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蒙田:他是業(yè)余者的守護神,是非天才中的天才
蒙田,法國思想家、作家
我沒辦法寫蒙田;我寫蒙田
這的確非比尋常,但我讀的時候,很確定它并未攸關(guān)我的人生。
我聽著泰勒講課,知道自己面臨一個危機,雖然是很小的危機:我很喜歡蒙田,但卻沒辦法寫他。原因可能很奇怪。他是核心課程讀到的作家之中,頭一個令我感到親近的。我說這話的時候并非不了解我們之間的差距:蒙田要是面對面碰上一個現(xiàn)代的中產(chǎn)階級,很可能會把自己關(guān)在他莊園的藏書塔樓里。但當他說他苦惱于自己的無知、記性差、注意力不夠集中時,我覺得同病相憐。蒙田說他有時看書只是在翻書,我也是。他最有名的問題是:“我知道什么?”自然,不管從什么標準來看,蒙田出身古典文學,身為哲學家、軍人、律師,曾當過兩任波爾多市市長,并和許多偉人過從甚密,一點兒都不能說是無知的。他的意思是他缺乏專業(yè)知識,而當然,我們可以推知他諷刺的結(jié)論是,他也不想要這類專業(yè)知識,并且自覺比那些有專業(yè)知識的人優(yōu)越。從他的文章中常??梢钥闯?,他對學究之流抱持著反抗的態(tài)度,這點令我喜愛,同時我知道我像他一樣,擁有的是專門知識之外的另一樣東西——判斷力,而我感到這種能力是我唯一可能的救贖。蒙田僅靠閱讀、看看四周的事物、觀察自己,就寫成了一本書。他是業(yè)余者的守護神,是非天才中的天才……但講下去實在太別扭了。閉上嘴,偷他的東西吧。
嗯,再講一件事就好:我沒辦法寫他,因為他是一個整體。他的各方面是融合在一起的,身體和心靈、理念和意象、物質(zhì)和知覺、道德戒律和導致該戒律的具體環(huán)境因素——總而言之,他可能是有史以來散文作家中人格最完整的一個。他和他的人生緊密相連,令人贊嘆。不管是在思索哲學或神學的議題,還是坐在馬桶上或是挖耳朵,他都是同一個人、同一個作家,要把他扯開真的會像是謀殺他(并不是說這種罪沒人犯過,或不能被犯下。做過這種事的人很多,有時候做得非常好。但我做不到)。只要看看蒙田,就會覺得學院左派提出的關(guān)于霸權(quán)的抗議顯得很荒謬。蒙田所討厭的便是一種文學霸權(quán),一種學究式哲學的專制。在蒙田的時代,獨斷的教條主義已經(jīng)開始消退了,但他比懷疑論走得更遠。蒙田是文藝復興時代晚期偉大的人文主義者之一,他漠視知識和精神的權(quán)威,但這份漠視轉(zhuǎn)而建立了他的權(quán)威。給這種東西或那種東西提供學究式的證明,對此他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心智活動、是思想的運作,他還把這種運作過程直接寫進了文章中。
蒙田與多重自我:泰勒教授揭示為何事關(guān)我們的人生
然而, 我還是不知道泰勒為何說什么生死攸關(guān)。在荷馬、維吉爾、康德這些大樹之間,蒙田是株欣欣向榮但不太突出的開花灌木。難道泰勒掌握著什么只為他獨家奧秘,才會說這種話來震懾學生嗎?他轉(zhuǎn)而談起比喻手法和語調(diào),這些向來是他關(guān)心的重點。蒙田在他早期一篇非常短的文章《論安逸》(Of Ldleness)的開頭說,頭腦是需要忙碌的:他談到“我們”的所見所思,然后泛指所有人的頭腦,說“要是頭腦沒有受到某個確切主題的束縛和控制,就會毫無秩序,在模糊的想象原野上脫韁亂跑”。
一開始, 這一概念和措辭看起來很平常:馬需要上韁繩,才會變成有用的家畜;頭腦則需要受到種種主題的規(guī)范。這話講得就像一個正當作家的智慧之語。結(jié)果,過了才不到半頁,蒙田便又寫道(他很喜歡在一段中間引用古典文學的句子):
不久前,當我退休回家的時候,一心只想把我所剩不多的時間用來休息以及獨處,其他什么都不管。當時看來,我所能幫自己頭腦的最大的忙,似乎就是讓它完全閑下來、自行安頓好,而我希望已經(jīng)變得比較有分量、比較成熟的它,現(xiàn)在可以比較容易地做到這一點。但我發(fā)現(xiàn)——閑散的時光總是會讓人思緒紛紛——相反地,它就像一匹脫韁野馬,給自己找來百倍于常的麻煩,接連產(chǎn)生出那么多各式各樣的奇思怪想,結(jié)果思考這些念頭的無用和怪異之處變成了一種樂趣,我開始把這些念頭寫下來,希望讓我的頭腦自知慚愧。
這是怎么回事?那匹才剛拴好的馬,一下子又掙脫了?!懊商锊皇怯帽扔鱽斫o文章增加文采的,”泰勒說,“他是用比喻在思考。你們看,他開始寫的是‘我們’,然后變成‘我’。從阿奎納那樣有秩序的概念開始,又是束縛又是控制,最后變成蒙田在他自己的想象中信馬由韁地穿越。蒙田講話會自相矛盾,他就像是惠特曼或D.H.勞倫斯的多重自我之一。這些作家就像你們一樣。你們一直很珍視自己是獨立個體的這種感覺。哥倫比亞大學威脅不到你們。也許有人接球會比賀金斯接得還穩(wěn),”——他相當殘忍地看著那個加州來的大個子,就是上學期不肯為酒神而舞的那個四肢粗壯、留著平頭的橄欖球員——“但賀金斯還是有他獨特的個體性?!?/p>
我對這里思緒的銜接有點困惑,學生們看起來似乎也一副困惑的樣子,因為泰勒退回到叢林里,重整攻勢,又把游擊隊派出來了。他給我們的是新亞里士多德式的對人的定義,這樣的觀念在蒙田以前的基督教時期很盛行。“靈魂是身體的形式。形式才是你身上真實的部分。哲學家波伊提烏(Anicius Manlius Severinus Boethius)說存在著一種物質(zhì)、一種本質(zhì)、一個單一的中心自我、一個理性的靈魂,由上帝擔保,那是一個核心,”泰勒看著面前這幾個形式,“這種定義的問題在于,它無法描述任何在時間之中移動的事物。這是個靜止的位置:人在所有的地方都一樣?!?/p>
然后泰勒念了蒙田《論悔罪》一文的開頭幾段。
其他人形成了人;我敘述著關(guān)于人的事情,并描寫出特定的一個,他很糟糕,要是我能重新把他塑造一遍的話,我真的會把他做得跟現(xiàn)狀截然不同。但現(xiàn)在這工作已經(jīng)完成了?,F(xiàn)在,我所描繪出來的這幅圖畫,線條雖會改變、有所不同,但不會畫斜、畫歪。這世界就是永恒地在運轉(zhuǎn)。世上的所有東西都不停地在動——土地、高加索山上的石塊、埃及的金字塔——既和其他的東西一起動,也自己在動。穩(wěn)定狀態(tài)本身只是一種比較和緩無力的動作。
我無法使我的主題保持不動。它跌跌絆絆、歪歪斜斜地前行,像是天生喝醉了一樣。我接受如此動態(tài)之下的它,在我注意到它的那一刻它是什么樣子,我就接受什么樣子。我描繪的不是存在,我描繪的是經(jīng)過。不是從一個年代到另一個年代,或者如人所說的,從一個七年到另一個七年,而是從今天到明天、從這一分鐘到下一分鐘的那種經(jīng)過。我的歷史需要適應當下的時刻。我可能很快就會改變,不只是隨機改變、意外改變,也是出于自己的意思。這里記錄了會改會變的事件,還有并不堅決乃至互相抵觸的觀念:我可能自己有所不同了,或者是在不同的狀況下、不同的層面上處理那些主題。于是,總而言之,我的確可能不時說出自相矛盾的話;但就如德馬德斯(Demades)所言,我不會抵觸事實。要是我的頭腦能找到一個堅定的立場,我就不會做文章了,我會做決定;但頭腦總是個學徒,在做試驗。
“這樣的描述在時間中移動,”泰勒說,“它不是一種定義,而是一種過程。蒙田所提出的自我感并非建立在存在的基礎上,這是史無前例的。唉,蒙田之前的所有哲學家,像奧古斯丁等,他們關(guān)注的都是存在;上帝是那個大的存在。但蒙田要的是描述動態(tài)當中的存在?!也幻鑼懘嬖冢f的是,‘我描寫的是轉(zhuǎn)變。’把這個和但丁做比較,但丁的作品里每一個人都有一個本質(zhì)的天性。看,人不是靜態(tài)的,人沒有固定的天性。所以在《論悔罪》這篇小文章中,蒙田從‘我們’移到了‘我’。”
這下?lián)茉埔娙樟?。所以哥倫比亞威脅不了的個體特性就是,從每個學生的多重自我中所涌現(xiàn)的“我”的獨特性。那個橄欖球員賀金斯開始在課堂上貢獻他的意見。有種東西在他內(nèi)心波動。他不是跳舞,但他確實在行動。他說話遲疑不決、斷斷續(xù)續(xù),但他在努力了。泰勒對他的興趣使他感到振奮。種種不同的自我正在展現(xiàn)出來,而從這些自我中,會出現(xiàn)一個為酒神而舞的賀金斯。
多重自我!書上寫得明明白白。法國學童十一歲開始讀蒙田,在那個年紀讀來,他的作品可能完全合情合理。但你年紀愈大,蒙田看起來就愈復雜、愈神秘,每一個句子都清晰迷人,但整體看來卻晦澀得不得了。他不會宣布計劃,然后付諸實行。他不為他的主題建立骨架。他在聯(lián)想和比喻之間穿梭,通過最物質(zhì)、最世俗的東西發(fā)展復雜的哲學觀念。讀他的作品既令人精神一振,也幾乎有些害怕。(思想的)鐵路護軌在哪里?你覺得自己可能會跌離軌道、迷失方向。
他不斷修訂、改寫這些文章,并容許不同的層次并肩共存在書中(“我增加,但不更正”)。讀最后的版本,就好像目光能穿透不同地層。不只如此,那些地層還在移動。他不斷變換說法,自相矛盾,轉(zhuǎn)移你注意力。讀完他一篇文章幾個星期之后,我就記不清楚他說了什么——文章的意義有許多都在于他的語調(diào),而那語調(diào)已經(jīng)消失。要整理出他那偉大頭腦里的常規(guī)當然可以,但只有長篇累牘地分析才能奏效。他就像《圣經(jīng)》一樣,充滿待挖掘的意義。不,他是一群游魚,諷刺之處銀光一閃就消失在遠方。比方說,他看起來像是在批評自己,事實上卻是在駁斥輕視他的人。這是《論悔罪》的另一段:
在此容我對我常說的話提出抱歉,即我很少悔罪,我的良心很安——不是天使也不是馬的良心,而是人的良心;還一定要加上這句話,不是為了虛應故事,而是全心全意完全順從:我以一個無知的探問者的身份發(fā)言,把決定權(quán)徹底交給共同的、有權(quán)威的信念。我不教化,只是陳述。
可以想見,所謂天使或馬的良心是簡單而清楚的。人的良心則不能如此,所以拒絕一般宗教意義上的悔罪,也就是否認或唾棄自己,用現(xiàn)代的話來說,那會是一種虛偽的行為(蒙田本能地掌握住了我們稱之為“真實性”的東西)。比起背誦傳統(tǒng)的道德教訓,“陳述”這種行動的力量大得多。蒙田的表現(xiàn)一方面像接受普遍的宗教信仰,一方面又像破壞它。任何人都不可能太快理解他的文字,因為都會大感困惑。
現(xiàn)在我看出泰勒一開始為什么故作驚人之語了。蒙田討厭死記強背;他抱怨自己記性不好,但相信自己的判斷力。對泰勒而言,文學人文課就是要你學習閱讀、學習判斷。在文學人文課中,學生們要費力地去讀一些偉大的文學作品,每一本書都會把他們帶往不同的方向。這門課不是某一門特定的知識,像什么真理血清一樣注射到學生身上,也不是要給人披掛上什么“西方價值觀”的甲胄。它是要人努力去了解一些困難遙遠的文本,強迫你“試穿”不同的自我,不管你愿不愿意;到最后,獨特個性便會從每個學生的眾多自我當中脫穎而出。所以讀蒙田會是一件攸關(guān)學生人生的大事,因為蒙田正是愛德華·泰勒教授所相信的那種轉(zhuǎn)變的絕佳代表。
凡·佐倫教授不再擔心流于虛榮
“我的虛榮危機?!爆斃蚰取し病ぷ魝愇⑿χ鴮λ嗌系膶W生說,語調(diào)輕快,“昨天我遭遇了虛榮危機。前天我做了一場公開演講,聽眾出席非常踴躍,大家都來了,然后昨天我活力四射,自鳴得意得像只孔雀。結(jié)果我產(chǎn)生了嚴重的罪惡感。情況糟透了!我簡直想鞭打自己!不過最后我說,‘放松。我們都是自大的,我們都虛榮?!商锞攘宋?。蒙田認為,執(zhí)迷于避免虛榮,本身就是一種虛榮?!?/p>
她講著自己的左思右想、七上八下,聽起來很滑稽,班上的學生聽著她的情緒起伏,也跟她一起笑。她身上兼具圣女貞德和法國女學生的氣質(zhì),既有勇氣又有書卷氣,但也對自己很嚴苛,很易動怒。她講到蒙田的時候喜不自勝,因為蒙田承認每一件事,不管是高尚還是低下,包括虛榮心,也包括自我懷疑和自我批評。凡·佐倫班上有兩個信仰宗教的學生,一個是仿佛再世的女基督徒,很聰明;另一個則是正統(tǒng)猶太教的猶太人,被蒙田弄得很緊張。他們無法表達某種他們無法命名的概念,也許是找不到權(quán)威,是那種階級分明的價值觀,使人置身于那個階層的概念里。但凡·佐倫和她班上很多學生的心情都很好,學生讀蒙田比讀薄伽丘來得放松,我也覺得很快樂,因為在凡·佐倫說話的時候,我了解到蒙田說出了某種我一直能感受到但無法言說的感覺。
精神即肉體,肉體即精神
人的天性沒有高低之分,而是一體的:每一個精神上的行動都和身體有關(guān),每一個身體上的行動都是由精神形成的。二元論是荒謬的。在我?guī)蛢鹤硬疗ü傻臅r候,我和上帝無比接近,獨坐閱讀薄伽丘或盧梭是一個身體上的行動。我是在讀新聞性讀物之外的東西,這讓我覺得比較高興,所以我的脈搏放慢了;我既感到放松,同時又感到緊張,但這種緊張是不同的,是努力要了解、要全部吸收。我的身體做出了反應。生理和心理的活動永遠不是分開的。沒有什么“太花腦筋”或“太費體力”的東西,有的只是不同程度的勇氣、優(yōu)雅、聰明和機智。
從偉大的蒙田向外推,我要說他的“轉(zhuǎn)變”的概念不只是我的理想,更是全美國的理想。我們永遠是流動的。美國人說:我的人生還沒到來,都還擺在我的前方。美國人永不會“成熟”,永不會長大。他說,我在爬坡,我還不完整,我還沒完成,我會擴展,我會改變。雖然沒有蒙田的天才,他也和蒙田一樣總是在修改,給自己加上一層又一層的新版本。
我是20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初的產(chǎn)物,在成長的過程中,人家教我相信我哪里都去得了、什么都做得成、什么都可以讀。世界充滿了機會,任我一顯身手。美元可以帶我到歐洲去。現(xiàn)在機會只對有錢人開放;而且無論如何,中年的我知道我不會什么地方都去、什么都讀、什么都看得到。然而,我仍然保持那股要涅槃重生的美國式本能。我回到學校,因為這是我蛻變成長的方式,部分意味著我要尋找自己迷失的那部分靈魂,因為身為媒體人的生活模糊了我自己與周遭環(huán)境之間的分野,令我驚慌。我知道,只有通過最艱苦辛勞的努力才能找回我自己,慢慢地,一次讀一句蒙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