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明燈
2018年6月9日下午,我來到北川老縣城近旁山腰一處芬芳四溢的農(nóng)家樂,不用踮起腳尖蹦跳,隨意展開雙臂,就能摘到鵝黃姜黃蒼黃潤澤光鮮的枇杷,或三兩枚搖曳,或五六枚一撮,歡天喜地地點綴在枝頭。蜜蜂在濃郁的枝葉間嗡嗡鬧鬧,一只蝴蝶從風華正茂的榆樹枝上滑翔而去,穩(wěn)穩(wěn)地站立在一朵酒紅色大麗花上,藍色花紋的翅膀扇動了幾下,并沒有驚艷豐滿的花瓣,花朵連稍微顫動一下都沒有。
正在我低眉細看的時候,一位平頭消瘦的中等個子男士快走兩步,頷首向我伸出右手,我伸手的同時說道:汪工辛苦哦,周末還加班嗎?
汪工說:連續(xù)兩三個月大家都沒有休息,保電任務終于完成,今天是周末,一起出來放松放松。
我隨口問:保電?是夏季用電高峰期保電嗎?
汪工看了我一眼,又看我一眼。大麗花上的蝴蝶早不見了蹤影,嬌妍的格?;ㄔ谌粲腥魺o的山風中輕松隨意,青春正好。
時間似乎有點長,空氣停滯了一般?;蛟S他沒有聽見呢。再看他時,感覺他耳聰目明,莫不是觸碰到汪工的辛酸事了,來之前怎么沒有打聽一下他的基本情況呢。不覺想起前幾天在都江堰采訪時,不止三個人告誡我,北川是個傷心地,不要見人就問,一位妻子給丈夫打電話說,你娃兒和我娃兒和別個的娃兒,一起把我們的娃兒打了。你說北川人復雜不復雜。
汪工旁邊的小伙子打破了僵局,語速很快地說:地震10周年各種紀念活動比較多,成千上萬的人從各地擁來,有各級領導,也有國內(nèi)外媒體,每一位外來者都會來老縣城看一看,我們分管老縣城供電,這次任務完成得很出色,沒有停一分鐘電,都是汪工領導得好。
我哦了一聲,心想,時間過得真快啊。10年前,北川縣城是汶川大地震中受災最嚴重的區(qū)域之一,縣城所在地區(qū)山鎮(zhèn)幾乎被完全摧毀,所有人搬遷出去,老縣城成了名副其實的廢墟,被外界稱為鬼城,既然沒有人居住,怎么還要向鬼城供電呢,這不是浪費嗎?
我把疑惑藏了起來,只說:剛才去你們供電所,門口好像掛著擂鼓鎮(zhèn)供電所的牌子。
小伙子說:地震后曲山鎮(zhèn)供電所和擂鼓鎮(zhèn)供電所合并,就叫擂鼓鎮(zhèn)供電所了,全縣三分之一的售電量在這里。
說著給我指點山下,老縣城比10年前更老舊破敗了。
2008年6月我第一次進入這片廢墟,不但要檢查證件,還要全身上下噴灑消毒液,出來的時候同樣要消毒,雙手必須伸進盛有消毒液的臉盆洗完手才能離開。后來有人問我,你聞到死人特有的味道了嗎?我說,當時戴著兩層口罩,沒有聞到你說的氣味,但看到了也許一生都不想回憶和傾訴的景象。我不知道是怎樣熬過那段歲月的,兩年間,躲著人走,星星都升起來了,還戴著帽子和墨鏡,聽見或看見“地震”兩個字,肩膀有意無意地抖動?;氐疥兾骶妥∵M了醫(yī)院,10年過去了,術后疤痕仍蚯蚓一樣爬在脖子上。
我和汪工在小木桌前坐下,他說:領導說你要來,其實我不愿意接受采訪,10年了,有的事能觸碰,有的事不想碰。
他的聲音很低,言語中滲透著再怎么用力,都無法撕開的憂傷,即便是面對面,中間不過一米寬的距離,聽起來也有點費力。他四肢健全,顯然沒有傷殘,但皮膚卻與眾不同,是一種被榨干水分的果皮樣子,沒有一點光澤和鮮活,說話的時候,額頭的皺紋一跳一跳,脂肪和肌肉似乎不存在。熬干了,煎熬干了。
對的,倏忽間冒出的感覺就是這樣,煎熬干了。不想碰?難道他有暗傷?
為了掩飾對他的一無所知,我無話找話地說:您怎么這么瘦呀?
他說:失眠,離“5·12”十周年越近,失眠越嚴重,已經(jīng)失眠一個多月了,一天連兩三個小時都睡不著,可能他們感應得到,我和他們在一起。地震后的兩三年,也睡不著,天天失眠,再婚以后,有了兒子,睡眠好多了。
我盯著他的眼睛,快速翻開記錄本,開啟錄音筆,輕言細語地說:汪工,我記錄一下,方便從頭講起嗎?
他不是土生土長的北川人,老家在川內(nèi)資陽市,1976年出生,成都水力發(fā)電學校畢業(yè)后分配到北川縣電力公司,以前叫電力局。2003年國務院批準撤銷北川縣,設立北川羌族自治縣,是全國唯一的羌族自治縣。震后由山東省援建,一個地市負責一個鄉(xiāng)鎮(zhèn),資金投入巨大,為了使災區(qū)群眾盡快過上正常生活,還建起了全國第一座110kv智能變電站,是醫(yī)療、通訊、建筑等行業(yè)恢復生產(chǎn)的動能保障。以前北川經(jīng)常拉閘限電,線路搶修是家常便飯,現(xiàn)在少停電不停電的目標基本實現(xiàn)了。
“5·12”給人民生命財產(chǎn)和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造成了巨大損失,但既沒有發(fā)生瘟疫,也沒有災民逃荒,這與中央和地方出臺的一系列幫扶政策有關。基本實現(xiàn)了家家有房住,戶戶有就業(yè),人人有保障。數(shù)萬傷員得到救治,所有學生正常復課,孤兒、孤老、孤殘人員和困難人員生活有補助,遇難人員撫慰金和喪葬補助及時落實,災民的整體生活水平高于震前,映秀和水磨等小鎮(zhèn)在原址上修建,漂亮得就像旅游景點。北川新縣城完全是農(nóng)田上起高樓,房子是新的,街道是新的,小汽車隨處可見。
有一天晚上11點多,汪工接到一位婦女的電話,說家里停電了,沒法給孩子沖牛奶換尿布,也沒有火柴蠟燭,請求幫助。一聽是孩子的事,趕快前往,發(fā)現(xiàn)是跳閘了,恢復用電以后,教會對方使用方法。另一次,一個地方電線老化,需要更換三根電線,傍晚時分已經(jīng)更換了兩根,還有一根本要第二天再架,但一想到晚上會有孩子因為沒電摸黑,就一鼓作氣,帶著同事架完了最后一根線。
他對孩子摸黑這件事很敏感,當然事出有因。地震當天,他在位于縣城的供電所上班,第一時間跑到空地,整個縣城地動山搖,山水間靜臥的小城頓時塵土飛揚,天昏地暗。女兒當時三歲半,因為個頭超出了同齡孩子,按照年齡只能上小班,讀的卻是大班。單位離幼兒園很近,第一反應就是找女兒,他沖到女兒班主任跟前,迭聲問到,我的女兒在哪里,我的女兒在哪里,班主任對他無力地搖了搖頭。慌亂中他跌跌撞撞跑回家,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塵土騰起的廢墟,嗓子都喊啞了,也不見妻子和岳母應答,一家四口,只剩他一人。
救人是活人的本能,小學的三層教學樓坍塌成兩層,在一間電教室他發(fā)現(xiàn)有四個小孩,椅子的一條腿插進一個男孩的腹腔,孩子沒有哭,他也沒有哭,但自己在顫抖。他對孩子說,你雙手捂緊肚子我給你拔出來,孩子果然捂住肚子,他把椅子腿拔了出來,孩子還是沒有哭。他們用繩子拴住孩子往下放,下面有人接住,然后把孩子抱到操場躺下。此后很長時間,他都不知道那個孩子活著沒有,想打聽又不敢打聽。
縣城頓時變成了無水無電的孤島,有人勸他趕快轉(zhuǎn)移,余震還會繼續(xù),保命要緊。他說自己是單位骨干,時間就是生命,電力人就是點燈人,黑燈瞎火怎么救人呢,他得做點什么。況且女兒平時怕黑,家里隨時都很明亮,總在床頭為她點一盞小燈,哭聲陣陣的暗夜,女兒怎么能入睡呢,得為女兒和那些同樣怕黑的孩子點亮一盞燈。他忍住心痛體虛,拼盡全力,拉線接電,于震后第二天夜幕降臨之前,在廢墟上點亮了第一盞燈。他沒有等來家人,等來的是更艱巨的電力恢復工作。
2012年他再婚,妻子離異過,沒有孩子,家安在離北川新縣城半小時車程的綿陽,新縣城離老縣城也是半小時車程。妻子在綿陽一家醫(yī)院工作,他每周回一次家。其實有條件遷移出去的災民,都不愿意在老地方生活,有的害怕見到同樣受創(chuàng)傷的熟人,有的害怕見到傷心地。按照他的條件完全可以到位于新縣城的縣局上班,但他不想離老縣城太遠,依然在這里當供電所所長?,F(xiàn)在大兒子已經(jīng)6歲,妻子懷第二胎的時候,他默默祈禱,希望生個女兒,和以前的女兒一模一樣,但生下來還是兒子,稍微安慰的是,大兒子長相酷似女兒。昨天回家,一歲半的小兒子趴在他肩膀上,安靜地靠了大約一分鐘,那一刻他幸福極了。
那場災難過去十余年了,曾經(jīng)接受我采訪的幸存者們,身體和心理康復了嗎?北川那位點燈人,還失眠嗎?于是,我撥通電話采訪了他。
他的聲音依然溫和,告訴我還在老縣城邊上的擂鼓鎮(zhèn)供電所工作,2020年3月不再擔任供電所所長,任黨支部書記。他經(jīng)常為黨員講黨課,焦裕祿、孔繁森是必講內(nèi)容,為黨員補辦《入黨志愿書》。他還參與了“電靚鄉(xiāng)村、情暖羌寨”等脫貧攻堅工作,供電所黨支部先后與五星村、石椅村黨支部開展結(jié)對共建活動,他還被評為北川縣供電公司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斑€是每周回綿陽一次,大兒子上三年級,小兒子和當年的姐姐一樣大,也上幼兒園。每到地震周年和清明節(jié),我還會失眠,身高1.7米體重接近一百三十斤,比2018年咱們見面的時候,稍微重了幾斤。生活還得繼續(xù),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的,請大家放心?!?/p>
(備注:汪工,本名汪志剛。四川省北川縣擂鼓鎮(zhèn)供電所黨支部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