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孫犁的影子里 ──說說我的煮字生涯
仰望先師孫犁,真有幾分親切呢!在秩序里,我是一名編輯。在秩序外,我是一名作家。春花春絢爛,秋月秋靜美,我也說不清楚我更適應(yīng)哪一個角色。都給過我疼痛,都給過我撫摸。所幸,畢竟是在許多的莫名的疼痛與撫摸中,成就了一個且仁且智的我,盡管依舊渺小。
一
算是幸運吧?不滿25歲,我便坐上了省報副刊編輯的椅子。此前,大學(xué)里求學(xué),很純粹,很執(zhí)著,很純粹的執(zhí)著:詩成未必泣鬼神,筆落注定驚風(fēng)雨。
入職,入境,入定。報紙副刊編輯的榜樣原本星辰那般呢!譬如:張恨水、柯靈、孫犁,尤其是孫犁。我將成為他們當(dāng)中的哪一位?是的,哪一位都好。
孜孜矻矻,直到意猶未盡的今天,我仍然被他們的影子籠罩著。不過,沒什么遺憾的。遺憾什么呀?躲在先師的影子里,安安靜靜地吮吸、料理、推送文學(xué)及文化,一期又一期,不說風(fēng)華也風(fēng)華。此外,近山近水,近男近女,則看我的心情了。心情好,還可以來無蹤去無影,還可以去無影來無蹤。心情大好時,我甚至企望超低空飛翔呢!
人,從小到大,爭取了諸多角色。而我,最持久、最穩(wěn)定的角色無疑是編輯。一路的陰與晴、缺與圓、冷與暖、淚與笑,何止得失那么簡單?有道是:醉里乾坤大,壺中日月長。
心野了,只怕收也收不攏了。
“黃杰堃同學(xué)”應(yīng)該也不滿25歲,仿若當(dāng)年的我,夢一樣。申請加我微信時,自謂文學(xué)愛好者,研二,我一改寡淡的嘴臉,立馬點了“接受”。而且,我很快就把她的散文《祖父》刊發(fā)出來。是我走神了嗎?不,我一定是入神了。我讀本科時,四處投稿,連編輯部的退稿信都成天裝在書包里。她的清純驀地喚醒了我的清純,我還以為清純的那個我早已經(jīng)丟失了呢!在給她的微信中,我送她6個字:好好讀,好好寫。回我:謹(jǐn)遵教誨。光陰最難斷,日子里對作者的千祝萬愿,多半已無處找尋了。我確定,這個祝愿會字字鐫刻在她的韶華記憶。
風(fēng)雨雷電一輩子,能夠做成多少大事呢?做不成多少。往往是在微觀的小事里,通曉宏觀的大事,所謂微義中洞明大義。做編輯事小,做君子事大??上В幢阄乙笪医o出的每杯茶都是熱的,也僅僅是聊以自慰。事實上,不一定,有人偏偏喜歡喝涼茶,抑或隔夜茶呢!據(jù)說,人生有三把鑰匙:接受、改變、離開。很多的時候,我不知道我應(yīng)該選擇哪一把。
二
就編輯而言,或園丁,或花工,或為他人作嫁,無非社會恩寵。自己呢?則為一個點。由這個點出發(fā),抵達遠遠近近、起起伏伏、大大小小的無數(shù)個點。經(jīng)常是無數(shù)的點幻化為無數(shù)的燈,放射狀呈現(xiàn)。工作之際,我的腦洞大開,這些點便不失時機地明亮起來,熠熠爍爍,促使我底氣上升,同時對即將推出的“文化盛宴”無比期冀。
一個廚師,食材近在眼前,只剩下大顯身手了。
大作家也好,小作者也罷,只要拿來好作品,我都心存感激與感念,并且及早推送給大眾。一旦哪個人把中意的作品剪裁珍存,或者向他人薦閱,無異于獎賞我了。我務(wù)虛,很享受諸如此類的獎賞。難得讀者厚愛,難得讀者寬諒。一個人活著,缺愛乏諒,很容易犯困。
上世紀(jì)末,我在版面上開設(shè)“人生十問”欄目,應(yīng)征者云集。通化的“單槳船”在回答“你的愛好是什么”中,填寫的是“讀書,抽煙”。再看她的照片,完全一副搖滾青年的樣子,索性推及報端。她來信感激我,附上一篇散文,氤氳藝術(shù)氣,也發(fā)了。此后,她請求做我的學(xué)生,我未置可否呢,卻再無音訊了。我難免會期待、暗忖:她就是一條魚,也不會永遠游在深水里吧?
年輕些的時候,總愛把自己喻為一片云、一陣風(fēng)、一只鳥、一匹馬什么的,喜歡那種無拘無束的經(jīng)天行地的感覺。漸漸,習(xí)慣視自己為一棵樹了,進而是一棵會移動的樹,一棵會說話的樹。
天賜良機,我做了編輯。地造良緣,我一直做著編輯。編輯有什么福分嗎?要是做高官,可以揮斥方遒;要是做富賈,可以揮金如土。我揮什么揮呢?即便我胸涌熱血,袖藏清風(fēng)。幸好,我會在文字上移動,我會在版面上說話。
2016年,中國散文學(xué)會評我為“中國散文優(yōu)秀編輯”,心旌一時搖蕩。呵呵,比這炫彩且實惠的獎項多次落在我的身上,我不能說我無所謂,但我格外看重這份榮譽。不沾沾,也自喜!
失魂落魄的片斷與片刻,一個接一個,沒人施救。窩心了,去大江大河里洗洗,去大風(fēng)大雪中淘淘。淘淘洗洗,眉宇則舒展了,連日子也清透了。跟誰發(fā)作呀?跟誰發(fā)火呀?不想干,一邊涼快去。
我得老老實實承認(rèn),我偶爾也會讓作者“一邊涼快去”。有一次,一位只知東抄西抄的“稿皮子”醉醺醺上門,催問我什么時候給他發(fā)稿?有一次,一位只知人云亦云的“稿皮子”,電話里說看到了刊登的文章,另外一篇下期能發(fā)嗎?有一次,一位不知貓狀鼠狀的“稿皮子”,托文友探路能不能給他個獎項?尤其后面的這位,找過我的若干同事,不看僧面看佛面,使其屢屢得逞。不錯,對于形形色色的“稿皮子”,反感歸反感,討厭歸討厭,熄滅不了。我以為我是誰?是誰,也比不了誰!
更多的作者,卻是讓我順暢的。無論是心理上,還是版面上。譬如,正愁一個相應(yīng)的頭題呢,電話來了,說有篇文章請我關(guān)照。發(fā)來一看,頓時喜上眉梢,分明是上門“關(guān)照”我的。這樣和類似這樣的及時雨,每每淋濕了思慮中的我、焦躁中的我,包括我的渴望淋濕的年齡。所以,順暢的時候,請允許我想入非非!
手機里存著一個短視頻,名曰《最后的編織》。一個場景,一個人,一個編織,卻演繹出意味深長的道理:在有限的生命中,有比物質(zhì)、比奮斗更重要的事項,該珍惜務(wù)必珍惜,畢竟與虛名浮利相比,生命本身更加的寶貴。人海呀,茫茫呀,誰個不是“大鬧一場,悄然離去”?我又算得了什么。
三
職業(yè)是人生最好的導(dǎo)師吧?
川端康成說:時間以同樣的方式流經(jīng)每個人,而每個人卻以不同的方式度過時間。表面上看,我的方式無非組稿、編稿、發(fā)稿。方式的背后,酸甜苦辣,苦辣酸甜,一次次地襲擊我、突破我、淹沒我……當(dāng)然,也一次次地觸及我、滋養(yǎng)我、慰悅我。做編輯久了,早已“坐”出了一種簡單的姿勢及態(tài)度。如果在眾多的梨樹中,我發(fā)現(xiàn)了一棵杏樹。換言之,如果在眾多的杏樹中,我發(fā)現(xiàn)了一棵梨樹,那種只可意會的驚喜,必定勝過魯迅先生的“另一棵也是棗樹”。
已經(jīng)成名的“杏樹”和“梨樹”,命里注定吧,我怎么說或者說什么,都逃不脫自夸的嫌疑。沒意義了,沒意思了,沒……了。留在心頭的人和事,多是溫情的影子。在這些影子里,醞釀著一本書。名字已經(jīng)起好了:《一個編輯的六十張面孔》,邀請60名作者各寫一個我。去年春節(jié)前,舊雨新知欣欣然聚首大安,席間自告奮勇,肯捐資,愿效力,一片融融春光,幾乎聞得到淡淡的書香了。
有個叫銀軍的戰(zhàn)士,據(jù)朋友說去了涼山,據(jù)朋友說做了軍分區(qū)政委,據(jù)朋友說念念不忘我當(dāng)初幫他發(fā)表詩歌的恩德;有個叫金冕的學(xué)生,得知我去師院講課,因病無緣聆聽,信件寄至報社,表達自己的遺憾和對寫作的熱愛。
好像見過銀軍,模糊了。根本沒見過金冕,空茫了。然而,二三十年的舊人舊事,時常在腦海中閃回,無聲亦無息。恐怕我老了吧?我老了嗎?忽一日,都江堰的文佳君發(fā)微信過來,邀我去那里游玩。大禹治水的地方,悠悠千古,當(dāng)然想盡收眼底?;貜?fù)他后,思也悠悠了。當(dāng)年,他19歲,一身戎裝,進報社實習(xí),經(jīng)常坐在我的旁邊。我教誨了嗎?不記得了,肯定沒有諄諄過。如今,他早已中年了,擔(dān)當(dāng)三個孩子的父親。光陰荏苒,且無情,我還能閃現(xiàn)在他的思緒里,幸甚!
崗位所至,許多人叫我編輯,許多人叫我老師。比照之下,更誠懇的態(tài)度是合二為一,叫我編輯老師。即便是很年輕的作者,也不直接叫我大叔、大爺,姥爺、爺爺,這在客觀上助長了我的銳氣,很放心自己的生命狀態(tài),放心到忽略。
然而,版面不容我忽略。所以我冷落了一些人,所以我得罪了一些人。其實是我冷落了一些稿子,其實是我得罪了一些稿子。有側(cè)重,便有側(cè)輕。孰重?孰輕?一時多少困惑及困窘……都不是我的本意。作為編輯,我承認(rèn)我習(xí)慣了挑剔,多好的文章,看過兩遍,則忍不住挑三揀四了。偶爾,竟使人下不來臺。而另外一方面,我對那些羽翼未豐的習(xí)文習(xí)章,卻給予極大的熱情和幫助。
兩次參加中國作家協(xié)會代表大會、一次全國新聞工作者協(xié)會理事會,以及無數(shù)次的各種名目的座談會、研討會、評審會,朝朝暮暮,大名家、小名家時常亮相,也不主動上前合影留念了。背地里重溫他們的小說、散文、詩歌、報告文學(xué)和學(xué)術(shù)論著,作進一步的溝通,好上加好。
四
煮字在桌邊,而非臺上,沒有掌聲和鮮花。一位長兄說,看我編稿那么香,像烹飪;一位小妹說,看我編稿那么神,像參禪。更多的時候,我像我自己。我像我自己的時候,我喜歡“讀萬卷書”,我喜歡“行萬里路”。讀完這本讀那本,行完這條行那條。所以,我越活越灑脫,很少去湊熱鬧,聚酒、打牌、轉(zhuǎn)舞廳。
讀書一人樂,出行一人歡。
最好的地方注定是遠方嗎?經(jīng)驗告訴我,去哪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獨享沿途的風(fēng)光。即使跟隨團隊活動,也已習(xí)慣了邊緣人角色,能躲則躲,躲入清靜,躲入另一個自己當(dāng)中。想普里什文多好,寫本《林中雨滴》;想亨利·梭羅多好,寫本《瓦爾登湖》。
多少年來,我醉心于從作者中挖掘作家,從作家中挖掘作品,力爭把一份地方性報紙副刊,辦成國家級的文化名牌,使命與趣味都在里頭了。一個人在車上、船上、飛機上,免不了“挖掘”自己:愛與恨、生與死,以至那種切膚的痛感,陣兒陣兒地,甚而淚流滿面。如何是好呢?往往是穆旦破空而來,替我瀟灑收尾:“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鄙睿坑质巧?!紛紛擾擾的生活,梳理終是徒勞,但愿時光漏掉我,漏掉我這個完全不具備抗擊打能力的非金屬元素。
我不挑生活的毛病,所以被生活寵愛著。好比吃水果,林林總總,萬萬千千,我不過是盡心力去擇取那些品相好的、口感好的下肚,不食爛貨罷了?!叭占饶憾q煙霞絢爛,歲將晚而更橙橘芳馨”。我當(dāng)然會愈發(fā)自覺地退向社會的邊緣,多談風(fēng)月,少問桑麻……
五
來,易來;去,易去。來來去去,恰是人間縮影,何必唏噓慨嘆?老實說,走過的春夏秋冬,我雖然貪戀,卻未曾刻意地結(jié)交朋友。即使如此,我的朋友也肯定在平均值之上,并時常演示波推浪涌的好景象。借他們的光,我活得還比較綽約,仿若行云,仿若流水。
所謂皇天后土,所謂雨露均沾,所謂心遠地自偏。人若不老,鬢若不衰,子孫們往哪兒茁壯?。康侥壳盀橹?,感覺自己所占的最大便宜是噩夢醒來,太陽照常升起。哲學(xué)吧?藝術(shù)吧?破譯也破譯不了。有些門會自動關(guān)閉,有些窗會自動開啟。那又是怎樣的境況呢?說不準(zhǔn)。無論加注我多少理解與想象,終究說不準(zhǔn),說不大準(zhǔn)。
李琦鞭策自己:變老的時候,一定要變好,要變到所能達到的最好。葉芝慰藉他人:當(dāng)你老了,依然是我向往的老境。怪歲月嗎?歲月饒過誰了嗎?老氣一上身,動作便越來越緩慢,目光便越來越呆滯。心不服輸,仍舊在陌生中爭取友誼,仍舊在熟悉中體會莫名的愛恨情仇……
山水蒼茫人蒼茫,自己系過的扣兒只好自己解。交際圈當(dāng)收則收了,功名心能放則放了。黃昏乃至夜晚,靜靜地漫步在街頭或廣場,細雨微風(fēng),拽回真切的往昔:久違了的老家,久遠了的童年,父親、母親、大哥、二哥、四妹、五弟。他們是樹,我依靠的樹。如今,父母是地下的根須,手足是空中的枝椏。
是啊,人留不住人,猶如時光留不住時光。那些個有意思、有意趣、有意味、有意義的“尖兵”極盡偷襲之能,令生命傾斜,撫觸約等于撫慰。
2011年11月,我榮幸獲得孫犁報紙副刊編輯獎。情在義在,學(xué)習(xí)孫犁好榜樣!
【作者簡介:趙培光,曾任《吉林日報·東北風(fēng)》周刊主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記協(xié)理事、吉林省作協(xié)副主席、吉林省散文委員會主任。榮獲長江韜奮獎、孫犁報紙副刊編輯獎、冰心散文獎等。出版詩集、散文集、小說集共18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