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喉嚨里憋著東西，我確定有什么一定憋在那兒，憋住的東西不會順利往下滑，始終停在一個位置上，掉不下，上不來。這種情況出現(xiàn)次數(shù)太多，小時候我奶認(rèn)定我是真被什么給卡住了，帶去醫(yī)院，無果，大夫舉著剛照完的片子，言語不乏暗示，即大人別對孩子說的話太往心上放。往后再說憋得慌，就沒人信，只有我媽，還會幫我揉肚子，但哪能對癥。我漸漸習(xí)慣，狀況一來，喝上一大口可樂，像給下水管里倒溶解劑一樣，往死給自己疏通。疏通十來年，還是去照片子，大夫這回告訴的人是我爸，你兒，骨頭快碎成渣了，怪不得現(xiàn)在走道費勁。我爸說，不能，他那是胖，壓的。又過幾年，我在南方上完大學(xué)，再回來，家人們圍住看我，只覺得驚奇。我瘦得像變成另一個人，雖然還是腿腳不好，一瘸一拐，腿上幾個關(guān)節(jié)總不敢使勁用，用就嘎嘣響。但既然能從胖瘸子變成瘦瘸子，毛病就還是骨頭脆的事。畢竟一直我也沒停了拿喝可樂當(dāng)喝解藥用的辦法。漸漸別說打嗝，連呼吸，都能聞見自己腔子里的酸。所幸我也不怎么說話，我嫌累。

始終覺得，別人不喜歡我，不怪我自己，怪始終沒碰上那些注定和我去將就的人。時間早晚問題，早晚能有結(jié)果，如此篤定，原因在眼前我這群家人身上。從小我就沒停了研究他們，研究都在內(nèi)心，但成果頗豐，也形成一套理論：就這些人里，沒一個是招人喜歡的?？伤麄冊摻Y(jié)婚也結(jié)婚，該生子也生子，該有工作也去上班，像我爺和我奶，也能走到相濡以沫，白頭偕老。如今他倆坐在桌首，兩張老臉往塊兒一擱，看著都銀發(fā)銀絲，笑意慈祥，跟禮品店里賣的老夫妻娃娃似的，搖晃著撥浪鼓一樣的胖腦袋，在頭上飄著“一生一世”這樣的藝術(shù)字祝福語。我爸打三十歲上開始謝頂，堅挺十來年后，終于決心剃了禿瓢。此刻他锃光瓦亮起身，腳在桌下碰我的壞腿，一塊兒往起站。我站了，他祝酒，我附和最后一句，每每如此，感謝二老養(yǎng)育之恩。感謝是得感謝，我一杯啁了，誰也不敢勸一句，他們都有點兒怕我。這種態(tài)度打什么時候開始，記不清了，許就是在我咕嘟咕嘟邊灌可樂，邊臉紅脖子粗的時候，齊齊，我姑的女兒上來要搶，被我一巴掌扇飛開始。這事我記得，當(dāng)時，我妹哭，我爺罵，我爸指著我鼻子喊犢子，喝完最后一點兒可樂底兒后，我像大力水手剛吃完菠菜，上去給了他個電炮。發(fā)現(xiàn)聲音居然隨后神奇地集體消失，家人也都喪失了表情。我爺曾在背后，不止一次，小聲指著我不利索的腿腳說，純純討債來的。我裝沒聽見，怕再一轉(zhuǎn)頭，給他還能活動的那半邊身子，也嚇癱瘓了。我不怕他癱瘓，怕我奶更不好料理。畢竟她看著傻，實際也真傻，從不真擔(dān)事。

我現(xiàn)在自己住南馬路上一套小屋里，帶電梯，十一樓。說是小屋，就一個屋，帶個廁所。每次回來我奶家這幢小樓，都看不出這里一點變化。屋里沒一套現(xiàn)成家具，全是在我爺我奶結(jié)婚前，我爺托廠里打的，每寸木紋都見包漿，摸著滾滑?？蛷d餐廳功能兩用，燈照永遠(yuǎn)不亮，一到晚上看得人眼睛發(fā)酸，上廁所且得加小心，兩三平米的小方形里，進(jìn)去還得邁兩層門檻。人坐馬桶上，會覺得棚頂特別矮。好在小時候用的深粉色衛(wèi)生紙，如今再見不著，那紙磨屁股。給我爺我爸，磨出兩代痔瘡來。在用紙上省的錢，不抵倆人手術(shù)費，讓我爺懊喪了許久。除去客廳，一個兩人并肩就抹不開身的廚房外，還有倆屋，難為怎么設(shè)計蓋的。每屋都站不能超過四人，就這還分出了大小。大屋進(jìn)門一步是床，小屋床沿靠門腳，東西都往床下擱。過去爸媽帶我住大屋，墻上掛著一張海灘風(fēng)景畫，作為屋里唯一的裝飾，盯著它，我度過了整個童年。從脫色，看到?jīng)]了色，再看就跟黑白畫似的，海不見藍(lán)，沙不見金。我爺我奶住的那屋要更局促，常年通風(fēng)不暢，充斥一股廢品站的味兒。全因我爺愛攢東西，聽說八幾年的報紙都留了兩捆。當(dāng)年不扔，現(xiàn)今認(rèn)定有歷史價值，更死活不肯。連留不留給我爸，都在心里掂量幾十年。

今天這頓，在一年前張羅下來，當(dāng)時我還在南方，聽我爸在電話里囑咐，務(wù)必趕回，慶祝我奶七十大壽。我姑和齊齊要坐晚上飛機(jī)到，目前她們生活在上海。我姑剛被上海某大學(xué)聘為了副教授，出息大到，連我姑父的工作，妹妹的上學(xué)，也一塊兒都給解決掉。最牛的，是住房也安排了一套，雖說沒產(chǎn)權(quán)，也算是在最繁華城市里落了腳。我媽還透露給我說，你姑已在備孕了，要生二胎。今晚我媽來不來，我心里沒準(zhǔn)。她和我爸，在我上大學(xué)后頭一年，悄悄離婚，看樣子是想瞞我。想起這些，會覺得我媽有意思。她總以為我看似冷漠，內(nèi)心其實軟和得兔子一樣，常對我抱諸多不切實際的希望。都說知兒莫若母，可她知道我，就跟我知道宇宙多大，人類打哪起源似的，似有個見解，其實隔岸觀火，只看個大概?？炝c鐘，桌全擺上，菜色都黑漆漆的，打眼就知道，今天這頓，由我奶出品，除了一道黑白菜，是我做的。老姑一家終于敲門了，帶進(jìn)來冰天雪地的白哈氣，站門口倆人這頓跺腳。我那不到十五，體重已達(dá)一百六十斤的妹妹，跺得尤其地動山搖。看她一眼，她不動了，裝看不見我，高傲寫在她們母女腦門上。六點過半時，我知道我媽不會來了。她會在每天的六點十五下班，她伺候的那家人，每到六點回來人。

杯一齊舉到我奶下巴上時，她熱淚盈眶，咧一口假牙，手不忘捋上根根白的短頭發(fā)，準(zhǔn)備說生日感言。她會在每個合家團(tuán)聚的日子里，都不忘感言，常是像現(xiàn)在這樣，對一桌飯，模仿電視里人的口氣，說她今天如何感動，如何知足。她還會說下面這句，在我第一次看到外國電影里別人家一桌吃飯時，就聯(lián)想到她這句話。我奶幾乎在進(jìn)行餐前禱告，充滿感恩，又出于國人的樸實，不感謝神，她感謝飯。感動又感謝，我奶抖著手里的酒杯說，能吃上這么一桌豐盛的，美味佳藥。她不知道肴念幾聲，誰也沒糾正她。我妹嘚瑟想笑，被我斜去一眼，咋不藥死你呢。

2

我揣袖子在小區(qū)門口站著，周圍有幾個攤，賣冰棍的嘩啦啦擺了一地，遠(yuǎn)看跟書攤似的，冰棍都放得相當(dāng)板正，十個一排，共有五排。左邊蹲著個大姐，手邊一側(cè)一個桶，往里看看，裝兩桶凍梨。此刻大姐正跟一對老頭老太太砍價，從十個十塊，砍到十個八塊，十個七塊五了，我終于聽見頭頂有人喊：趙乾老師，五樓，把左！喊完，人頭迅速從窗里消失，窗關(guān)得也快跟就他知道外邊冷似的。我不清楚喊我名的，是等會要教的學(xué)生，還是學(xué)生家長，走過那老兩口身后，沒忍住也喊出一個價，七塊拿著了。說完我拐腿跑進(jìn)樓群。

來之前我媽說，這個朱叔，人特別好，先前在單位時，很幫襯她?，F(xiàn)在人家有需要，咱互相幫助，還能給我解決工作問題，何樂不為？我沒好意思點破，她上那兩天班的地方，算不上正經(jīng)單位，是在我高中食堂里，臺北炸雞柳的鋪位后頭，給人炸雞柳，調(diào)色素奶茶。朱叔也不過是個承包了二年食堂的過路販子，第三年就被我們學(xué)校開了。畢竟再不開他，直接影響一茬學(xué)生的發(fā)育，男孩愣拔不上個兒，女孩都胸部奇大，沒給他判兩年算不錯，還幫？我媽在電話里說，他兒子，和你以前情況挺像的。不愛說話，但認(rèn)學(xué)，聽話，他爸跟我說，他兒志向可高了。我問，多高？我媽說，和你一邊兒高。我在小屋里睡了快一白天，醒來看見地上都是可樂瓶，和外賣吃完沒扔的塑料盒，胃里直犯惡心。窗簾整日想不起拉開，人也是等尿憋急了，才起身去回廁所。冷不防看見自己鏡子里的臉，總感陌生，就這么睡，還是掛上了一雙黑眼圈，在鼻梁上冒出好幾個粉刺頭兒。不擠，都自由培育吧。掛電話后，我在床沿上干坐，想打開電腦，玩會兒游戲，更想就這么睡死過去。可我睡不死。手機(jī)里除了我媽剛打的電話，整日一點響動也沒，眼前情形在我從南方回來前，都已考慮過了。同學(xué)們都該上班了吧。學(xué)文科的男孩，按說也好找工作，可我就是不想工作，想像狗一樣萬事不憂，先混一陣，解解心乏。學(xué)習(xí)，上進(jìn)，立業(yè)這些事，我從六歲到十八，為之努力，吃過足夠苦頭了，結(jié)果證明，學(xué)好學(xué)賴，對我并無意義。它們畢竟也沒讓別人許諾給我的夢境，哪怕照射一點兒進(jìn)現(xiàn)實。

朱叔家也不大，但比我家亮堂，體面得多。我進(jìn)門時，朱叔已穿上外套，準(zhǔn)備出去，一手抓著黑手包，一手給我遞雙拖鞋來。小趙，你可來了。他一笑，我跟著笑，我會擠出來相當(dāng)難看的弧度來，我知道。同寢室的室友四年下來都沒適應(yīng)得了我的笑，說我一笑就讓他們想起馬加爵。朱叔愣了下，背轉(zhuǎn)進(jìn)臥室，跟老師開完會回來，拍自己班教室門似的，口氣帶著恫嚇，出來，見人。一個看不出年齡的人挪出身體，我看他，他低頭，頓時我一點不自卑了。他扁肥的腳掌踩在一雙粉色棉拖里，兩手背腰后，聲音沉穩(wěn)，像唱美聲。男孩說，我叫朱懷玉，可以叫我懷玉，請問老師怎么稱呼？我說，叫我老師。朱叔拍我肩膀一下說，一會兒就該熟悉了。小趙，幫我給他補補歷史地理兩門。他們老師說，這孩子吧，數(shù)學(xué)英語上想再有個沖刺，費勁了?，F(xiàn)在離高考不剩多長時間，抓緊補補能死記硬背的東西，分兒抓點兒是點兒。我這邊先走，有事來電話。費用嘛，咱兩禮拜一結(jié)。朱叔又從冰箱里給我掏出瓶礦泉水，在朱懷玉耳邊說了幾句話，后者一概應(yīng)承，掂著肥大的腦袋，頭不抬一下，聲音悶悶地。我喝著水，跟朱懷玉往里屋走，聽身后朱叔把門帶上，防盜門滋啦一聲響。朱懷玉默默引路，他屋里窗簾也沒全開，一股煙在頭頂繚繞，熏得嗆鼻子。反正他爸也走了，我問他，你抽什么牌子煙？挺香啊。

他說，老師開玩笑了，我不吸煙。我說，那這啥意思。他說，剛上完香。說完他世故地點頭，就差跟我雙手合十，或做個揖了。朱懷玉坐在學(xué)習(xí)桌前，旁邊給我留好一個座位，四下看，發(fā)現(xiàn)他屋里還有菩薩，有個龕。拿紅布罩三面，龕前放香爐，水果，幾串佛珠，地上有蒲團(tuán)，鋪了塊藍(lán)布，留兩個膝蓋坑印兒在上頭。一張毛筆字兒貼在前方墻上，寫道，知止不殆。除此外，桌上就沒幾本書，看著書頁也極嶄新。我端詳他，朱懷玉側(cè)臉對我，視線正對桌上一本攤開的練習(xí)冊，神態(tài)如對佛經(jīng)。桌上還有只大錄音機(jī)，當(dāng)下我毫不懷疑，按開了，放的絕不會是英語聽力，得是大悲咒之類的曲子。他問我，老師，咱怎么開始呢。我回回神兒說，先確認(rèn)下情況。你這幾模，考多些分？朱懷玉嘶了口氣，沒怎么刮過的小胡子雜亂黢黑，長在兩張厚嘴唇上。他臉也是黑膛膛的，和朱叔臉型一致，看年齡也直趕他爸。他想半天說，不好意思，有點慚愧。這小子是真能整景兒，我追問，到底多些？他說，怎么說呢，進(jìn)步還是容易進(jìn)步的。我問，空間挺大？他點頭，挺大。問他，到四百了嗎？朱懷玉摸著嘴上的黑毛，羞愧一笑，快到了，兩百六十七。

后面課上，我盡量不問他問題，晃著手里練習(xí)冊，我抿嘴笑，張嘴笑，突然對這份工作充滿熱情和寬容。像是能第一次站在個不一樣的臺階上，去看待這世界上比我還弱的人，想觀瞧他是如何生存的。可以想象，像朱懷玉這樣的人，絕不會只在學(xué)習(xí)一件事上不如意。在學(xué)校，他會受到從同學(xué)到老師的全方位欺凌，等被扔進(jìn)社會——我都迫不及待，想看到他那時是怎么哭的，情景將會比看到游戲里的怪物剩一絲殘血，墜入深淵時，來得更有趣味。從他家出來時，天還沒黑，我在北風(fēng)里走，興致高昂，敞懷邁瘸步，繞遠(yuǎn)道回小屋，路上連打幾個滑刺溜。

晚上我在游戲里虐怪時，我媽電話沒到，我爸電話來了，劈頭問我，上回是啥時候搓的澡？擱平時，我早撂電話，今天還認(rèn)真想了想，倆月得有。他在電話那頭一樣熱情迸發(fā)，鼓動我，現(xiàn)在來他澡堂唄，經(jīng)理不在，客人也不多，爸給你好好搓一回，奶，酒，都給你拍上，再去大廳看會兒節(jié)目，都免費。我咧嘴笑，鼠標(biāo)又點幾下，說，今天我上班了。他不太信，啥工作，這么快？我說，給人補習(xí)。他說，行吧，先干著。干好了來爸臺里接班，跟你說那個普通話考試，放心上，抓緊考。我樂得更厲害，電話掛了，還沒忍住笑。其實，每當(dāng)我想起，我爸白天在廣播里念“我是記者趙博，晚上再到霧氣熏騰的澡堂子里給人搓泥灰”時，就想樂，比看什么搞笑節(jié)目都管用。據(jù)我所知，我爸在電臺，多年來靠一月兩千的工資生存，茍活不見亮兒，不是說不說得好普通話的問題，是他根本就口吃。每回在廣播里，除了他第一句說的，我是記者趙博，再沒整句子能念完。這也許是他干上十來年，都轉(zhuǎn)不了正式編的原因，也許還有深的理由。初學(xué)給人搓澡時，他一臉忍辱負(fù)重，當(dāng)晚我奶給他燒了一桌菜，望著兒子的禿瓢，她滿含深情與悲壯。兒，美味佳藥，你啥時吃，啥時有。媽活一天，經(jīng)管你一天。啊，兒？給人好好搓。記著，出來進(jìn)去都戴口罩，別被人認(rèn)出，你是記者趙博。說罷母子垂淚，當(dāng)時就給我看得，拍桌狂笑。一個四線廣播里的編外記者，認(rèn)啥？認(rèn)磕巴啊。

3

我給朱懷玉當(dāng)補習(xí)老師，已經(jīng)當(dāng)了一個月。學(xué)校會在過年期間放十天假，作為高考前最后一個長假期。那十天，我們將朝夕相處。朱叔告訴我，他要回外縣老家過年，想把朱懷玉留下補習(xí)，讓我最好搬來住下，說有我看著，他放心些。我覺得搬不搬不重要，重要的是給他看兒子，錢要再加。搬來后第一晚，我在朱懷玉床上睡著，床邊放著我?guī)淼男欣畎镱^裝兩套衣服，一套牙具，幾雙襪子幾條內(nèi)褲，再就是一本書。在我睡著前，他還在挑燈夜讀，我醒來后，卻看見朱懷玉站在床頭正翻我行李，被我突然睜眼，嚇了個好死。不知半夜幾點了，我倆僵看對方一陣，終于聽清剛才的響動，不是哪個瘋子外頭燃的炮仗，而是一屋之外，有人咣咣砸門。我問朱懷玉怎么回事，他興奮異常，居然小跑去開門，語氣溫柔體恤，沒凍著吧？姐。我有些無措，抓過被朱懷玉翻出來的那本《牛虻》，半扣臉上，裝在睡覺。

一個穿白羽絨服，戴絨球帽子的女孩走進(jìn)來，邊脫外套，邊說她沒帶鑰匙，更打聽我是什么人。原以為我是她弟弟同學(xué)，等朱懷玉說是老師時，女孩半天沒動靜。我聽著周圍聲音，女孩突然把書拿走，我倆對視。她挑著細(xì)眉毛說，嗯，老師睡眠不好。哪來的老師??？看著還沒我大。她拿走書，在手里翻翻，舉給朱懷玉，就教你這個？我摩挲把臉，靠在床背上，也問朱懷玉，這什么人？他說，姐，我親姐姐。我不太信，朱叔怎么從沒提，也沒見她來過？女孩把書扔下，抱膀朝我樂，就你還審上人了。我說，是朱叔托付我，這十天照看朱懷玉，我算他十天里的監(jiān)護(hù)人。咋的？她說，不咋，你可以下崗了。接著她脫下毛衣上兩只套袖，轉(zhuǎn)身去廁所，放水洗臉，朱懷玉跟隨其后拿毛巾，遞水杯。我坐在床上，看窗外夜色深沉，周遭樓群里一個個黑洞洞的窗戶眼，有點恍惚，沒全從睡眠中清醒，不知自己身在何地。我在朱懷玉房間衣柜里翻找，還有沒有別的被子，打算搬外頭沙發(fā)上睡。女孩洗漱好后，嘴里咬著發(fā)圈，騰手給披散了的頭發(fā)重新束好，瞪去我一眼，還沒走？我說，工錢不是你給我開的，你沒資格趕。要么你現(xiàn)在給朱叔去電話，他讓我回家我就回。大半夜的，哪兒還有車。女孩說，真賴。我說，明早八點，還要給你弟上課，你少廢話，我要睡了。女孩氣得走進(jìn)另一個始終屋門緊閉的房間里，我從沒進(jìn)去，也沒見有人從里出來過，原來是她的房間。朱懷玉捧一床被子給我送到客廳，解釋說，我姐脾氣不好，趙老師，別往心里去。我說，你也別廢話了。還有，別再動我東西。書可以看，不許折頁，不許畫線，不許舔吐沫。

早上我被鞭炮轟醒，耳邊還有其他動靜，陣勢不小，像刀槍劍戟齊著舞動，廚房里熱火朝天，看表，還不到六點。裹被子坐起來，又一次思考自己在什么地方。顯然，這不是我成長中有過的場景，否則我會懷疑仍在夢中，是夢見了過去的片段。我不記得自己具體多少年，沒吃過熱騰的早飯，常是一瓶牛奶，加半袋吐司面包，揣好在校服袖子里。冬天，用身體捂熱，站在人擠人的公交車廂中，隨搖晃吃完。經(jīng)過廚房，看見女孩手拿笊籬，在沸水里掂來掂去，聞見了面味兒。那么她是起早就包了一鍋餃子，空氣中還有韭菜香，應(yīng)是韭菜雞蛋餡。我沒吱聲，女孩聽見我起身，也只將側(cè)臉露出來，沒個問候。進(jìn)廁所，我拿涼水拍了拍臉，洗漱好后，路過朱懷玉臥室，見門還關(guān)著，細(xì)聽，里頭呼嚕沒一個。若是他能每天早起一個點兒來背文科，在這節(jié)骨眼上，成績還能竄一截，畢竟人清晨記憶力是最好的。他沒這么做，也沒人提醒他，按說我有這個義務(wù)，可我又只想做好自己分內(nèi)中的事。

女孩在廳里支下一張折疊桌，在朱叔布置出的一堂紅木家具中，這張桌子顯得不倫不類，上了歲數(shù)。我不好意思，想動手幫她干點，又想自己未必能做好，問她要不要叫朱懷玉起床？女孩說不用。她動作干練，神情冷漠，兀自端一盤餃子，半瓶老醋，一碟蘿卜干咸菜上桌，看我一眼說，廚房還有凳子，想吃自己搬。我搬來在桌邊坐下，盯著一盤里二十來個餃子，尋思鍋里可能還有，是家沒盤子了？她今天穿了件淡藍(lán)色的高領(lǐng)毛衣，牛仔褲，皮膚倒白，臉上細(xì)看卻有雀斑。身材很瘦，發(fā)育一般，見我愣著，將筷子橫在碗上，說，沒成想你也能這么早起。我得早走，餃子就下了一盤，剩下在屜上，給我弟留的。你要想吃，可以吃倆，但不敢說管飽。我笑了，你家這么招待人的？她說，誰說我要招待你了，你又算我什么人？我索性不吃，有點憋氣，準(zhǔn)備看會兒電視，剛按開，她就給我閉了，說怕吵她弟弟睡覺。合著她剛才在廚房里上演全武行，客廳沒安門，就為了吵我。我盯著她，她正有滋有味給自己夾餃子，蘸醋，韭菜香從被咬破了的餃子肚里逸散出來，她邊嚼也邊看我，像我就是臺無聲的電視節(jié)目，讓她看得很有意思。我問，你是不有點毛病呢。她說，我要是你，醒了就該卷包滾了。我爸就是腦子不好，遺傳我弟都有點腦子不好，沒看人眼光。雇你要是有用，打開始就別讓朱懷玉上學(xué)，念私塾多好。我又問，你在哪上班。她說，五院。你想咋的？我不信她是大夫，當(dāng)護(hù)士差不多，還得是那種從不給你寬心，添堵才是一絕；扎針一針扎不定，要連戳三四個眼，還埋怨你血管長不好的一類護(hù)士。想想，有點同情她，但凡有些本事的年輕人，哪有留在這兒的。我是自愿變廢，不算。她算自愿在了哪呢？越細(xì)看，越得承認(rèn)，朱懷玉他姐有點姿色。便說不想咋的，想單純認(rèn)識認(rèn)識你。

在寒流暖流，德國魯爾區(qū)和南北回歸線間回到現(xiàn)實，是正午剛過，我和朱懷玉前后離開書桌，補課不能補一天，他不休息，我也得享受生活。告訴他廚房有餃子，他跟我出來，看著我穿鞋說，我姐是真好。我沒接茬，外頭有點飄雪，開門能聞見樓道里也有一股火藥味，除了每年至此的一點鞭炮響，你都不能信，其他時間里城市中還藏著這么多的人，各貓在各的屋子里存活。瞧見朱懷玉濃黑的小胡子，問他怎么也不想著刮一刮。他又低頭，說他不會。也刮過，刮出許多道口子。想到過年朱叔也沒把他帶回老家一起，又想他還有個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姐姐，我心里生出不少疑團(tuán)?？晒烙嬛鞈延癫粫嬖V我。這點他和他姐倒像，說話從不走正常神經(jīng)，一個架著火炮砰砰發(fā)射，一個吊著書袋悶悶不吭。到我走的時候，朱懷玉還低著頭，似送別好大一團(tuán)空氣。

又一個年到來了。今天除夕，約定好，晚上都在我奶家見面。下午我回家打會游戲，睡了一覺，再看外頭，已點亮不少紅燈。沿結(jié)了冰的湖面往我奶家走，一路棉鞋踩得雪地咯吱響，路上過往的臉，無不行色匆匆，各有各自著急趕赴的地方。落座后，是千秋慣例，我爸祝酒，我奶提杯，今年我姑一家沒趕回，除了我爺我奶，桌上就我們一家三口。飯是我媽下午過來做好的，一道醬燒魚，燉好后放我邊兒上。他們絮絮談話，我則一筷頭一筷頭地分解魚肉，看電視里無聲的春晚表演，花團(tuán)錦簇，一團(tuán)下去，一團(tuán)上來。煙霧和酒味漸漸在桌上繚繞，年年如舊，哭聲會埋伏在最后，像顆幾乎要被遺忘了的啞彈。我媽開始拿紙巾，點上她兩只腫眼泡周圍的眼淚。一張小圓臉上，四十來年中，浮現(xiàn)出的永遠(yuǎn)是低眉順眼和委屈巴巴，我都看厭了，我爸更是，搡她說，樂意哭，下桌哭去。我奶不說話，有冷眼觀瞧的意思，待我媽又哭一陣，我那坐在輪椅上的癱爺爺干脆把半杯白酒潑過去。我還置身電視節(jié)目里，精神被花團(tuán)錦簇包圍著，看一團(tuán)下去，一團(tuán)上來，眼花繚亂，感到平靜。

我不斷抽煙，煙灰撣到腳面上一片灰跡。我爸自己下樓去放炮仗，和十來戶從沒交集的鄰居站一塊，從窗上看，他的禿瓢很好認(rèn)，他一人放鞭的架勢，也很好認(rèn)。畢竟別人家都三五成群，有大人，有老人。老人囑咐小孩別離太近，小孩則不斷跑在鞭炮周圍，連他們帽子上的絨球，也跟著一跳一跳。讓我想到女孩兒帽子上也帶絨球，粉色的，想到她白色的長款羽絨服，粉白的脖子和手臂。散桌時，不到九點，我走到我爺我奶面前，三人都無話。還是我爺先破題，看啥？你都工作了。我奶勸我，大孫，有句祝福就行，奶奶早包好包兒了。我只說，新年快樂。我爺惱怒地?fù)]手，走，走。我等我媽跟我一塊出樓道，我倆將在出小區(qū)后的岔路口分離。我不知道她現(xiàn)在住哪兒，但她說有地方住，我也就沒細(xì)問。煙花在離我倆頭頂不遠(yuǎn)處爆裂開，我瘸著腿在前，半天不見她跟上，回頭看，我媽原地仰頭，傻看著煙花，兩手交叉，都塞進(jìn)她兩只套袖里。她薄薄兩瓣紫嘴唇全咧開，跟孩子似的，包不住一口四環(huán)素牙。臨別前，我媽從一只套袖中掏出封紅包來。我接了，聽她帶哭腔說，媽還是希望，你能快樂。

4

我沒想到自己今晚會登上這些臺階，來到別人家門口，理由僅是，在這個年與年交割的夜里，不想再獨自睡去。門很快開了，開門的是朱懷玉姐姐，張手拉我進(jìn)，態(tài)度與昨晚和今早相比，像變了一人，毫不察覺我此刻心上是多火辣辣的。畢竟，這是有生以來，頭回有同齡異性親熱待我。她臉上紅霞一片，招呼朱懷玉快再添個杯，老師來了，得尊師重道。還喜滋滋地給我展示姐弟倆今晚的伙食，早上剩的餃子，加晚上燉的一條魚，就算家人團(tuán)聚，大年三十兒了。朱懷玉呆瞧著我，他杯里是茶水，他顫巍巍給我遞上一根煙，被他姐劈手奪去，離近時，聞得見她身上酒味濃烈，再看桌下，綠瓶子跟保齡球似的列成幾行，桌上還剩半瓶白的。便知這姑娘酒量在我之上，一時不敢跟她碰。見我矜持，她巴掌拍上我肩膀，震得我杯里酒撒一半，聽她說，沒想到啊，沒想到。風(fēng)雪之夜，還有客人。怎么稱呼啊，貴客？我說，趙乾，乾隆的乾。她說，什么破名，聽著追名逐利的樣兒。我請問她芳名是怎么脫俗的，女孩雙手撐臉下，擺出個葵花向陽模樣，笑嘻嘻說，秀秀，朱秀秀，基本秀色可餐，基本秀外慧中。朱懷玉目不轉(zhuǎn)睛，看著他姐。讓我懷疑，自我進(jìn)門前，現(xiàn)場就是這么個現(xiàn)場，在木訥的朱懷玉跟前，朱秀秀一人就包攬了春晚上所有節(jié)目，從相聲到小品，如今又禍禍到歌舞身上。廳里不足十來平的面積，成就她扭著秧歌步，一顰一笑，一扭一搖，一手君妃，一手塔山，仿佛登臺在維也納歌劇院，身段兒看不出咋好，嗓門十足亮堂。像在屋里就炸開了幾掛鞭。

喝到深夜，我和朱秀秀已親熱地臉貼臉，抱在了一起。朱懷玉始終警惕，留神時間，不知是到幾點，他默默撿走桌上碗筷，把酒留下，一人兒到廚房里刷碗。我不敢放掉朱秀秀，放掉這個脫離孤單的機(jī)會，雖然理智仍存一線，在和自己說，你并不太中意她。手還是不受控制，往她細(xì)瘦的腰身上，上移，下探。她總能在我以為她要醉倒的時刻，如回光返照，給我一個不算羞辱的嘴巴子。抽到五個還是六個的時候，恍惚聽見，朱懷玉回到自己房間里，放起佛樂，從他屋里又再飄出，那股熏眼睛的紫煙裊裊。朱秀秀突然問，你覺得我爸人咋樣，我弟人咋樣。我說，對你爸不了解，對你弟，好奇占比更大。沒見過像他這樣的小孩兒，說他什么都怕吧，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說什么都不在乎吧，他好像什么都揣著點擔(dān)心。擔(dān)心和怕是兩碼事。因為他信教嘛，你爸也信？朱秀秀搖頭，不信。她說這是朱懷玉做過的，唯一勇敢的事兒。他只在這件事上一如既往反抗我爸，以此做交換，別的他什么都聽我爸的。朱秀秀又笑，說她其實很清楚，自己這一家，在外人眼里，要更為可笑。她說，朱懷玉不會在學(xué)業(yè)上有什么能耐的，他很能坐住凳子，卻是空坐?？湛杖缫驳刈?，站著，活著，這些他都會做得很好，吸收知識就不行了。我想朱秀秀說的是打坐，可難道打坐不用理解教義？朱秀秀告訴我，朱懷玉不是在打坐，也不會念什么經(jīng)。他每天按點回屋，在蒲團(tuán)上跪下，念的是阿彌陀佛，對不起。念一遍佛，就像跟佛打了個招呼，再說對不起，是說自己的心里話。他是為我倆的媽，去和佛說對不起。見朱秀秀憂傷起來，我勸她喝酒，輕聲問，對不起什么？她說，朱懷玉信，我媽這輩子過得苦，死得早，人生到最后幾年成了瘋子，都是命里業(yè)債。他希望她下輩子能活得好。他還信，自己這輩子讓人瞧不上，是上輩子欠下了業(yè)。這事兒要怪我媽。我弟從小在她身邊長大，那時她就已經(jīng)瘋了的。她告訴朱懷玉，自己身上有債主，他身上也有。我當(dāng)然都勸過，沒什么用，最沒辦法的時候跟我爸一起，綁過她幾回，想給送醫(yī)院。但這種病治不好。她最后幾年里一人兒被丟在老家，我爸把朱懷玉也從她身邊帶走了，帶到市里念書，可帶不走朱懷玉已經(jīng)接受了的童年教育。我還記得啊，有年回到老家，看他們娘倆兒的背影，雙雙跪在菩薩前，低眉，彎背，被紫煙籠罩，看著那么荒唐，可他倆眼里的彼此，又那么相愛。我媽是朱懷玉唯一的知己，哪怕她是瘋的。她一走，朱懷玉魂兒也跟著去了，變成個徹底的傻小子，可以被任何人隨意指揮，做我爸最忠誠的孝子，接班人。我啊？我爸眼里從來沒我。當(dāng)他后來發(fā)現(xiàn)一個他好些年不管不顧的姑娘，長成了大姑娘，和他在同一座城市里狹路相逢時，這老王八蛋簡直嚇壞了。

朱秀秀貼在我耳朵根下，又突然說句話，讓我感到喉嚨里再度不上不下，卡了個棗核，卡了個原子彈。我咳嗽不止，跑到他家冰箱前，想找碳酸汽水喝。幸運的是，還真有瓶大雪碧。不幸則是，在看到我憋成紫色的臉，逐漸被灌進(jìn)去的汽水拯救，恢復(fù)常態(tài)后，朱秀秀也恢復(fù)常態(tài)，再不跟我提，關(guān)于睡不睡的事兒。她看看我的瘸腿，又看我的臉，說，原來你毛病不止這點兒，基本廢人吧？回到桌上，我杵著自己的腦袋，費勁抬頭，看清眼前的朱秀秀，是以怎樣眼光看待我。她言下之意，我太過熟悉，和多數(shù)人一樣，是抱有稍縱即逝的同情，和將長久伴隨的印象，即這樣個人，活著沒大價值，活著拖累旁人。不一樣的，是朱秀秀眼神里還有另一層內(nèi)容，讓我感到恐懼，更后知后覺，體會到比睡一睡這件事，深刻多的興奮。今晚她給予我很多第一次，讓我終于親耳聽到有人對我說出那句，等待已久的話：你到底預(yù)備在什么時候，把仇恨全給放出來？我們都笑得不行，一屋之外，煙花沸騰，每到年節(jié)，總有那個被釋放到夜空去的時刻，花團(tuán)錦簇，一團(tuán)上，一團(tuán)下。我抓上朱秀秀的手，告訴她，咱倆都有不小的仇恨。有關(guān)我的，具體一切，還沒計劃好。但如果能有同伙，哪怕拉對方下水，我心也全無愧疚。你可以當(dāng)我是個自私透頂?shù)娜?，這點從一開始我就沒打算隱藏。你呢？你其實也是。要不，你不會今晚和我說這些。

當(dāng)晚躺在朱懷玉家的沙發(fā)上，我什么也沒蓋，屋里很熱乎，朱秀秀睡了一會兒自己起身回房間，帶上了門。世界歸于安靜，我眼前再度出現(xiàn)，出現(xiàn)了無數(shù)次的設(shè)想，我爺，我奶，我爸，我媽，我小姑，我妹妹，包括我小姑即將到人間的第二個孩子，都會和這夜晚一樣，集體安靜，靈魂出竅。所有人的世界都會在相聚時刻，在一張團(tuán)圓餐桌上，走入終結(jié)。那將他們召集在今生，結(jié)為家人的緣故，也會送他們出今生，到下一站地。他們將在站臺上整齊地繼續(xù)等待。到那時刻，我們都是等車來的陌生人了，因為客氣，對待彼此，反生出許多今生沒有的溫柔來。

5

我是趙乾，冬天到了，我準(zhǔn)備寫遺書了。

其實我一直有寫點什么的習(xí)慣，沒讓別人看過，多是閑愁雜緒，也寫過小說，講一個生來兩只眼睛都呈金色的少年英雄，是如何獨步武林的。寫到最后，英雄煢煢孑立，眾叛親離，腳踏一片寂靜江湖，兩眼都生了翳。在去南方上學(xué)的前一天夜里，我在屋里生了個火盆，把它們?nèi)珶恕８改嘎勔娮晕椅堇锷⒊龅臐鉄?，想確認(rèn)我是不是抽了一條塔山。是離家前的愁緒吧，大概他們這么安慰彼此，畢竟那一晚，都沒人來敲我門。還記得的，是那晚面對屋里飛煙，我的喉嚨從沒那么痛快過，是有什么被短暫地給燒滅了活氣。說回寫遺書的事，此刻坐在電腦前，我用腳撥拉開地上的外賣盒，以及半空的可樂瓶，躊躇了好幾個點兒，還躊躇在一個開頭上。記得上學(xué)時老師講作文，強調(diào)說開頭就要把人拿住，能用排比用排比，給人往懵了排，閱卷老師一懵，就容易喜歡。我最終寫下的是：生活是一盞燈，我把它滅了，因為它從來就不怎么亮；生活是一盤菜，我把它撤了，因為它從來就不怎么香；生活是一把刀，我把它抽了，因為它扎得從來就不深；生活是一堵墻，我把它推了，因為它立得從來就不穩(wěn)。

思緒飄回過去家中，自己住的屋里。家里頭婆媳戰(zhàn)爭進(jìn)展到我上初中時，父母終于取得階段性勝利，從奶奶家搬出去住了，十四歲，我擁有了第一個屬于自己的房間，一個可以不用跟任何人解釋，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窩。我屋里只擺著從奶奶家?guī)н^來的一張烏木床，一個爺爺打的鐵皮柜子，當(dāng)柜子，也當(dāng)桌，弄把椅子來，就能在上面完成我的學(xué)習(xí)任務(wù)，再擱下所有沉甸甸，養(yǎng)人又埋人的練習(xí)冊。我一直記得那個屋子里所有細(xì)節(jié)。它的上一家住戶是對老夫妻，銅包的窗框，早長滿了銹，每塊地板之間，都生有半指寬的縫兒，有塊地板上恰好有個圓孔，我在里頭塞了一顆圍棋黑子，十分合適，再也拿不出。屋里有水暖氣片，床擺在它旁，半夜凍醒來，我總會摸摸它微溫的鐵片，就像小時候，和爸媽擠一張床睡覺時，摸見的，不知屬于誰的一寸皮膚。屋里墻皮脫落的地方，被我貼上了幾張圣斗士星矢的海報，看著它們，我會做拯救世界的美夢。夢里快意恩仇，能用手臂傳出光束，一甩開去，消滅學(xué)校里所有嘲笑我是瘸子和胖子的聲音。我還能用治療術(shù)讓媽媽重獲新生，長出她沒嫁給我爸前，留在照片上的相貌。更能在我爸每次深夜醉酒歸來時，掃他的臭嘴，將他震出到百里開外的地方。在那兒，唯一陪伴他的將是我爺爺。他們會被流放去一片鳥不拉屎的島，致力于收集所有生活素材，廢紙廢布廢木頭，最終無事可做，除了看守他們無用的財寶，幻想他倆是他們世界里的王。

至于我奶，我設(shè)想是，隔一周放她去島上看望爺倆，給他們做一桌黑漆漆的美味佳藥。我爺將吃一口吐一口，吐一口打她一拳；我爸也跟著打，他邊打，我奶邊哭。三人循環(huán)往復(fù)，哭聲將他們團(tuán)結(jié)在一起。無數(shù)個孤單凄慘的夜晚，我靠幻想活著，靠仇恨教給自己做人的道理，還靠可樂維持生存，說著說著，我已對排比信手拈來。意識到不能輕易寫下去，陳訴痛苦過于容易，而容易不屬于我復(fù)仇的一環(huán)。我已蟄伏其中二十三年，因此我決計寫下一篇最好的悼文，流傳后世，讓它出現(xiàn)在每一臺教育青年人心理健康的晚會屏幕上，再復(fù)印成冊，輾轉(zhuǎn)到每一個少年犯手里。當(dāng)他們讀到我寫下的遺書時，會在冰冷的看守所里顫顫發(fā)抖，熱淚奔流，為所有做過和沒做過的惡念，給自己下跪，祈禱他們各自的明天。

除夕過去，到年初五，朱秀秀基本沒出現(xiàn)，回來了也和我沒幾句話。但我知道，那晚我們說過的一切，都已刻進(jìn)彼此記憶，不容忘卻。有次上完課朱懷玉突然問我，他可以和我聊聊那本我?guī)淼摹杜ｒ怠穯?？我說，行。看完了？他說，沒看完，看到亞瑟回來了，再次見到瓊瑪，她已認(rèn)不出來他。我當(dāng)然記得那本書里所有段落，從翻翻就能掉頁和上頭遍布了的可樂污跡來看，我看過不知多少回了。他說的內(nèi)容，一度讓我非常迷戀，試想復(fù)仇最美妙的部分，不就在于此，除了主人公自己，無人知曉背后的因果和審判，除了主人公自己，其余人都以為，事情業(yè)已過去。我和朱懷玉一起站在他家陽臺前，他為我開了窗戶抽煙，還偷摸吸兩口我吐出的煙，滾圓的小肚子在他穿的墨綠色毛衣下，原形畢露，隨呼吸一動一動。我說，我看書不多，就這一本，翻來覆去讀。其實你該多看看別的書，學(xué)習(xí)之外的。懂我意思嗎？他說，開卷有益，對不？我說，不對。我這話單指是你。你就別對學(xué)業(yè)抱太大希望了，有工夫多看看這世界其他部分。他點頭，老師說得有理。其實我也是第一回看小說。我挺驚訝，那你容易迷上，真的。朱懷玉說，我爸總跟我說，少想別的。所以我基本都不想。我會想想的，是我買的老子的《道德經(jīng)》，話不是都能看懂，但總算都是字，我也認(rèn)識字，能看下去。我問，悟了嗎？他說，談不上，我是覺得老子狀態(tài)挺好。他能想說什么說什么，說完讓人費死勁去猜。我一直懷疑，是不是總說讓人聽不懂的話，別人就能高看你一眼？我不知道朱懷玉想的對不對，我有過類似想法，卻不是憑借和他在同一年紀(jì)里，掌握的其他學(xué)問。我曾試圖讓自己在所有人都競賽的學(xué)業(yè)上，一騎絕塵。也真曾做到了?？沙俗尷蠋煵辉籴槍ξ?，讓瞧不起我的同學(xué)漸漸敬而生畏我，并沒換來其他。連我當(dāng)時喜歡著的班花，也沒在我傲人的成績前，多給我說一句，同學(xué)，你好。我的心越來越貼近于牛虻，死心到了南美洲，受盡人間凄苦的牛虻身上。后來他以戰(zhàn)斗者的姿態(tài)回歸故地，看待他人總一派輕蔑，收獲了針砭不一的名聲，再無幻想地去做事和做人。牛虻用慢條斯理講話，來掩蓋口吃，用綾羅綢緞的衣裳，掩蓋身上的傷口和被人打殘了的瘸腿。用惡語傷人，藏住他心里火山噴涌般的熱情和執(zhí)念，更用面具似的嬉笑，藏住他對瓊瑪?shù)膼?，和最后那份善良。我絮絮說了一些，說到朱懷玉眼里放光，我直盯他笑。他或許覺得這是超越了師生關(guān)系的友情，于我內(nèi)心，更像看到了一只家養(yǎng)的豬，表情居然有了屬于人的向往，人的熱情。

晚飯時朱秀秀意外回來了，羽絨服下還穿著白大褂，頭發(fā)盤成一團(tuán)，一個黑夾子豎在腦袋上，沒別好，天線似的。那晚我下廚，拿他家冰箱里剩的雞蛋和青椒，炒了一盤，外賣叫了兩碗米飯，正和朱懷玉悶頭扒拉，抽空提問他，洪都拉斯首都是哪兒？他被我問得噎住。朱秀秀聽見，端出給自己現(xiàn)下的一小鍋方便面，加入我倆，坐桌上翻我一眼。安撫弟弟跟安撫兒子似的，說，你趕緊咽，別想別的。她也讓他別想別的，朱懷玉笑了。飯后朱秀秀在廚房里刷碗，我假裝拿東西，在她身后走來走去。她突然說，不想上班了。我問，是跟我商量呢？她擰緊水龍頭，擰不緊，水滴總慢慢積蓄著，她便拿了個不銹鋼盆子，接在下頭。我不知道她心里正在想什么，但朱秀秀看一滴水，看了很久。她回頭說，你的事兒，不許牽扯我弟弟。明不明白？我說，壓根扯不上他。你怎么這么說？她又說她不想干了，早有此意。打算高考之后，帶朱懷玉上南方。我問，朱叔知道嗎？她說，他和我是一個想法，但我們都不會帶上彼此。我倆都想帶朱懷玉走，不管我倆誰帶他走，對他來說都是另一種活法。我問，我一定得支持你嗎？朱秀秀一笑，你可以支持我，那樣我也會支持你。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我追問，我想干什么？對話聲都越壓越小，朱懷玉在他自己屋，聽動靜，又念經(jīng)了。朱秀秀說，我可以幫你，真的，我們可以互相幫一幫。她這些話，讓我又想起我媽，女人是不是都喜歡互幫互助？還是都只為自己想做的事，去找個合乎理由的借口。朱秀秀和我臉對著臉，她又一次拿走我手里攥成圓桶的一卷書，《高中地理疑難詳解》。我現(xiàn)在最大的疑難就是她。聽她說，這幾晚上，在朱懷玉睡著后，她會把《牛虻》拿來看，跳著看，已經(jīng)知道結(jié)局了。她繼續(xù)笑，說，我知道你為啥喜歡這本書。我問，為啥？朱秀秀背轉(zhuǎn)我，鋼盆里已落進(jìn)一盆底的水，仍有水滴緩緩在龍頭上蓄積，預(yù)備一躍加入。她說，因為你和姓牛的，都是瘸子。

（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xué)》2022第4期，責(zé)任編輯顧拜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