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拉:甜蜜頌歌
《托體》寫完了,我放松了些。面對這五萬多字,我有些感慨。從有這個想法,到落實下來,時間漫長,寫作的過程也不太愉快。很多年前,我到鐵城定居,自然沒幾個朋友。認識譚老師因為文學,他是鐵城著名的文學活動家,說得夸張點兒,鐵城但凡寫點東西的,他幾乎都認得。知道了他的職業(yè),我先是有些不適,后來有些好奇。作為一個寫作者,生死這些問題不可能不想。第一次去譚老師單位是在晚上,他不在。我和另一位朋友一起去的。我們都喝了太多的酒,彼此激將之下,徑直去了。月色沉靜,樹影溫柔,夜鳥收聲。朋友去過多次,他帶著我去了一個窗邊,指著里面說,你要不要和死者對話?我往里面望了一眼,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見。再去,我知道那里是防腐化妝部。
偶爾,譚老師會和我們聊聊他的工作,我也聽過幾個相關的故事。我多次對譚老師說,我要寫個殯葬題材小說。他笑瞇瞇地說,好啊,你寫嘛。一直沒寫。有些東西,說說容易,真要動手,很難。這一拖,多少年過去了。也不是完全沒寫,我以譚老師為原型,寫過兩個短篇《魔鬼書法家》《紫色康乃馨》,淺嘗輒止。再次提起這個話題,是在2020年,我和譚老師交往了十五年,了解足夠了。這次,我去譚老師單位呆了一個多月,算是有了直觀了解。即便如此,落筆依然困難,故事如何組織,寫到哪兒?都是問題。最終呈現(xiàn)的結果在這兒,評說由人。要讓我說的話,小說的結構花了心思,故事也有拓展和交雜,我相信做得自然,沒多少刻意的痕跡。當我再次翻開這個小說,我是滿意的,我盡了我的努力。
另外再說幾句?!锻畜w》綜合地展示了我的生活經驗,它并不復雜,有種靜水深流的穩(wěn)定感,我喜歡這樣。寫完《托體》,對我來說也是一次自我梳理,我的心態(tài)變得更加平和。在殯儀館那段時間,我見過各種類型的死者,少說也有大幾百人,他們都在這個可愛的世界生活過,都有自己的故事。在那里,他們沉默著,像用完的硬盤。細想一個問題,人臨終那一刻,經驗閱歷達到極大值,那也是終點,多么荒謬,像是故事在高潮來臨瞬間戛然而止。這么說來,生命的意義確實在于探尋,感受并理解。扎加耶夫斯基寫過“嘗試贊美這殘缺的世界”,米沃什在《禮物》中表達過類似的意思“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記?!比耸老駛€謎團,我們的雙眼試圖擁有穿透這迷霧的能力,這是心靈的任務。我寫過一首短詩,附在這里,當這篇文章的結尾。
《甜蜜頌歌》
像是聽到死亡的甜蜜召喚,
她的歌聲和海浪的碎屑,完美的音節(jié);
沒有比這更動人的琴弦了,
我因此而贊美肉體,贊美生命。
死去的女孩和雪一樣白,一樣美麗
她會在春天發(fā)芽。我因此而贊美愛,
贊美落在地上枯黃的樹葉。
我不再恐懼,不再為黑夜里的鬼魂哭泣,
生命已經來過,像小溪中流動的水滴;
把臉放在她柔美的胸前,我不再驚慌失措,
死去的親人早已釀好了葡萄美酒,
他們在小樹林里等我,微風送來消息:
嘗試贊美這世間的一切,包括灰塵。①
我像是聽到了靈魂的回響,迷途的人
因為聽到鐘聲而歡欣不已。
注:①源自扎加耶夫斯基《嘗試贊美這殘缺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