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特·彭斯:蘇格蘭國民詩人的悖論人生
1795年底,蘇格蘭詩人羅伯特·彭斯的痛風又發(fā)作了,刺骨的疼痛折磨得他難以起身。到了次年春天,彭斯舊病未愈,又添了風濕病,并逐漸入侵心臟,到了1796年的四五月間,他已經一病不起。即便到了生命的最后時刻,這位蘇格蘭歷史上最偉大的詩人還在為債務發(fā)愁。1796年7月12日——去世前9天——他在給友人湯姆森的信中寫道:“雖然過去我曾夸下海口獨立,現在可惡的貧窮卻迫使我向你乞求五英鎊?!敝劣跒槭裁葱枰@筆錢,彭斯寫道:“有個縫紉用品商是一個惡棍,我欠他一筆錢。現在他知道我快死了,于是開始提起訴訟,非要把我送進監(jiān)獄不可?!睂Υ?,這位詩人幾乎用乞求的口吻求助:“看在上帝的份上,請務必寄給我五英鎊。我害怕坐牢已經害怕得發(fā)瘋了。”
這封信中,絲毫不見一名詩人的浪漫和無畏,剩下的只有普通人的恐懼與憂慮。但病魔比法院傳票來得更快些,在這封信發(fā)出一周后,貧病交加的彭斯陷入了昏迷。1796年7月21日,彭斯在蘇格蘭去世,年僅37歲。
彭斯畫像
黑茲利特在《英國詩人》中這樣評價道:“彭斯的天才比不上莎士比亞,但他有著與莎士比亞類似的豪爽、直率和誠摯性格……論人格,彭斯可與莎士比亞相提并論;論詩才,彭斯不及莎士比亞的二十分之一?!?/p>
小鎮(zhèn)文青
莎士比亞出生在英格蘭的富庶之地埃文河畔斯特拉福德,這是一個河流穿城的英格蘭小鎮(zhèn)。莎翁的父親是當地市長,他7歲進入文法學校讀書,23歲開始嘗試寫作劇本。相比而言,蘇格蘭國民詩人出身寒微。1759年1月25日,彭斯出生在艾爾郡艾洛韋父親租用的破舊農舍里。他在一段自敘性的詩歌中這樣描述道:“猛然一陣正月的寒風,刮進來鷗祝賀的啼叫。”這個生命的到來并沒有給這個貧寒的家庭帶來多少喜氣。他出生沒幾天,一再修補的山墻就在一場暴風雨中坍塌,母子只能去鄰居家避難。彭斯的父親是個莊稼漢,由于家中人丁漸長,這位蘇格蘭農夫幾次自己離家,給母親和孩子騰出地方。
雖然沒能給這個家庭提供更好的經濟支持,但在彭斯眼中,父親的形象頗為高大。他在詩中寫道:
我爹是個莊稼漢,
住在卡里克的邊境。
他曾經教我為人要高尚文明,
他叫我做個大丈夫,
雖然我一文不名,
誰沒有男子漢的真心,
誰就不值一顧。
在彭斯的成長過程中,貧窮一直如影隨形。彭斯的弟弟吉爾伯特曾說過,地主的代理人經常來信來訪,把全家搞得“傷心落淚”。彭斯本人也曾回憶過這樣的場景:“在地主逼租的日子里,我多少次心里充滿了悲哀??蓱z的佃戶湊不足現錢,忍氣吞聲受盡管家的凌辱,他跺腳威脅,破口大罵。他抓走佃戶,砸爛他們的用具,佃戶只能忍氣吞聲,裝出畢恭畢敬的樣子,忍受這一切,嚇得直發(fā)抖?!?/p>
出身在這樣一個普通的農戶家庭,彭斯一生的軌跡本應和父親一樣,在地里耕種刨食,娶妻生子,周而往復。但幸而他所出生的蘇格蘭是當時歐洲文化最昌明、教育最普及的地區(qū)。當近鄰英格蘭只有牛津、劍橋兩所綜合性大學時,蘇格蘭已經擁有圣安德魯斯、愛丁堡、格拉斯哥和阿伯丁四所大學。不僅中上階層重視教育,就連平民階層也把子女教育放在心上。
盡管彭斯的父親一生拮據,但他希望彭斯能受到英國的紳士教育。彭斯從小學習拉丁文和法語,這為未來的詩人接觸文學世界打開了大門。彭斯接觸的第一批書是從當地鐵匠那里借來的,包括漢尼拔的傳記和威廉·華萊士的生平,后者給彭斯的影響是極為深遠的。他事后回憶道:“華萊士的故事給我灌輸了一種民族偏見。它在我的血液里燃燒,直到生命的枯竭,進入永遠的安眠。”到了16歲,彭斯已經閱讀了大量經典名著,包括莎士比亞的戲劇、亞歷山大·蒲柏和蘇格蘭詩人艾倫·拉姆齊的詩歌。
這些書籍改變了彭斯今后的人生軌跡。一方面,按照身份而言,他仍然只是蘇格蘭的底層農民之子,他的人生軌跡應該是像父親一樣繼續(xù)耕田為生。另一方面,他接受了紳士教育,所學習的語言和書籍和中等階層無異,在自身認同上,他已經不能接受做一個農民的命運。這種矛盾終于在一個點上爆發(fā)了出來,就是他激烈的愛國情感。
愛國憤青
彭斯一生中曾寫下過多首愛國詩歌。但需要明確的是,彭斯愛的國家是哪個國家。
毫無疑問,彭斯最愛的是自己的祖國蘇格蘭。作為偏居不列顛一隅的蕞爾小國,蘇格蘭最大的悲劇無疑是離英格蘭太近,離上帝太遠。從立國開始,英格蘭和蘇格蘭就紛爭不斷。如當時的一位編年史學家所言,英蘇戰(zhàn)爭“冬去春來,周而復始”,尤其是有“蘇格蘭鐵錘”之稱的愛德華一世多次征伐蘇格蘭。1305年,蘇格蘭貴族威廉·華萊士奮起抵抗,最終兵敗被俘被處以絞刑并分尸。次年,羅伯特·布魯斯自立為王,愛德華一世親率大軍征討,最終死于征途中。他留下遺言,要求兒子帶著自己的骨灰沖鋒,直到最后一個蘇格蘭人投降。隨后,英蘇兩國雖多次交鋒,但英格蘭始終未能通過武力消滅對方。有史學家認為,對英格蘭而言,蘇格蘭成為其“揮之不去和代價高昂的一根肉中刺”。
威廉·華萊士的悲壯形象一直是蘇格蘭文人筆下謳歌的對象。他剛就義不久,一位叫哈利的盲人作家就曾寫下了《華萊士之歌》(原名“光輝且英勇的冠軍威廉·華萊士爵士的偉績”),這位英格蘭人眼中的“恐怖分子”被蘇格蘭詩人描繪為“謎一般的英雄”,“橫空出世來解放人民,塑造歷史”。
對于華萊士,彭斯也抱有同樣的同情。在他的名篇《蘇格蘭人》中,他寫道:
跟著華萊士流過血的蘇格蘭人,
跟著布魯斯作過戰(zhàn)的蘇格蘭人,
起來!倒在血泊里也成,要不就奪取勝利!
前線的軍情吃緊,
驕橫的愛德華在統(tǒng)兵入侵——帶來鎖鏈,帶來奴役!
誰愿賣國求榮?
誰愿爬進懦夫的墳塋?
誰卑鄙到寧做奴隸偷生?——讓他走,讓他逃避!
誰愿將蘇格蘭國王和法律保護,
拔出自由之劍來痛擊、猛舞?
誰愿生做自由人,死做自由魂?——讓他來,跟我出擊!
憑被壓迫者的苦難來起誓,
憑你們受奴役的子孫來起誓,
我們決心流血到死——但他們必須自由!
打倒驕橫的篡位者!
死一個敵人,少一個暴君!
多一次攻擊,添一分自由!
動手——要不就斷頭!
但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威廉·華萊士、羅伯特·布魯斯的烽煙總會散去。到了18世紀初,在經歷了大饑荒、外貿乏力等一系列打擊后,蘇格蘭開始向往日的宿敵英格蘭拋去了橄欖枝。1707年5月1日,蘇格蘭與英格蘭的合并法案正式生效,標志著兩國從政治、經濟上走向融合。政治上,在英格蘭下議院原有的513個席位基礎上,增加了45名蘇格蘭議員;擁有190個席位的英格蘭上議院又增加了16個蘇格蘭席位,這意味著在威斯敏斯特的立法程序上走向統(tǒng)一。在經濟上,這是一次不平等的聯(lián)姻。合并后,蘇格蘭放棄了自己的貨幣、稅收制度以及與貿易相關的法律,標志著整個不列顛島都被納入英格蘭的法律體系下。
這次合并帶給蘇格蘭人心理的沖擊是巨大的?,F代經濟學之父亞當·斯密在寫給友人斯特拉恩的信中寫道:“英格蘭和蘇格蘭合并成為大不列顛,可以使國家獲得無限好處。但在當時看來,這種好處的前景既很遙遠,又有些捉摸不定;而它的直接影響是有損于國內每個階層的直接利益。貴族的尊嚴將受到打擊。紳士中的大多數人習慣于在他們自己的議會內代表他們自己的國家,此后在不列顛議會中要永遠放棄行使這樣的代表權的一切希望。商人甚至在開始時似乎已受到傷害。”但在彭斯看來,這次合并是蘇格蘭“一小撮民族敗類”出賣了自己的祖國,他在詩中憤恨地寫道:
別了,蘇格蘭的雄聲,
別了,我們古代的榮耀,
別了,甚至蘇格蘭的國名。
武功曾是她的驕傲,
武力和欺詐不曾把我們征服,
歷盡多少世代的戰(zhàn)爭,
如今幾個膽小鬼把大事全誤,
為一點賞錢干了賣國的營生。
對于這些所謂的“叛徒”、“賣國賊”,彭斯的態(tài)度是:“我必定不顧白發(fā)高年,戰(zhàn)死在布魯斯、華萊士的墳外!”
癡情浪子
除了愛國詩人外,彭斯的另一個標簽是浪漫詩人。和彭斯同時代的德國詩人歌德曾說過,哪個少年不曾多情,哪個少女不曾懷春?作為詩人,彭斯是多情的,他愛過的女性和愛過他的女性,可以用“不計其數”來形容。愛情,也成為彭斯詩歌的另一個主旋律。就像《詩經》一樣,彭斯的愛情起于麥田。他回憶道:“我們鄉(xiāng)下有個習慣,在收獲季節(jié),總是讓一男一女結伴去勞動,在我15歲那年秋天,和我作伴的是一個只比我小1歲的迷人姑娘,我很難用有限的語言描繪她的美。”也許正是應了“詩言志”的古語,彭斯把對姑娘的愛慕寫進了詩里:
她穿得潔凈又整齊,
她正派有教養(yǎng)。
她步態(tài)端莊展雅靜,
她穿啥衣服都風光。
她衣著華麗文雅樣,
會輕輕打動男人心。
但只有樸質和天真,
才真正讓人喜心上。
正因此,奈麗讓我喜,
正因此,奈麗迷我魂。
她千真萬確在我心里,
她任意占據我的心。
但顯然,這位姑娘不是占據詩人心靈唯一的女子。僅僅過了一年,彭斯就和母親的仆人伊麗莎白·佩頓生下了一個女兒——伊麗莎白·彭斯。而此時,詩人又與瓊·阿莫爾打得火熱,后者于1786年為其生下了一個雙胞胎。阿莫爾與彭斯的愛情并沒有得到家里的祝福。1786年3月,當阿莫爾向家里宣布懷上了彭斯孩子的時候,她的父親當場昏厥。為了遮掩這次未婚先孕的“丑聞”,父母將阿莫爾送到了佩斯利的叔叔家。只是到了后來,隨著彭斯的詩集在愛丁堡大賣,經濟收入有所改善,準岳父才將女兒嫁給他。1788年,彭斯與阿莫爾終于結為連理,兩人共育有9個子女。這段愛情成為詩人靈感的催化劑,彭斯為其寫下了著名的情詩“一朵紅紅的玫瑰”:
呵,我的愛人像朵紅紅的玫瑰,
六月里迎風初開;
呵,我的愛人像一只甜甜的曲子,
奏得合拍又和諧。
我的好姑娘,
你有多么美,
我的情有多么深,
我將永遠愛你,
親愛的,直到大海干枯水流盡,
直到大海干枯水流盡。瓊·阿莫爾中年時期的畫像
瓊·阿莫爾中年時期的畫像
同樣激發(fā)詩人靈感的還有瑪麗·坎貝爾。彭斯與她初識于塔博爾頓的教堂里,彭斯為其寫下了一系列著名的情詩,諸如《高地的瑪麗》、《致天堂的瑪麗》等等。詩人還一度暗示想與瑪麗一起私奔,前往西印度群島的牙買加。只可惜紅顏薄命,1786年10月,瑪麗·坎貝爾因感染斑疹傷寒逝世,享年只有23歲。
彭斯豐富的感情經歷固然源于自身的多情,但也有時代的烙印。在18世紀的英國社會,婚姻并不完全是愛情的產物。當時的一句英國民諺道出了愛情與物質之間的聯(lián)系:“為愛不為錢結婚的人有美好的夜晚和難過的白天?!痹?8世紀的蘇格蘭,婚姻中愛情和金錢的兩難故事依然存在。彭斯自身出身低微,他并沒有能通過與一個更高階層的女子聯(lián)姻來改變命運。在他能選擇的范圍中,除了母親的仆人、一起做工的少女外,他無法在蘇格蘭當地給自己的愛人營造一個體面的生活。當真正遇到像瑪麗·坎貝爾這樣的愛人時,他想到的是遠赴牙買加。或許只有逃避原有的生活軌跡,才能給到自己起碼的尊嚴,給到愛人體面的生活。
人生的悖論
彭斯的一生只活了37歲,卻充滿著悖論。
作為一個農夫的孩子,彭斯的出身和天賦才學之間存在著激烈的矛盾。與那個時代的詩人相比,彭斯的出身最為貧寒。但得益于蘇格蘭昌明的文化氛圍和父親的苦心培養(yǎng),他受到了良好的教育。這種教育并非學院派的正規(guī)教育,而更多的是依靠書本和自身的體悟。彭斯在詩歌方面是具有天賦的,當這種天賦和蘇格蘭的自然與勞動相結合時,迸發(fā)出清新自然的詩風。這種清新自然,恰恰是其詩歌的價值所在。正如曾任愛丁堡大學校長的托馬斯·卡萊爾所言:“他是一個達到了永恒深度的人。他若云雀,從低下的地壟開始,高高飛上藍天深處,并在那里如此真實地為我們歌唱。他有一種高貴、粗獷的真誠,有誠實、簡樸的鄉(xiāng)村氣息,真實單純的力量?!边@種淳樸的鄉(xiāng)村氣息是彭斯詩歌的靈魂所在。一旦彭斯詩歌的價值被人所認知,他就要面對是堅守還是放棄的抉擇。1786年,27歲的彭斯在首府愛丁堡的文化圈嶄露頭角,他曾多次參與文化圈的沙龍和文藝圈,并有機會躋身中上層社會,但此時,他卻選擇回到故鄉(xiāng)的鄧弗里斯郡的埃利斯蘭農場。因為她深知,自己的根基在鄉(xiāng)村。
作為一個堅定的愛國者,彭斯曾堅定地反對英國政府,但最終卻成為英國治下的“小吏”。彭斯是一名激進的愛國者,他在詩歌中高喊要“不顧白發(fā)年高,戰(zhàn)死在布魯斯、華萊士的墳外”。在實際生活中,他熱情地參與到各種革命活動中。法國大革命爆發(fā)后,彭斯曾自費購買了4門小炮偷運到英吉利海峽對岸,卻因英國海軍的攔截而告終。但再浪漫的革命激情也禁不住現實的打擊,從1789年開始,彭斯好不容易在蘇格蘭當地謀了一個稅務檢察官的差事。當時的英國政府對于法國革命采取的是敵視態(tài)度,彭斯也因自己的鮮明政治態(tài)度而受到警告。這份職業(yè)帶給彭斯的除了壓抑,還有身份上的屈辱。他曾多次在信中自稱自己為“小吏”。為了收稅,他經常要騎在馬背上在蘇格蘭偏遠的鄉(xiāng)村櫛風沐雨,最終因風濕性心臟病死于鄧弗里斯,時年37歲。去世前,彭斯曾留有遺言:我死之后,人們會更崇敬我。
的確,彭斯死后聲名鵲起。在其家鄉(xiāng)蘇格蘭,彭斯享有國民詩人的美譽,每年1月25日被定為彭斯之夜。2009年,蘇格蘭國家電視臺曾經舉辦過一次評選,彭斯力壓亞當·斯密、詹姆斯·瓦特,被評選為最偉大的蘇格蘭人。在世界范圍內,即便你沒有聽說過彭斯這個名字,但一定能聽到過他的詩《友誼地久天長》,他本人和他的詩歌就像一個舊日朋友一樣,融入到了蘇格蘭的文化血液中,歷久彌新,回味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