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22年第3期|海餅干:衰老從幾點鐘方向開始(節(jié)選)
海餅干,有短篇小說和詩歌發(fā)表在《詩刊》《詩歌月刊》《雨花》《湖南文學》《星星》《江南》《作品》《文學港》《清明》《青年文學》等刊物。著有詩集《我知道所有事物的盡頭》《屋頂上的海》。
衰老從幾點鐘方向開始
□ 海餅干
來我家之前,她在養(yǎng)老院生活快七年了。
本來在那生活已經(jīng)算順風順水了。無論是隔壁九十出頭的吳奶奶,還是那幾個還沒滿六十的新人都在她的掌控中。可后來不知為什么那幾人暗中聯(lián)合起來對付她,打麻將不給她點炮,吃點好吃的也不讓她先吃,這樣問題就嚴重了,她覺得一刻都忍不了。
她今年剛滿八十六,身體還沒什么問題,除了高血壓和輕微腦梗后遺癥。即便如此,衰老還是像蛛網(wǎng)一樣爬滿了她的身體,她身上每一處皺巴巴的皮膚似乎都在告訴我不需要等太久了。
公公去世時,她還是個干練的中年女人,男人在她眼里是些沒用的東西,當然這不包括她的獨生兒子,我兒子的父親。我現(xiàn)在和她守寡時的年紀差不多,在一家公司當后勤主管,工作沒太多可忙的。大部分時間都枯燥地坐在辦公室,可這并不說明我沒煩惱。
事實上我經(jīng)常莫名感到難過,不是憂傷。如果我十八歲,我會用憂傷這個詞,但今年我已經(jīng)四十八歲了,再用憂傷讓我覺得矯情。在我這個年齡如果還矯情,那和一個潑婦在街上被人指指點點有什么區(qū)別呢。
不過也有人愿意理解我,比如閨蜜陳凡。她似乎是最在乎我感受的人,但在我眼里她卻是個虛偽得讓人發(fā)指的女人。有這樣毛病的陳凡一直活得風生水起,這有時讓我很困惑,也越來越覺得這世界就適合這樣的人生存。如果我像陳凡一樣會察言觀色,也許會在和婆婆的相處中舒服一點,可我真的做不到,我木頭疙瘩一樣的個性也不知吃了多少虧。
媽,把用過的紙放在垃圾桶里吧,你看。我順手拿起茶幾上她擦過鼻涕的紙丟進垃圾桶。
看我示范了一遍,她先是驚訝地看著我,然后轉(zhuǎn)著幾乎要干涸的眼珠對我老公說,還可以用啊。肖兵,你們現(xiàn)在日子都這樣過了嗎?
肖兵什么也沒說,他把臉轉(zhuǎn)向了窗外。外面的小菜園里,菠菜和大蒜都發(fā)芽了,香蔥像大個頭一樣俯瞰著它們。看肖兵沒表態(tài),她竟也沒發(fā)火,這讓我隱隱覺得她跋扈的個性肯定丟在哪了,可能是放在養(yǎng)老院或進門前放在門口了。
我半躺在沙發(fā)上偷偷看她,她下牙床沒牙了,上牙床還有四顆,癟進去的嘴像個開始腐爛的水果。想起她說過養(yǎng)老院有個和她差不多大的老頭上牙掉光了,下牙還有四顆,我眼前突然浮現(xiàn)出個奇怪的畫面,他們的牙放到了一張嘴里,看起來很完整,而另一張沒有牙的嘴則像個已經(jīng)爛掉的水果。
如果將來我老得牙都掉光了,是不想見任何以前喜歡過的男人的。我會躲到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可能那時也沒誰想見我了。我只想孤單地活著,連肖兵也不想看到,不知為什么我的生活計劃里沒有他,就連最近做的夢里也沒有。
其實我不是天生冷漠,我只是知道這世上沒有誰會真正關(guān)心我,我必須學會愛自己,當然我也等著別人來愛我。當我發(fā)現(xiàn)不會有人愛我時,我就十分地沮喪,沉浸其中無法自拔,這時我就會想找點溫暖,環(huán)顧四周我只能去找陳凡。
我把這些說給陳凡聽時窗外正下著雨,她還在敷面膜,不能說話。我像自言自語般說著我枯燥的生活,這場景讓我莫名又生出幾分傷感。好在她及時摁了摁我的手,讓我知道還有人關(guān)心。
窗外的雨把玻璃窗上濺滿了水,水慢慢匯成小水流,向下流去,一道道水流隔開了我們和窗外的世界,我們長久的沉默時,房間就像一座孤島。
和陳凡傾訴就像倒垃圾。
你為啥總是不快樂?總讓這些事煩你?她拍著尖尖的臉問我。我一時不知該怎么回她,這個環(huán)節(jié)應(yīng)該是她勸解我啊,而不是反問,我有些生氣,索性把頭一仰啥也不說。
你要想想,別人為啥總能傷害你?傷害你就生氣,那不正中別人下懷?陳凡蹲在我面前問。
我被問得連連敗退,舊煩惱還沒消又來了新的。你是我閨蜜,不應(yīng)該聽我嘮叨,給我出謀劃策嗎?我有些氣急敗壞。
好了,不說你了,嘗嘗我剛燉好的湯,晚上要去醫(yī)院看婆婆。她邊說邊解下圍裙。
你長了一張冰冷的臉,嘴巴也不饒人。無論同事還是陳凡都這么說過我。肖兵沒說過,因為他的臉比我還要冰冷,說話比我還要刻薄。
當年他說愛我時不是這樣的,那時總是想讓我高興,即便我鬧著脾氣,做些任性的事,他也都笑嘻嘻地接受了。我還記得他笑的樣子,眼睛瞇起來只有一條縫的寬度,可我能從那條縫里看到光,而且我知道只有我能看到那道光。
我忘了那是婚后的第幾年,他開始變得沉默,臉也冰冷了起來。后來,我們的樣子越來越像,和雨山湖鳥島上的鸕鶿似的,除了尖利的嘴,再沒什么了。
兒子也有雙和肖兵一樣的小眼睛,他在本市一所大學上學,一般都住在學校,很少回來。
他的個性和肖兵年輕時如出一轍,都瘋狂喜歡打籃球,可我卻不是那個能陪他們看球,為贏球高興得直蹦的我了?,F(xiàn)在我?guī)缀醪蝗タ此麄兇蚯蛄耍以絹碓较矚g安靜,尤其中場休息,音樂響起,啦啦隊跳熱舞時,鬧騰得我只想躲開。我不想讓人看出衰老像條蟲子一樣正順著我的腳趾向上爬,我也知道肖兵特別興奮時并不想看到我,他回到家就會迅速冷下來,仿佛鐵匠把一塊燒得通紅的鐵丟進了涼水里。
有時我會想,時間究竟給了我們什么?其實什么也沒有,我只感覺它不斷從我們手中拿走什么。
閑時,他會在院子里拔草,用鏟子給菜松土,喂野貓,用長長的水管幫鄰居家那個總笑嘻嘻的女人澆菜。除此,他幾乎再無聲息了。他媽媽則像院子里的野貓般跟著他,輕手輕腳的,仿佛怕驚動了什么似的。
我不主動跟他們說話,這個有三個人的家,幾乎沒什么聲音,我們就像被玻璃隔開的人一樣,生活在各自的世界里。我表面平靜,可心里常有個焦慮的聲音在叫我,仿佛提醒我這種沉默是走下坡路,要讓自己的生活熱鬧起來,這樣才有走上坡路的感覺。
我根本不知道一個中年女人怎么走上坡路,我去問陳凡。
你的痛苦都來自于你的胡思亂想,你沒任何煩惱,相信我親愛的。她試圖說服我。
我沒有煩惱?那我為啥這么難受?我很久沒感覺到快樂了。
這就是你的問題,不是生活的問題,你是不是更年期開始了?她試探著問我,要不你跟我去健身房吧?她遞給我一杯剛榨的蘋果汁。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更年期,那里亂糟糟的,音樂聲那么大。我對健身房是抗拒的,哪怕是瑜伽也好啊。
瑜伽不行,太安靜了。你必須要跳起來,看看這個世界多精彩,即便是更年期也會快點過去。陳凡說著在我邊上扭了起來。
你這個妖精,怎么生活在你手里和你老公面對你一樣乖順?我也跟著她扭動起來。
跟陳凡去健身房我糾結(jié)了一個多星期才下定決心。她利索地幫我辦完卡,又看著我換上了新買的運動裝備,領(lǐng)我來到練操房。
你剛開始運動,半小時有氧健身操,二十分鐘力量訓練就可以,不然你吃不消的。陳凡囑咐完我就去別處了。我像個第一次上幼兒園的孩子一樣盯著她的背影,她并沒走遠,在跑步機上跑步呢。
練操房的音樂聲大得幾乎要把我的耳膜炸掉。周圍的人邊熱身邊大聲交談著,沒有人理我,我也不想跟他們說話,音樂聲似乎很輕松地把我和他們隔離開了,不知是強烈的不適還是其他原因我剛開始運動就不停出汗,我想去找陳凡,可她在跟身邊的人說笑,根本沒留意到我,我強忍住跑過去找她的沖動繼續(xù)熱身。
這場健身操我?guī)缀跬耆辉诠?jié)奏上,好在沒人關(guān)注我。陳凡拉著我回到她家時,我覺得骨頭仿佛正在鬧分家,它們從一個拘謹?shù)恼w變成了四分五裂的狀態(tài)。
明天還去嗎?她試探著問我。
去。我閉著眼睛躺在沙發(fā)上說。
婆婆每天也運動,從客廳走到院子,再走回來,如此反復(fù)。
我坐在沙發(fā)上盯著她,看她會不會在陽臺換鞋去院子里,不換再走回來會把房間踩臟。她夜里要把尿桶放在臥室,即便她房間就在衛(wèi)生間邊上,我不知道她為啥幾步路都忍不住??晌覜]說什么,只是盯著看,肖兵看看我,在她的尿桶下放了個墊子。
吃飯時,她坐在我對面,肖兵把軟爛的食物一股腦裝進她的大花碗里。她看著碗里的東西似乎總是不太滿意,時常把筷子在嘴里漱漱,再戳戳桌子上的肉。她的牙咬不動,就一直戳盤子里的肉,每塊都戳戳,像有仇一樣。
每次吃她戳過的肉我都似乎能感覺到她的口水。她吃飯很容易被嗆到,咳嗽時對著我,我甚至能聞到她嘴巴里陳腐的氣味,我常常吃到一半就想放下手里的碗,可一般我都忍著,即便吃的什么全然記不住了。
現(xiàn)在,我只有早上在家吃飯。肖兵給我做的雜糧粥她吃不了,也許是為了避開我,我上班之前她不會起床,她也許就躺在床上聽我的動靜,等聽到門被重重關(guān)上馬上就起來了。
她特別怕冷,穿得里三層外三層的。她小小的頭在厚重的身體上架著,看起來很滑稽,像個變形的包子。看著她,我想如果家里來的是個孩子,我是不是會看著更舒服,答案是肯定的。
陽臺門鎖上了嗎?現(xiàn)在有賊啊,賊可多了。她嘟囔著重復(fù)幾遍后肖兵不耐煩地看了她一眼。她馬上開始換個話題。兒子,你種的菜真好,都長這么高了。她跟在肖兵身后夸他,肖兵頭也不回地忙自己的,他要給她煮碗面條,他晚上要出去喝酒。
除了打球,肖兵最熱衷的就是喝酒了,酒桌上的肖兵完全是另一個樣子。
即便在冬天,他也會把袖子擼得很高,這樣可能是為了方便勸別人喝酒。其實他勸人喝酒只有三招,先是端著酒杯勸,實在不行就在桌上找個美女勸,最后就是摟著對方脖子直接灌。
這習慣沒少給我惹麻煩,可只要他喝了酒就沒人能管住他,厭惡他脾氣的人是不會找他喝酒的,最近不知道哪個不了解他個性的人喝酒時想起他了。
每次他出去喝酒最擔心的是我,我已經(jīng)從拘留所把他保出來兩回了。如果每個人都有軟肋,肖兵的軟肋不是勸酒,而是喝醉了不知會出什么事。
坐在醫(yī)院的長椅上,想起那兩次他進拘留所都是和人在酒桌上打起來,受了些皮外傷,不過和這件事比起來還真是小巫見大巫。他沒醒來之前我只能從他的酒友嘴里知道酒桌上發(fā)生了什么,不過這都不太可信,畢竟他們懷著什么樣的心態(tài)我是猜得出的。
我坐在長椅上不說話他們也許不太習慣,也許他們覺得我哭鬧些才好。起碼要怪是跟他們喝酒時候出的意外,肖兵當時是被另一個酒鬼拿啤酒瓶差點扎到大腿動脈。按說真扎到活下來的幾率很小,大出血很快就會帶走一個人。好在是在冬天,肖兵穿著厚厚的棉褲,傷情沒想象的嚴重,其實我并沒在想這個問題。我盯著墻角一個發(fā)抖的女人出神,似乎在哪見過。我仔細打量著她,我認出這是我的鄰居,那個整天笑嘻嘻的女人。
我問和我坐在一條長椅上的男人,今晚是他請客的。你認識墻邊那女的嗎?就是護士身后那個。
那是你老公帶的。男人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哦,這樣啊。我故作輕松地應(yīng)付著他,眼睛卻不時朝那個方向瞟。
她看起來還很年輕,光滑的臉上沒有不該有的東西,平時看她笑慣了,還真不適應(yīng)她現(xiàn)在的樣子,像只受傷的兔子,有那么一剎那我還懷疑自己看錯了人,可她見人就躬下來身子的樣子改不了,那是我學也學不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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