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22年5月號上半月刊|張執(zhí)浩:林中閃電(組詩)
《一日之始》
我在陽臺上看綠植的時候
我父親顫顫悠悠挑著水桶
走進了1984年盛夏的菜園
我站在一株披頭散發(fā)的酒瓶蘭后面
透過紗窗,朝陽光射過來的方向看
一日之始,始于一葉障目
我腦海里幸存著廣闊的江漢平原和
逶迤的大洪山、荊山、仙女山
萬千草木在黏稠的晨風(fēng)中歡欣鼓舞
我父親潑出去的水被他腳下的泥土全部吸收
我為浮現(xiàn)在腦海中的這一幕而感動
仿佛只要我還能堅守著眼前
這樣的視角,就不會受困于身邊的雜草
就能像我父親那樣
在死去多年以后依然活得清晰明白
《止水》
沒有比一個人坐在空曠的
屋子里燙腳更孤獨的事了
當(dāng)你終于又一次回到夜晚
倦怠地坐在一盆熱水前
雙腳探向空虛,沒有比此時的
松弛更讓人感覺無助
最微弱的水花在最寂靜的夜里喧嘩
你每動彈一下仿佛就能聽見
遙遠(yuǎn)的回聲:那是在另外的
夜晚,戶外群星閃爍,室內(nèi)
爭吵不止,后來你們達(dá)成一致
同時把腳伸進木盆,六只腳
各守一方水域,又悄悄地
探入對方的領(lǐng)地,在四濺的
水花中結(jié)束了歡樂的一日
那也是在另外一個晚上,你和她
面對面坐在木盆前,不厭其煩地
用光滑的腳趾抓撓彼此
脈脈溫情如同繁星安慰著夜空
而此時是今夕何夕?你孤身
瞇眼坐在這里等候一盆熱水
慢慢變冷,浮在水面上的
是安靜的漣漪,一幕幕偷生者的
奇異往事附著在散去的熱浪中
《仲秋絮語》
我的清晨決定了我的晚景
當(dāng)我不疾不徐,端著一只滿盈的茶杯
挨你坐下,聽你談?wù)摲N種煩心事
我的沉默意味著
我不能給你更多。生活不是建議的
結(jié)果,生活是面向蛛網(wǎng)
穿過去,并將一根根蛛絲理順
我在清晨保持著先看綠植的習(xí)慣
陽臺被封在屋子里,但草木仍會顫抖
感應(yīng)著戶外的朝陽和風(fēng)氣
我已經(jīng)老了,但并不徹底
你看那些樹葉子,那些憑借
某種意志而活著的無謂的生命
如果你看得足夠仔細(xì)就能發(fā)現(xiàn)
它們的無畏,如果有一陣風(fēng)
你還會看見它們莫名的歡喜
《廚余論》
我時常是在走進廚房之后
才想起自己是個詩人
拉開冰箱,或打開塞滿干貨的櫥柜
我臉上浮現(xiàn)只有自己才能
感覺到的笑意。這笑意遺傳
自我的母親,但早已從她臉上消逝了
即便她還活著,也萬萬不會想到
她的小兒子會是這樣一個人——
一個詩人?詩歌是什么東西?
我在永遠(yuǎn)都顯得逼仄的廚房里打轉(zhuǎn)
尋找食物與食物之間的聯(lián)系
其實是陸地與海洋、山川與河流
當(dāng)然,更是我與你之間的關(guān)系
我深知,最高明的廚師有能力
調(diào)動他所有的味覺、嗅覺和視覺神經(jīng)
甚至他的聽覺系統(tǒng)也要服膺于鍋鏟
碟盤,以及油與水的碰撞和交匯
讓食物與食物之間達(dá)到喜相逢的效果
我容易嗎?媽媽,當(dāng)你
在我背后的照片里笑著看我時
我正將版納的松茸與渤海的海參
還有金華的火腿處理干凈,媽媽
我知道你活著時所見甚少
我這就帶你去看日常生活中的奇跡
《母親在吃頭痛粉》
一個初春的恍惚的午后
我在灌滿陽光的陽臺上閑坐
突然想看看母親生前在干什么
她不是在鍘豬草,也沒有
生火做飯,洗衣服或晾衣服
她正在安靜地撕一個小紙袋
紙袋外面印著一個人捂著頭
紙袋里面有一包白色的粉末
母親,哦,此時應(yīng)該是媽媽
熟練地仰起頭將粉末朝嘴里送
那里也是陽光普照
可我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表情有多苦
《致甲方》
不要做被災(zāi)難激活的人因為
災(zāi)難就像一頂風(fēng)雨中的帳篷
就像你穿著雨衣走出帳篷
拿一支逐漸暗淡的電筒照射
那無望的夜空:地上沒有的
天上也不會有。不要心存
僥幸,你從命運那里領(lǐng)受到的
不過是你應(yīng)得的,余下的部分
尚需另外一份合同,更苛刻
回旋的空間比帳篷還小,直至
最后的那份再無余地可供周旋
不要討價還價了
計算器越來越先進,精確
但生活的成本也會越來越高昂
你已經(jīng)押下所剩無幾的歲月
剩下的每一天都是心血來潮
不必感動,也不用沮喪
在電筒徹底熄滅前,請
把那團橘黃的弱光轉(zhuǎn)向
那張被風(fēng)雨洇過的紙
請記?。汉灻娜藢@得解脫
卻從來不曾獲救,從來不曾
《晃動的樹梢》
士兵在戰(zhàn)爭間隙回老家
幫婦人割麥子
倒伏的麥地上
三個毛孩子在打滾
一把銅水壺在麥田盡頭等候
夜幕降臨,夜幕降臨了
士兵抱著漸漸冷卻的槍管
在戰(zhàn)壕中就著月光給母親寫信:
“我至少少向您索要了一個吻……”
年輕的士兵將信疊放進衣兜
抬頭呆望著滿天繁星
不遠(yuǎn)處,樹梢在輕晃
我們總是在鏡頭搖向樹梢的時候
才意識到愛的蒼茫與局促
黑暗中也有藍(lán)天和白云啊
那是更深的藍(lán),更白的云
黑暗中總有一雙眼睛
在徹底闔上前為樹梢送行
樹梢在天上圍觀樹兜
搖晃的樹梢一點一點
褪下綠,褪盡綠
徹底退出了這片森林
《林中閃電》
哪里都去不了的時候我選擇
往回走,如果腳力足夠
我甚至可以走回到1994年
夏天的蘆芽山——
在陽光也無法穿透的密林深處
閃電仍在記憶中追趕我
一道又一道閃電,在我們身后
無聲地抽打著云杉和油松,而驚雷
盤踞頭頂,在我們看不見的樹冠上來回滾
年輕真好,但那時候的年輕人意識不到
我們只是一味地貪戀著落葉的松軟
在上面彈跳、歡呼,并不知曉
這些危險的舉動會帶來什么
當(dāng)我們從叢林深處奔涌而出
驟雨停歇,太陽破云而出
我記得臨別時曾經(jīng)回過頭去
但是閃電已經(jīng)放棄了對我們的追逐
那些一度被閃電劃亮過的面孔
如今都已經(jīng)暗淡了,如同
那一棵棵你推我搡的闊葉樹針葉樹
離開森林之后就淪為了柴火
《越背越重的包》
同一只雙肩包
為什么一次比一次感覺沉
為了弄清楚
包里面有無多出來的什物
我常常在出門前仔細(xì)清理
不過是些固定的洗漱用具
茶包、香煙、充電器以及
幾件換洗的襯衫,還有
一兩本書和一兩支中性筆
(這兩年多了一包口罩)
我把它們倒出來又裝進去
裝進去,又倒出來……
同一只雙肩包,我感覺
它的外形越抻越大了
而它的內(nèi)里越來越神秘幽深
我常常探進手去觸摸到
某些我從未接觸過的東西
它們安靜地待在某個角落
提醒我生活是一塊無盡的荒原
讓我背起包來時有些踉蹌
有些過往壓迫著我
一邊往前走一邊后退
《望水杉》
筆立在窗外的水杉就要吐出新綠了
今日陽光明艷,天空
充滿了喜悅的表情,白云慵懶
黃昏的時候還看見了月亮和星星
如果綠色的火焰從樹梢上往下躥
先會點亮我渾濁的雙眼,然后
才會在我目力所及的世界里蔓延
而現(xiàn)在這樣的景象還沒有到來
水杉還在忍受,還在蓄積意志
傾其所有的愛只存在于這樣的妄念中
我辜負(fù)過的艷陽天已經(jīng)夠多了
在越活越逼仄的房間里轉(zhuǎn)著圈
鐵鏈繞頸卻感知不到鐵鏈
整個冬天,我都在呆望
這排目不斜視的水杉樹
它們高出樓頂?shù)牟糠置刻於荚谧兓?/p>
每天都有鳥兒在枝頭停留
那是同一只卷尾,我知道
它為何要在那些枯枝間跳來跳去
它離開的時候樹下落滿了一層針葉
而樹梢會變得更加明亮輕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