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2年第5期|胡煙:春日的酬唱
歷史上最著名的那場永和九年的雅集,其目的,是詩。以修禊為主題的詩。修禊,是源于周代的一種古老習(xí)俗,即農(nóng)歷三月上旬“巳日”這一天,到水邊嬉游,以消除不祥。蘭亭雅集,即是王羲之、謝安等人在蘭亭這個地方,舉行修禊活動。那個惠風(fēng)和暢的日子,大家放下心頭的憂慮,顧盼著溪水里飄來的杯盞,醞釀心中的詩文。如若遲疑,便要受罰。既是交流,又帶有游戲的性質(zhì)。
那一天,微醺之后的王羲之心情極好,透明和暖的陽光照在他身上,如此真實,又如夢似幻。這令他產(chǎn)生了生命流逝的淡淡的憂傷。他為此次雅集撰序,筆隨心走——“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边@永不停息的時光啊,俯仰之間便帶走了一切。盡管這種感慨已經(jīng)并不新鮮,但仍忍不住由此抒懷。并且,他預(yù)言,“后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果然,一千六百多年過去,我們的心跳,跟永和九年那個春日的心跳,依然在同一頻率。我們的歡喜,我們的憂慮,都被王羲之在春日的陽光里看透。悠悠蕩蕩的杯盞,順?biāo)魈?,是對“逝者如斯夫”婉轉(zhuǎn)的注腳。
《蘭亭序》詩文本身,以優(yōu)雅的方式觸及了終極問題。天下第一行書,又將繁復(fù)的情感抽象。言,到此而盡;意,無有窮盡。千年來,除了書家,畫家們亦成為這種“意味”的揣摩者,各種版本的《蘭亭修禊圖》應(yīng)運而生。不著一字,雅集之雅,人生之快意與無奈,鋪陳于筆墨色彩中。給時空,以美學(xué)的方式重新上了一把鎖。
我曾偏執(zhí)地認(rèn)為,蘭亭修禊這一題材之所以適合入畫,與晉人的衣著有關(guān)。他們的服飾寬大飄逸,走起路來像是有風(fēng),如在云端。畫里,這身衣服的線條格外優(yōu)美流暢。據(jù)說,他們那般穿著,是與魏晉時期士人多有服散有關(guān)。服食五石散之后大量出汗,寬大衣袖利于排汗。同時,這身穿著又是與禮教、規(guī)矩束縛抗衡的隱喻,想起王羲之當(dāng)年“坦腹東床”的典故,那性情,灑脫自在。服飾,成為魏晉風(fēng)流的符號代言。當(dāng)然,真相絕非如此。
本文關(guān)注的,便是歷史上與雅集有關(guān)的畫。我作為一個愛畫人,某天,莽撞地遇見這一話題。翻閱典籍,曲曲折折很久,迷途而不知返。想努力梳理出一個頭緒,發(fā)現(xiàn)一本書的容量仍不能窮盡,只能精簡濃縮至此。
畫者,文之極也
時光流轉(zhuǎn)至大唐,洛陽。
“空門寂靜老夫閑,伴鳥隨云往復(fù)還。家釀滿瓶書滿架,半移生計入香山。”晚年的白居易,終于有資格也有覺悟,徹底放下兼濟天下的仕途理想,帶著一身的書香,回歸山林。經(jīng)過勘察,他為自己選擇的安身之地是洛陽香山寺。從這首詩可以看出,他對這種生活狀態(tài)相當(dāng)滿意。
會昌五年(845年),白居易七十四歲。他召集胡杲、吉皎、劉真、鄭據(jù)、盧貞、張渾、李元爽及禪僧如滿八位七十歲以上的老人,集結(jié)“九老會”。聚會的方式已不再像蘭亭雅集那樣單調(diào)了,而是以詩文酒會的形式,令參會的老人們有歌聽、有舞看、有酒喝,并鼓動這些老人們復(fù)歸嬰兒,徹底釋放天性,能歌則歌,能舞則舞,玩得盡興之后,再來賦詩。白居易當(dāng)然是很懂浪漫的人,他錦上添花,又請來畫工,為老人們寫真畫像,然后在每幅畫像上題詩。當(dāng)時,文人畫還未盛行,詩書畫一體的形式,自白居易始,是無意之舉。
“九老會”揚名,主要仰仗于白居易的詩壇地位。再者,九,不是尋常數(shù)字,指《易》中的陽爻,代表至陽。九老,如九個為世人指點迷津的神仙?!断闵骄爬蠄D》成為繪畫題材,既是對白居易等文人的崇拜,又深含民間對于長壽的祈愿。歷代文人,在仕途磨礪之余,常艷羨著這九位老人的聚會——人生最大的快樂,不就是功成名就之后放下束縛,有酒喝,有知心朋友盡情玩耍嗎?前提是,健康長壽。
文人夢,大多是以詩文傳世,千古留其名。有了蘭亭雅集和香山九老會的經(jīng)驗,后世文人聚會,除了留下詩文,也意欲留下畫作。
比如,元末名士顧瑛,將文人雅集當(dāng)成自己畢生的事業(yè)。他在家鄉(xiāng)修建二十四處景點,精心雕琢成園林,三十三年中主持雅集一百八十多次,參加的人有兩百多人,幾乎囊括了元代后期所有的知名人士。倪瓚、黃公望、王蒙、張雨等人都是座上賓。有一次,他竟在自己的墳前舉辦雅集。那一次,他像是攤出了自己的底牌,對著前來聚會的十二位文友大發(fā)感慨:人生終究難免一死啊,與其等死后故友們到墳前哭泣祭拜,不如活著的時候大家對著好山好水痛飲賦詩!眾人嘩然。
為了打造“玉山雅集”品牌,顧瑛邀請著名畫家張渥,繪《玉山雅集圖》?;蛟S有人會問,既然有黃公望、倪瓚、王蒙等畫界巨擘參與,為什么不請他們來畫《玉山雅集圖》,那樣會更容易傳世。一則,“元四家”都是清高派,元末的亂世將他們鑄成了冷面孔,筆下多是枯山遠(yuǎn)水。對于雅集的題材,他們難免不屑。二則,文人畫家多不擅長人物畫。他們的心思不在技巧上雕琢。相形之下,張渥更像職業(yè)畫家,他將李公麟的白描畫法繼承得相當(dāng)傳神,曾有《九歌圖》《雪夜訪戴圖》。
遺憾的是,張渥的《玉山雅集圖》原作已不存。只能從楊維楨的《玉山雅集圖記》中追尋約略樣貌:
右玉山雅集圖一卷,淮海張渥用李龍眠白描體之所作也。玉山主者,為昆山顧瑛氏,其人青年好學(xué),通文史及聲律鐘鼎古器法書名畫品格之辨。性尤輕財喜客,海內(nèi)文士未嘗不造玉山所。其風(fēng)流文采出乎流輩者,尤為傾倒,故至正戊子二月十又九日之會,為諸集之最盛。冠鹿皮,衣紫綺,據(jù)案而伸卷者,鐵笛道人會稽楊維楨也。執(zhí)笛而侍者,姬翡翠屏也。岸香幾而雄辯者,野航道人姚文奐也。沉吟而癡坐,搜句于景象之外者,苕溪漁者剡韶也……
根據(jù)楊維楨的描述得知,張渥用的是白描畫法。所畫雅集情境,時間是至正戊子年,即公元1348年農(nóng)歷二月十九日。楊父將參會者一一點名,文首對于主人顧瑛難免有點吹噓。文章很長,結(jié)尾,楊維楨發(fā)了一番感慨,將玉山雅集的地位提升了兩個臺階:蘭亭過于清則隘,西園過于華則靡;清而不隘也,華而不靡也,若今玉山之集者非歟?
楊維楨認(rèn)為,蘭亭雅集味道趨于寡淡,西園雅集歸于華麗,而玉山雅集的氣氛恰到好處。楊維楨在圖記里描寫了幾個女人,俗欲的氣息彌漫紙上。我想起,楊維楨曾用舞姬的鞋子當(dāng)酒杯,有潔癖的倪瓚因此與之絕交。這是一個插曲。
玉山雅集舉辦的十幾年,正是元朝氣數(shù)將盡的年代。墻外,農(nóng)民起義的廝喊聲不斷;墻內(nèi),文人飲酒作詩,賞畫聽?wèi)?。玉山雅集是文人們以超現(xiàn)實的方式,面對一個王朝終結(jié)。
讓時光倒流一下,回到北宋。楊維楨提到的西園雅集,在繪畫史乃至于整個中國文化史上,都稱得上耀眼。
北宋駙馬王詵的西園,是一個讓無數(shù)文人念念不忘的地方。蘇東坡在《水龍吟》中留有:“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鼻赜^在《望海潮》里回憶:“西園夜飲鳴笳。有華燈礙月,飛蓋妨花。蘭苑未空,行人漸老,重來是事堪嗟!”落紅、夜飲、風(fēng)花雪月,西園,是美好故事的發(fā)生地。
宋神宗元豐初,一個祥瑞的日子,王詵邀請?zhí)K軾、蘇轍、黃庭堅、米芾、秦觀、李公麟以及日本圓通大師等當(dāng)代十六位文人名士,在自己府第的西園游園聚會。著名畫家李公麟用白描畫法記錄當(dāng)時場景,繪《西園雅集圖》,米芾根據(jù)畫作,創(chuàng)作《西園雅集圖記》,既是美文,又是行書中的經(jīng)典。大約,藝術(shù)家遇到高水平的同行,內(nèi)在的潛力會被大大激發(fā),靈感噴薄而達(dá)到創(chuàng)作巔峰狀態(tài)。
其烏帽黃道服,捉筆而書者為東坡先生。仙桃巾紫裘而坐觀者為王晉卿?!掠写笫?,陳設(shè)古器,瑤琴芭蕉,圍繞坐于石盤旁道帽紫衣右手倚石,左手執(zhí)卷而觀書者為蘇子由。團(tuán)巾繭衣,手秉蕉箑而熟視者為黃魯直。幅巾野褐,據(jù)橫卷畫淵明歸去來者為李伯時?!恤卖淖褕F(tuán)而說無生論者為圓通大師。旁有幅巾褐衣而諦聽者為劉巨濟。二人并坐于怪石之上,下有激湍潨流于大溪之中……
文中,除去作為服務(wù)人員出現(xiàn)的童子侍女,共十六人。十六個在中國文化史上熠熠閃光的名字,姿態(tài),神情,米芾一一描述。要畫好人物,必須要參透其內(nèi)心,蘇軾、蘇轍、黃魯直、秦觀、李公麟、米芾等,要了解這些人,準(zhǔn)確表現(xiàn)他們的風(fēng)神、情態(tài),需要深厚的學(xué)養(yǎng),不是民間畫匠所能企及的。
其次,米芾文中,對于風(fēng)景有如此描述:“水石潺湲,風(fēng)竹相吞,爐煙方裊,草木自馨,人間清曠之樂,不過于此?!笨諝庵须硽柚娨?。有人說,歷史上,這十六人很難在同一時間齊聚西園,《西園雅集圖》只不過是李公麟的美好想象,是一種藝術(shù)的虛構(gòu)。但,后世文人不管不顧,真與假,已經(jīng)不再是問題的核心。
《西園雅集圖》的存在,像是框定出雅集圖式的標(biāo)準(zhǔn)模塊:觀書、作畫、操琴、題石、講經(jīng)……
傳說,當(dāng)年宋徽宗為宣和畫院招攬英才,曾親自出題。他將繪畫中的詩意,定為關(guān)鍵的考量標(biāo)準(zhǔn),以古人詩句為題——“深山藏古寺”“踏花歸去馬蹄香”“竹鎖橋邊賣酒家”“嫩綠枝頭紅一點”……稱量畫家的巧思。無獨有偶,當(dāng)李公麟的《西園雅集圖》不幸遺失之后,米芾的文章便成了歷代畫家“看文作圖”最現(xiàn)成的考題。
應(yīng)試者層出不窮。其心理,一是炫技,二是對于西園雅集的追慕之情,恨不能早生幾百年,親臨雅集現(xiàn)場,漫步于竹林中,聽蘇軾高談闊論,看“米癲”在石頭上恣意題詩,或者,與秦少游一同聽曲探討音律……趙伯駒、錢選、趙孟頫、唐寅、仇英,直至現(xiàn)當(dāng)代的傅抱石、張大千等人,歷代畫家都描繪過自己心中的雅集情境。此題材經(jīng)久不衰。
劇情繁復(fù)的西園雅集,像是為長卷而生。在宋代小品盛行的時代,李公麟繪長卷,是對自己才華的恣情傾吐。試想,賞畫者焚香沐手,徐徐將長卷展開,風(fēng)景若隱若現(xiàn),像是書法的藏鋒,先是一枝竹、一方石,漸漸,人物出現(xiàn),再展開,劇情綿綿鋪陳,直至花團(tuán)錦簇,高士往來其中,既相互獨立,又彼此顧盼勾連。節(jié)奏的跳躍,氣息的連綴,情境的交融……舒展的長卷,賦予空間以流淌的音律之美。
或許,顧瑛當(dāng)年正是被這種時空交錯的神秘感所吸引,才將雅集付以生死之托,將雅集圖的傳世,看作別樣的永生之法。
眾工之事,不能高也
《西園雅集圖》最常見的是南宋劉松年的版本,忠誠于米芾描述,中規(guī)中矩。劉松年擅長畫茂林修竹,作品人稱“小景山水”。人物與山水的比例均衡,松,芭蕉,盛開的木槿花,呈現(xiàn)自然景物之美好。美中不足的是,人物情態(tài)不夠灑脫適意。比如,題石的米芾,一本正經(jīng),顯得拘謹(jǐn),風(fēng)韻不足。
“南宋四家”之一馬遠(yuǎn),有了新的構(gòu)思。馬遠(yuǎn)擅畫船和水。右端第一段的起筆,溪水,行人,石橋,類似代表作《踏歌圖》,有民間的熱鬧。其后,一小童在舟中欲撐篙而去,讓人聯(lián)想到《寒江獨釣圖》??此婆c雅集內(nèi)容不相關(guān),但氣不外泄,意蘊含蓄。第二段,蘇軾策杖而來,心事重重。馬遠(yuǎn)的年代,蘇軾已經(jīng)故去了半個多世紀(jì)。此時,世人對蘇軾的品格和才學(xué)更加敬仰。將蘇軾與其他文人隔離開來,無疑是抬高其地位。第三段,米芾作書,全場觀摩,為高潮部分。最后一段,聽琴。卷末,兩名小童正燒火烹茶,余韻不絕……
馬遠(yuǎn)將李公麟的畫作結(jié)構(gòu)進(jìn)行了調(diào)整,又將自己熟悉的江浙山水融入畫面。最精彩的部分,是開篇的水。但總體氣息是蕭瑟的。令人聯(lián)想到“蘇門四學(xué)士”的坎坷際遇。雅集,截取了他們?nèi)松凶钜鄣钠?,有傷懷之美?/p>
文徵明也有《西園雅集圖》,素樸的風(fēng)格,是寫出來,遠(yuǎn)近中景,看得出,畫得很慢,也很淡,情緒平穩(wěn)沉靜如他的小楷。
石濤總是出人意料。他一舉推翻前人經(jīng)驗,生造了一個西園。園中迷迷蒙蒙,渾然一片,白衣高士們暢懷其中。他用潦草的筆法,幾乎是掃出了人物風(fēng)神。欲醉欲醒,半人半仙。尤其最末一場戲,圓通大和尚身著袈裟,坐在蒲團(tuán)上講“無生論”,一旁的劉巨濟聽得入神。兩個蒲團(tuán),懸掛天地間,旁邊流淌的說不清是霧氣還是水汽,亦或是云。寫意,就是寫出那個意思。那個意思,是石濤心里的意思。所謂別開生面,即是在完全陌生的地方,開出了新的面貌。石濤的膽識幾乎要沖破皮囊,難怪可以喊得出“今問南北宗,我宗耶?宗我耶?一時捧腹曰:我自用我法”這樣驚世駭俗的言論。
八大山人如果畫《西園雅集圖》,會是何種面貌呢?沒見過。只有行書《西園雅集圖記》傳世。
思緒行走于此,我想重點描述的,是一個人——仇英。
仇英曾多次以工筆重彩繪制《西園雅集圖》。雅集這種繁復(fù)的場景,對別人是考驗,對他則是展示才華的機遇。李公麟、劉松年、趙伯駒等人的風(fēng)格筆致,他曾下了多年苦功臨摹,因此各種筆法熟稔于心。山、石、竹林、庭院、欄桿、水榭,在他筆下常畫常新。
讀仇英的《西園雅集圖》,見不到對蘇軾的仰望,讀不到米芾等名士狂怪的性情,只看到熱鬧精彩的故事。仇英獲得了一種完全理性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畫面處處好看,無論哪一處的光景,色彩、形態(tài),都經(jīng)得起推敲。仇英的畫,重在博古。
仇英,繪畫史上最沒有故事的巨匠,卻反而由此引來眾多探尋的目光。
仇英的故事,可以從雅集掀開一角。
晚明,蘇州經(jīng)濟繁榮,文化發(fā)達(dá),文人想要對抗黑暗政治生態(tài),排遣精神苦悶,于是,富麗堂皇的雅集頻頻舉辦?!懊魉募摇敝坏某鹩?,是雅集的??汀?/p>
比如,暮春三月的一天,江南某私家園林的主人邀約三五知己,在竹院中賞玩古董,烹泉品茗,仇英是受邀者之一。對于古董,仇英并沒有深入研究。然而這樣的場景,仇英卻經(jīng)歷很多。所以,在他畫《竹院品古圖》的時候,除了主人和客人玩賞古董的場景之外,腦海中還有無數(shù)細(xì)節(jié)作為他的甄選素材——遠(yuǎn)景,竹林中頂著鮮綠的春筍、太湖石的孔洞背后隱藏的瘦鶴;近景,案上、案前擺放的各種青銅器和古董、禪椅上斑斑的竹痕……憑技藝,仇英做到了心手合一。
品古,是一項高端的娛樂。明代文人對于“雅”字的框定與雕琢,近乎病態(tài)。董其昌曾在《骨董十三說》中說:“骨董非草草可玩也,先治幽軒邃室。雖在城市,有山林之致,于風(fēng)月晴和之際,掃地焚香,烹泉速客。與達(dá)人端士談藝論道,于花月竹柏間盤桓久之。飯余晏坐,別設(shè)凈幾,輔以丹罽,襲以文錦,次第之出其所藏,列而玩之。若與古人相接欣賞,可以舒郁結(jié)之氣,可以斂放縱之習(xí),故玩骨董有助于卻病延年也?!币呀?jīng)形成了成熟的理論。
正如董氏所言,品玩古董,需要客觀環(huán)境和心境。出身寒門的“工匠”仇英,兩種條件都不具備。他只是這門貴族藝術(shù)的描繪者、記錄者,因為他有一身絕技。他的繪畫技藝,是文人雅集的通行證。他的使命,是為那個時代的富貴文人留下鮮活而美好的細(xì)節(jié)。
仇英成長的大明王朝中期的蘇州,是手藝人的天堂。作為漆工的仇英,履歷并不復(fù)雜。由于漆工出色,他偶然被大畫家周臣相中,學(xué)習(xí)畫畫。周臣有兩個著名的學(xué)生,一個是仇英,另一個是唐寅。后來,仇英結(jié)識了收藏家項元汴,在他家里一住就是十幾年,臨摹了大批古畫真跡,畫工越來越精,整天出入文人雅士圈子,名氣越來越大。
清代褚人鑊的《堅瓠集》里,曾記載仇英受雇于人的履歷:“周六觀吳中富人,聘仇十洲主其家凡六年,畫《子虛上林圖》為其母慶九十歲,奉千金,飲之半逾于上方,月必張集女伶歌宴數(shù)次?!睘榱藙?chuàng)作一幅慶生畫,仇英在主雇家里寄居了六年。報酬的豐厚,更是坐實了仇英“畫工”的身份。
歷史上,關(guān)于仇英的記載不多。雖然與沈周、文徵明、唐寅并稱“明四家”,但仇英畢竟不是文人,他不擅長以文抒情。他的一生,似乎是沉默的。他對畫面的雕琢有著強迫癥般的執(zhí)著,連署名都覺得是破壞畫面效果?!睹鳟嬩洝分^其“發(fā)翠豪金,絲丹縷素,精麗艷逸,無慚古人”。
仇英的代表作《漢宮春曉圖》用手卷的形式描述宮闈中的日?,嵤?,共畫一百多人,衣著情態(tài)各異?!肚迕魃虾訄D》描繪明時蘇州城遠(yuǎn)近郊情境,畫面人物共兩千多,令人嘆為觀止。
貧寒的仇英,一生都在描繪富貴。
在江南文人雅集的聚會中,精湛的繪畫技藝意味著尊嚴(yán)。仇英的《蘭亭修禊圖卷》,角度是純粹的審美。竹林、花草、怪石,天地間的色彩,妍麗明快。水中飄蕩流淌的杯盞,似乎富有彈性,浪漫而有韻致。士人們次第盤坐于岸邊,他們長衣的線條婉轉(zhuǎn)流暢,像是王羲之的行書,字與字之間有墨氣的呼應(yīng)和連帶。
“蘭亭修禊”這一題材,共有多少畫家手摩心追,無從統(tǒng)計。但仇英,無疑是最有能力描繪文人雅集題材的畫家之一。
試想,仇英在描繪《蘭亭修禊圖》的時候,心態(tài),是充滿享受和羨慕的。他全身心融入畫作之中。他不會作詩,倘若杯盞漂流到面前,一定羞得面紅耳赤,只能遭受罰酒的窘態(tài)。這令他自卑?,F(xiàn)實生活中,他雖然出入眾多文人雅集,精神卻游離于雅集之外。他無法收獲如顧瑛那般的暢快感受,只能刻苦提升技藝,在雅集中收獲掌聲和贊美。他極盡能事,將曲水流觴的場景描繪得令人神往。他最拿手的,便是以色彩、線條呈現(xiàn)美感。他成功地掩蓋了某種尷尬。令人相信,歷史上那些著名的雅集,與他的心性相合。
幾天前,見到江南畫家劉二剛的《蘭亭雅集圖》,畫家將魏晉名士們畫成幾個粗線條的老頭,在山林溪水邊恣意玩耍。劉二剛用筆稚拙老辣,像簡筆畫,卻透著大智若愚的氣象。心里歡喜的同時,又為仇英唏噓感慨——你其實不必畫得那么辛苦的。雅集,本來就是一起玩耍。如果仇英也將繪畫當(dāng)作一種玩耍,或許,就不會五十多歲便離世了。
夫畫者,從于心者也
明武宗正德十三年(1518年)清明,文徵明與好友蔡羽、湯珍、王守等六人,在無錫惠山舉行茶會。這場品茶的小型聚會,因《惠山茶會圖》的傳世,成為又一場著名的雅集。名士們將自己安置于自然,全然沉寂于山水中,品茶。山水為主,人為客。文徵明是一個性情內(nèi)斂的人,因而惠山的茶會,是偏于靜默的。他們不再以吟誦詩文為主要目的。他們將泡茶這樁事,變成一個敬重山水的儀式。謙遜的姿態(tài),流露出一種真正的“閑”。有了閑暇,從而誕生了好的藝術(shù)。
唐代茶圣陸羽曾將天下水分為二十等,惠山泉為天下第二。文徵明素來不擅長飲酒,卻十分喜歡喝茶。他說,“吾生不飲酒,亦自得茗醉”,又曾作詩:少時閱茶經(jīng),水品謂能記。如何百里間,慧泉未能試……也就一百里的距離,怎么就不能去品嘗聞名遐邇的惠山泉呢?
據(jù)蔡羽敘述,他們早就有惠山之行的計劃。這一天,終于動身了,似乎天公也特別作美:“……戊子為二月十九,清明日,少雨,求無錫未逮惠山十里,天忽霽。日午,造泉所。乃舉王氏鼎,立二泉亭下;七人者,環(huán)亭坐,注泉于鼎,三沸而三啜之。識水品之高,仰古人之趣,各陶陶然,不能去矣!”
文章簡練,清新,有畫面感。文末沒發(fā)感慨,只有小情懷的陶陶然。幾位品嘗了“天下第二泉”的清冽,喜滋滋的,怎么也不舍得離開。
惠山歸來的文徵明非常高興,回憶起來,數(shù)次作詩,其中一首寫道:妙絕龍山水,相傳陸羽開。千年遺志在,百里裹茶來。洗鼎風(fēng)生鬢,臨闌月墮懷。解維忘未得,汲取小瓶回。
跑了一百里,畢竟不容易,文徵明用小瓶子裝了惠山泉水回來。這個小故事,應(yīng)該是圓滿地講完了。
畫《惠山茶會圖》的過程,是文徵明作快樂的追憶。作品既是紀(jì)游,又是重新創(chuàng)作。蒼郁的松,秀麗的石,古樸的亭,悠然的賢士……未必是還原當(dāng)時的現(xiàn)場,而是呈現(xiàn)他心中理想的雅集的樣貌。
理想,是在低迷的現(xiàn)實土壤中努力伸張的枝杈。
文徵明創(chuàng)作這幅畫的時候,是在正德十三年左右。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九次參加南京的鄉(xiāng)試。九次的科場挫折,已經(jīng)將他的盛年之氣壓服。文徵明有韌性,雖然沒有消沉,但這種沉穆的有些抑郁的情緒無法掩藏。筆墨即心跡,《惠山茶會圖》因而具有多重情緒的內(nèi)涵。
畫卷自右向左展開。畫面里,除三位書童之外,共有五人,有人在井邊取泉水,有人在山徑信步。緊挨著井亭,松樹下的茶桌上擺放著精致茶具,桌邊方形竹爐上置有茶壺,一童子在取火,另一童子備器。文徵明對青綠山水題材情有獨鐘,作品視覺上令人眼前明亮,如入雨后山林。
雅集的最高形式,是文人們各自悠悠然的閑態(tài)。沒有語言上的攀附、迎合,沒有行為上的整齊劃一,他們?nèi)涡郧榱髀叮椒ド⒙湓谏搅种小?/p>
人無媚態(tài),是“雅”。精神的高度契合,是“集”。
這些人的相聚,是為了品泉水。清貧,清高,清雅,清狂,都是泉水之清。科舉失敗的傷痛,可以此泉水來洗滌。清風(fēng)明月無價,也似這種清,與濁相對。
文徵明的人生,不濁。他中年以后成為蘇州最熱門的畫家,求購作品者絡(luò)繹不絕。但文徵明有自己的規(guī)矩,“生平三不肯應(yīng)”:一是不給藩王作畫,二是不給太監(jiān)作畫,三是不給外夷作畫,秉持儒家正統(tǒng)士大夫操守。如此,像是一個隱喻,惠山泉令他動情。然而,他的性格底色,仍舊是沉郁的。人生的悲涼感,歷史的蒼茫感,盡在《惠山茶會圖》中。這一點,是不可言說的意味。
蔡羽小楷題《惠山茶會圖》曰:惠麓煙中見,名泉拄杖尋。蔽虧多翠木,宛轉(zhuǎn)向云林。世有煎茶法,人無飲水心。清風(fēng)激修竹,山谷得余音。
“世有煎茶法,人無飲水心?!鄙焦鹊挠嘁?,只有全然放下功利心的人才聽得到。這群人帶著茶具,赴一場百里之外的品泉之約,一路抖落風(fēng)塵,只剩下一顆赤子心。文徵明的畫,澄凈和沉郁兩種相反的氣質(zhì)交織,令敏感的人為其深深著迷。
文徵明是一個極富耐心的人,八十多歲還能寫一手娟秀的小楷。他和沈周都是文人圈子里的領(lǐng)袖人物,筆下多有雅集題材。他骨子里不是個愛喧囂的人,所以他的這類畫,是青綠山水風(fēng)格的小寫意,詮釋靜穆與崇高。
再看文徵明的《蘭亭修禊圖》,參加雅集的人并不多,八名高士相隔很遠(yuǎn),像是彼此間并不交流。如何聽得見對方作詩呢?繪畫畢竟是視覺藝術(shù),畫面因此舒朗。人在天地間,顯得身形渺小卻不羸弱。最美好的是周邊景色,樹林蓊郁,空氣潔凈。那是文徵明心中的晴朗與明凈。
水邊飲宴、郊外游春,文人聚會千古不絕,最難得的,是站在時空的高處,俯瞰大地蒼生,清澈的眼神與時光的無情流轉(zhuǎn)碰撞出絢爛的火花。
翻閱這些名作,容易生出野心——能否打造雅集圖的全新題材,留名青史?顯然,急功近利的時代,不乏有勇氣制造煙火的人,但這樣的人,恰恰最容易落入中國畫道的陷阱。石濤曾說,“嘔血十斗,不如嚙雪一團(tuán)”,費心打磨,不如澡雪精神。禪意,通向真理。
有一個例子。清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工部郎中江藻在京城南部修筑了一座小亭,常邀他的好友飲酒賦詩。他們羨慕白居易的風(fēng)雅,取其詩“更待菊黃家醞熟,共君一醉一陶然”句中的“陶然”二字為亭命名,人亦多直呼為“江亭”,意在打造一場與香山九老會相仿的雅事。雍正年間,陶然亭成為了江浙士人入京參加會試后舉辦“老鄉(xiāng)會”的首選之地。
嘉道年間,京城重要文人齊聚陶然亭,無論春夏秋冬,不間斷雅集,甚至形成了人員相對固定的“江亭雅集圈”。
1925年初,八十歲的老詩人樊樊山很有雅興,在陶然亭廣邀名流才俊,精心挑選上巳日,組織了一次規(guī)模空前的聚會。參加的有正在清史館中修史的趙爾巽、熊希齡、嚴(yán)復(fù)的高徒侯毅等,共一百零九人。曾創(chuàng)作《霜天碧》《滄桑艷》等傳奇劇本的丁傳靖為雅集撰序。這篇指定的作業(yè)《江亭序》寫得中規(guī)中矩,平淡無奇。
雖然這次的江亭雅集運用現(xiàn)代技術(shù)存照,但雅集圖作為程序必不可少。由當(dāng)天到會的賀履之、林彥博、李雨林三位畫家,各作三幅《江亭修禊圖》。
然而,我通過各種途徑查找《江亭修禊圖》,均無果。彈出的信息,都是《蘭亭修禊圖》。是否,永和九年王羲之的名篇,最迷人之處,便是“無意為之”的真誠和純粹?
前幾日,在陶然亭公園閑逛,市民健步走、踢毽子,昔日的風(fēng)雅集會場所,成為了親民的大眾休閑游樂場。江亭修禊,若非有心在故紙堆里淘故事,是很難追溯到的。
文人雅集的魅力,關(guān)乎人與自然的能量場,關(guān)乎時代背景,關(guān)乎時空密碼。
對于雅集圖的解讀,如同分析史書中的省略號,或者捕捉歷史巨石激起的漣漪,吉光片羽,零碎卻絢爛。重述它們,如同在人流紛雜的綠皮火車車廂里,彎腰拾起一枚金幣。
胡煙,原名胡俊杰,山東龍口人,魯迅文學(xué)院第27屆高研班學(xué)員,現(xiàn)居北京。散文、小說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散文選刊》《青年文學(xué)》等刊物。曾獲冰心散文獎、三毛散文獎、《廣西文學(xué)》年度散文獎、《北京文學(xué)》年度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