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闿運:晚清名師的閱卷日常
閱卷,是教育活動中不可缺少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教師通過閱卷可以掌握學生的學習情況,也可以將優(yōu)秀的試卷,作為典型范例,讓學生學習領會。不過大量的試卷批閱,也會讓老師們感到痛并快樂。其實,這種情形在晚清時期已經(jīng)存在。那時,書院會將雅、精、約的優(yōu)秀課業(yè),結集刊刻,并在序言或文末有褒揚的點評,稱為當時諸生的“優(yōu)秀作品選”和應試范例。不過,優(yōu)秀課卷畢竟難得,有時數(shù)百本課卷中都沒有一篇佳作,甚至還有抄襲、冒名代寫的情況。繁重的課卷任務,也讓書院講師們感到煩悶終日,疲憊異常?!锻蹶]運日記》(中華書局2022年出版)有大量批改課卷的記錄,讓我們能夠了解晚清名師閱卷日常的真實感受。
《王闿運日記》
王闿運(1833—1916),字壬秋,又字壬父,號湘綺,湖南湘潭人。歷晚清道光、咸豐、道光、光緒、宣統(tǒng)五朝,于民國初年去世。是清末民初著名的經(jīng)學家、文學家、史學家、教育家。王闿運一生,主要經(jīng)歷以治學著述和教學為主。早年雖求仕和游幕在外,但也斷斷續(xù)續(xù)地做了一些教育工作,如在鄧輔綸家做家庭教師,就館于山東巡撫文煜和尚書肅順府,還在家鄉(xiāng)石門閑居時,課讀鄉(xiāng)里,向求學者講論經(jīng)史門徑。1878年,王闿運受聘成都尊經(jīng)書院,自此開始從事書院教育。之后又主講長沙思賢講舍、衡陽船山書院。在幾十年的教育活動中,培養(yǎng)學生多達數(shù)千人,其中不乏如楊銳、廖平、宋育仁、楊度、八指頭陀、齊白石等近現(xiàn)代名人,在當時教育界和經(jīng)學界,擁有很高聲譽。
王闿運(1833—1916)
一、名師眼中的課卷
尊經(jīng)書院(四川大學前身)是1874年張之洞擔任四川學政時創(chuàng)辦的,以讀經(jīng)為主,兼及西學。張之洞為之定下了18條學規(guī)。尊經(jīng)書院在當時四川省,乃至全國都有相當名氣。1878年王闿運受四川總督丁寶楨邀請,擔任尊經(jīng)書院山長,開始了他的職業(yè)教育生涯。王闿運在尊經(jīng)書院期間,除講授知識外,還評閱諸生課卷,并將其中的優(yōu)秀作品結集刊刻出版,名為《尊經(jīng)書院初集》。在日記中,王闿運就記載了諸生課卷的一般情況。如:
光緒五年六月二十九日:夜改諸生課文,其拙劣至不可耐,而無如何也。光緒六年四月二十一日:看課卷卅本,擬揚子云《牧箴》作《八督箴》,殊無佳者。
光緒六年四月二十一日:看課卷十余本,為王繩生改一卷,聊為諸生式,亦不能佳也。
光緒六年六月二十五日:看課卷十余本。有新繁向生,鈔?!墩f文》一卷,多新說,不知為何人之作。依所見而取之,亦非院中上,以此知摭拾之無益。
光緒六年十一月十二日:看前課卷,王光甚有撰述之體,但文不振耳。
光緒七年二月二十二日:看課卷,發(fā)案。諸生作擬古文,殊無佳者;律詩亦多陳俗,詞章成格信不易耶。
光緒七年三月二十六日:題問作詩神思,中題者甚少。
光緒八年七月初一日:看課卷畢,取一本敘劉水原委者。又一題“擬《別賦》”,系歐接吾所出,竟無一佳篇。
光緒十年七月十九日:看課卷竟日,院生竟無賦手。
光緒十三年十一月十八日:諸卷中,唯唐永澍為可教,有一知《公羊》者,則尚未入門也。
船山書院,也是清末著名書院。自1891年起,王闿運主講船山書院。其間,他不僅要批改本書院的課卷,還要閱看其他書院送來的課卷。然而,湖南本省課卷的情況,也少有令他滿意的,類似“無佳者”“無甚佳者”“殊少佳者”一類的用語,在日記中屢見不鮮。
光緒十九年四月十七日,王闿運閱看常寧送來的課卷,“一望黃茅白葦”,單調(diào)無新意,他感嘆“宋儒之汩沒”。光緒二十年三月初二日,王闿運看卷百余本,沒有佳者;初五日,“看卷六十余本,翻閱百余本,無甚佳者”。面對如此質量的課卷,王闿運禁不住吐槽諸生“愈多妄人,膽大心粗,真不可教”。課卷數(shù)量太多,質量不高,王闿運想要親自動筆改動也是有心無力,閱卷只得“草草畢之”。王闿運看卷較多的一次是在光緒二十九年五月初二日早上,日記記載:“晨看課卷三百余本,兩包已全閱,無一佳者”,他甚至驚詫:“不料湘省文學退步如此之速!”一次批閱數(shù)百本課卷,都沒有可取佳作,郁悶的心情可想而知,成就感更是無從談起,難怪王闿運在日記中自嘲:“終日不抬頭,為此無益,可笑也。”
王闿運閱課卷少見佳作,或許與他對文章的要求與眼光的高低有關。光緒十三年七月初一日日記載:“看王生課卷,余以為極庸者,陸學使以為開拓心胸,推倒豪杰,拔之第一。眼力相去懸絕,重閱之亦自可取,非盲稱瞎贊也。”
諸生課業(yè)水平?jīng)]達到要求也就罷了,王闿運還在閱卷時,發(fā)現(xiàn)有抄襲、冒名頂替的情況。如:
光緒二十四年三月初六日:看課卷,周尚德論富弼,甚有詞藻,及再閱他卷,乃鈔襲來者,殊可怪嘆,此題亦有可鈔襲,則無所不有。
光緒二十四年七月十二日:閱經(jīng)課卷畢,定等第,第一詭名曰王守義,又一詭名曰?旁,不知何取。
佳作難得,又有作弊情況,王闿運對諸生課卷的真假,格外留心。如:
光緒六年十二月十九日:復閱課卷,得閔生卷甚佳,殊不似其手筆,頗為疑訝。
光緒十九年五月十一日:看課卷,“盛德”一本甚佳,不知其人,取其遺卷看之,非假手也。
光緒二十六年九月十三日:陳郎送賦來看,居然成章,疑有假手。
當然,課卷當中也不乏佳作,但是數(shù)量較少,甚為難得。遇到這種情況,王闿運心情就會變得愉悅起來,情不禁地發(fā)感慨。有時是對諸生課業(yè)進步,課卷稍能過眼的感嘆,如“看課卷畢,此次不佳者頗少,院生皆列正取,罕有之事也”(光緒七年五月二十七日),“看課卷,稍有長進,無胡說者矣”(光緒十七年七月初七日),“看耒陽課卷,稍已成章,文詩亦有佳者”(光緒十九年正月初八)。有時是對自己誘導培育之功的自喜,如“看瀏陽課卷,已有五六本佳者,自喜誘導之功”(光緒十年三月二十一日)。不過,感觸最深的還是樹人育人之難:
光緒二十六年三月二十七日:更看院生課卷,有五本佳者,十年之效也,磨磚作鏡,無此難矣。
光緒二十九年七月初六日:看本書院課卷。劣者猶勝省優(yōu)等,自喜十年有效,半日而畢。
二、繁重的閱卷任務
如果說課卷質量優(yōu)劣,會影響王闿運的心情與成就感,帶來精神上的折磨,那么龐大的課卷數(shù)量和繁重的閱卷任務,就是對他肉體上的摧殘。王闿運在日記中對每日閱卷的數(shù)量有許多記錄。
正式履職尊經(jīng)書院的第一周,王闿運在光緒四年二月二十九日,“改課文二篇,課卷一本”,次日,看課卷數(shù)本;三月初一日,“評改課卷廿八本”,初二日,“評改課卷四十八本”,初三日,“評改課卷十本”,晚上又“改課卷七本”。之后的幾年,每日閱卷數(shù)量多維持在數(shù)十本。如光緒五年六月初七日,“看課卷卌本”,次日“看課卷六十本”;七月十七日,看課卷六十本,二十日,“??凑n卷七十余本”。較多的一次是在光緒十年六月十二日,“看課卷七八十本”。
王闿運從尊經(jīng)書院離職,回到湖南繼續(xù)從事教育事業(yè),每日閱卷數(shù)量不斷增長。尤其是主講船山書院期間,還要兼看其他書院的課卷,閱卷數(shù)量最多一日可達數(shù)百至千余本。光緒十二年二月二十八日,“道署送課卷來,百七十四卷,晨起為翻閱一過,午后始畢”。光緒二十年三月初六日,“晨起翻卷二百余本”。光緒二十五年三月十二日,“看石鼓甄別卷百余本”,十三日,“翻三百余本”,十四日,“閱卷四百本,千卷畢覽矣”,十六日,“大校千卷”。五天內(nèi)閱卷數(shù)競達一千八百余本,身體疲勞程度可想而知,以致王闿運不得不推掉再次送來的課卷。
從上述情況來看,王闿運一日閱卷數(shù)量從數(shù)本、數(shù)十本,到數(shù)百本,甚至千本不等。數(shù)十年如此,看課卷已成為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批閱數(shù)量繁多的課卷,無疑是殺時間的利器,往往令王闿運無暇顧及他事??凑n卷“竟日”“未暇”成為日記中的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詞語。如:
光緒七年七月二十八日:看課卷竟日,殊勞于尋檢。
光緒九年六月初七日:看課卷竟日。
光緒九年八月二十八日:日閱覽課卷竟日。
光緒十年六月十三日:看課卷畢,發(fā)案,甚煩倦,未暇余事。
光緒二十九年五月初一至初八日,王闿運連續(xù)看課卷,以至無暇他事,“看本院課卷卅一本,校閱事畢,已八日不事矣”。次月又有一包課卷送來,王闿運直至月末才看完,日記記載:“此月疲于校閱,茅塞心矣”。
然而,王闿運名聲在外,不斷有課卷送來,課卷積壓讓他頗為著急,“夜見課卷積壓,心頗著忙”。為了完成閱卷任務,有時要忙到深夜。光緒九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據(jù)獨榻看課卷,至三更猶未畢”。有時還得在旅途中看課卷。光緒二十年二十年二月二十八日,“至午乃行,猶不能進,復艤舟久之。閱卷卌本。行百里,泊火鐮灘,鹿角對岸地”,二十九日,“江行甚快,午初艤岳陽樓下,舟人促發(fā),又未攏岸,不能與洞賓具湯餅。閱卷十本,畢覽矣,無甚佳者”,三十日,“午后至寶塔洲,不復能行。課卷閱畢,一無所事”。甚至不得不請學生幫忙,光緒十三年五月初三日,“令呂生代閱課卷”。據(jù)說學生楊度也曾參與過閱卷。
王闿運執(zhí)教尊經(jīng)、船山書院,已是中晚年,體力早就不如從前。繁重的閱卷任務,竟日閱卷,久坐不動,會讓他感到身體疼痛,疲憊不堪,甚為辛苦。
光緒八年三月二十三日:晨起看瀏陽課卷,竟日伏案,猶甚竭蹶。
光緒十年五月十八日:得湘石書,看課卷三四本,即過一日,甚矣吾衰也!
光緒十六年六月八日:看課卷,欲以一日了之,竟不能久坐。坐看百本,起行已覺背痛。
閱卷是王闿運從事教育工作的日?;顒又?。繁忙、充實、瑣碎、煩悶、疲憊和少許的愉悅,伴隨著王闿運幾十年的閱卷過程。但正是這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工作,王闿運堅持付出,終于培養(yǎng)出眾多優(yōu)秀學生?!锻蹶]運日記》作為晚清四大日記之,除了反映近代歷史變革、名人交往軼事、社會風俗、詩文創(chuàng)作外,還保留大量關于近代中國書院教育、學人治學傳道的史料。王闿運學識淵博精深,先后主持多個著名書院,日記留下了十分豐富的教育工作信息,為我們勾勒出晚清一代名師的風范。作為一名教育工作者,王闿運為學生培養(yǎng)、文化傳承之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和和長久付出,文章僅僅為他教育活動的一個側面。他的教育經(jīng)驗、手段和理念,至今仍有借鑒和學習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