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2年第3期|葛亮:浮圖(選讀)
葛亮,小說家,學(xué)者,文學(xué)博士,現(xiàn)任教于高校。著有小說《燕食記》《北鳶》《朱雀》《瓦貓》,文化隨筆《小山河》《梨與棗》,學(xué)術(shù)論著《此心安處亦吾鄉(xiāng)》等。作品曾譯為英、法、意、俄、日、韓等國文字。長篇小說代表作兩度入選“亞洲周刊華文十大小說”。曾獲“中國好書”獎、中華優(yōu)秀出版物獎、香港藝術(shù)發(fā)展獎、香港書獎等獎項。
浮 圖
葛 亮
一
警員走進來時,看到連粵名正給牛排澆上黑椒汁。他看到警員,并無意外,仍執(zhí)刀叉慢慢切下一塊肉,送到嘴里。
連粵名自認是個老饕。按常理,這刁鉆的口味,多半是訓(xùn)練而來。而他卻是渾然天成。自幼在北角住著,那里先是上海人,后來是閩南人排闥而來,便稱為“小福建”。
他們住過的地方,叫作“春秧街”。據(jù)說是因為一個姓郭的福建籍富商命名。這富商是印尼華僑,以制糖起家,致富后想在香港拓展業(yè)務(wù)。本來是打算興建煉糖廠。不料填海造地后,海員大罷工和省港大罷工相繼爆發(fā),勞工不足,經(jīng)濟蕭條,郭氏唯有改作住宅發(fā)展,建成四十幢相連的樓房,人們就以“四十間”指稱該地,后來政府將“四十間”所在的街道命為“春秧街”。
連粵名搬出春秧街已很久。自打從南華大學(xué)畢業(yè),他便想要離開這里。在澳洲讀了博士,回到香港。娶了西半山長大的袁美珍,在薄扶林道買了一個小單位。他才覺得是給自己洗了底,做了真正的香港人。可他一年里,總有三不五時,要做回福建人。多半是因了九十多歲的阿嬤的召喚。每月初一、初八、十五及各神佛圣誕。電話先打過來,要他回到鄉(xiāng)會庵堂吃齋。這邊稍有猶豫,便是劈頭蓋臉的一頓罵。有時他因事情去不了,下次見面,得被阿嬤念上十天半月。無非是長房長孫,不肖不賢,愧對先祖之類。直至數(shù)到上梁不正下梁歪,就是回憶和女人跑掉的阿公。眼睛一紅,便是一把混濁老淚。連粵名心里慌得直嘆氣。袁美珍一邊敷著面膜,在臉上拍打,一邊幸災(zāi)樂禍地說,你這才真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這一天,袁美珍卻也跟他來了。只因是大日子,觀音誕。只見庵堂里熱鬧,人頭涌涌,猶如置身歲晚的黃大仙祠。香火愈來愈鼎盛,鄉(xiāng)會數(shù)年前終湊夠捐款,置下三個相鄰單位,一千余呎,有了小廳和廚房,安好佛像和壇位,讓神明在這寸土寸金的香港宜居,夜深出竅施法,亦舒適安穩(wěn)。
“名仔!”他阿嬤來了香港近五十年,仍然是一口堅硬的鄉(xiāng)音。這口鄉(xiāng)音被她從福建帶來了香港。人人都說入鄉(xiāng)隨俗。這北角的人,都有這么一段相似故事。二十世紀四十年代,連粵名的阿公和二叔公,跑到印尼討生活,開理發(fā)店,每月寄錢回鄉(xiāng)維持家計,和阿嬤相見相會只能約在香港。那時中國與印尼還沒建交,香港是個中轉(zhuǎn)站。六十年代,阿嬤帶了家當(dāng),攜父親和阿公團聚。阿公卻沒出現(xiàn)過,聽聞是和一個外僑女人去了金山。好在有福建鄉(xiāng)會幫襯,阿嬤人又爭氣。在春秧街開了一爿成衣鋪,竟然就將幾個子女都養(yǎng)大了。立業(yè)成家,各有所成。
可阿嬤就偏偏改不了這一口鄉(xiāng)音,早年被人訕笑,如今上年紀倒得了氣壯。偌大的庵堂,對著連粵名呼呼喝喝。旁人就說,連阿嬤,阿名好歹是個教授,不是青頭仔啦。阿嬤便道,教授又如何,還不是我的孫!連粵名坐在鄉(xiāng)會的小廳里,看阿嬤一頭稀疏白發(fā),露出了紅色頭皮,坐姿沒有老態(tài),竟是雄赳赳的,天然便是領(lǐng)袖模樣。手腳竟比一眾中年婦人更為麻利。一邊包著膶餅,一邊和鄉(xiāng)里談笑。又因為耳朵有些背,說話聲量就更大了些,洪鐘似的。
每到觀音誕,這些福建女人日出時分便來到庵堂,掀起大飯蓋,準備下鍋煮百人齋菜。太陽升起之時,鄉(xiāng)里已穿起佛袍,與方丈住持,同贊佛頌文。中段休場,鄉(xiāng)親端上水果、甜湯。倒也有條不紊。
連粵名坐在繚繞的煙火里,看頭頂懸著“巍巍堂堂”和“慈航普渡”的牌匾。功德箱上擺著供果和閃爍不定的蓮花佛燈。如今都要環(huán)保,那燈里裝的是電池,是真正長明的。連粵名好像又回到了兒時,跪在蒲團上被阿嬤摁下,納頭拜佛。那時的庵堂,沒有現(xiàn)在排場。袁美珍坐在她身邊,埋著頭,只是一徑劃著手機,也不說話。即使來了許多年,也并沒有融入婦人的群體。不似連粵名的發(fā)小祥仔的老婆,早和老少查某們打成一片,按說人家還是個茂名人。阿嬤和這個孫新抱①,表面上客客氣氣,再也沒有多的話講。既然當(dāng)自己是客人,便賓主自在好了。
庵堂里竟也有一臺電視,放著內(nèi)地的電視劇,是個古裝片。他是不看電視的人,里頭的女明星他竟然也認得,因為偷稅漏稅,上了八卦報紙和網(wǎng)站的頭條。在這個宮斗劇里,演的是個委屈的角色。眼神里卻是藏不住的凌厲,不消說,還是要贏到最后的。其實也沒什么人看。鄉(xiāng)里叔伯,木然對望、閑坐。呆呆的眼神交流,以閩南語交談,向?qū)Ψ浇杌?,抽一口煙?/p>
“莫再看咯,來啊,來啊,準備繞佛啦!”誦經(jīng)最后,阿嬤出來對連粵名呼喚,如同命令。倒沒正眼看袁美珍。袁美珍將手機收起,站起來,面無表情,跟著連粵名。在場男女老少都要在庵堂繞場數(shù)周,臉色端莊肅穆。這是旁人不甚理解的信仰和儀式,積年成俗。
連粵名走到了大街上,深深地呼了一口氣。他的鼻腔里,殘留著很濃重的香火味。自然,他手上還拎著阿嬤親手制的膶餅和芋粿。走到了春秧街上,他覺得輕松了一些。袁美珍約了舊同學(xué)喝茶,他便也不急著回家。先到“同福南貨號”買上一斤年糕,順便問一問大閘蟹上貨的檔期。眼下香港市面上的蟹,都說是陽澄湖的,自然不可盡信。這間老字號,總還是靠得住。然后呢,便是到隔壁“振南制面廠”,買新造的上海面。如今賣地道上海面的鋪頭,越來越少。這街上,再有就是對面和“振南”打了數(shù)十年擂臺的“雙喜”。總也不分高下。連粵名是吃慣了“振南”。上海面軟滑彈牙,和香港盛行的廣東面是大相徑庭。廣東的堿水面硬而干,咬勁足,卻不合北角人的口味。他和袁美珍,便吃不到一起去。創(chuàng)辦這“振南”的人叫李昆,其實呢,倒是個地道的廣東人。傳說青年時曾追隨北洋政府的國務(wù)總理唐紹儀任侍從官,故熟悉其喜愛的面食。后來在堅拿道東開設(shè)“振南”,吸引了一班居港的上海人,便將面廠搬到有“小上?!敝Q的春秧街,也養(yǎng)刁了后來的福建人的胃口。福建呢,本不是美食之鄉(xiāng),可是有先前上海人的講究,加上東南亞華僑的詭異的洋派。這春秧街上的味道,是斷不會寂寞的。上海南貨店內(nèi)有售的咸肉、火腿、咸菜、年糕,閩地有名的魚丸、肉丸、蚵仔、芋粿、綠豆餅,也一應(yīng)俱全。話說廣東菜精致可觀,連粵名在心里頭,卻另有自己的一番分庭抗禮。這是春秧街幾十年的生活,給他鍛造出來的。及至這里,他搖搖頭,覺得是一條舌頭,阻撓自己成為地道的香港人。
這樣想著,連粵名一路踱到了馬寶道,這里的排檔后方兼賣印尼香料雜貨。自有一些南亞人的土產(chǎn)。像印尼蝦片、千層糕、自家制咖喱、沙嗲、辣椒醬、新鮮椰汁馬豆糕等。掌鋪的已是第三代,是個戴著蘋果耳機的年輕人。看連粵名挑揀沙茶醬料,有些不耐煩,說,這些貨都是過年時進的,沒什么新鮮的了。從里間出了一個婦人,認出了連粵名,說,教授,多時沒來了。婦人是印尼本地人,嫁給了這華僑家族,還保留了傳統(tǒng)的裝束。她絮絮地說著。連粵名自然是識趣的人,便問她生意可好。她便說,這種街坊生意,可談得上好不好?有口飯吃就是了。
這時候,天有些暗了。連粵名本來已經(jīng)走到了地鐵口,忽然想起了什么,就又折到了英皇道上,走到了一幢大廈前面。他抬頭看到“麗宮”二字,晃一晃神,走進去。
二
南華大學(xué),入了黃昏,另有一番熱鬧,是周末回校的學(xué)生們。又有各色的社團散落在校園里,派發(fā)著傳單,招募新的會員。連粵名穿過黃克競平臺,看這些年輕人的臉上,一徑是喜洋洋的,哪怕一些門前寥落的社團。一個武術(shù)學(xué)會的男孩子,穿著詠春的練功服,向著他跑過來,規(guī)規(guī)矩矩地鞠了一躬。他并不認識。一問起來,才知是大一的新生,上過他的高分子物理大課。正寒暄,旁邊一只毛茸茸的金剛狼,手里拎著一大袋外賣的飯盒,急急匆匆地向cosplay(扮裝)學(xué)會攤位走過去。人潮涌動的,是電影協(xié)會的,原來正在報名臨時演員。聽說國際大導(dǎo)演要到“南華”來取景拍戲,拍四十年代的香港校園。自然要一班學(xué)生仔扮演大半個世紀前的好男好女。他想他讀書的時候,也曾有過的臨演的經(jīng)歷,是在香港的著名品牌維他奶廣告里。那時青春無敵,他尚有一頭茂盛的好頭發(fā)。他禁不住摸摸自己的頭頂,心里苦笑一下。
到了明倫堂跟前,他對著門口的落地玻璃,整理了自己的儀容。他做這里的舍監(jiān)已經(jīng)一年有余。因?qū)W生出出入入,以身作則已近乎本能。這時候,一個男孩推開門,趿著人字拖,從里頭出來,一邊打了個悠長的呵欠。抬眼望他,有些措手不及。旁邊看更的陳叔便道:路仔,打游戲到成晚,剛剛困醒,這下正好給教授撞到。男孩哈欠打到一半收不回,臉上便是個茫然驚訝的表情。連粵名心里想笑,便也寬宏地說,唔好唔記得食飯。
他隨電梯到頂樓,掏了許久找到鑰匙,打開門。屋里響著叮叮咚咚的琴聲。他知道是女兒回來了。《水邊的阿狄麗娜》。他站在門邊,略闔上眼睛,聽了一會兒,不覺間在心里打著拍子。他想,當(dāng)年思睿贏了全港鋼琴大賽的青少年組亞軍,就是這支曲子啊。一個硬頸的細路女,手指一觸到琴鍵,就柔軟下來了。她是有多久沒彈過這首曲子。是的,升了中五,忙于考學(xué),思睿就不怎么碰鋼琴,由它蒙塵。最近又撿起來了。她去年剛剛做上執(zhí)業(yè)牙醫(yī),連粵名托相熟的中介,為她在北角盤下了一個鋪位開診所。在渣華道,地段好,價錢也算公道。思睿說,做牙醫(yī)好手勢,要靈活。便又開始練琴,鍛煉手指關(guān)節(jié)。她說,一樣的輕重緩急,人口中三十二顆牙齒,就是兩排琴鍵。
爸。琴聲停了,他睜開眼,思睿站在他面前。女兒眼窩淡淡的青,看上去有些疲憊。收拾得倒很利落,是準備出門的樣子。
連粵名邊說,晚飯不在家里吃?
思睿躬下身,將短靴的拉鎖使勁向上拉,一面輕輕應(yīng)一聲。
連粵名將手上的東西放在桌上,說,和林照?
思睿說,岳安琪回來了。
連粵名說,哪個岳安琪,是那個中學(xué)同學(xué)?不是全家移民去加拿大了嗎?
思睿說,回香港來了。
連粵名愣一愣,說,嗯,吃完飯早點回。對了,給你買了馬拉糕,還熱著。吃一口再走。
思睿搖搖頭,打開門,說,不吃了,太甜。
連粵名看著門帶上,把買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高麗菜,紅蘿卜,豆干,芽菜,芫荽,冬菇,豬肉,蝦米,蚵仔。
這時候聽到門一陣悶響,繼而聽見高跟鞋重重落地的聲音。他從廚房里出來,看見袁美珍一言不發(fā),將手提袋扔到了沙發(fā)上。待她站起,又好像當(dāng)他是隱形人,袁美珍徑直走到房間,換了衣服就往浴室去。這時她倒看了連粵名一眼,說,又整膶餅。連粵名說,系,觀音誕,到底是個節(jié)。
浴室里響起嘩啦啦的水聲。連粵名想一想,從環(huán)保袋里拿出那雙拖鞋,擺到了擦腳墊上。水紅色的鞋,上面鑲著花形的水鉆,在暗處也熠熠地發(fā)著光。
他滿意地看一眼,嘆口氣,回身去廚房。
待浴室里的水聲停了,廚房里正逸出餡料爆炒的香氣。因為后加了紫姜母,便有一絲清凜氣,從滿鍋的膏腴中破繭而出,激得連粵名打了個噴嚏。他將餡料盛出來,擺到飯桌上。
好大陣味。袁美珍一邊快步走過去,將客廳的窗戶打開了,一邊擦著濕漉漉的頭發(fā)。她說,風(fēng)筒時好時壞,唔記得落去俾師傅整。
連粵名說,買個新的喇。
袁美珍不睬他。他看見袁美珍,走到鞋柜跟前,在里頭翻找。這才發(fā)現(xiàn)她赤著腳。所經(jīng)之處,地板上是一串淺淺腳印,水淋淋的。
他想一想,說,我買給你新拖鞋哦。
袁美珍回身看一眼,說,幾十歲人,著咁樣慨色,發(fā)乜姣。
連粵名愣一愣說,我系“麗宮”買慨。
袁美珍的手停住,抬起頭,眼神恍惚一下,說,麗宮?仲未執(zhí)笠②?
她又重新翻找起來,翻出了一雙舊年旅行時從酒店帶回的拖鞋,穿上了。
連粵名坐下,將膶餅揭開,包上了餡料。遞給袁美珍。袁美珍不接,問他,你唔知我減緊肥?
說完,便回房間去了。連粵名望著妻子略臃腫的體態(tài),消失在走廊盡頭。過了一會兒,他聽到了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從房間里傳出來。他知道,袁美珍又開始直播了。
袁美珍走進房間時,沒忘隨手關(guān)掉客廳里的大燈。連粵名便坐在黑暗里頭,只有房間四角射燈昏黃的光,聚攏在他身上。像個光線詭異的小劇場的舞臺,他坐在臺中央,抬起手,開始吃那塊膶餅。炒得時間長些,餡料氣息滲透,五味雜陳。他看射燈的一線光,正照在那雙新拖鞋上。方才鮮艷的紅,也在暗中收斂了。小顆的水鉆,到底是棱體,掙扎著將一些光芒折射出來,微弱而鋒利。
連粵名想,麗宮,還沒有執(zhí)笠啊。
那年,他回到香港,給袁美珍買的第一樣?xùn)|西,就是一雙麗宮的拖鞋。
說起來,也是少年任氣。彼時,他在墨爾本大學(xué)已拿到博士學(xué)位,便被曼徹斯特的一家汽車公司錄取,做了維修工程師。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fā)展,唯有感情一無進展。連粵名是個心里堅定的人,可在男女的事情上,沒什么主張。讀研究所時,大約在域外的緣故,女人是不缺,澳洲的女子又豪放些。他的室友,是個內(nèi)地富二代,風(fēng)流子弟。帶著他也算吃了幾次“洋葷”。然而,不知是因家庭傳統(tǒng),在感情上是沒有投入的,總以為非我族類。他家境又很一般,對講求現(xiàn)實的華裔女子,也無甚吸引力。后來到了曼城,是個老牌的工業(yè)城市,人口眾多,氣息卻陰冷。有凋落的古堡和廢棄的倉庫。他所住的公寓,是個紡織廠的舊廠房改建的。他住得高,從窗口望出去,能看見默西河與廣闊的荒野,河水流得慢,也仿佛是凝滯的。這里的人際便更冷漠些,日常也有著不必要的客氣。讓他本拘謹?shù)男愿?,在南半球火熱的鍛造后,慢慢冷卻。對于女人,也一樣。性似乎亦無可無不可。他滿足于精謹且無聊的工作,就這樣過去了兩年。若說平日里有什么期盼,可能是公司出門的第一個街角右轉(zhuǎn),進入一條后巷,那里有一間中餐廳。老板是成都人,餐廳上寫的是京川滬菜館。對貪新鮮的外國人來說,中國的各式菜系,并無太大分別。但大約是原鄉(xiāng)的緣故,這家菜的口味十分濃重。對講究清淡的粵廣人說,原本是南轅北轍,但在這冷卻的城市,尤其是冬日,這菜館火熱的氣息,漸漸讓連粵名愛上了。一碗酸辣湯先暖了胃,麻婆豆腐、回鍋肉和口水雞,每一樣都是讓味蕾有記憶的。吃慣了,久了,他索性懶得自己做,便將這間叫“蓉香”的中餐廳當(dāng)了食堂。漸漸和魏姓老板熟了,老板便也知他不愛熱鬧的性格。在他下班前,提前在餐廳最靠里的兩人桌上,放上“留位”的牌子,等著他來。但到了節(jié)假日,如圣誕,西人舉家團圓。因生意清淡,許多中餐廳便入鄉(xiāng)隨俗休了業(yè)。“蓉香”卻還開著,連粵名婉拒了同事的邀請,沒有地方去,仍來了。餐廳里只有兩三位客,老板送他一個菜,又遞給他一本書。書的裝幀很粗糙。他翻開扉頁,才看得出是本詩集。他抬起頭,老板輕輕說,是我寫的。他臉上還未露出恍然神情,去迎接這個滿身油煙氣的詩人的新身份。對方已滿面羞赧,對他使勁擺擺手,讓他不要聲張。他打開其中一頁,上面有一句詩:“思鄉(xiāng)的火車開遠了,再看不見,我哭了/是被空氣中的辣椒味,熏的?!?/p>
多年后,他對袁美珍提起魏老板的這句詩,她說她已經(jīng)記不得了。
他和袁美珍,初識在這間中餐廳。照常是熱鬧的工作日夜晚,他收工,默默地坐在餐廳最里面的小臺,吃一碗鐘水餃。吃到一半,老板太太走過來,抱歉地說,連生,這位小姐等很久了,都沒有桌子空出來。能不能和你搭個臺?他沒說話,頭也沒有抬,只是將面前的碗盞,向后撤了一撤。就聽見有人拉動椅子,然后坐下來。他聞到一種若有若無的香氣,不禁仰一下臉??磳γ娴娜耍龑⒁粭l水紅色的圍巾取下,小心地疊起來。他聽到一把女聲,用廣東話叫了紅油抄手,臨了輕輕說了“唔該”。聲音明晰利落。這時候,他吃完了,一邊叫老板埋單,一邊將手絹拿出來,擦擦眼鏡上的霧。站起來,余光看到對面客人。是個很年輕的女孩,眉目十分平淡,有粵廣女生常有的黃臉色。留著這年紀女生常有的長直發(fā),將眉目又遮住了一些。
過幾天的晚上,連粵名正吃著飯。聽到有人用英文問,先生,介不介意搭個臺?他抬起頭,看原來又是前些天的女孩。她將頭發(fā)束成了一束馬尾,戴了副金絲眼鏡,穿身黑色套裝,人看上去成熟干練一些。若有若無的氣息,卻還是先前的。
連粵名沒有說話,只是將面前碗盞,向后撤了一撤。女孩坐下來,要了一碗宜賓燃面,加了個開水白菜。便開始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劁滔赐肟?。連粵名心里暗笑,他想,這多此一舉的衛(wèi)生行為,全世界大約只有老派的廣東人才會認起真。自己去國許久,早就忘了。沒想到在異國他鄉(xiāng),會看到一個后生女這樣。女孩收拾好,給自己倒上一杯茶。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問,先生,你吃的是什么?
連粵名愣一下,悶聲道,燈影牛肉。
女孩又問,好吃嗎?
沒等他答,對面竟然伸出一雙筷子,夾起了一塊牛肉。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讓連粵名嚇了一跳,他一抬眼,皺起眉頭,看女孩正咀嚼著那塊牛肉,嚼得很仔細。然后她用紙巾擦一擦嘴唇,喝口茶,說出了自己的結(jié)論,還不錯,就是辣了點。
連粵名沒來得及收回自己的目光。女孩說,聽先生的口音,是廣東人。
他正猶豫要不要答她。女孩卻接口道,我來猜一猜,你是,香港人?
連粵名的眼里的一絲光,暴露了心事。女孩興奮地說,我猜對了吧。
連粵名點點頭。她說,香港人的廣東話,才有這樣的懶音。我大學(xué)時讀的應(yīng)用語言學(xué),算是行家呢。
這一刻,她平淡的臉,忽而生動,泛起了紅潤。就連臉上淺淺的雀斑,也有了生氣。然而,很快,她的神情又似乎黯淡下來。這時,她的面來了,她用筷子將面和肉臊拌開,拌勻,拌了許久。卻停下筷子,并沒有吃。
連粵名吃完了,站起來去埋單。忽然聽見女孩說,我也是香港人。
連粵名轉(zhuǎn)過身,看一眼,對她說,你點這個牛肉,可以交代廚房少辣。
以后,連粵名再吃飯,便經(jīng)常有這女孩和他搭臺一起吃,即便是在客少的時候。有廣東籍的老跑堂,打趣說,袁小姐,又來同連生撐臺腳!
連粵名聽到,臉上便使勁一紅。倒是袁小姐,大大方方地答,系呀!
他便知道,女孩叫袁美珍。從香港到曼城大學(xué)讀一年制語言教育的MA學(xué)位,讀完了想要留下來,應(yīng)聘卻屢屢碰壁。用她自己的話說:“在英國教人英語,是要關(guān)公門前耍大刀嗎?”
她第一次和連粵名說話,自作主張,吃了連粵名的菜,也知造次。那天她應(yīng)聘了最后一家公司,做好了失敗就回港的準備。卻不曉得,第二天就收到了錄取通知。她的工作,是為來曼城讀大學(xué)的預(yù)科學(xué)生,培訓(xùn)英文。她說,連生,你是我的福將。好彩我那天晚上,吃了你的牛肉。
連粵名也知道,這是無根據(jù)的恭維話。但不知為何,心里卻也隱隱地高興了。
因是兩個人吃飯,大家可以多吃一個菜?;右簿投嗔?,搭配上也就花一些心思。若一個叫了牛佛烘肘,另一個便叫白油豆腐,葷上托素;若一個叫了水煮魚,另一個便叫樟茶鴨,濃淡總相宜。兩人收工的時間不同,若一個先到了,便等另一個,等來等去,總是時間不經(jīng)濟。便又自然留下了聯(lián)系方式,先到的先點,說了自己想點的,等對方搭上一個。連粵名有時先到了,電話說了自己點的,估摸袁美珍要配上什么。等她說出來,跟自己想的一樣,瞬間便生起孩童般的開心;若不一樣,那剎那的失落,也是孩子的。
再吃下去,便是默契了。一個可以幫另一個點。晚來的那個,多是工作上有牽絆,便會說給先來的聽。一個說,一個聽,就著一筷子菜,一口茶水,說說聽聽,一頓飯也就吃完了。
到了埋單時,連粵名有時仍不慣西人作風(fēng),心里大男子主義些,覺得自己年長,又工作長些,推推讓讓自己給付了。女孩卻堅持要和他AA制,一兩次后,竟然發(fā)了脾氣,將自己的一份錢拍在桌上,揚長而去。一次走得急了,留下了一副毛線手套。連粵名追出去,人已不見了。
晚上,連粵名就著光,看那副手套,已經(jīng)很舊了,泛起了淺淺的毛球。他將右手伸進去,竟然能戴上,想袁美珍小小的個子,手卻不小。只是在食指的指尖位置,有一個小洞,是脫線了。他看著自己的指肚,因為工作磨出的老繭,從這洞里透出來,硬錚錚的。
再一年的除夕,“蓉香”總算歇業(yè)了一天。魏老板卻將連粵名請到店里,說一起過個節(jié)。連粵名說,唔好客氣。我是一支公,你們兩公婆團圓,我阻手阻腳。
魏老板說,我要回四川了,算給我們餞行吧。電話那頭靜一靜,又笑笑說,你又知道只有我們兩公婆?
連粵名走進店里,看見除了魏老板夫妻在,還有袁美珍。只在店中間擺了一臺,袁美珍落手落腳,幫前幫后。倒顯得只有連粵名一個人,是客。四個人,吃到一半,喝得也微醺。魏老板搖搖晃晃起來,唱“一條大河波浪寬”,又唱“我的中國心”。叫連粵名唱,他推托說不會唱,魏老板舉著酒杯,不放過他。他只好也站起來,唱《獅子山下》,可真的五音不全,唱得席上的人都笑起來。袁美珍接著他唱第二段,竟是清亮的嗓,好像甄妮的原聲。
魏老板忽然跑到廚房里,又跑出來,手里舉著自己的那本詩集,上頭都是油煙痕跡。翻到一頁便念,恰好念到那句:
“思鄉(xiāng)的火車開遠了,再看不見,我哭了/是被空氣中的辣椒味,熏的。”
這詩歌,被他的四川口音念出來,再加上幾分醉意,其實有些滑稽。但忽然,就看見袁美珍的眼睛閃一下,伏在桌上哽咽起來,后來竟哭到失聲。魏太太將手放在她肩膀上。魏老板止住她,說,別勸,哭出來,就舒服了。
最后一道菜,是魏老板親自端上來的,說,這道菜是給我們,也是給你們做的。
連粵名一看,是一盤“夫妻肺片”。
三
這個除夕夜,袁美珍便隨連粵名回了公寓。
在燈底下,連粵名看看女孩的臉,終于伸出手去。他先摘掉自己的眼鏡,又摘掉女孩的眼鏡。沒有眼鏡,眼前人其實有些模糊了。他捧起了女孩的臉,終于吻上她,唇舌碰上的那一刻,忽然有些熱辣的味道,從味蕾滲入。他愣一愣,想起是夫妻肺片的余味。
待事了了,連粵名坐在床上,才覺得赤裸的肩膀有涼意。懷里的女人仍是真實溫?zé)岬摹?/p>
他回想,對于床事,袁美珍并不陌生,且相當(dāng)主動。在身體交纏的細節(jié)間,往往知道自己努力爭取快樂。待她高潮時,平淡的五官間,便煥發(fā)出異樣的光彩。這讓連粵名既驚且喜。他想,這個女孩好,懂得如何取悅自己,便省去了讓別人取悅她的麻煩。
第二天清晨,他醒來,看見女孩穿著他寬大的睡衣,正坐在窗前翻看什么。他看了看,發(fā)現(xiàn)是他從家里帶來的一本相冊。帶來了許久,他從未打開過,甚至不知放到哪里去了。但此時,他似乎并不怪袁美珍動了他的私隱,反而覺得她異乎尋常的親近。他悄悄下了床,打開抽屜。將一副嶄新的毛線手套遞給了袁美珍。這副手套,上面繡著奔跑的麋鹿。每個指尖上,都有一顆圣誕果。其實他圣誕前就買了,時常放在包里,卻一直不知如何拿給她。袁美珍接過來,戴上,將將好。她大概也看見了圣誕果,故意用涼薄的口氣說,不知是哪個女人不要的,給了我。連粵名未及辯白,她卻撲哧一聲笑了,說,多謝。我這倒沒有哪個男人不要的,送給你。
他們兩個,便依偎在床上,繼續(xù)看那相冊。袁美珍看到一張,是他大學(xué)時拍的維他奶廣告。那時青春澄澈,尚有一頭茂盛的好頭發(fā)。她伸出手,摸摸連粵名開始稀疏的頭頂,他避一下。袁美珍說,怕什么,貴人不頂重發(fā)。又看到了一張,指著問連粵名。連粵名看著照片上面相嚴厲的老人,輕輕說,這是我阿嬤。
袁美珍仔細看了看,說,阿嬤的鞋真好看。
連粵名從未注意過阿嬤穿的是什么鞋。這時看看。是黑底的繡花拖鞋,上頭鑲著水鉆。他看袁美珍看得目不轉(zhuǎn)睛,笑笑說,你不嫌老土哦。
袁美珍靜靜地,半晌才說,老東西好,穩(wěn)陣。
春節(jié),連粵名第一次給袁美珍整了膶餅吃。
料自然是東挪西湊的。兩人走了幾家超市,又跑去了市中心皮卡迪利花園,在唐人街里轉(zhuǎn)了兩轉(zhuǎn),才勉強湊齊了。只是石蚵唯有改用生蠔,桶筍則以佛手瓜勉強代替。
晚上,袁美珍看連粵名用面粉加水,使勁攪打,到了韌勁上來。這才燒上煤氣爐,坐上一只小平鍋。將那面團在鍋底一旋,再一擦,便是一張薄如紙的餅皮。手勢嫻熟,魔術(shù)似的。袁美珍眼睛亮一亮,把他的手拿過來,放在自己膝頭,說,沒想到啊,連生,這手粗粗大大,倒巧得過女人。
連粵名笑笑,說,我跟阿嬤長大。我們福建人家常東西,自小眼觀手做,哪有不會的。
袁美珍便道,壞了,那我要是學(xué)不會,將來怕要被你家里怪罪。
連粵名柔聲說,我們倆,一個會就行了,另一個負責(zé)吃。
同居了一年后,連粵名才知道,袁美珍在西半山長大。待他知道時,她已經(jīng)決定回香港。
袁美珍是家中長女,母親早逝,父親再娶。但辛德瑞拉的古老的橋段不適用她的人生。她早早從甘德道搬離出來,從此靠自己。上學(xué)跟政府貸款,留學(xué)一路打工。在旁人眼里,類似經(jīng)歷的,總代表對富有家庭的叛離,是所謂“作”。一番輾轉(zhuǎn),折騰夠了,便是塵歸塵,土歸土。前面的種種,都是為最后的好日子做鋪墊??伤⒉皇?,她回到了香港,除了見了病危父親最后一面,還放棄了繼承權(quán)。
她對連粵名說,她始終沒恨過父親,也不恨后母。只是,她不理解,阿爸為什么在母親死后,會娶一個和母親性情截然不同的女人,并且安然走過這么多年。這是對她阿母的否定,也是對她人生的否定。
盡管,她有著和父親極其相類的面目,這使得她作為女性,在相貌上從未有過優(yōu)勢。但她很確信,出身寒微的阿母在這個家中,已經(jīng)了無痕跡。能證明阿母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的,唯有她自己。
她給連粵名看母親的遺物。其中有一枚景泰藍香盒,外頭鑲著金絲繞成的枝葉,覆蓋著莫可名狀的月白花朵。打開來,是張圓形小照。照片很老了,上面印著一抹胭脂。黑白界線已不分明,灰撲撲。但辨得出,相中人不是閩粵女子的面相。很圓潤,清秀,倒有幾分江南女子的情致。眼里含笑,有主張。
連粵名又聞到香盒里蕩漾出一絲氣味,和袁美珍身上的,竟是一樣。幽遠的花香。袁美珍說,這是素馨的氣味。母親一生只用這一種香,應(yīng)時的花,插在鬢上。謝了,便攢起來,叫人焙干、磨粉,制成香。
如今用香的人,制香的人,都沒有了。她要留著母親的氣味。好在Gucci推出A Chant for the Nymph,前調(diào)正是素馨。她便一直用這款香水,用了很多年。
母親是存在過的。她證明的方式,也包括讓自己獨立艱辛地活著。她說,母親一生所有,都是她自己掙來的。
連粵名說,那你,愿意回香港了?
袁美珍說,以前,我不回去,是因為沒有底。如今有了你,我就有了底。
料理完后事,兩個人便在北角租了處唐樓,在明園西街。房子是阿嬤一個同鄉(xiāng)老姐妹的,幾十年的牌搭子。她老伴兒是上海的工廠主,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來香港。到老了兩人整天吵架,不勝其煩。就買了兩個相鄰單位,除了吃飯,各安其是,省得相看兩厭。三年前老先生壽終正寢,老太太隔壁房子便空著。如今租給連粵名,租金要得很便宜。說是兩個年輕人,壯一壯陽氣。
兩個人住下來。家具都是現(xiàn)成的,雖是老派,酸枝雞翅木,看著卻有說不出的砥實與可靠。連粵名看袁美珍不嫌,便放下心來。他的履歷很好,又有留洋經(jīng)歷,未幾在母校南華大學(xué)謀到助理教授的職位。拿到工資當(dāng)天,心里也踏實,他陪著袁美珍好好走了一回北角,沿著電器道,一直走到英皇道。一路走,一路講。哪里是他讀過的小學(xué),哪里是他常去的戲院,哪里是他愛吃的大排檔。袁美珍望著皇都戲院,斑駁的紅墻和浮雕。她說,要說這里也是香港,前許多年,我住過的那個,倒不像香港了。
連粵名帶她拐進一處暗巷。巷道悠長,走著走著,整個黑了下去。連粵名就牽上她的手,一片密實的黑里,辨認彼此呼吸的輪廓,向前走。走著走著,豁然開朗,竟是一片溫黃的燈光。光里是一面墻,墻上五色紛呈的一片。原來是個單邊的橫門鋪,整面墻都是柜,琳瑯的都是鞋。高處四個字“麗宮繡鞋”。連粵名說,阿嬤自打到了香港來,拖鞋都是在這里買的。他拿出那張照片,給老板看。光頭老板看一眼他,說,阿名,好耐冇見。都話你讀番書唔翻來喇。③
連粵名笑笑說,老板替我挑一對。
老板仔細辨認,說,帶水鉆慨,阿嬤呢款唔好揾,俾啲時間我。買多對?
連粵名又笑笑。老板看一眼袁美珍,醒目道,得!少等。
半晌,老板出來,捧著一雙說,小姐好彩,仲有一對。阿嬤嗰對,魚戲蓮荷。呢對仲好意頭,連理枝。
袁美珍脫了鞋,將這對鞋穿上,尺碼剛剛好。水紅色的緞面上,繡了蔥蘢的枝葉。將兩腳并攏,鞋上的枝條便彼此相連,一體渾然。
從麗宮走出來,袁美珍說,你好嘢,先前送了我手套,如今又送鞋。我上下的手腳,都被你捆住了。
連粵名不說話,只是笑著望她。
回到家,兩人心生默契,一擁一抱,便向床上走去。大得不合情理的寧式床,原本在臥室里是突兀的,這時卻讓他們?nèi)玺~得水。轉(zhuǎn)轉(zhuǎn)間,喘息都是炙熱。其間起伏與攀升,有些硬的床板,硌著他們的脊背與胸腹,倒有些凌虐的快意。將到高潮處,連粵名忽而抽出身體。袁美珍不情愿地坐起身,看見他急灼灼,從包里拿出那對鞋,給袁美珍穿上。女人凈白身體,腳上是艷紅的兩點。他的欲望頓時膨脹,沖撞間,有些不管不顧。動作猛了,鞋便落到了地上,“啪嗒”一聲。他沒有停,將女人抱起來。卻踩到了鞋上,只一滑,鞋飛了出去。琳瑯水鉆脫落,撒了一地。他怔住,心神一恍,泄了力氣,用抱歉的眼神看袁美珍。女人沒說話,伸出手臂,只管緊緊攬住他的頸。
因為孫住在這里,阿嬤來得便勤。來了,先去探老姐妹,手里捧著一顆柚。
到了連粵名的屋里,看尚算窗明幾凈、企企理理。這天連粵名去大學(xué)教課,只袁美珍一個人。阿嬤含笑看她,溫言軟語。袁美珍看著這老太太,身腰朗直,樣貌和照片很像,可又說不出是哪里不像。阿嬤說了一句,便站起來。一低頭,看見床底下的繡花拖鞋,瑩瑩地,泛著水紅的光。另有幾星燦然,在最內(nèi)的深暗處閃一下,又一下,是散落的碎鉆。
她便回過頭,對自己的老姐妹說,你就好喇。前些年牌桌上贏你的錢,幾個月租金給你賺回了本。
老姐妹剛想為自己辯白。卻見阿嬤改用了莆仙話,說,有手有腳,不出外做事,租金都是我孫一個辛苦掙來。
老姐妹愣住了,卻看她臉上并無慍色,相反似是一種欣然神情,像在分享一樁可喜的事情。阿嬤滿面含笑,繼續(xù)說,淡眉眼,高顴骨,是個男人相。名仔命硬,將來少不了苦頭吃。
老姐妹怔怔,偷眼望一下近旁的袁美珍,似乎并無反應(yīng)。她便也以莆仙話,悄然說,不好這么說自己的孫媳婦啦。
阿嬤挑挑眼,微笑道,沒過門,算得什么媳婦。
老姐妹看袁美珍笑盈盈,便也大起膽子,一瞥臥室里寧式大床,說,過門兒有什么要緊。我可是聽得見,這日日夜夜的,怕是你要先得一個曾孫呢。
阿嬤回過身,用慈愛神情看著袁美珍,說道,我預(yù)備擺酒,怕是人家家里無人來。
袁美珍笑著牽起阿嬤手,敬一杯茶。自己捧起另一杯,將一種東西,在自己心底擠壓,碾碎,然后就著茶水咽下去。
往后的幾十年,阿嬤一直以為袁美珍聽不懂她晦澀的家鄉(xiāng)話,甚至當(dāng)著她的面,和別人說些日常體己。那日,袁美珍當(dāng)真希望不懂。連她都低估了自己的語言天分?;叵愀鄣牡谝粋€月,她有意無意,聽連粵名和阿嬤的幾通電話。那天阿嬤微笑看她,說出來的,她聽得真金白銀,一字一血。
兩個月后,袁美珍在港大山下的堅尼地城,看定一個單位。面積很小,租金卻貴上許多。二話不說,她便與連粵名搬了過去。阿嬤挽留道,何苦搬去那里。北角多好,一家人多個照應(yīng)。
袁美珍笑一笑,柔聲說,阿嬤放心,我會睇實你嘅孫。
四
這一晚,連思睿回來時,已近午夜。她看見父親躺靠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知道是在等她。等得久了,人已經(jīng)睡著。半張著嘴,頭發(fā)散下來覆蓋在眉眼上。在焦黃的燈光里頭,一動不動,讓她心里無端緊了一下。這時,她看見父親身體挪動,大約姿態(tài)舒服了些,輕聲打起了鼾。她才舒了口氣。
桌上擺著一盤膶餅,還有已冷卻下去的餡料。思睿拿起了餡料里的勺子,勺把也是冰冷的。
連粵名被自己急促的鼾聲驚醒。他睜開眼睛,看見女兒坐在桌前,正大口地吃著一塊膶餅。再一看,思睿竟是淚流滿面。他不禁一慌,將自己坐直了,問,女?
思睿這才發(fā)覺,父親醒過來,忙拉過紙巾擦擦臉,笑笑說,阿爸,咸咗啲哦。
連粵名站起身,給她倒了一杯水。開一開口,還是問,怎么了。
思睿愣一愣,說,岳安琪在“小摩”找了份工。投行真是青春飯,人老得多了。
連粵名說,同佢見面,唔開心?
思??此谎?,站起來,說,阿爸,我去沖涼了,好攰①。你都早啲困。
連粵名看她走進浴室,順腳穿上門口那雙繡花拖鞋。水紅色的影,在暗處一晃。
連思睿出生在堅尼地城,但在何翠苑長大。何翠苑,是連家購入的第一個物業(yè),那是一九九九年。“九七”那年,政府剛剛推出“首置貸款計劃”與“八萬五”,便遇金融風(fēng)暴。香港樓價插水,兩年后每況愈下,新推樓盤無人問津。然而,此時袁美珍卻看中了薄扶林道上的“何翠苑”,港大毗鄰。連粵名說,這是個豪宅盤,買了要是跌了怎么辦。袁美珍看他一眼,說,都像你這么想,永遠買不到樓。全球利率下降,有排跌,跌我都認。連粵名看妻子目光堅毅,便點點頭。
然而即使市況淡,這樓銀碼大,首付款并不夠。連粵名想去跟阿嬤想辦法。袁美珍說不要,何必動人棺材本。她便一個人去了甘德道,回來說,借到,明日去銀行辦按揭。連粵名看她神情悵然,便說,既如此,當(dāng)年又何必放棄繼承權(quán)。
袁美珍抬頭望他一眼,說,一碼歸一碼。
他們買進望北小單位,三百八十呎,卻有一個大飄窗。一家人坐在窗上,看到山下,目光越過德輔道,便望到海。天高海闊,遠遠地有船只過往,似聽到汽笛鳴響。
誰料到往后幾年,樓價攀升,一往無前。時過千禧,他們的房子,價格升過一倍。思睿長大,三口人住得逼仄。連粵名升職加薪,想換樓。袁美珍說,仲未得!連粵名以為她婦人保守,便說,地產(chǎn)經(jīng)紀都話,高處未夠高,愈高仲難買。袁美珍說,聽我講。
他們便等。二OO三年,Sars暴發(fā),哀鴻遍野。殃及樓市,香港再現(xiàn)負資產(chǎn)。何翠苑亦難獨善其身。連粵名嘆氣,因物業(yè)價值縮水。袁美珍卻說,出手,換樓。連粵名說,你知“淘大”暴疫情,現(xiàn)時兩房單位,五十多萬都無人接手。今日不知明日事,你又知幾時輪到我們。袁美珍說,我知。聽我講,換樓。
他們換到了八百呎單位。袁美珍用盡積蓄,兼賣掉手上幾只藍籌股,竟又湊出首期,買了皇后大道上云若大廈一個唐樓單位,夫婦聯(lián)名。連粵名前所未有與她爭吵,說,我日做夜做,也供不了兩層樓。袁美珍看他一眼,一彈牙,擲出三個字,“使你供?”轉(zhuǎn)頭便找了地產(chǎn)中介,將唐樓租了出去,以租養(yǎng)供。這樣租了半年,疫情得控,樓市便回春。勢如雨后新筍。兩處物業(yè),幾個月內(nèi)賬面凈升近百萬元。身邊知情的,紛紛向連粵名賀喜,說嫂夫人這份魄力,當(dāng)真神勇。連粵名聽了,笑笑說,佢啊,得個“勇”字!
以后隔開幾年,儲夠了首期,便買一層樓,用的都是兩人聯(lián)名。連粵名自覺供得辛苦,但仍說,這樣好,好似你對鞋,我哋總算是連理枝。袁美珍愣一愣,道,什么連理枝,這叫“長命契”。誰活得長,將來這樓都歸誰。
買到第五層樓,搬到甘德道。她住過的家,如今只住著后母。兩處房子,隔一個街口。連粵名說,干嗎要買到這里,我們不開車,落去山下也不方便。
袁美珍打開窗子,用手使勁揮上一揮,像是要將夕陽最后的光線掃進來。她說,那女人住得,我阿媽都住得!
她說這話時,一把蒼聲,徐徐喑啞。不似她平日的開闔激越,倒如他人借她口發(fā)出。聽得連粵名,后背生出一股涼。
明倫堂競聘舍監(jiān),袁美珍要連粵名申請。連粵名初是不愿的。他剛剛評上了教授,論文與專著,加上教資委的科研項目,前幾年殫精竭慮,終于可以松松骨。他便說,我們好不容易湊②大仔女,如今又要湊別人的仔仔女女?
旁邊的思睿也幫腔,我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難不成又要住回大學(xué)去?
袁美珍不管。舍監(jiān)可住在舍堂頂樓,千幾呎的大單位,免費住。住進去,自己的家便可放租,每個月租金四五萬進賬,哪有如此好著數(shù)!
第二天是周末,連粵名起得很早。近些年,他對睡眠的需求越來越低。即使多晚睡,都會在晨光熹微中醒來。這時打開窗,能看見樓下的體育場,已有晨跑的人。天漸漸亮起,跑道上的人也多起來。自從大學(xué)對外開放,這體育場上便多了許多的日常煙火氣。周末,甚至能看到舉家出游。年輕的父母,年邁的祖父,或躬身,或蹲在跑道上,鼓勵著正在蹣跚學(xué)步的幼兒??磁_的一側(cè),成了菲傭們周末聚會的場所。遠遠便可以聽到他們嘈嘈切切的談笑聲,以及豐富的肢體律動。在任何時候,他們都有難以言喻的歡樂。
這一點感染了連粵名,讓他的心情好了一些。但他并未駐足太久,因為他要下山去。這成為他久長的習(xí)慣。即使距離他們最初搬來西環(huán)的生活,已有二十多年。但是每個周末的早晨,他都會穿過薄扶林道,搭西寶城的電梯,回到堅尼地城。那是他最初的住處。附近的一條暗巷里,有“炳記鍋貼店”。
因為油鍋架在靠門地方,還未走近,已聞到牛油膏腴的香氣。門口排了小小的隊,都是附近買早點的街坊。連粵名排到末尾,忽而聽到有人喚他“教授”。一看,是“炳記”的老板。原先的老板炳叔年紀大了,已退休。生意傳給了他兒子,是個精壯的中年漢子。老板當(dāng)著眾人面向連粵名招手,喚他,反讓他有些不好意思。好在很快排到了他,老板說,照例八只牛肉鍋貼,兩碗酸辣湯?他點點頭,拿出錢包。老板連忙一擋,說,教授,多虧你給我孻仔寫了推薦信,被圣彼得小學(xué)錄取了。今日我請。說完,又夾起四只生煎包放進去。
老板順口對后頭的街坊說,你看如今什么世道,申請個小學(xué),都要大學(xué)教授寫推薦信,才得了一塊敲門磚。連粵名一怔,嘴上道“恭喜”,心里也替他高興,卻不禁嘆上一口氣。近來在網(wǎng)上看到一個詞叫“內(nèi)卷”,才知比起自己半世競爭,如今一代是如何無望。
臨了,老板說,教授,我哋做到下個月唔做了。
連粵名也不禁吃驚,因為“炳記”的生意,一直都很好,已成為西環(huán)的一塊金字招牌。店里貼著復(fù)印的報紙,是城中哪個著名的美食節(jié)目來采訪過;墻上又有數(shù)張照片,雖然都滿是油煙,但清晰可辨是來幫襯過的明星。比如住在“弘都”的謝寶儀,都是???。便問他為什么,他搔搔腦袋,說,鋪租年年漲,如今銀碼好犀利,冇的賺啦。我阿姐開了間物流公司,我想去幫手。
連粵名脫口而出,這幾十年的好手藝,不是可惜。
老板說,嗨,滿漢全席都失傳,我哋一行濕濕碎啦。
連粵名回到家,母女兩個正在洗漱。連粵名將鍋貼和生煎包擺在盤子里,在晨光中,是金燦燦的喜人顏色。酸辣湯也還熱騰騰的。他倒上了兩碟浙醋,坐下來,滿意地嘆一口氣。
袁美珍匆匆望一眼,說,好油,我減肥。
便去冰箱拿她的營養(yǎng)代餐。都是些菜葉和低卡的糙米。連粵名說,偶爾吃幾口,再減不遲。
她擺擺手,用膝蓋將冰箱一頂,自顧自就往自己房間走回去。
倒是思睿,一邊戴隱形眼鏡,一邊嗅嗅鼻子,說,炳記?
連粵名點點頭,看披散著頭發(fā)的思睿,穿著睡衣,上面印著明黃色的皮卡丘,不事妝容。眼光有些散,不聚焦,像又回到孩提的稚拙樣子。
連粵名見她用手拈起來便吃。本想阻止,但想想?yún)s終于沒有出聲,只看著她吃。女兒吃東西,隨他幼時,也有兒童的貪婪相。沒有了顧忌與矜持,而有知足獨樂的一片天真。
他問,好吃嗎?思睿喝了一口酸辣湯,腮幫鼓鼓的,不說話,只點頭。
他想起那個遙遠的冬夜,在曼徹斯特的偏巷里,叫“蓉香”的川菜館。他坐在最靠里的一桌,獨自吃一只火鍋。在他用筷子夾起一綹冬粉,吃得呼哧呼哧。近旁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原來是鄰桌的白人老婦。她用英文對他說,孩子,看你吃得這么香,我食欲都好起來了。
他想著,不禁微笑了。倒是對面的思睿停下了筷子,看著他,是憂心忡忡的樣子。他這才回過神來。思睿問,阿爸,你今天有空嗎?
他說,有啊。
女兒將手上紙巾團在一起,旋即又展開,再團起來,擲到了桌上,好像下定一個決心。她說,阿爸,岳安琪約我去看巴塞爾展。她今天有事去不了,要不你陪我去?
連粵名看看女兒,輕輕說,好。
父女二人到了會展中心,大約因為是周末,正是人頭涌涌。連粵名對各種展覽,并不是很感興趣。在英國這么多年,大英博物館竟然僅去過一次,而且只看了東方館??赐瓴o太多心得,只是感嘆所謂文明的遷移。所以,他對經(jīng)世致用的香港人,居然對現(xiàn)代藝術(shù)抱有如此之大的熱誠,是有些驚訝的。
入口處巨大的白色機翼,覆蓋著厚厚的羽毛,像是一只停駐在半空的積雨云,臃腫沉厚,仿佛隨時會墜落下來。下面的鼓風(fēng)機,噴出微弱的氣流,有些羽毛便飄揚起來,隨后又落回到了機翼上。但是有一些似乎偏離了軌道,在空氣中凝滯瞬間,便游離到了一旁,一片正落在連粵名的腳邊。那巨大的翅膀便有幾處破敗,暴露出了金屬的光澤。某處折射了一束光線,正射到連粵名的方向,不經(jīng)意刺痛了他的眼睛。
展位由不同的藝廊組成,以白色復(fù)合板隔斷,猶如冰冷而潔凈的蜂巢。一些人,是畫廊經(jīng)紀、策展人或駐場的藝術(shù)家。他們或坐或站,藏在色澤鮮艷或者晦暗的衣服里,臉上有冷漠得宜的微笑,如人均一只的面具。
他和女兒默默地走著。思睿似乎并無念頭在所經(jīng)之處駐足。但是,間或會有一兩個男女,停下來與她打招呼。一個渾身披掛著鮮肉色服飾、戴著頭巾的黑女人,以熱烈的語氣叫住她,擁抱、親吻,開始熱烈地交談。連粵名有些不適應(yīng)這種熱烈,帶著熱帶的未經(jīng)修飾的禮儀。他不禁退后的一步,這女人便更像一塊滿是經(jīng)絡(luò)的、正待入煎鍋的菲力牛排。然而她卻流利地說著廣東話。因為她太大聲,連粵名數(shù)次聽到了林照的名字。他看到思睿的眼神終于躲閃了一下,似乎對這場對話已經(jīng)意興闌珊,看了一眼父親,并且壓低了聲量。
連粵名走開了一些,他站在一幅猶如教堂穹頂?shù)漠嬊?。艷異的藍與黃,一圈又一圈,從稀疏到密集,以一種難以名狀的向心力,最內(nèi)是深不可測的漩渦。這漩渦如一個核心,吸引他,走近去。這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只深藍色的蝴蝶。他抬起頭,忽而發(fā)現(xiàn),整一幅畫都是蝴蝶。成千上萬的黃色、藍色的蝴蝶翅膀,被肢解、重組,按照顏色拼嵌成這穹頂一般肅穆的圓周。唯一完整的,是那只深藍色的蝴蝶尸體,在圓周的核心孤懸。這個意外的發(fā)現(xiàn),有些觸目驚心。他不禁躬身,看見旁邊的標簽,寫著Blue Cube。
這時,他感到肩頭被拍了一記。抬起頭,看是個西裝客。原來是“南華”的同事,音樂系的老李。他說,在這看到你,還真是“關(guān)公戰(zhàn)秦瓊”。連粵名被這個不倫不類的笑話,弄得不知擺個什么樣的表情。說起來,老李可算是他的發(fā)小,自小也在春秧街長大,同一間小學(xué)。祖籍上海,很早就移民,前些年才回流。便脫去了北角子弟的習(xí)氣,變得洋派逼人。一年四季都是一身西裝。但有趣的是,和很多“番書仔”愛在廣東話里夾雜英文不同,他的言談愛摻著一些普通話,還是卷起舌頭的“京片子”。這多是拜他的北京太太所賜。據(jù)說這太太是一個相聲世家的后人。所以昔日同學(xué)小聚,余興節(jié)目便是老李的一段貫口。但連粵名并未見過李太太。此時老李身邊一位女士,十分年輕。連粵名想想,究竟沒造次。老李哈哈一笑,唔好亂噏!這是電影系的周博士,跟Professor Perry研究伯格曼。
這年輕女士對連粵名點點頭,說,連教授,您好。
連粵名有點詫異。周博士笑笑,我有個學(xué)生,住在明倫堂,說自己舍堂的舍監(jiān)先生,好得蓋世無雙。
這曲折而俏皮的恭維話,還是讓連粵名心里熨帖了一下,同時佩服她的情商。周博士說,連教授也喜歡Damien Hirst?
連粵名茫然了一下,剛明白過來。老李煞風(fēng)景地說,他哪里懂這個。你家里冷氣機壞了,跟他說就算找對人。還有,他煎牛排是一把好手,我們在英國時……忽然,他似乎也被面前的一片藍所吸引,喃喃地說,你說,這么多翹辮子的蝴蝶,就沒個環(huán)保團體來投訴?
這時,思睿走過來,看見他,便喚,李叔叔。
他先是愣一下,然后上下打量說,Tiffany長這么大了嗎?叫什么,女大十八變。繼而瞇起眼睛,用欣賞的口氣說,還好,還好,長得既不隨娘,又不隨爹。
因這話突兀而尷尬,周博士脫口而出,打斷了他,Leo!
然而一剎那間,在場者都感到了一絲突如其來的曖昧。周博士自己先將聲音矮了下去。一剎的安靜后,還是老李哈哈大笑,說,看到?jīng)]?怎么能叫李叔叔呢,活活把我叫老了。都要叫Leo。
又說了一些閑話,無非是有關(guān)大學(xué)改制,以及下學(xué)期要換校長的傳聞。老李與連粵名約了下周末打球,便各奔東西。周博士臨走時看向他們,微笑了一下。連粵名和思睿,在這笑中,都捕捉到了些微歉意。父女兩個,望向他們的背影,沒有說話。
大約又走了一程,思睿忽而停了下來。連粵名先前的預(yù)感越來越濃重。他看著思睿,說,女女。
思睿面向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對背靠背的男女。他們的頭發(fā)綁在了一起,緊緊地。連粵名想起家鄉(xiāng)村口兩棵枝葉交纏的榕樹。某一個夏天,當(dāng)他陪阿嬤回到莆田,看到其中一棵遭到雷劈,樹冠已經(jīng)焦黑。照片的旁邊有一張卡片。阿布拉莫維奇&烏雷,《Relation in Time》,1977。
但是,女兒的目光并不在這照片上。越過層層的白色擋板,與交錯的人群,連粵名也看到了遠處有個坐在輪椅上的女人。這女人的輪廓讓連粵名感到眼熟。思??匆谎鄹赣H,說,阿爸,你陪我過去。
他們走過去,越來越靠近時,連粵名在空氣中聞到了人們重濁的汗味。他漸漸屏住了呼吸,因為他終于認出輪椅上的人的面目,是女兒的男友林照。
他確認是他。這個曾經(jīng)常出入于他們家的孩子,與思睿青梅竹馬,整潔與安靜,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讓長輩們心疼的體貼與本分。中學(xué)畢業(yè)后,林照去了日本留學(xué),學(xué)習(xí)藝術(shù)管理。再回來時,人長高了。頭發(fā)也長了,還是很安靜。來做客,無很多言語,與思睿坐在一起,仿佛一幅畫。是那種日常的、無須多言的畫。若是舊人,會以“靜好”來形容。一眼可望過幾十年,是人近暮年的溫暖和砥實。阿嬤也喜歡,說,這孩子的手上,有一根青藍色的血管,莆仙話叫“老脈”,作為男人,是頂靠得住的。
然而,連粵名已經(jīng)一年沒見到林照了。思睿說,他經(jīng)常出差,往返于歐洲和香港兩地的藝廊。聚少離多。
他確信他看到的是林照。但是,面前的這個人,披著斑斕的披肩。臉上有濃重的妝,人極其瘦和單薄,雖然撐持精神,卻看得出是疲憊的。說話間,頭不由自主地耷拉下來,像是一片枯萎的樹葉。連粵名看到了他的手,連著一個輪椅上支起的吊瓶。那條青藍血管,在慘白的手上突起,是蚯蚓樣扭曲的葉脈。
連粵名側(cè)過臉,看思睿臉上抽搐了一下。她輕輕說,阿爸,你看得沒錯。他現(xiàn)在是個女人,就快要成功了,只差一小步。
她默默地收斂了目光。她說,他沒法再繼續(xù)手術(shù)了。排異并發(fā)癥,醫(yī)生說,他還有四個月的時間。
連粵名感到,女兒將自己的手放在他手里。這手溫暖而綿軟,同她小時候一樣。當(dāng)她進幼兒園、參加會考,第一次走向鋼琴比賽的舞臺。她都會將她的手放在父親手里。但長大以后,她似乎很少這樣了。這感覺如此熟悉,連粵名本能一般,將女兒的手緊緊握住了。手心薄薄的汗,發(fā)著涼,也因為他的握持重新有了溫度。思睿說,阿爸,我有了他的孩子,我要生下來。
對于連粵名的爽約,老李自然是牢騷滿腹。因為他一向是個守信的人。
在曼徹斯特時,某周末他們幾個人相約遠足。清晨下了瓢潑大雨,所有人都默認取消了這次活動。但唯有一個人冒雨到達了集合地點,并且等了將近半個小時,是連粵名。
他接到老李的電話,低頭看了眼已經(jīng)穿好的白色球服。一攤番茄醬,正濃郁地流淌下來。鮮紅的,像是含氧量豐沛的血。他伸出手,想拿一塊紙巾擦一擦,卻沒留神,嘴角有突如其來的腥咸,也是血的味道。他望向客廳里的落地鏡。他臉頰上如此清晰地,有一道彎折的紅。并不恐怖,更似萬圣節(jié)模樣荒誕的偶人。
他去廚房拿過掃帚,將地板上的番茄醬與玻璃碴掃起來。然后抬起眼睛,看一眼袁美珍。袁美珍手還停在空中,似乎因剛才那個投擲的動作而無處安放。她靜止地站著,像一尊雕塑,也正望向他。目光也似雕塑一般冰冷,將連粵名對視的眼光冷卻、折斷。
那一邊,是穿著睡衣的思睿。她側(cè)過身體靠在墻上,身上也濺上了番茄醬。睡衣上的皮卡丘,因為一些倉促的褶皺,面目猙獰。
思睿選擇了一個不太好的時機,與母親攤牌。
對于女兒,袁美珍一直心事莫名。這一點在思睿成年后,才慢慢凸顯。尤其將兒子思哲送去了英國讀中學(xué),她才發(fā)現(xiàn)女兒的性情開始顯山露水。大概因為思哲鳴放的性格,成為了這對兒女的代言。思睿太安靜,像一條終日食桑的蠶,你只能聽見勻靜的沙沙聲,卻忽略了成長。并且也忽略了她在成長中自我消化了許多東西。待你發(fā)現(xiàn)了她的長大,她已經(jīng)將自己織成了一只繭。這只繭經(jīng)緯密實,讓人無法進入。
在以后的數(shù)年,袁美珍將自己鍛造如森林中的獵手。她擁有了若獸類的敏銳嗅覺。是那種成熟而敏銳的母獸,可以在氣息復(fù)雜的空氣中,捕捉到極其輕微的荷爾蒙分子。她精確地掌握了思睿的月事,每當(dāng)某個時候來臨,那游動在室內(nèi)的些微腥氣都讓她興奮。
而更讓她警惕的,是女兒的臉。女兒在脫去了孩子相之后,長成了一張她熟悉的臉。這張臉,既不像她,也不像連粵名。這張臉柔美,有著似江南人的圓潤。眼里含笑,有主張。這是她母親的臉。
她想,隔了這么久。這張臉終于又從她的生命里浮現(xiàn)出來。如此出其不意,又順理成章。出于某種本能,她開始想要去呵護。然而,思睿卻顯然地,對這忽然的接近,存有疑慮。盡管她見過外婆那張模糊的照片,卻只當(dāng)是家庭歷史的殘跡,更不可想象自己成為一個已逝去者的附著。
思睿對母親的疏離,與對父親的親近與依賴,同奏共跫。這日益成為某種默契。
此時,袁美珍充分地相信,丈夫已和女兒成為共謀。她舔一下干涸的嘴唇,揚了揚手中的驗孕報告。這時,空氣中不單有番茄醬的腥咸,還有另一種來自雌性的豐熟的氣味。她覺得自己的手抖動了一下。
思睿轉(zhuǎn)過臉,輕蔑地看了母親一眼,開始說話,和盤托出。
袁美珍聽著聽著,不禁有些走神。因為那豐熟的氣味濃重起來,對她構(gòu)成某種威脅。她看著女兒的口型翕動,但似乎已沒有聲音。她的目光不禁游離到了很遠的地方。廚房的窗戶,有暗影掠過。她很確信,那是一只山鷹。他們住在頂樓,有豐滿的氣流。山鷹不必扇動翅膀,即可翱翔。一圈又一圈地在空中盤旋,遠遠地飛過去,又飛回來。
忽然,她看見女兒停住了。思睿捂住嘴巴,跑去了洗手間。洗手間里傳出一陣陣干嘔的聲音。袁美珍與連粵名對視了一眼,迅速地走到洗手間門口,將門鎖上,抽出了鑰匙。思睿開始拍打著門,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哭喊。袁美珍看著連粵名,用一種滲血的眼神。
連思睿是在第二天的清晨,離開舍堂的。晨跑的學(xué)生,看著舍監(jiān)的女兒走出了大門。他們記起,上次見到她還是在舍堂的High table dinner。當(dāng)時她穿了一件寶藍的晚禮服,儀態(tài)萬千,坐在舍監(jiān)的身邊,對所有人親切微笑。他們叫她學(xué)姐,因為她畢業(yè)于本校的醫(yī)學(xué)院,據(jù)說已是令人艷羨的執(zhí)牌牙醫(yī)。此時,她低著頭,拎著一只行李箱走出來,形容槁枯。在她上計程車的一剎那,他們看到她手背上有一塊青紫。她拉下襯衫袖子,輕輕蓋上了。
五
連粵名是在百年校園的教員餐廳,看到周令儀的。當(dāng)時他正在吃一客咖喱飯。因為是上下午課程疲憊的間隙,需要這種濃烈的味道來醒神。他見周博士款款地走過來,身影在人群中閃動了一下,即時便不見了。
吃完飯,他走到了梁球踞大樓的平臺上,竟然迎面又看見了周博士。她身后跟著幾個學(xué)生,正在派發(fā)傳單。這時的周令儀,把頭發(fā)草草扎成個馬尾,和學(xué)生們一樣穿了件T恤衫,胸前寫了個大大的“戲”字。人看起來便格外的年輕。她主動跟連粵名打了個招呼。連粵名低一低頭,說,上次真是唔好意思,爽了約,屋企臨時有事。
周博士擺一擺手,說,不過是打個球,你也知道Leo這人,慣愛虛張聲勢。
說完,她將一張傳單放到他手里,說,下周的彩排,連教授沒課就來捧個場。
說完了,利落地一轉(zhuǎn)身。正離開,她忽微笑,輕說,我也喜歡吃咖喱。
連粵名一怔,瞬間便明白了,自己呼吸間殘留著南亞氣息。他一面有些愧意,卻也知道是善意的提醒。因他接下來正要去一個校務(wù)委員會的重要會議。這間大學(xué)還保持著殖民地文化的某些遺風(fēng),些許勢利,比如對禮儀的過分注重。
待周令儀走遠,他舉起那張海報看。上頭寫:“戲中戲——《情,鑒》臨演彩排觀摩會?!敝芪逑挛鐑牲c,地點是在陸佑堂。圍繞著文字的,是個穿旗袍的女人簡筆的側(cè)影,虛虛起伏的輪廓,讓他心神漾了一漾。
周五下午,連粵名本來身心俱疲,但還是準時來到了陸佑堂。
這座古老的愛德華式建筑,曾經(jīng)是南華大學(xué)的主樓。自從百年校區(qū)投入使用,主樓已漸寥落,學(xué)系搬遷,只保留了部分行政部門。紅磚和麻石墻上爬滿了經(jīng)年的爬山虎,盛夏時節(jié),宛如一座綠幕。這里便成為本港婚紗攝影的熱門打卡點。但因是法定古跡,出于文保的考慮,千禧年后,這些爬山虎便被從墻上除去。卻留下了藤蔓的遺跡,深深地蝕進墻體。遠看去,是一張錯綜而斑駁的網(wǎng),將這幢建筑密實地包裹了進去。
他踏上了十幾級階梯,走到了陸佑堂門口,看見陸佑的銅像。面相莊嚴,眼眶深陷。百多年前,這個馬來富商建立了南華大學(xué)。關(guān)于這座銅像,流傳一則傳說。有學(xué)生在深夜時,看到銅像的眼睛里默然流出淚水。大約每個有年頭的大學(xué),都有一些鬼故事。南華大學(xué)的尤多。比如某個本港富商,捐助一座大樓,電梯有上無下,據(jù)說是為了超度他莫名病故的太太。這些故事的基調(diào)往往是陰晦且恐怖的。但是,唯獨陸佑的故事,卻只讓人悵然與傷感。
他走進門去,看見涌涌的都是人。迎面的舞臺上,正垂掛著厚厚的紫紅色天鵝絨幕布。高大的舍利安那式拱窗,有午后陽光照射進來。一些正照在了眼前,可以看見光線中飛舞的塵。自他畢業(yè)后,其實很少來這里。但一切,似乎都沒有變。他抬起頭,看見戰(zhàn)后屋頂修補過的痕跡。這里見證過許多歷史的高光時刻。那一年,孫中山卸任了“中華民國”的總統(tǒng),重臨香江,便在這舞臺上發(fā)表演說,談及在此修業(yè),“極望諸生勉之”。更多的人進來了,他想象著幕布后在發(fā)生的事。他知道,這里將上演這個國際導(dǎo)演選秀的尾聲與高潮。他將一位已故作家的小說情節(jié),重現(xiàn)于她的母校。作家對香港,并無很好的念想。她對這里的一切回憶,與戰(zhàn)亂相關(guān)。這座大樓曾被征為臨時醫(yī)院,而她不得不和其他女生擔(dān)任看護,直面生死。他想,當(dāng)年他選修中文系的課程,有位教授提及這段往事,看了看窗外。于是,他第一次聽說了陸佑流淚的故事。
連粵名想象著這一切,在幕布后會有怎樣的演繹。然后在禮堂里挑選了一個安靜的角落坐下。幕布徐徐拉開,他第一眼就看見了周令儀。她穿了一件碎花的短衫,肩頭打著補丁。梳著一條獨辮子,臉上卻夸張地印了兩團胭脂。后面的布景也很粗糙,有著一種粗制濫造的假。紙板裁成的樹干,開著一兩枝俗艷的桃花,甚至假得有些不合情理。他不禁訝異。他看周令儀,以夸張的形體舉止,對一個戰(zhàn)士裝扮的男人,喁喁地說著話。那男子被化妝得眉目粗黑,臉上也印著胭脂。臺下響起了轟然的笑。然而,幕布后走出了更多的年輕人,村姑和戰(zhàn)士,都如他們打扮,每個人臉上,都是凝重的表情。臺下的人,漸漸也莊重了。隨著對話,觀眾們漸漸明白,這正是導(dǎo)演的用心。這出戲中戲,是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大學(xué)生,在母校的舞臺上演練愛國話劇。而周令儀的角色,在正式拍攝時,將由女主角所取代。她的存在,是用來甄選適合拍攝的群眾演員。然而,這話別的一場,其中的莊重乃至莊嚴,竟至令臺下的觀眾也感到了悲壯。
連粵名許久不看電影,更無從接觸舞臺劇。但此刻,舞臺上的周令儀,卻令他回想起了他的青春。那略懵懂的,在旁人看來可笑的青春。自己又何嘗不是鄭重其事地度過呢。這其中,也包含了戀愛。想到這里,他回憶起了那個微雨的除夕。他和袁美珍,依偎在狹窄的床上,翻看一本相冊。想到這里,他心里一陣酸楚。
演出結(jié)束,觀眾們散去。連粵名卻覺得腳下如磐石,提不起來。他便索性又坐下來。漸漸地人走干凈了。他這才發(fā)現(xiàn),這禮堂前所未有的靜和空。這時有人走過來,腳步聲竟然遠遠地有了回響。
這人在他身旁停下。他抬起頭,這人卻坐下來。周令儀用一張卸妝棉使勁擦著臉上的油彩,一塊胭脂突兀地蔓延到了嘴角。
她并沒有說話,遙遙地看著臺上,幾個青年將那些貌似拙劣的布景抬下去。那株桃花斜躺著,枝條無力地垂下來。
連粵名輕輕說,周博士,難為你了。
周令儀側(cè)過臉,看看他,笑問,怎么呢。
他說,這戲演得大智若愚,還得讓自己先相信。
周令儀朗聲大笑,笑完了,然后說,自己不信,怎么能讓別人相信呢。
她開始在臉上拍爽膚水。油彩重濁的味道,漸漸褪去,代之以清凜的薄荷氣息。連粵名看著空蕩蕩的舞臺,說,那個時代,人都天真得很。
周令儀沉默了,她摘下那頂假發(fā),將長長的黑色發(fā)辮,在手腕纏了一圈又一圈。許久后,她說,連教授,你還好嗎?
連粵名微微地瞇一瞇眼睛,垂下頭,將心中一些洶涌的東西按壓了下去。他點一點頭,說,謝謝。
他們都不再說話。那闊大的窗戶,透過的光線也漸漸地黯淡了。但有一種紅金色,穿過了這層黯淡,仍然稀疏地一點點地在地板上跳動。或許是遠處院落里的棕櫚樹葉,又或許是花崗巖柱的反光。這光跳著跳著,也隱藏于更深的暗了。
下一周,連粵名出現(xiàn)在了課堂上,講臺上仍然放著那只碩大的保溫杯。臺下響起了劇烈的笑聲。他說,同學(xué)們,我已經(jīng)辭去了校委會的職務(wù)。非不能也,是不為也。
這時,校方的調(diào)查報告還未對外公布。在眾人眼里,他這樣做便有了挑釁的意味。他打開了保溫杯,喝一口水,然后徐徐地將杯蓋闔上。
自己不信,怎么能讓別人相信呢。
他的口中漾起了枸杞與桂圓的香氣,醇厚得很,讓他的心也定了一定。從離家到穿過整個校園,羅漢果在茶里頭載浮載沉,味道也滲出得剛剛好。這八寶茶,一清早,他先放上冰糖,除了上幾味,還有黨參、甘草、冰片和大紅棗。用將不燙手的茶湯沖上,最后擱上兩朵杭白菊。春用福鼎白,夏用安溪鐵觀音,秋用武夷巖茶。都是福建茶。茶色不同,四時有味,一切都剛剛好。
就在上一周,校委會上,他也這樣打開,飲了一口。這只水壺,被主席質(zhì)詢,裝有竊聽裝置。在會議上,他的話向來不多。他張一張口,終于沒有說話,只是打開水壺,飲了一口。他知道,這和一個月前校委會會議錄音內(nèi)容被泄露有關(guān)。理學(xué)院院長催谷副校長人選,唇槍舌戰(zhàn)、觸目驚心。當(dāng)晚,這段過程的錄音被放上校網(wǎng),連同全文發(fā)表。次日,校委會被學(xué)生會代表集結(jié)圍攻。主席說,與會委員手機上交,請問錄音如何泄露。
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打開水壺,喝了一口。鐵觀音的味道在口中漫溢開來,連同羅漢果的回甘。醇厚、微澀,一切剛剛好。
這只水壺,被學(xué)生拍攝下來,一并貼在了校網(wǎng)上。促狹地取了個標題:“一片冰心在玉壺”。他看了看,木然想,哪里有什么冰心,只有冰片。
袁美珍竟然也看見了,與他吵,說,連粵名,我現(xiàn)在出門買餸都被學(xué)生仔指指點點。你長得好本事,今天搞竊聽,他日就要影人裙底。不如我哋快點離婚,費事下次港聞版見!
袁美珍將水壺扔進垃圾桶。半夜里,他悄沒聲,將水壺翻出來,細細地擦干凈,收了起來。
那天在陸佑堂,演員謝幕時,他忽然感到口干舌燥。下意識地,在腳邊找那只壺,沒有摸到。他咽一口唾沫,舔舔自己的嘴唇。
他想起周博士的朗聲大笑。自己不信,怎么能讓別人相信呢。
這天落了堂,他走在百年校園里。學(xué)生們看見連教授。他們想起上個星期,這人還是全校笑柄,為何此時笑不出來。想一想,才發(fā)現(xiàn)這男人平日略佝僂的身形,目下竟是挺直的。他直著身體,拎著一只碩大水壺,走在尚算清澈的陽光里頭。
連粵名回到辦公室,看到桌上有一封campus mail。沒有寄件人,地址來自電影學(xué)院。拆開信封,里頭竟是一本略發(fā)黃的雜志。上面貼著綠色便箋。他打開來,看到是一整頁的維他奶廣告。一個少年,穿著全身的白色網(wǎng)球服。這少年頭發(fā)茂盛,微微卷曲。站在陽光底下,無拘束地笑,青春無敵。
六
連思睿到底還是回來,參加了阿嬤的喪禮。
阿嬤走得突然,但算得壽終正寢。前一天,連粵名還去看她。連粵名為她卷膶餅。她連吃得下五只,然后一邊罵袁美珍半年沒來看過她,越老越唔生性。
吃完了,阿嬤取下嘴上假牙,說話就漏了風(fēng)。罵人都用的氣聲,吟吟沉沉③,但中氣也是盛的。
可就隔了一晚,人竟然就走了。菲傭姐姐都沒有聽見,走得無聲無息。
阿嬤生前有交代,不在殯儀館做追思會。她說如今北角紅磡的“大酒店”,什么樣的人都去燒。燒了活人都在一起哭。自己的孝子賢孫,都哭給了隔壁靈堂的人,好唔抵!
他們就在北角庵堂設(shè)靈,做一場法事。
來的都是相熟的鄉(xiāng)親,老少查某們,照例日出時分便來到庵堂,掀起大飯蓋,準備下鍋煮百人齋菜。太陽升起之時,鄉(xiāng)里穿起佛袍,與方丈住持,同贊佛頌文。中段休場,鄉(xiāng)親端上生果、豆腐湯,有條不紊。鄉(xiāng)里叔伯,木然對望、閑坐。呆呆地用眼神交流,以閩南語交談,向?qū)Ψ浇杌?,抽一口煙。自家老婆心不在焉,偷眼望手機,港股開市了。一切都熟悉。連粵名坐在繚繞的煙火里,看著頭頂懸著“巍巍堂堂”和“慈航普渡”的牌匾。木木然,依稀覺得阿嬤還在。阿嬤用莆仙話對她喊,“莫再看咯,來啊,來啊,準備繞佛啦!”
他眼神四圍找阿嬤,卻再找不見,不禁悲從中來。眼底一酸,卻聽見四周圍人輕聲議論。他一抬頭,看連思睿一身黑,走進來。他看著思睿,眼淚便忘了掉落。思睿走到了靈前,直接跪在了蒲團上。庵堂里一片靜寂,連誦念經(jīng)文的聲音,都停下了。
思睿想彎下腰,對靈位磕頭,可是太艱難。她于是一手支著身體,一手捧著隆起的腹部,輕輕彎一彎身子,口中說,太嬤嬤走好。你和這個玄外孫,一個太沉得住氣,一個等不了。哪怕能見一面也好。
說完,便淚流滿面。她也不擦,由著不停流,卻一邊護著肚子,就要站起來。膝蓋卻動不了。連粵名趕忙就要起身去扶,卻被袁美珍一把死死拽住,用的是咬緊牙的勁。
還是旁邊兩個老婦人,見了便去將她扶起。思睿沒有言語,轉(zhuǎn)過身就往外走。這時,恰有一束陽光,打在庵堂里頭。她便走進了那束光。身上起了一層毛茸茸的金色輪廓。本是清瘦的人,此時卻是個圓潤形狀。小腿看得見有些腫,走得很慢,步子卻篤定。
待女兒走出了庵堂,直到看不見,連粵名才收回眼光。袁美珍拽住他的手,也將將松開。他手腕上卻還是生疼的。
四圍旁人的眼睛,都長在他們兩夫婦身上,針芒一樣。
一個月后,思睿順產(chǎn)了一個男孩。連粵名好說歹說,硬是將她接回了家里坐月子。
到了家門口,思睿和袁美珍,都硬著頸。眼神碰了一下,彼此撞得粉碎。思睿不愿進門。袁美珍咄咄地望著連粵名,不出聲。
但那襁褓里的嬰孩不知怎的,這時打了個哈欠,眼睛剛剛睜開,卻對著袁美珍的臉,咯咯地笑起來。
袁美珍心神一軟,便不再擋著門,轉(zhuǎn)身回房去了。
連粵名將嬰孩接過來,抱到懷里,自己都覺得抱得不舒適。孩子卻不嫌,依然是沖他笑笑啲。他一陣心酸,想自己的外孫,剛生下來,便已懂得討好人了。
他亦知道,女兒在給阿嬤奔喪前一個月,才參加了另一個喪禮,是這孩子阿爸的。
連粵名和思睿,都沒有帶孩子的經(jīng)驗。
好在網(wǎng)上有的是教程,按部就班,亦步亦趨。怎么沖奶粉,怎么換尿片。未免有些七手八腳,半天算是有了一個囫圇。孩子竟然也一直沒有哭。喝完了奶,徑自睡去了。思睿將孩子輕輕放在嬰兒床上。思睿的房,這大半年,還留著她走時的模樣。是那種做慣了好學(xué)生的少女的房間。企企理理,除了一架鋼琴,依墻擺的都是書,整潔緊湊,未有一絲逾矩與懈怠。此時房的正中,多了一只粉色的嬰兒床,像是放在現(xiàn)實里的一個夢。連粵名看這嬰孩,出生不久,便是一頭豐盛烏黑的胎毛,微微卷曲。手長腳長。臉相不算豐腴,大約在母胎中營養(yǎng)都用來發(fā)育骨骼。眉目卻很柔軟,因為額的寬闊,天然是有些和泰的樣子。耳垂也厚,不似思睿,也不似自己,是來自另一人的遺傳。他見女兒慢慢伸出手,想在那耳垂上摸一摸,卻旋即縮回了手。
思睿說,阿爸,你也累了,去歇一陣吧。
連粵名轉(zhuǎn)身,卻還是回頭看一眼,戀戀地??茨菋牒⑤p蹙了眉頭,嘴唇動一動,大概在發(fā)夢。他心頭一軟,暖暖地化了。思睿又輕輕說,阿爸,得閑為蘇哈④起個名字吧。
他點點頭。這是他的外孫,身上有自己的血,也有另一人的。他忽而生起些柔情,想要與她分享,一起為孩子命名。
思睿和思哲,是夫婦倆共同取的名?!八肌弊郑菫榧o念他未謀面的岳母。這對兒女,由袁美珍一手一腳帶大。此刻,她匿在房里不出來。連粵名走到了房門口。
這間房,連粵名通常是不進去的。里面又傳出了極其柔美的女聲。連粵名知道,是老婆又開了直播。袁美珍在家做帶貨主播,已有一段時間。這聲音出自變聲器。袁美珍的聲音原是很美的。他還記得,曼徹斯特那個微冷的除夕夜。袁美珍接著他五音不全的聲音,唱那首《獅子山下》,清亮的嗓,好像甄妮的原聲。如今老了,她的聲音變得干澀而嚴厲,只能運用科技來拯救與改善。除了變聲器,還有補光燈和開到最大的美顏。有一回,連粵名申請了一個賬號,進入了她的直播室。看到了一個面目陌生的女人,穿著和老婆一樣的衣服,在推銷一款脫毛器。那衣服是一件蓬蓬裙,袁美珍從海淘買來,質(zhì)料粗劣。此時卻煥發(fā)著華麗的絲質(zhì)光澤。一樣煥發(fā)光澤的陌生女人,年輕而鮮艷,長著挺秀細巧的鼻梁。連粵名想,真的是魔術(shù)啊。袁美珍最不滿意的,就是自己扁塌的鼻子,曾經(jīng)起意去隆鼻,終究被手術(shù)費所勸退。原來女人的愿望,如此簡單就可實現(xiàn)。屏幕中的女人,用甜美而造作的聲音,在謝謝老板。他們?yōu)樗⒅鞣N禮物,從火箭、游艇,到瑪莎拉蒂。連粵名想,這小小的手機屏幕,是辛德瑞拉午夜十二點前的城堡,是個迷你的仙境。他看著屏幕中的袁美珍,笑得如此由衷而滿足。
連粵名曾經(jīng)問袁美珍,為什么要做直播。袁美珍不屑地望他一眼,說,靠你那點工資過活,指擬你……揸兜都得啦⑤。
對這言過其實的話,他習(xí)以為常。然而看著屏幕中的妻子,他忽然有些明白。他不禁伸出手指,按下右下方的紅心,點了一個贊。然而,一分鐘后,他就被踢出了直播室。
此時,房內(nèi)安靜了。他看一看墻上的掛鐘,大約是直播結(jié)束了。他抬起手,想敲一敲門,但終于還是停下了。忽然,他聽到劇烈的孩子的哭聲,趕緊跑去了思睿的房間。他看到女兒抱著嬰孩,驚惶失措。孩子正在大口地嘔奶,剛才哭得聲嘶力竭,此時卻已有呼吸不暢的聲音,氣息在一點點弱下去。他也不禁有些慌,對思睿說,使唔使打999?
思睿機械地搖晃著孩子,眼神是亂的,望著外面正黑下去的天,張一張口說,BB唔好喊,唔好喊……
這時,忽然聽到門“砰”的一聲被打開了。袁美珍氣勢洶洶地走出來,道,使乜call白車?!
說罷,走到思睿跟前,一把抱過孩子,將他直起身體。對連粵名說,愣住做乜,快攞塊毛巾過來。她叫連粵名將毛巾放在她左邊肩膀,將孩子的下巴靠在肩頭。然后托起孩子的屁股,將手弓起來彎成勺子的形狀,開始在他背上輕輕拍打。上上下下,一邊畫著圓圈,同時身體輕顫,嘴里發(fā)出“哦哦”的聲音。孩子漸漸安靜了,忽然咳一聲,打了個響亮的嗝,一邊吐出一大口奶。袁美珍沒有停止動作,用手刀一下一下地在孩子背上撫弄,為他順氣。一套動作行云流水。孩子仰起脖子,又打了個嗝,這才舒服地埋下頭,靠在了袁美珍耳邊。慢慢閉上眼睛,睡著了。
待孩子呼吸停勻了。連粵名對思睿眨一眨眼,輕輕說,睇到未,都是阿嬤叻⑥啲哦。
聽到這里,袁美珍忽而變色,大聲道,一個野仔,誰要做他阿嬤?!
說罷將孩子往思睿懷里狠狠一塞道,戇鳩⑦到咁,點做人阿媽!
孩子大約被這動作弄疼了,終于震天響地哭起來。思睿一時氣結(jié)道,我慨仔死活,都不要他人理。咁你又過來?
袁美珍冷笑一聲,說,我不過來?佢死咗,我間房不是變了兇宅?
連粵名站在原地,愣愣的,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待他回過神來,聽到“砰”的一聲響。袁美珍已經(jīng)將那邊的臥室門反鎖上了。
孩子還在大哭著。他干干地對思睿一笑,說,你都知你阿媽份人,就是這樣……不待他說完,思睿終于也哭了起來,說,阿爸,你唔好再講了。
思睿將他推了出去,也將門關(guān)上了。
連粵名一個人,站在客廳里頭,黑著燈。他在黑暗中站了許久,這才慢慢挪動了步子,走到陽臺上去。外頭黑漆漆的天,有一兩點星,閃一閃,便躲到夜霾里去了。他彎下身,在角柜里摸索了一下,摸出了一包“紅萬”。這包煙是幾年前他在角柜里發(fā)現(xiàn)的。大概是上一任舍監(jiān)無意的遺留,只剩下了半包。他沒有扔掉,就一直這么留著。這時候從里頭抽出一根,就著廚房的火頭,竟然點著了。他狠狠地抽了一口。他本是不抽煙的,煙吸到了肺里,來不及吐出來,辛辣地一漾。于是劇烈地咳嗽起來。待咳嗽平息了,他不甘心,又抽了一口,緩緩地,讓那溫暖在胸腔里停留了一下,這才慢慢地呼出來。這時竟有月亮出來了,月光底下,他面前就出現(xiàn)了一團淺淺的藍霧。在這繚繞的霧中,他閉上了眼睛。依稀還能聽見孩子斷續(xù)的哭聲,可還有別的聲音。他辨認了一下,是鋼琴聲,拉赫瑪尼諾夫,《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在這家里,他許久未聽到過。此時也是斷裂的,將靜夜裁切得七零八落。
他在沙發(fā)上和衣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收到了二妹連粵南的短信,讓他去收拾阿嬤老屋里的東西。
他走到春秧街上,整條街市剛剛醒來。店鋪開了門,照例僭越將攤位擺到車道上,生果檔、魚檔,都是新鮮而清凜的味道。趕早市的人也在車道上。電車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亻_過來,人流便自然分開兩邊,任由電車開過去,然后又重新匯集起來。并不見一絲慌亂,進退有據(jù),有條不紊。
“振南制面廠”的機器又轟隆作響起來。有些金屬的摩擦聲音,如同年邁人胸腔的共鳴。往前走幾步,就消失在市聲中了。連粵名這才覺出了餓來,便在南貨店里買了一顆芋粿,一路吃著,一路往樓上走。
打開門,是一股子塵土味。這屋子空了不過一個多月,竟像是塵封了幾年。但有一股子腥潮氣,證實不久前還有人住過。陽臺上,晾曬著女人遺留的衣物。菲傭姐姐來不及收拾清楚,慌張結(jié)算了工錢便走了。臨走多要了一個月人工,說和個死人老太太睡了整晚上,這筆錢主家要給她沖沖喜。
阿嬤走了,留下了一種氣味,那是長年的福鼎白茶澆灌出的。阿嬤說,自己脾氣躁,要用白茶平息心火。白茶清冽,所以直到米壽,阿嬤身上也從未有過那種不新鮮的、帶著頹敗氣息的老人味。他一邊收拾,一邊想。老輩人都惜物愛囤東西,瓶瓶罐罐、膠袋紙皮,盡是多而無當(dāng)。阿嬤也囤,摞得密密實實。但細看看,竟沒有一樣是可有可無的。阿嬤房中的大柜,除了衣物,便是六個柜桶。打開來,每只里頭都清清楚楚,分門別類。打開一個,便是一滿格的記憶。一格里頭放著各種票證和存折,還有房契。一格中擺有只藍罐曲奇鐵盒,里頭用橡皮筋捆成一沓。連粵名一張一張看。有三叔公一九七六年抵壘,辦的臨時身份證。有任劍輝和白雪仙,在新光戲院告別演出的戲票。有一九九〇年從羅湖坐長途汽車去莆仙的車票,那是連粵名最后一次陪阿嬤返鄉(xiāng)。還有一張,打開來是火化證,上頭的英文名字是拼音:Lin Tong Bo。連同保。他輕輕念出來,依稀記得這個人的名字?;鸹C里還夾著一張照片。這照片他沒有見過。照片上是一對年輕男女。男的是個文氣的樣子,五官凈朗,笑得不太舒展。他看出了自己眉目的出處;女的一條獨辮子,長及胸前。眼很亮,錚錚的笑模樣。這張照片泛黃有年頭,中間對折過,又展平了。可男女之間還是有一道密密的痕。
“如可贖兮,人百其身?!贝蠊裆钐?,還有一只包袱。扎得很緊,他費了一些力氣才解開。里頭有一只襁褓,雖然顏色黯淡,但可以辨得出是自己的。上頭繡著石榴與水仙,阿嬤親自繡的。還有一只虎頭帽,眼睛是塑膠的琥珀紐扣,也還是炯炯的。壓在最底下的,是一雙拖鞋。寶藍緞的底,鴛鴦戲水。鞋頭上已經(jīng)磨破了,用同色的線補過。大約又被頂開了,還是半個窟窿。連粵名將這雙鞋捧在胸前,心里忽一陣銳痛。
待他收拾好了,背上包就下樓去。到了樓下,才發(fā)現(xiàn)外頭已經(jīng)下起了密密的雨。雨越下越大,伴著淺淺的雷聲。香港的冬天,很少有這樣的雨。他怔怔地看了一會兒,才想起來上樓避一避,卻將鑰匙忘在了屋里。他正在門口躊躇,忽然聽到身后有人輕輕喚,連教授。
他回過頭,看到一個女人。女人也沒有帶傘,正撣著身上的雨滴,手里拎著一只籃子,看樣子剛剛買餸回來。連粵名認出來是個街坊,便笑笑說,看我大頭蝦,將鑰匙忘在了門里頭。
他往外看去,雨更大了,形成一道簾幕,外頭竟然什么也看不清了。女人也看著外面的雨,說,連教授,要不要上我那里避一避雨。
連粵名轉(zhuǎn)過頭,想起這個女人叫月華。是個外鄉(xiāng)人,卻也在這樓里住了十幾年了。
她大約是樓上大只榮的續(xù)弦。大只榮做鰥夫好多年,待略上了年紀,攢了些錢,就北上做生意。生意并不見得做得有多好,還賠了錢,卻從四川帶回了這個女人。帶回來后,他也并沒有在家里待著,考了個兩地車牌,給人跑運輸。有回在深圳灣遇到了車禍,沒來得及送醫(yī),當(dāng)場就死了。旁人都以為,月華要賣了房子回鄉(xiāng)下去。她倒沒有,守在這,十幾年也沒跟別人。白天給人當(dāng)保潔,晚上給人看更。賺的錢,貼補給老人院里大只榮的老竇。只是近年,有一種傳說,說她晚上不看更了,做起另一種生意。有一回,住在明園西街的老姐妹,就是連粵名當(dāng)初的房東,來探阿嬤,說起這樁事,臉上鄙夷而曖昧地笑。沒等她說完,阿嬤一拍臺面,說,“收聲喇,你道是一個女人過得容易?要是你死男人,揸兜都冇人理!”按說,多年的姐妹,何至于此。對方臉上紅一下白一下,拂袖而去。阿嬤也便橫了一眼在場眾人,厲色道,唔好系出邊亂噏⑧!聽到未?
女人見他不說話,定定望著門里頭,便細聲說,阿嬤人善,一路好走。
說罷便轉(zhuǎn)過身去,走了幾步,聽見連粵名卻跟上了她。開了門,走進去。屋里頭簡素清寒,并無許多過日子的氣象。月華走到廚房里,將餸菜擱下。出來,叫連粵名坐,卻看到他的目光遠遠地掃過。那里有些瑩瑩的小燈泡正閃著光,粉紅的、金燦燦的。她于是走過去,將臥室的門輕輕掩上了。她給連粵名倒上茶,自己拿過了一只很大的柚子,用竹刀斜斜砍一下,然后將皮慢慢地剝下來。兩個人望著外頭的雨,沒有要停的意思。從窗口望出去,整個北角都模模糊糊的,陌生得很。連粵名喝一口茶,味道很熟悉,說,福鼎白。月華點點頭,還是阿嬤俾我的,從去年中秋喝到現(xiàn)在。這些年,我吃的用的,多虧了阿嬤照應(yīng)。連教授,你知道嗎?我們自貢也產(chǎn)茶,叫“川紅”。我們家種,最好的叫“早白尖”。我總想著,要回一趟家,給阿嬤帶些來??墒?,到現(xiàn)在也沒回得成。阿嬤卻走了。
月華說到這里,眼睛一紅,低低頭,沉默住。許久后,將手上剝好的柚子遞給連粵名,手背在眼角上靠一靠。連粵名也不知說什么,過一陣,問她,你公公可好?
月華說,還好,就是身邊離不開人。別人都不認識了,只認識我。大事小事,都叫“新抱”。老人院的姑娘,天天打電話叫我過去,說他不見我不肯吃飯。胃口倒很好,一個人能吃掉一大碗叉燒飯。
連粵名說,那很好。老不老,都是看胃口。吃不下飯,人才真老了。我阿嬤……
他終于沒說下去。月華看出他的黯然,說,阿嬤是好福氣的。教出了一個教授,教授又教出了一個醫(yī)師。街坊多少人羨慕。平日里,阿嬤跟我們談起你,中氣都足了不少。
連粵名笑笑,說,可當(dāng)著我的面,只是罵。
月華說,慈母多敗兒。阿嬤是明事理的人。
這時候雨漸漸小了,連粵名說,我該走了。忙站起來,卻碰翻了桌子上的茶,全倒在了身上。連粵名說,我借一下洗手間。
走進去,按一下燈,卻不亮。
月華遞過一塊毛巾,說,唔好意思。壞了好久了,call了很多回師傅。師傅嫌活小,都不肯上門。
連粵名看一眼說,我來試試。
他就搬來一只板凳,一只腳踏在凳上。不夠高,他便踩到了浴缸沿子上。將燈擰下來,查看一下,叫月華將電閘關(guān)上,說,小問題。過了一會兒,他說,好了。就從凳子上下來。這時碰到什么,是輕柔的織物,在他臉上擦過。有一種柔潤的氣息,讓他腳下軟了一下。
月華拉開了電閘,洗手間里透亮的。他看到,原來浴缸的拉桿上,晾了一只胸罩。在燈光底下,是溫暖的米白色。
他見到眼前的女人,臉龐也是溫暖的米白色。也是一樣的氣息,瞬間在他的鼻腔里放大了數(shù)倍。他踉蹌了一下,女人扶住了他。忽而有一種力量,在他體內(nèi)奔涌了一下,摧枯拉朽般。他一把抱住了面前的女人。
事畢,他仍有些暈眩,看著頭頂忽暗忽明、五顏六色的燈仔,疑心是在某個不知來處的圣誕夜,如此虛幻與美好。他閉上眼睛,忽而睜開了。他下床,從包里拿出那雙陳舊的麗宮拖鞋,給女人穿上。女人遲疑了一下,還是穿上了。凈白的身體,唯有腳上,閃著一兩點的珠光,若隱若現(xiàn)。他體會到自己的壯大,在壯大間沖撞著這女人,惡狠狠地,攻城略地。
待他終于徹底地疲憊了,嗅覺卻冷靜下來。他覺得這室內(nèi)的氣息,無端地有些卑瑣。半晌,他問女人,你聞過素馨花的味嗎?女人轉(zhuǎn)過頭,看他,不知該說什么。他一個人走到洗手間,看到鏡子里的自己,有些驚訝。他許久沒有這樣好好看過自己。鏡子里是個半老的禿頂男人,兩鬢斑白,雙眼無神,有優(yōu)柔而頹敗的表情和體形。剛才,就這樣,在一具陌生的也近衰頹的女體上盤桓。甚至,他注意到下體也有了幾根白色的毛發(fā)。他忽而感到一陣羞愧。
他穿戴整齊,準備離開。想一想,從錢包里掏出了兩張千元鈔,遞給女人。
連粵名說,對不起。
月華說,對不起?本來就是關(guān)起門來做生意。不偷又不搶,誰對不起誰。
她將他的手輕輕擋開,說,這些年,阿嬤給我的恩惠,不止這么多。
這時外面的雨,忽而又大起來,伴隨狂風(fēng)呼呼作響,竟把一扇窗戶吹開了。月華走過去,將窗子關(guān)上。冷冷看了一會兒,回頭說,不是我要留你,是天要留。
連粵名便也坐下來,倏然,喃喃說,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
月華說,連教授,我讀書少,但懂你說的。教我們小學(xué)語文的先生,是個大學(xué)生,沒回城的知青??汕伤o我們講過這個故事。同樣一句話,看怎么說,誰來說,意思就大不同了。既然天留客,也是個緣分,一起吃個午飯吧。
連粵名愣愣地坐著,聽到月華在廚房開了火頭。不一會兒出來了,端出來一個白灼生菜,淋上蠔油,和一個紫菜蛋湯。又從微波爐里端出了一份燒味飯,外賣燒鵝。飯菜是一個人的量。她取了一只空碗,放在連粵名跟前,撥了大半進去。肉也是整齊的肉,留些邊角和骨給自己。她便低頭吃起來。連粵名不聲不響,終于也吃起來。鵝肉有點老,有些甜膩,但味厚而豐腴,令人滿足。連粵名在家,許久未吃過這樣的飯。他似乎打破了某種禁忌,大口地吃起來。胃里充盈起來,濕濕的暖。
他回到家,原本準備了一些說辭。但袁美珍并不理睬他,只望他一眼,給股票經(jīng)紀打電話,又給發(fā)貨商追款,聲音山響。
他輕輕推開思睿的房門,看母子兩個都在睡覺。孩子將手指塞在口中,忽而震顫了一下,大概是做了個夢。
晚上,一家人坐在一桌,都不說話。倒是思睿先開了口。她說,爸,我想好了。這孩子,以后就叫林木。
下一個周末,連粵名又說去老屋。袁美珍問,還沒收拾完?
他說,阿嬤幾十年的東西,一時半會怎能收拾完。
他敲開月華的門。月華看一眼,讓他進來,說,教授,你落下了一對鞋。
她回里屋,捧出那雙鞋。連粵名看到鞋頭的窟窿,已經(jīng)補上了。襯了一塊同色的緞,針腳密匝匝。
連粵名看月華腳上,有瑩瑩的珠光隱現(xiàn),也是一雙緞面拖鞋。
他將手里的東西,放到桌上,說,上次你請我吃了飯,我要還給你一餐。
……
(未完,全文見《十月》202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