《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2年第6期|張爽:端午
父親母親去營子街趕集這一天,是農(nóng)歷的五月初四,那天,父親一大早就起來了,為一家人做好早飯,就催促著母親趕緊走。從四頃地到營子街有八里地,他們要走著去。父親說,去晚了,怕買不到包粽子用的好葦葉了。
父親45歲之前一直是馬圈子煤礦一個著名的光棍兒。他45歲這年時來運轉(zhuǎn),結(jié)束了光棍兒生涯,入贅四頃地的母親家,其興奮和喜悅之情溢于言表,把年方30歲的母親稀罕得就像一塊寶,拿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有一次母親生病,父親從礦上回來,立刻雙腿跪在母親身邊說,他娘啊,你這是怎么了,怎么不高興了?你是生病了吧?好好的,怎么生病了呢?然后用手輕撫母親額頭,用一張粗麻大臉貼母親的臉。父親說,他娘啊,你這到底是怎么了?感冒了?發(fā)燒嗎?想吃什么?想吃什么我這就給你做去。母親只說了一句,我想喝粥沫。父親高興得手舞足蹈,像得到了命令的士兵,立刻刷鍋點火。母親愛喝粥,更愛喝粥熟之后撇出來的粥沫。母親說,粥沫是粥之精華,粥沫最有營養(yǎng)。父親熬好粥,把又香又濃的粥沫加白糖拌好,用嘴“噓噓”吹涼之后才端給母親。
每當父親下作得像個伺候主子的奴才,跪著爬著靠近母親,說著那些讓人肉麻的甜言蜜語,姐姐就會不屑地甩下小辮子跑出門去。姐姐非父親所生,她父親在我父親到來之前把自己吊死在一棵大梨樹上了。她恨這個大字不識一個的礦工父親,也恨母親。她忘不了自己的父親,被人從樹上卸下來時,褲子上的補丁一個接著一個,一雙黃膠鞋上露出了凍得青黃的大腳趾……想到這里,姐姐的眼淚就成了春天雨后的小溪,嘩嘩流個沒完。
走之前,母親一再叮囑姐姐在家里要好好照看我,來了要飯的,別忘了給人家舀一瓢。
給一小碗就夠了。父親不滿地說。
那些年要飯的人多,每到五黃六月,青黃不接之際,要飯的就成群結(jié)隊來了。母親無多有少,總不會讓那些要飯人空著走。如果趕上父親在家,看到那些要飯的人走近了,他會像村里很多人家做的那樣,趕緊把門閂得死死的。母親罵他,老谷啊老谷,把門給我打開,你個小氣鬼。父親說,不能開門,你知道他們是什么人,沒準是壞人,裝成要飯的呢!母親一把拉開父親說,哪兒來那么多壞人,壞人用出來要飯嗎?
父親眼睜睜看著母親把家中的糧食一次又一次送給那些要飯的,他心疼得要命,可沒辦法。母親想做和要做的事他是攔不住的。
我有點兒怕姐姐。姐姐長得照母親差遠了,她臉黑,腮厚,眼角下垂,嘴角下撇,她從來不笑,每天哭喪個臉。
父親不喜歡她,就對母親說,這丫頭怎么什么時候都對我哭喪個臉,欺負我們上門的外姓人?
母親說,你混說什么,她就那樣,長得像她那個死去的爹。
其實,我偷偷看過那個“死爹”的照片:一個穿著一身警察裝束面貌英俊的年輕人??吹侥菑埬?,我甚至要為父親自卑,和父親比起來,他實在是太漂亮了!這么漂亮的人物,為什么要把自己吊死呢?我一直不明白。
姐姐既不像母親,也不像她父親。姐姐就像個丑陋的天外來客。和姐姐單獨相處的日子,我總擔驚受怕,她看我時的眼神也充滿仇恨。父親母親一走,姐姐就兇神惡煞地讓我攆雞打狗,她像母親一樣坐在炕頭上對我發(fā)號施令。我自小病弱,3歲會說話,5歲還走不好路。5歲之前我一直寄生蟲一樣生活在姐姐瘦弱的脊背上,每天不歇氣地哭。我一哭,父親就煩,他不罵母親罵自己,罵自己哪輩子缺德養(yǎng)了個“廢物點心”“哭悲精”。父親一罵,姐姐就會招致母親一頓打,說她不好好哄著我,結(jié)果姐姐就會把氣撒我身上,趁父母不在,她會把我扔到地上,惡狠狠地說,我讓你哭,讓你號,再號我就讓王貴家的狼狗把你吃了。王貴家的狼狗好兇惡,它的叫聲像狼嚎。她知道我怕那狗。
父親母親不在,我比怕王貴家的那條狗還怕姐姐。當姐姐讓我拐著兩條營養(yǎng)不良剛學(xué)會走路的羅圈兒腿干這干那的時候,我一點兒不敢反抗。我寧愿和家里的雞狗待在一起,也不愿和姐姐在一起。
姐姐頤指氣使地坐在炕上,身前擺個針線笸籮,正學(xué)著母親的樣子做針線,繡鞋墊,偶爾抬頭看我一眼。
上午10點的時候,家里來了個要飯的,他先是在下坎的王生家要,后來又到王福家要,后來就要到我家鄰居——大隊會計孫玉江家。我一邊喂著家里的那幾只雞,一邊偷偷觀察著那個要飯的。王生家有人,王生在鎮(zhèn)上的煤窯上班,但王生的女人天天在家。那個要飯的到王生家時,我看到王生女人悄悄把門關(guān)上了。然后是王生的大哥王福家,王福家的門始終關(guān)著,像守著一個秘密,要飯的人吃了兩次閉門羹,就要到孫玉江家。孫玉江是個老喘兒,因為患有嚴重的哮喘,他很少到大隊上班,天天和老婆孩子守在家里。他家的門倒是洞開著。要飯的人走進孫玉江的院子,過了好一會兒,我才聽到孫家女人的聲音。孫家女人惡聲惡氣地數(shù)落要飯的,你們這些要飯的啊,天天來,頓頓要,真煩人……下次別來了……趕緊走吧……
眼看要飯的就要到我家來了,我立刻跑到屋里,把這個消息告訴姐姐:
要飯的……姐,要飯的來了……
姐姐說,知道了,知道了,你慌什么?
姐姐大模大樣地下炕,穿鞋,對我說,你去,把大門二門都給我打開。
我討好地說,姐,門都開著呢。
那就老實去院里站著去。
嗯。我乖乖地站到院子里。這時候,要飯的已經(jīng)從孫家出來,正在我家院墻外往里張望,我家的狗最先發(fā)現(xiàn)了他,叫了起來。我家的狗是個個子矮矮的小柴狗,叫起來的樣子卻兇巴巴的。要飯的陌生人一聽到狗叫,立刻被嚇著似的一動不動了。
要飯的是個老頭兒,面色青黃,又干又瘦,像一個被煮熟曬干的蝦米。
我回頭喊,姐,姐,要飯的……
姐姐站在門口,像個大人一樣對我說,你喊什么,把狗看住嘍。又對要飯的老頭兒說,您進來吧,我家狗不咬人的。
老頭兒進了院子。
你等著,我給你舀糧食去。
姐姐用干瓢舀了一瓢糧食,倒進老頭兒那個灰色的破布口袋里。老頭兒要了一早晨飯,現(xiàn)在那個口袋還是癟癟的。
姐姐把瓢里的糧食倒在袋子里,問老頭兒,夠嗎?不夠再給您盛點兒。
夠了,夠了。你真是個好心眼的小姑娘。
老頭兒心滿意足地走出院子,邊走邊回頭。姐姐對我說,別傻站著,送送爺爺。
我就跟著老頭兒出了院子。老頭兒問我,你腿怎么了?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幾乎圈成了一個圓的兩條腿,沖老頭兒搖搖頭。
老頭兒說,可憐的孩子,你這是羅圈兒腿。
我點點頭。我知道我是羅圈腿,因為村里的孩子見了我都沖我喊這幾個字:羅圈兒腿,羅圈兒腿……
沒認過干爹?
干爹是誰?
干爹就是命硬的窮人……讓你家大人給你認一個命硬的干爹吧,你的兩條腿就會好起來。
你能當我干爹嗎?
老頭兒說,不能。干爹得是那種無兒無女,無牽無掛的人……
那誰能當我干爹?
老頭兒搖搖頭,沒說話,又顫顫地去王貴家了。
老頭兒走后,我開始盼父親母親回來。我想問問他們干爹的事,想讓自己的腿好起來。我姐姐在娘的柜子里東翻西翻,也不知在找什么。趁她不注意,我溜出院子,沿著小路走向東小梁。在東小梁,找一塊石頭坐下來,眼巴巴等著父親母親回來。那里地勢高,通向外面的唯一一條大路就像一條大蛇,盤旋著往低處游過去了。我坐在那里,正好能觀察到大路上人們來回的情況。
大馬路空空蕩蕩,半天看不到一個人影。太陽明晃晃地照著,久了,眼睛發(fā)澀,整個人就發(fā)困,直想睡覺。我的腦袋晃了幾晃,人差點兒歪到柴草窠子里。就不敢在那里坐了,順著小路搖搖晃晃往下面的大路走。
大路邊有個小場院。小場院秋天打谷子、摘蘋果,到冬天就成了一幫孩子學(xué)騎自行車的教練場,很是熱鬧。大路順著小場院繞了個彎,外邊是個長滿黑森森松樹林的亂葬崗子,四頃地有不足年的孩子死了,會被大人抱到這里,用石頭砸,用火燒……據(jù)說一到晚上,松樹林里就有孩子的哭聲傳出來。煞是恐怖。
好不容易走過那段路,接著是個陡坡,遠遠的,看到陡坡下有一群孩子又跳又鬧,好像碰到了什么喜慶事。
我拐啦拐啦下了坡,看到他們站成一排,正對著小河水撒尿。河對面的是個搭在山崖下的窩棚,那窩棚沒有頂,半懸出來的山崖就成了窩棚頂。窩棚是由秫秸和谷草混合著黃泥砌成,因年深日久,早顯得蒼黑老邁,好像一場風(fēng)雨就能把它掀翻。
我還是第一次走到這么遠的地方來,對一切充滿了好奇。
那些孩子撒完尿,就沖窩棚喊話:
三瘋子,出來!
出來,三瘋子!
喊了半天,沒喊出窩棚里的人。他們開始向窩棚扔石子。說喊不出三瘋子,就把三瘋子打出來。
河很窄,窄到大人幾步就可以跨過去。石子像亂箭一樣射過小河,有的砸到了崖壁上,有的砸到了泥墻上,更多的則砸到了窩棚的破門板上。
窩棚的破門突然被打開,從里面哇啦哇啦沖出一個人。那是怎樣一個人啊,完全看不清面目,一頭灰白的頭發(fā)又長又亂,完全遮蓋住了頭部,他光著腳,手里拿著一根拐杖,沖著小河對面哇哇大叫。
孩子們更興奮了:三瘋子出來了!打他。石頭子兒雨點一樣向那個三瘋子投過去。三瘋子左躲右跳,哇哇亂叫,像跳一種古怪的舞蹈。我聽到石子砸到他身上發(fā)出的啪啪響聲。
三瘋子開始反擊了,他也抓了腳下塵土石塊向河這邊扔……最后還哇啦哇啦叫著沖過小河,那幾個孩子見三瘋子沖過來,嚇得丟掉石子轉(zhuǎn)身就跑。
一個叫雙歲的孩子對我說:羅圈兒腿你還不跑,三瘋子追上來會把你吃了的,三瘋子會吃人……
我也想像他們那樣撒腿就跑,可我的腿根本不聽使喚,三瘋子幾步追上了我。我看到三瘋子那被憤怒折磨得完全變形的臉,那不是人的臉,那簡直就是魔鬼的臉。
看到那張臉,我嚇得閉上眼。我想這回完了,這回我要被魔鬼三瘋子吃掉了。
三瘋子并沒有吃我,而是把我拉起來,沖我笑了。他的面目古怪,舉止癲狂,手舞足蹈,哇啦哇啦,不知所云,可他居然會笑。他拉起我的動作也溫柔,把我拉起來,還給我拍掉身上的土。一張黑洞洞的大嘴張開來,兩邊的皺紋像水波一樣擴散開去,像一頭形容丑陋的老猿。我哇的一聲哭開了。
趕集回來的王貴媳婦正好趕到,一把拉開三瘋子,說三瘋子,你想孩子想瘋了,別把孩子嚇著!
那天,我是被王貴媳婦領(lǐng)回家的。王貴媳婦剛走,父親母親就回來了,他們大包小包,買了一大堆東西。葦子葉、剪裁好的紙燈籠、干粉條、海帶、肉,當然也少不了彩色塑料紙包著的糖塊。母親給了我?guī)讐K糖,我先剝開一塊放嘴里。剩下的都放在西房山的一處墻窟窿里,然后用土塊擋上。那是我的一個秘密儲藏室,凡有好的東西又怕被人發(fā)現(xiàn)的,我就會藏到那里去。
回到屋里,姐姐正和母親學(xué)說上午的事。父親幾步竄到東屋,隨后爆發(fā)出女人一樣的驚呼。
母親說,老谷,又怎么了,大呼小叫的。
父親拎著糧食袋過來,對姐姐說,你說,你這是給了要飯的一瓢嗎?
姐姐說,是給了一瓢。
父親說,一瓢,會少這么多?你看看,你看看。父親把糧食袋蹾在母親和姐姐面前。
姐姐說,就是一瓢,就給了一瓢。
父親說,你、你肯定不是給了一瓢,最少三四瓢。我走前把糧食袋子都看過了,咱家有多少糧食我心里有數(shù),現(xiàn)在少了這么多,你卻說只給了一瓢,你這個孩子這么不誠實,怎么這么愛撒謊?少一瓢會少這么多糧食嗎?
姐姐說,就來了一個要飯的,我就給了他一瓢,還能給幾瓢?
父親說,給多了還不承認,還犟嘴……
父親又把糧食袋往母親面前蹾了蹾說,你看看,是不是少了不止一瓢。
姐姐的犟勁就上來了,說,我說一瓢就一瓢,本來那么多糧食,我給了一瓢就剩那么多,我還能把生糧食吃了?
父親看著母親一翻眼,她還說給了一瓢!
姐姐說,本來就一瓢。
父親說,你再說一遍?
姐姐說,說一瓢就一瓢,一瓢一瓢就一瓢,說十遍我也是給了一瓢……
姐姐的話音未落,她臉上的耳光聲就響了。
母親打了姐姐一個耳光,母親說,他說幾瓢就幾瓢,你和他犟什么嘴。
姐姐的眼淚立刻像打碎的珠子一樣掉下來了,他冤枉我,本來就一瓢!
母親順手抄過搟面杖,作勢要打姐姐,說我讓你犟嘴,你怎么跟你那個死爹一個樣!姐姐嗚嗚嗚地哭著跑出去了。她嗚嗚嗚的哭聲穿過門前的小路一路向西。整條小路就都是姐姐嗚嗚的傷心的哭泣聲了。
父親看姐姐挨打又跑了,臉上又換上討好母親的笑容,說是少了三四瓢,你看看咱家糧食袋,都快見底了。
母親說,你說少幾瓢就幾瓢,挺大個男人,小氣鬼!
父親一臉無辜,本來就就少了嘛!
端午節(jié)這天早晨,一家人把粽子包好,把大鍋架起,劈柴,開始煮粽子。粽子剛下鍋,母親打開房門,看見一個老頭兒,左手拄拐棍兒,右手拿個大破碗,不用問都知道,家里又來要飯的了。他是個老頭兒,還是個瞎子。雖然他睜著眼睛,可那眼睛卻一直努力向上翻著,好像一直要翻到天上去,看看天空和白云的顏色,那是一雙怎樣的眼啊,黑眼仁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眼睛里只剩下白,令人感到恐怖和悲哀。
母親照例讓瞎老頭兒進屋,瞎老頭兒一動不動。他讓母親先給他一碗水喝。我跑到外屋的水缸處,舀上一瓢水跑出來。老頭兒的頭上冒著汗,那些汗正順著臉向下流淌,像小溪淌在滿是溝渠的土地上。老頭兒接過水瓢,咕咚咕咚地喝完。他滿意地用手抹了下嘴巴,又順便抹掉了臉上的汗水。這時候,母親也端著玉米出來了,她把那碗玉米倒進老人肩膀上的一個褡褳里,想了想,又到屋里舀了一碗新碾好的棒碴子出來,倒進老人褡褳的另一個口袋里。
瞎老頭兒走后,父親說,咱家的糧食都讓你送給要飯的了。用不了多久,我和我兒子也快要成要飯的了。
你給我住嘴!烏鴉嘴!母親生氣了。
父親正往灶里添柴火,不以為然地看了母親一眼,說,一到五月,要飯的成群結(jié)隊跑過來。再來幾個,咱家的糧食袋真快空了!
上午11點的時候,粽子快熟了,父親把大火撤掉,改由炭火慢煮,母親又用清水洗了幾個雞蛋,放到粽子鍋里一起煮,那邊的小灶上,父親也燉上了一鍋他最拿手的大菜。
一般這時候,要飯的就不會上門了。過去要飯的人懂規(guī)矩,從不在飯口的時候到人家家要。去年端午節(jié),正下著小雨。一對外地來的要飯的母女,被雨截住,因為正是各家各戶的飯口,只好躲到路旁的梨樹下。后來是被母親發(fā)現(xiàn),派姐姐去叫了兩三次,才把那對母女叫到家。母親讓他們吃了蘸了紅糖水的粽子,還給她們剝了雞蛋,后來又把她們讓到了炕尖。把人讓到炕尖坐,是我們四頃地待客的最高禮儀了。那個小女孩吃著粽子,一個勁兒地說甜。后來,父親燉的大菜上來了,她夾起一根粉條奇怪地問她媽,媽媽媽媽,這個是啥呀?她媽說,孩子,這個是粉條。一會兒她又夾起一塊五花肉問她媽,媽媽媽媽,這個是啥呀?她媽說,孩子,這個是豬肉,豬肉最好吃了。最后她又夾起一根長長的海帶絲問她媽,媽媽媽媽,這個是啥呀?她媽就哭了,說,傻孩子,這個是海帶,海帶是海里長出來的,人吃了不長癭袋,快吃吧……
粽子和雞蛋剛撈出來,外面看燉菜鍋的父親突然跑進屋,對母親說,他娘,他娘,又來要飯的了!母親問,誰???父親說,還有誰,韓三瘋子!
韓三瘋子直通通地闖進院子來了。他背上背著個小笆簍,滿頭灰白的亂發(fā),黑洞洞的嘴里爆發(fā)出一連串哇啦哇啦的怪叫。母親就說,這個韓三瘋子還不傻,知道今天是五月節(jié),他背著笆簍是挨家挨戶收粽子呢。父親說,他還成了黃世仁了,還挨家挨戶收粽子,誰欠他一樣?母親說,瞧你挺大個人,也說這種話,三瘋子沒爹沒娘,無兒無女,是個老絕戶,誰給他包粽子吃?去,把他給我讓進屋。父親不愿意,還是把門打開了。三瘋子一進屋,更是手舞足蹈,樂得一張黑臉像開了花。
三瘋子進了屋,母親讓他在炕上坐下。拿過剛煮熟的粽子,剝好兩個,放在沏了糖水的碗里。三瘋子看到粽子,張開大嘴毫不客氣,但他只吃了一口,突然把目光看向了我,把粽子碗一下送到我面前,我嚇得叫了一聲,趕緊往母親身后躲。
母親對三瘋子說,這是給你吃的,你吃吧,不用管孩子。
兩個粽子被三瘋子幾口吞了下去。他抹了抹嘴唇,再次笑了。還對母親豎起了拇指。
母親說,三瘋子啊,你甭謝我,我還有事要求你呢!
三瘋子停止嘴里的叫聲,立刻安靜下來,大睜著一雙眼睛看母親。
母親把我拉到三瘋子面前說,我知道你無兒無女,我這個兒子自小體弱多病,你看他那兩條小羅圈兒腿,走路來回摔跤,有人告訴我,認個命硬的干親沖一沖就好了,你在咱四頃地來說,命算最硬的了,克爹克娘,無兒無女,就讓我兒認你個干爹吧?
母親說完強按我跪下磕頭,說快給你干爹磕頭,磕三個響頭,就算認干爹了。
我不愿意,母親就下狠勁兒把我往地上摁。我爭不過母親,最后還是老老實實在韓三瘋子面前磕了三個頭。
韓三瘋子看我真磕了頭,再次哇啦哇啦叫起來,把飯碗往桌上一放,跳腳跑出去了。
看你,把瘋子嚇跑了吧?咱兒子有我這一個爹還不夠,還認個干爹?父親幸災(zāi)樂禍道。
母親說,你知道個屁,瘋子那是高興的。
父親說,要我看,是被你嚇的,是被咱兒子那三個頭嚇的,這回好了,給嚇跑了,不過也好,省得他下次還來。
我想到上午那個要飯的,事情怎么這么巧?難道那要飯的也對母親說過類似的話?不然母親怎么看到三瘋子就讓我認干爹?或者是母親早就想好了的,今天趕上瘋子上門就認了?可說實話,我不喜歡三瘋子,他那個怪樣子實在是太嚇人了。
正吃著飯,誰都沒注意,跑走了的瘋子又回來了。他氣喘吁吁,手擺動得像是通了電,嘴里也不閑著,說著一連串誰也聽不懂的怪話。瘋子把笆簍放在我家屋地上,開始一樣一樣往外掏東西:糖果、糕點,還有一件小罩衣——那是只能給穿開襠褲的小孩穿的衣服。一家子只有我還穿著開襠褲。
原來,瘋子是跑去大隊代銷點給我這個干兒子買東西去了。
自認了韓三瘋子這個干爹,韓三瘋子來我家的時候就多了。再來我家,他只安安靜靜地坐在炕上,如果恰好我不在,他就一動不動地傻坐著,一旦看見我了,他的眉眼立刻生動起來,一張大嘴再次黑洞洞地張開。他可能怕嚇到我,見到我,也不像過去那樣哇啦哇啦喊叫了,而是把我悄悄拉過去,從他的口袋里拿出核桃、栗子、蘋果什么的,塞到我罩衣的口袋里。
姐姐說,這個三瘋子,就知道對他干兒子好,來家里坐半天也不掏出來,他干兒子一進來,什么好東西都往外掏。
母親說,說你要是眼氣,也給你認個干爹。
姐姐說,有一個干爹還不夠我受。
母親說,死丫頭片子。和你那個死爹一樣,沒良心。沒老谷當你爸,你就得去要飯吃!
母親說起姐姐那個吊死鬼爸爸總是狠巴巴的。我父親老谷雖然是個大字不識的文盲,還小氣,可父親對母親那叫真好,何況,父親還是個國營煤礦的工人,有工資有補助,有糧票。父親來了等于救活了母親一家人,家里除了這個姐姐,還有兩個在中學(xué)寄宿的哥哥和姐姐。所以母親在孩子面前總是維護父親的尊嚴,即便父親做錯了什么,母親想到的也是首先懲罰孩子。
自母親讓我認了韓三瘋子做干爹,父親對韓三瘋子也好了,有時從礦上回來還要到三瘋子的小棚子里去坐坐,給三瘋子帶幾個從礦上食堂買回的饅頭、面包,和三瘋子一起卷他的葉子煙抽。過年了,父親還領(lǐng)我到三瘋子的那個小黑屋去給三瘋子拜年,當著他的面讓我給三瘋子磕頭。
說也奇怪,自打認了三瘋子做干爹,我的腿就奇跡般地好起來,7歲的時候已經(jīng)和同齡人一樣可以又打又鬧到處瘋跑了。那幾個用石頭子兒攻擊我干爹的孩子都成了我的玩伴兒。他們還是會去捉弄三瘋子,也叫我。我一次也沒去過。雙歲問我,為什么不去,怕你干爹打你?老成說,什么干爹,又不是真爹。無論他們說什么,我都不會去。不管怎么說,韓三瘋子都是我干爹,我怎么能去捉弄他呢?
我8歲那年冬天的一個晚上,韓三瘋子的窩棚突然著起了火。不知怎么燒起來的,等到有人發(fā)現(xiàn)過去救時,窩棚早燒塌了。人們都說,三瘋子肯定連同這個小窩棚被這把火給燒死了??善婀值氖?,當村人把余火撲滅后,進去尋找三瘋子的遺體時,卻什么也沒找到。
總之,這件事的結(jié)果是,三瘋子的家燒光了,三瘋子像神秘消失了一樣難覓蹤跡,而三瘋子家為什么著火卻不了了之。
我總覺得事情發(fā)生得蹊蹺。可我不知道該對誰說去。就在幾天前,雙歲、老成和紅四他們還找我說要去教訓(xùn)一下三瘋子,因為三瘋子有一次追過老成,把老成按在大路上。雖然三瘋子并沒打老成,老成還是狠巴巴地對我說,瞧著吧,這回我會讓你干爹好看。當時老成的表情十分嚇人。為此,我擔了好幾天的心,結(jié)果那幾天什么事也沒發(fā)生。誰想到現(xiàn)在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呢。
那些日子,一家人都在念叨三瘋子。母親說三瘋子命硬,死不了,也許是被那場火給嚇著了,跑到哪里躲起來,說不定哪天就跑到家來了。我們也都像母親一樣盼著三瘋子出現(xiàn)。然而,那年過年,三瘋子沒有來我家。第二年端午節(jié),還是沒能看到三瘋子的影子。
端午節(jié)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到三瘋子高高興興來我家,背著的笆簍里都是拿給我的好吃的……我一個勁兒地叫著他干爹,叫得三瘋子臉上全是笑。
三瘋子究竟去了哪里呢?也許他真被一把火給燒死了,燒得尸骨無存;也許他根本就沒死,而是大火一著就跑走了,永遠離開了四頃地。
張爽,北京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就讀于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七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出版長篇小說《白虎》及小說集《上帝的兒女都有翅膀》《火車與匕首》《我的兩個世界》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