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無愁河的浪蕩漢子?八年》是黃永玉多卷本長篇自傳體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的第二部，耗時最久且部頭最大?！栋四辍返闹魃{(diào)并非抗戰(zhàn)圖景，小說著重以“全面抗戰(zhàn)”時期主人公寄居閩贛八年的生活經(jīng)歷為故事脈絡。一方面循著張序子求學游歷的足跡，圍繞戰(zhàn)爭、生活、命運等時代問題對個體的裹挾，建構起抗戰(zhàn)背景下屬于青年人的精神世界；一方面?zhèn)戎孛鑼憦埿蜃娱}贛時期隨性的生活狀態(tài)和閩贛民眾詩意祥和的生活場景。

關鍵詞：黃永玉 《無愁河的浪蕩漢子?八年》 抗戰(zhàn) 精神建構 詩意生活

游學閩贛的青年時期孕育了黃永玉最初對于繪畫與文學的創(chuàng)作沖動，此后他的人生發(fā)展沿著這兩個方向不斷向深部延展，不過在繪畫領域取得的成就長期遮蔽著他作為作家的身份。黃永玉的文學創(chuàng)作屬于慢熱型，從嘗試、成熟到豐收1，他用時近四十年，新時期一出場，就寫出直擊時代深處痛感的詩集《曾經(jīng)有過那種時候》，隨后又出版了多部產(chǎn)生廣泛影響的作品，有詩集《我的心，只有我的心》（1986），以及散文集《比我老的老頭》（2003）等。黃永玉回歸小說創(chuàng)作始于2010年，86歲高齡的他接受作家李輝的邀請，抓住《收獲》雜志2009年重新連載《無愁河的浪蕩漢子》2的契機來彌補青年時無法實現(xiàn)的創(chuàng)作計劃3，于是耗時三年多續(xù)寫完成了以“家鄉(xiāng)十二年生活”為主的《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第一部《朱雀城》（三卷），接著以“全面抗戰(zhàn)”時期寄居閩贛的八年經(jīng)歷寫出了第二部《八年》（六卷），以戰(zhàn)后漂泊輾轉(zhuǎn)遭遇為圖景的第三部《走讀》（兩卷）也將新鮮出爐，而他還在繼續(xù)耕耘，用這部漫長的自傳體小說闡釋其對于“愛、憐憫、感恩”的人生美學追求?？傋謹?shù)達130萬字的《八年》延續(xù)第一部瑣碎、細膩、從容的敘事風格，尤其在“時間上，作者刻意地讓它慢得幾乎靜止”4，每一幀時間都最大限度容納主人公生活的方方面面，密實的敘述呈現(xiàn)出人物心理、情感、精神等在不同時段的細微轉(zhuǎn)變及真實狀態(tài)。而且《八年》循著主人公張序子離開家鄉(xiāng)“朱雀城”輾轉(zhuǎn)集美等地求學游歷的足跡，緊緊圍繞戰(zhàn)爭、生活、命運等時代問題對個體的裹挾，在觀照社會生活詩意圖景的過程中，建構起抗戰(zhàn)背景下屬于青年張序子的精神世界和生活態(tài)度。

一、抗戰(zhàn)圖景的隱匿與浮現(xiàn)

“八年”是閩贛地方深厚文化滋養(yǎng)張序子的八年，也是全國上下全面抵抗日本侵略的八年，兩者發(fā)生時間的重合讓個體的一切遭遇都被置于戰(zhàn)時民族危亡不斷加深的時代背景之下。相較于周邊地域的淪陷以及進行的激烈戰(zhàn)斗，福建大部分地區(qū)因地形等多種因素而未被日軍占領，從而免于戰(zhàn)火的直接沖擊?；诟＝]有全部失陷的歷史事實，以及主人公生活軌跡長期圍繞閩南展開，導致抗戰(zhàn)圖景書寫并未成為自傳體小說《八年》的主色調(diào)，而是以背景色的方式存在，小說雖在主體故事講述中也插入戰(zhàn)爭短暫侵害的描寫，但戰(zhàn)爭給主人公帶來緊迫且切身的危機感直到抗戰(zhàn)末期他旅居江西贛州等地時才出現(xiàn)。

故事發(fā)生空間的限定讓外部愈演愈烈的抗戰(zhàn)態(tài)勢以及慘烈的戰(zhàn)斗場景并未詳盡地出現(xiàn)在小說敘事中，一些重要的抗戰(zhàn)事件，如“七七事變”和第三次“長沙會戰(zhàn)”，僅在人物日常閑談中被提及。第三次“長沙會戰(zhàn)”的描述在小說中以會議前的閑談方式出現(xiàn)，戰(zhàn)地服務團團長在全團布置任務的大會上順便說道，日軍“福州一代的軍隊撤回金廈，準備集中力氣沖擊中國西南，沿這條路線直搗重慶，打下中國再說。這個如意算盤，沒想到它的第三、四、六和四十師團七萬多人剛打到長沙就卡住了。在撈刀河、瀏陽河、新橋河一帶死傷五萬多人，吃了個大敗仗”5。短短幾句話只交代了結果，日軍遭遇了哪支中國部隊的強勁阻擊，雙方之間的戰(zhàn)斗如何進行，以及中國部隊為此付出怎樣的代價等細節(jié)均未涉及。

當然小說故事發(fā)生空間中的一些地方也有過中日對抗，但并未成為敘述重點，這是由于張序子停留時間與日軍進攻時間不同步造成的，或早于日軍離開。張序子去集美讀書轉(zhuǎn)停廈門時全面抗戰(zhàn)還未爆發(fā)，等他到達集美開始上課后日軍才向廈門動手，此時他所了解到的戰(zhàn)況只是“我們白石、胡里山和嶼仔尾的炮臺和三艘日本軍艦對打，打中了‘關竹’號日本軍艦。其他的敗逃了”6?；蛲碛谌哲姷竭_。當張序子所在的戰(zhàn)地服務團到長樂演出時，日軍來過這里且已早離開，只是聽當?shù)厝撕唵握f起日軍當時“是按照地圖列隊進城的，發(fā)現(xiàn)地圖上城里少了一樣東西，趕緊退出城外”。7

“戰(zhàn)爭是人類暴力行為的最高表現(xiàn)形式”8，是生與死、血與火的集合體，所以抗戰(zhàn)引發(fā)的死亡總是給個體帶來沉重的情感傷痛，從而使得張序子一次次放棄戰(zhàn)斗場景的還原。張序子對一二八師有著特殊感情，一方面其中有三千將士是朱雀城子弟，一方面最初離開朱雀城后父親帶他結識的人都是一二八師的。親切感讓他無法去面對以及相信一二八師八千多湘西將士為堅守滬杭國防前線，在師長領導下奮勇作戰(zhàn)，最后全部犧牲在保衛(wèi)嘉善一役之中。父母來信中有關于一二八師戰(zhàn)斗細節(jié)的描寫，不過情感崩潰的張序子選擇回避一二八師犧牲過程的描述，用沉默表達對一二八師的緬懷。由戰(zhàn)爭死亡引發(fā)的觸動也讓張序子對抗戰(zhàn)有更深層的省思。路過曾經(jīng)的石竹山戰(zhàn)場，張序子在孤曠的野嶺中見到“一顆雪白的人骷髏，睜起一對大眼眶望著天空”，戰(zhàn)場慘烈的悲傷是他不愿碰觸的，他沒有由此去打聽這顆骷髏頭背后的戰(zhàn)斗經(jīng)過，而是去思考另一個抗戰(zhàn)主題，即士兵為祖國獻身卻被遺漏的落寞感。在給母親的信中他寫道：“世上最大的哀傷莫過于人間的遺漏。他的父母、他的妻子哪曉得他一個人被留在這里？盼望過去了，失望過去了，他們不知道白骨哪有歸期??？”9用側(cè)重戰(zhàn)后遺留問題的思考來減少戰(zhàn)斗場景的描寫，張序子選取的視角擴大了對抗戰(zhàn)的關注面。

全國抗戰(zhàn)膠著狀態(tài)也被濃縮在小說寫到的木刻、話劇、歌曲等藝術形式中，它們反映出戰(zhàn)時的民族內(nèi)在精神，卻未能體現(xiàn)戰(zhàn)場所固有的驚心動魄。張序子剛開始練木刻就把目光投向戰(zhàn)場，他創(chuàng)作了一幅意境深遠且廣受好評的木刻畫——“侵略者的下場”。從構圖看，畫面簡潔，“地上滿是尖刺，一個黑背影陷在泥巴里，背著槍，遠處海平線是落日”10。畫中的意象內(nèi)涵豐富，其中“尖刺”“泥巴”代表著對抗狀態(tài)，“黑影”指代著日軍，“槍”表示戰(zhàn)爭，而“落日”象征日本敗退的必然，通過簡單物象的組合呈現(xiàn)出日本在戰(zhàn)爭泥淖中必將走上末路的“下場”。除《雷雨》《日出》《原野》《家》等反映生活的話劇被戰(zhàn)地服務團巡演之外，張序子的生活中還充斥著反映抗戰(zhàn)實況的話劇，有刻畫東北流亡民眾生活的《放下你的鞭子》，有描寫回漢齊心協(xié)力擊退日軍的《國家至上》，有再現(xiàn)海港漁民抗敵的《煙葦港》，也有以日本轟炸長沙為背景的《古城烽火》等。這些話劇高度凝練出抗戰(zhàn)的殘酷性，用觀眾的熱烈反響傳達民族凝聚力?！断飸?zhàn)歌》《大刀進行曲》《太行山上》《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犧牲已到最后關頭》《游擊隊軍歌》等承載抗敵苦難的歌曲，襯托出張序子生活空間之外全國抗戰(zhàn)局勢的艱難推進，歌詞“三個五個，一群兩群……化整為零，化零為整，不怕敵人的機械兵”，唱出了全國敵后戰(zhàn)場的抗敵普遍處境。

回避了抗戰(zhàn)宏大場景，但戰(zhàn)爭小場景并未缺席張序子的生活。身居閩南時期，雖未與日軍正面接觸，不過來自日軍飛機的轟炸卻讓張序子體味到戰(zhàn)爭和死亡離自己是那么的近。在安溪時張序子剛剛讀完父親內(nèi)容沉重的來信就聽到防空警報響起，接著兩架日軍飛機繞著縣城投彈。泉州理發(fā)時又遇轟炸，警報響起后他不聽理發(fā)老頭勸阻跑去衕子口防空洞，鉆進洞就聽到五聲炸彈響，其中第三聲像是天塌下來，震得心肺外冒，全身都麻了。等他出來一看，理發(fā)店沒了，墻角遺留的血跡讓他想到生命的脆弱，生與死就在一念之間。對日軍轟炸范圍的低估讓他在長樂畫墻畫時陷入危機，飛機已飛臨長樂上空時他依舊堅持作畫，十幾聲爆炸聲后他被塵土埋沒僥幸存活，不過住所三青團大樓已被炸毀。身居贛南時期，抗戰(zhàn)景象從民眾急迫的逃離行動中體現(xiàn)出來，身處撤退隊伍中的張序子近距離感受被日軍追擊的惶恐。當日軍放言進攻贛州、掃蕩三南，信豐縣城所有人都向偏僻的安息鄉(xiāng)轉(zhuǎn)移，他與梅溪的家人也在雨天倉促撤離。日軍攻打信豐城時，他所在的子弟學校接到日本騎兵將進攻的消息后，沒吃午飯便帶著兩百多名孩子從安息向安遠轉(zhuǎn)移。戰(zhàn)爭的危險始終緊跟張序子的撤退方向，盡管沒有戰(zhàn)場中心的血腥景象，但戰(zhàn)爭給他帶來的壓抑、恐懼、慌亂都已得到集中表達。

二、漂泊與內(nèi)在精神的建構

漂泊主題是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經(jīng)典主題11?！栋四辍分兄魅斯珡埿蜃与x家在外、輾轉(zhuǎn)不定的生活軌跡，讓“漂泊”一詞成為解讀這部長篇小說敘事路徑的關鍵詞，它無限延伸著故事發(fā)生的空間，串聯(lián)起閩贛南部地區(qū)人文與民間生活的生動圖景，也以主人公成長足跡脈絡建構出個體內(nèi)在精神的漸進蛻變。

朱雀城的環(huán)境風俗孕育了張序子作為朱雀人最初的精神內(nèi)質(zhì)，隨著家中生計日蹙，十二歲的張序子被迫隨父離開朱雀城，“從朱雀城出發(fā)那一天起，他的人生像一條清澈的涓涓小溪匯成一條大河，這條河，清亮、激越、涉過無數(shù)險灘、邊走邊升華，最后匯成浩浩蕩蕩一條大河” 12。在遠行的“漂泊”中，一個五彩斑斕的世界開始在張序子的眼前鋪展開來，有洞庭湖美麗的風景，有紀律嚴明的一二八師，有上海繁華的街道，有游輪特殊的講究，有閩南閑散的生活方式等。外部世界與湘西內(nèi)部生活形成鮮明的對比，所以人需要從世俗生活中提煉生活蘊藏的哲思。張序子通過漂泊生活的意義邏輯來塑造自我的內(nèi)心世界與精神境界，涉及其文化性格、堅韌性格，以及沉思性格等諸方面。

從湘西邊地的朱雀城來到長沙、武漢、杭州、上海、廈門等大城市，短時間內(nèi)緊湊而又密集的“漂泊”，讓張序子身上自帶的邊地性格與所在之地產(chǎn)生了審美差異與文化沖突。面對詩人劉宇“杭州西湖這一大片風景”美不美的提問，張序子回復“一般！”在他看來，評說“西湖是全中國最美的地方” 13的人那是沒有看過更多好地方。張序子言語中透著對湘西風景美的天然自信，這是基于朱雀城也有“山寺晨鐘”等十景，在文化底蘊外，有力壓西湖十景的實力。不過，外部世界文明的活躍給張序子帶來強烈的心理沖擊，并逐漸瓦解他已具雛形的文化精神體系。上海代表著中國開放與現(xiàn)代化的最高程度，這讓在朱雀城狹小空間中長大的張序子未去就已產(chǎn)生惶恐。如果說想象的上海只是心理上的觸動，那抵達后的視覺震撼讓他沉浸在新事物的接受中。入住東亞飯店是張序子到上海的第一課，從兩個體面人恭恭敬敬地搬行李，到坐“鐵籠子”式的電梯，再到給小費，每個環(huán)節(jié)都喚起他全新的認知。隨后游覽上海的過程，“新東西多的來不及怕，來不及看，來不及喜歡”，不過他發(fā)現(xiàn)“大凡一種新東西來到眼前，都有點心虛，有點恨，有點對立，有點自危，混熟了，其實是好東西，用不著那么緊張”14。在上海對新事物的自覺內(nèi)化，張序子開始慢慢學會走出湘西文化對自我精神的單一塑造。乘坐游輪“芝巴德”去廈門時，他對新事物的膽怯變少，在二叔介紹中主動學習適應游輪上的各種規(guī)則。自我內(nèi)在自信外化后獲得別人的尊重，讓張序子體會到精神氣質(zhì)層面的東西比外在的東西要緊。初識廈門，生活方式讓張序子體驗到閩南地區(qū)文化的獨特性，隨后漂泊閩南的日子，他浸潤在濃厚的文化氛圍中，重塑其具有面向世界思維的文化性格。

漂泊拓寬張序子視野的同時，也磨礪了他為木刻藝術堅持的性格，換言之，閩贛漂泊的八年亦是其為木刻藝術堅守的八年。集美中學轉(zhuǎn)移安溪期間，張序子在學習畫畫的基礎上臨摹了一張木刻家新波的作品《寒光照鐵衣》并發(fā)表在《血色日報》上，此時的他不清楚什么是“木刻”，朱成淦先生給他解釋木刻畫原理后，讓他立刻對木刻“醉了心眼”。拮據(jù)的生活費并未打消外行張序子學習木刻的決心，當朱先生告訴他“浙江金華東南木刻協(xié)會”要入會費以及刻刀和書的費用后，他積極籌措資金卻以失敗告終。于是他鼓起勇氣向“東南木刻協(xié)會”的野夫?qū)懶?，信中寫道：“人一輩子做事情總是從不知道到知道的。我不會刻木刻只是我眼前還不知道；知道了，以后就會了……眼前的困難是我沒有木刻刀和你寫的那本書……向你們賒欠一盒木刻刀、一本書和一個入會費?！?5 真摯坦誠的訴求讓張序子終獲回音，木刻協(xié)會免收會費后將他納為正式會員，并贈送刻刀和書。通讀《怎樣學習木刻》后，他便用刻刀在朱先生送的木板上創(chuàng)作了“賣漿之流”“我們的菜園”“侵略者的下場”等既對生活細節(jié)細致體察，也對抗日戰(zhàn)局美好期盼的木刻作品。隨后在漂泊閩贛的閑暇時刻，他在泉州刻了“洛陽橋”“玉蘭花”，在仙游為陳馨、賓菲二人刻畫像，在安?？塘恕澳戏健?，在贛州、信豐為詩歌配木刻畫。每一次創(chuàng)作他都全身心投入，把對藝術的真誠化為心中信仰去對待，為完成“南方”，他除吃飯、上廁所之外，幾天不跟人說話。木刻作為張序子思考社會的方式點綴著他的八年漂泊，也反映著他的性格逐步走向成熟的過程。面對木刻畫失敗他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從自己發(fā)現(xiàn)木刻畫“我們的菜園”有問題后秘不示人，到刻“玉蘭花”被李西鼎提出不足后主動接受，再到跟木刻家分享木刻畫“南方”并指出自己各種刀法表現(xiàn)不足的困難。三種心態(tài)的微妙變化，標志著張序子走出狹隘的自己，擁有了屬于自己開闊的精神境界。

“與時代一同成長”16，漂泊改變了張序子的學習路徑，他以不同身份在集美中學、德化師范、周先部隊、戰(zhàn)地服務團、指揮部直屬劇團、民眾教育館、培青中學、教育部演劇二隊等地方讀書學習。從校園邁向社會，漂泊心境讓張序子對知識的理解從表層逐漸走向深刻。集美中學讀書時，他把圖書館作為“他將要走進大世界的第一根據(jù)地”，主要是廣泛涉獵各種書籍。離開德化師范，在與南安漾景先生談論讀書時見到了老人收藏的李卓吾全集，滿滿一柜子的明清刻本讓他體會到讀書的專一。后來在仙游他開始選擇“硬頭書”來讀，認為“人有時應該看點板臉孔的東西，像找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人做朋友一樣，犯不上一天到晚嬉皮笑臉”17，于是《世界史綱》《文藝論集》《魯迅全集》《文學大綱》等書籍進入他的閱讀范圍。魯迅的作品張序子零零碎碎讀過幾本，印象是“一個和他同輩老頭們頭腦不太一樣的老頭子”，再次通讀《魯迅全集》，蔡元培的序與魯迅的文筆徹底扭轉(zhuǎn)他對魯迅人與文的認知，并讓其“滿腦子都是魯味”18。與陳先生交談時，他這樣歸納魯迅及其文章的魅力： “泡昏了別人的文章之后，再回頭來讀他的魯文，像是猛然喝了一口釅茶，頭腦登時峭峻十分，一下子感覺自己眉清目秀起來?！?9對魯迅深入系統(tǒng)地闡發(fā)，體現(xiàn)出張序子讀書從學習層面進入到內(nèi)化層面，也反映出他的讀書已從視野層面拓展上升到精神層面，因而漂泊中的讀書建構出他的沉思性格。

三、詩意生活的營造與凸顯

“我為文以小鳥作比，飛在空中，管甚么人走的道路”20，這種“天馬行空，無法無天，撒手撒腳，由著自己的性子來，投入了一種另類的、狂放的、高傲的、藐視一切文學成規(guī)的寫作”21貫穿于《無愁河的浪蕩漢子》三部曲始終。小說《八年》散文化、詩化的藝術選擇，讓民族危亡背景下個體世俗生活的講述成為故事的敘述重心，進而取代了個體與時代、與抗戰(zhàn)、與國家命運的緊密關系描寫。黃永玉不滿足于人物日常生活的簡單勾勒，而是賦予其靈氣、美感，以及詩學的意義，這是基于日?！八仁瞧掌胀ㄍǖ模质浅裁撍椎?；既是自我顯明的，又是云山霧罩的；既是眾所周知的，又是無人知曉的；既是昭然若揭的，又是迷霧重重的”22。“日常生活是每個人的事”23，每個人都以自己的方式與之形成密切互動，小說中作家對閩贛地區(qū)詩意生活的營造從兩條線展開。

小說著重沿著張序子自主、傾心、熱愛、思考的生活方式來寫。離開朱雀城，離開父親，隨二叔去集美讀書，張序子與家的聯(lián)系僅存于書信之中，父輩引導減少，從集美到安溪、泉州、仙游、長樂、永安，再到贛州、信豐、安息、尋烏、南雄等地，讀書與生活都在自我探索中摸索向前。

集美中學期間的讀書與學習對于張序子而言處于自然狀態(tài)，主要遵從自我興趣與內(nèi)心想法，生活唯美而粗放。因不滿足課本淺顯且無用的知識，又認為上課是“一種勉強的、毫無選擇權的壓迫行為”24，于是張序子將大部分時間都花在“比課本更大的世界”圖書館，在這里他隨意翻閱傳統(tǒng)文學作品和純英文外國文學名著。每一位先生他都投以欣賞，但他又把所學課程分為有用和無用兩類，因?qū)?shù)學、英文等科目排斥厭倦，便投入大量時間學習畫畫和木刻，木刻畫成績顯著，而學業(yè)卻大受影響，連續(xù)留級三次，出現(xiàn)“四季交替，凡有留級同學，序子按序奉陪”25的場景。加入戰(zhàn)地服務團，張序子常常沉浸在畫墻畫的自我陶醉與美食對生活的調(diào)和中。為演出畫墻畫是張序子的主要工作，每次他都把墻畫工作當作藝術創(chuàng)作去享受。在三米高的白粉墻上畫《原野》人物仇虎的頭像讓他無比興奮，施工前夜他就開始“檢閱自己的部隊——五彩顏料、大提桶小水盆、毛筆刷子、糨糊牛皮膠、抹布草紙、汗巾草帽、顏色粉筆和小刀加上寸步難離的小木梯子”26。創(chuàng)作時，他又完全沉醉其中，“退幾步看看，進幾步看看……小梯子移來移去，人上上下下”，以至于引來很多人圍觀。他在梯子上背對著人們展示著高超的繪畫技藝，對于圍觀者的人數(shù)他“是聞出來的”。美食改變著張序子生活的色調(diào)與悲喜落差。日軍轟炸泉州時差點奪去張序子生命，生與死的快速轉(zhuǎn)化，讓所有人的情感都來不及安排，于是友人用一場美食盛宴慶祝他重生，不過等美食上桌所有人早已忽略食物被賦予的鳳凰涅槃意義，全都一味地投身在筷子和酒杯的熱潮中，主角張序子也把功夫全花在吃雜魚及螺螄和蚌殼身上。

生活的詩意表達也由張序子對生活哲理性的思考來完成，這些形而上的觀點指引著他對日常生活的詩學建構。與弘一法師談文化，張序子直言什么“都喜歡！比方音樂啦！美術啦！文學啦！摔跤啦！”27。與文仁談酒，他認為“酒是種最奇怪的東西。世界上最有趣的人把它當寶，世界上最惡的人也把它當寶”28。與眾人談戲，他指出“戲就是戲，認真起來就不好講”29。與王淮談健忘，他把上臺忘詞稱為“簡單性健忘”，并進一步解釋為“一種社會性的時空閑適游戲”30。與吳先生討論愛情，他從四川人的愛情觀延伸出“我不太喜歡把愛情弄得天花亂墜、神乎其神，犯得著這么大的精神和體力耗損嗎？”31駁雜的愛好與通透的認知給張序子生活注入了持續(xù)活力，讓其生活充滿樂趣且又遠離世俗困擾。

小說亦沿著閩南人民隨性的生活狀態(tài)和祥和的生活場景來寫。相較于戰(zhàn)火中備受煎熬的地區(qū)，閩贛南部未被戰(zhàn)爭侵擾的區(qū)域保留著原有的生活節(jié)奏，平淡的生活在抗戰(zhàn)背景下盡顯生活之美。不管是農(nóng)民、個體經(jīng)營者，還是政府人員、教師、報社編輯、話劇演出者等，都享受著生活的恬淡與閑適。

對藝術的追尋、欣賞與癡迷是閩贛民眾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徐曼亞是瓷器愛好者，家中不但保留了燒“釉上彩”的“小座窯”，而且白瓷器、顏料、“乳香”一應俱全。燒制出四只“深藏奇趣”的虎盤后得到內(nèi)行人稱贊和觀眾圍觀，這讓他無比得意，每天進進出出給人們詳細講解其中奧妙，享受著藝術的生活效應與內(nèi)在美。身為戲劇家的陳嘯高從上海返回仙游后，把自家龍眼林改造成了一個坐北朝南的露天劇場，想用藝術的方式傳遞戰(zhàn)時的精神力量，劇場一竣工就開始精心排演話劇《原野》。普通民眾對藝術也是無比喜歡，《原野》海報一出，全城轟動，一共演了八個晚上，場場滿座，人們的熱情居高不下。這種場景再次出現(xiàn)戰(zhàn)地服務團巡演《家》《古城烽火》《煙葦港》《雷雨》《日出》等話劇的過程中，《家》在公演后，莆田全城走得動的人不看一回《家》簡直沒有面子，使得演出者連演多天都無法停歇。在福清演出《古城烽火》時，福州、長樂還有人趕來買票看，讓演出一場比一場熱鬧。當然，個體也用熱情在世俗瑣碎的日常中營造出濃濃詩意。既有七旬老人秦秀臣每日背母散步，去看山、看水、看云的浪漫；也有蝦姑對捕魚賣魚生活的專注認真。

結 語

《八年》把個人成長融入到時代的戰(zhàn)爭氛圍、漂泊的顛沛遭遇、知識的自由汲取之中，本真還原出人物內(nèi)心的悲憫情懷、自立自足的生命狀態(tài)，以及奮發(fā)向上的精神格局。主人公張序子身上所包含的“回環(huán)往復、紛繁復雜、一層疊著一層的意義和美”32，是黃永玉在“有過程，無章法”33的敘述中表達出來的。用最輕松的敘述筆調(diào)，用自敘傳的細膩口吻，從歷史的追憶出發(fā)，從瑣碎的小事入手，從世俗的角度切入，黃永玉探尋并呈現(xiàn)出自己從少年到青年一天天成熟的原初動力。沿著家鄉(xiāng)的“無愁河”、成長的“無愁河”，以及命運的“無愁河”，黃永玉繼續(xù)用自傳體的筆法去闡釋生命的精彩蛻變，去塑造唯一的“浪蕩漢子”形象。

注釋：

①參見作家李輝對黃永玉文學創(chuàng)作階段的劃分，見《黃永玉全集?文學卷》（湖南美術出版社2013年版）的“序言”《主題變奏七十弦——黃永玉文學創(chuàng)作概述》一文。

②《無愁河的浪蕩漢子》最早在《芙蓉》雜志連載（1996—1999年），內(nèi)容從張序子兩歲寫到四歲逃難到木里，約20萬字。

③小說《八年》中有這樣一段話反映著黃永玉當時最真實的內(nèi)心活動，“忽然動了寫個長篇小說的念頭，書名是《無愁河的浪蕩漢子》。趴在窗口寫了幾次開頭，接不下去。滿肚子素材故事，就是定不下問題……頭腦一擠，麻煩困擾越多，散文體，自傳體，列傳體，說部體，故事體……暫停，不寫小說了”。參見黃永玉《無愁河的浪蕩漢子?八年》，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1987頁。

④卓今：《黃永玉的文學》，《南方文壇》2015年第2期。

⑤ 6 7 9 10 13 14 15 17 18 19 24 25 26 27 28 29 30 31黃永玉：《無愁河的浪蕩漢子?八年》，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1233、195、1286、1662、380、97、108-109、320-321、1084、1300-1301、1317、306、407、1055、666、839、891、1044、1326頁。

⑧倪樂雄：《戰(zhàn)爭與文化研究的一種闡述（代序）》，《戰(zhàn)爭與文化傳統(tǒng)：對歷史的另一種觀察》，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版，第2頁。

11曹艷紅：《中國現(xiàn)代敘事文學漂泊母題的兩大形態(tài)》，《求索》2012年第4期。

12 32卓今：《黃永玉的“精神現(xiàn)象史”——評〈無愁河的浪蕩漢子?八年〉》，《中國文藝評論》2017年第7期。

16[俄]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3卷），李兆林、夏忠憲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33頁。

20 33黃永玉：《我的文學生涯（代序）》，《無愁河的浪蕩漢子?八年》，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1頁。

21韓少功：《黃永玉的百年悲憫》，《南方周末》2014年6月27日。

22[英]本?海默爾：《日常生活與文化理論導論》，王志宏譯，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第30頁。

23李青宜：《“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當代資本主義理論》，重慶出版社1990年版，第239頁。

[作者單位：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