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軍:《大湖消息》——田野經驗下的生態(tài)觀照
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惡化是歷史的產物,如同人類演化路徑上遭遇的眾多問題那般,文明的微光恰在于反思并克服這些歷史問題。人類不僅擁有趨利避害的本性,還擁有這個星球上最出色的智慧和思想力,人所具備的理解力和思性,構成了人與自然間必不可少的調節(jié)器。
在《生態(tài)散文的邊界》一文中,我將田野經驗視為生態(tài)寫作必不可少的一個基礎,因為田野經驗涉及到作家的審美呈現層面。田野經歷會幫助作家找到那個觀念與感性形式最佳的結合點,這個點位既有著聲情并茂的內容,又具備觀念敞開的功能,如同海德格爾所分析的梵高筆下的農鞋。農鞋何其多矣,而梵高的農鞋卻是“獨特的這一個”,它接通了歷史、現實以及生活的本質,進而讓觀者被一種浩大和深刻所覆蓋,確立一種前所未有的觀念生發(fā)和美感觸動。
田野經驗與經驗寫作的區(qū)別在于,田野經驗是一種有意識地尋找。阿來的重返阿壩,遲子建的重返森林,李青松的實地勘察,皆是這樣的例證。而寫出《大湖消息》的沈念,他的湖區(qū)之行顯然不是為了喚醒自我的某種童年經驗,而是有意識深入到灘涂、水道、湖區(qū)村莊之中,意欲在更寬的視界里理解洞庭湖,在歷史與現實的交叉坐標中把握一頃大湖的脈動。時針回溯到2015年底,身為作家的沈念參與一個小分隊,從事越冬水鳥實地調查工作。在此之后,長沙-岳陽-湖區(qū)的循環(huán)往復,使得他積累了諸多第一手的資料,這些資料經過消化和重新打磨,就有了《大湖消息》這本生態(tài)主題的散文集的面世。
如同蓋婭假說一樣,寫作《大湖消息》時候的沈念已非當年的那個水邊少年,洞庭湖在其眼中,在其筆下,已然是一個具備自主性的生命系統(tǒng),它的自我生長和萎縮,它的自我修復和調節(jié),恰好照應了“生生不息謂之易”這一古訓。這一自主性的生命系統(tǒng)擁有向內和向外兩副面孔,向內則是內部生物種群的自我調節(jié),向外則是與人的生活形成互滲關系。而《大湖消息》在結構上分上下篇,剛好照應了洞庭湖在歷史時空中的兩幅面孔。
《大湖消息》的上篇由四篇長散文構成,作家選取了大湖生命系統(tǒng)的四大突出部加以觀照,它們分別是越冬的水鳥、洞庭湖麋鹿、江豚以及湖區(qū)典型的入侵植物——黑楊。四篇作品中,作家通過閃回、敘述主體切換的手法,將隱含的時間線剝離出來,而時間線中的特定對象,它們的起伏曲線和生命情狀則與之應和。其中,越冬的水鳥和江豚篇,時間線上延到公社化時期,比如這個時期基層政府組織的打鳥隊,利用冬季湖區(qū)水鳥眾多的優(yōu)勢,產出帶有地方特色的副產品。比如漁民對“江豬子”的熟悉和敬畏,進而附著了特有的民間信仰儀式。以上皆是歷史的產物,也隨著時間的后延,整體狀況發(fā)生逆轉。到了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源于大規(guī)模的盜獵、毒殺,長江中下游兩大湖區(qū)的越冬水鳥皆遭遇了嚴峻的生存危機,而危機的深化方催發(fā)了民間和官方的環(huán)保意識和行動。麋鹿篇中多次提及1998年的洪水所造成的災難性后果,盡管作家沒有正面加以敘述,但對于這場洪水的產生原因,除了自然因素之外,這一時期長江中下游湖區(qū)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迅速惡化則構成了人為的因素。人與湖爭地,濕地喪失,湖區(qū)動植物系統(tǒng)遭受嚴重破壞,皆是在這一時期發(fā)生的。說起來,無論是公社化時期還是生態(tài)體系遭受整體破壞的時期,作家皆不在場,怎么解決這個時間線的問題,沈念采取了口述加多視角敘述的方式,一方面,以個體的真實經歷為敘述對象,另一方面,通過多視角敘述加以驗證和外擴。細心的讀者可以發(fā)現,《大湖消息》與《湖上寬》中老鹿的故事形成了互文關系,不過是兩篇作品中對故事的剪裁和處理不盡相同罷了。
最堅定的民間環(huán)保力量,往往來自那些專業(yè)性水平最高的獵手。這一二律背反其實隱含著人間正道。王族筆下新疆動物系列中的獵手,馮杰《北中原環(huán)保手記》一篇中最早的地方環(huán)保人士,傅菲筆下鄱陽湖的護鳥人,無不如此?!洞蠛ⅰ愤@一章中的老鹿則提供了另一個例證。這種二律背反的后面,隱含著人與動物在某種生命絕境下產生的共振頻率現象,一旦進入這種共振的頻道,生命的頓悟和生態(tài)關懷都會被打開,而且這也是一個一旦打開便永遠打開的故事。
讓經歷者去講述,讓在場者去呈現,這是《太湖消息》上篇的處理方式。而在具體審美方向上,四篇作品各有不同,越冬的水鳥篇寬闊而駁雜,里面有著世間萬象。麋鹿篇則柔美而細膩,江豚篇有著時間的縱深感,黑楊篇則是現實感突出。這個散文集的下篇,同樣由四篇作品構成。下篇的這些作品,從整體上觀照的話,講述的是一頃湖水對人們的滲透和影響,這些人間生活與上篇中的動植物主體形成一種映射和互補的關系。在滲透層面上,有勞作習慣的堅硬存留,有溺亡對家庭的轉折性影響,有大湖對遠方他者的接納,等等。處理方式上,下篇中的四個散文敘事性明顯加重,每一作品皆以個人或家庭為對象,由內而外地去呈現他們的悲歡離合,而大湖則如同黑夜里的山系,隱藏在暗處,卻制衡著人們的生活。上下篇對照著閱讀的話,就能夠明白,人們的欲望改變著大湖的面貌,而大湖自身的自主性,同樣改變著人們的思維和情感。人與湖間的關系如何安放,通過各種綿密的故事,作家也給出了自己的思考,即動態(tài)平衡中的尊重、愛惜和敬畏。
《大湖消息》之前,作家傅菲出版了散文集《鳥的盟約》,以鳥類為視點,呈現鄱陽湖生態(tài)在當下的運轉。湖南與江西,兩大淡水湖,兩位知名的散文作家,幾乎同時向大湖投注關懷,似乎構成了某種征兆,其內容既是關于生態(tài)的,也是關于生命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