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2年第3期|黃立宇:睡在樹上的魚(節(jié)選)
編者說
兩張話劇票和一個電話里的聲音,我的記憶被觸發(fā),反復(fù)想起少年時期那個想象中的少女美狄亞,沉睡在深處的隱秘的過往和細微的內(nèi)心世界也在復(fù)蘇。主人公人到中年,歷經(jīng)世事之后的一次記憶蘇醒,是一個孤獨的靈魂對自己人生的回溯、理解和對現(xiàn)實的回歸。
睡在樹上的魚
黃立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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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樓道上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我知道是甲亢患者值夜班回來了。他回來的第一件事,先要巡視一遍他的那些魚(我能夠聽到蕩漾的水聲和他移動這些玻璃缸時一點都不節(jié)制的動靜),他照料完了,還要喝點小酒,每天吸吸溜溜的聲音,對我真的很殘忍。那天他沒有喝酒,他們吵了一架。
事情的原委大致是這樣的:嬰兒哭個沒完,美狄亞(注:美狄亞,高貴美麗的女巫,是“我”給予偶遇的女鄰居的綽號,此情節(jié)在選段以前)有點煩,她索性起來打游戲,她把孩子撂在電腦邊的沙發(fā)上,自己開玩。小孩慢慢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打完游戲,她把孩子忘在腦后,自己回床睡了,小孩從沙發(fā)滾落到地上,哇哇大哭,都沒能吵醒她。本來中午的時候死了一條魚,甲亢患者一直罵罵咧咧的,但沒有發(fā)作。這天夜里他進了家門,看到小孩像玩具那樣被丟在地上,便徹底發(fā)作,怒不可遏地把美狄亞從床上揪起來。她當然也很吃驚,坦承自己對游戲的投入,她說她太困了,根本想不起來——我自己還是一個孩子呢!這句話令她崩潰,所有的宿怨都在這一刻爆發(fā)。此時她丈夫好像從哪里操來一樣家伙,嚷嚷要殺死他的妻子。我不曉得如何是好,想著是不是要沖上去勸架。我已經(jīng)穿好了鞋子。我聽到美狄亞說,你最好想清楚,在你殺我之前,我會把這個孩子從陽臺上扔下去!她接著又來了一句,這個念頭我一天也沒有停止過!此時,我已經(jīng)像賊一樣站在樓道口的一片黑暗里。
朋友來電話,約我晚上吃日本料理。他請的不是我,我只是陪客。那個桃靨發(fā)來一連串的微信語音,她神經(jīng)大條,自信滿滿,昨晚上那個電話果然跟她有關(guān)系,她并不覺得由一個陌生人直接來跟我要票會有什么問題。如果我還因此有些不愉快,實在是我的問題——不就是兩張票嗎?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語音的妙處,各種嬌嗔薄怒躍然眼前,如果我再不把票子乖乖地給人家送去,那就是我的罪不可赦。
下午的時候,突然想去理個發(fā),順便可以等那個女的來取票(是不是她呢),好在那家日料店也在附近,什么也不耽誤。理發(fā)店在一個背街的地方,我停好車,想給桃靨發(fā)個微信位置,手機地圖上居然沒有,我只好把對面的橡皮書店發(fā)給了桃靨。我跟她說,我等會去書店對面理發(fā),讓那女的去那兒拿票。桃靨說,剃什么頭呀,你想多了吧,你用不著這么隆重,她笑道,你一定被她的聲音迷惑了。
這種背街小店正合我意,隨便往旮旯里一坐,拿本雜志看個情殺案啥的。關(guān)鍵是理發(fā)師摸慣了你的頭,不用啰唆。他說你來啦,我說來了。店里還等著幾個年輕人,我心里有點打鼓,這里平時都是挺空的。那就等吧。
手機又響,桃靨發(fā)來對方的微信名片:睡在樹上的魚。魚為什么要睡在樹上,它聽起來像一個夢境。不過我沒有隨便加人的習慣。那時候還沒有微信,美狄亞一直在用很爛的黑莓,掐上面的小鍵時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再說桃靨的幾個閨蜜我也是有數(shù)的,睡在樹上的魚倒是沒有聽說過。桃靨說是她的一個遠房親戚。遠房親戚是這個世界上最沒有信息量的詞匯。
我有點拿不定主意,如果這樣等下去的話,我倒是可以先到對面的橡皮書店去喝一杯,現(xiàn)在的書店都是咖啡館的情調(diào)。我跟書店老板也熟。透過對面的落地窗,我看到一個窈窕女子正在書架邊瀏覽,窗前的吊蘭不偏不倚正好遮住了她的臉。
這邊有人剃好了,砰地立起,沖鏡子里面的自己,明察秋毫。理發(fā)師朝椅子猛摔了幾下圍兜,他說輪到你了。我好生奇怪,原來等的那幾人只是陪那個朋友理發(fā)而已,他們一哄而散。在他們身上仿佛看到我年輕時候的樣子。
從鏡子里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致,但有一個盲區(qū),如果她立在那里,我是看不到的。也不曉得是不是她,她來了,我又如何面對。我出門時挑了一副擋大臉的墨鏡,到這里讓理發(fā)師繳了械。這一步我沒有想到。我忍不住一次次地想象她款款進來,偏頭打量我這個鏡中人的情景。理發(fā)師說,你不要動。
她沒有來。在我理發(fā)的時候,褲袋里的手機就在不停地丁啷響,桃靨又來怪我不加人家的微信。我說那個人什么時候來取票?桃靨這才哎喲一聲,我再催催。
當然,我也可以打過去,但還是保持與桃靨單線聯(lián)系的方式比較合適??蓱z的我,弄得我像身負神秘使命的特工一樣,站在理發(fā)店門口察言觀色。我復(fù)又進去,把內(nèi)有兩張話劇票的封套交到理發(fā)師的手里。我指著外面,說等會兒有一個女人來,你把這個交給她。理發(fā)師死活不肯接,他說萬萬不可,我這里耽誤不起。店里人又都看著我,我只好暫時放棄這個念頭。
壞消息接二連三,父親告訴我,那個房子他單位要讓還回去了。他在說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于我卻是猝不及防。他們并不曉得這些天在兒子身上發(fā)生了什么。我一直在跟他們?nèi)鲋e,說在那里畫畫和復(fù)習功課。母親深情地回憶起寄放在此的外婆留給她的梳妝臺,那天她來,看到我那張劣跡斑斑的小床,倒沒有說有害健康啥的,她說你弄塊毛巾行不行?拿塊毛巾累死你了啊。她從來沒有沖我這么吼過。我想她真是舍不得那個床單啊。我的脖子僵硬地挺在那里,倚在窗邊,看著一棵光溜溜的樹杈發(fā)呆。
那幾天,我和父親一直在那里整理東西,我心里很亂。賣舊書報那天,我在樓下站了很久,等父親去找來收破爛的人,人一直沒有來。我以為我會看到美狄亞的身影,沒有,周遭異常安靜。她的陽臺上,還擱著那盆半死不活的海棠。依她深居簡出的生活習慣,可能并不曉得樓下已經(jīng)搬空,我將離開這里。當然對她來說不要緊,要緊的是我。我為難再三,上樓去找她。我知道甲亢患者不在,剛才他出門的時候臉色很難看,醉醺醺的。隔了很久她才來開門,她剛從被窩出來,奓著頭發(fā),臨時披了一件丈夫的外套,樓道敞開的窗戶里肆意旋轉(zhuǎn)的風已有些涼意,儼然已是秋天了。
你家又漏水了是嗎?她說。
沒有。我不敢看她,目光移向別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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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載于《花城》2022年第3期
黃立宇,寫作經(jīng)年,文字散見《人民文學》《收獲》《花城》《大家》《鐘山》等刊,著有短篇小說集《一槍斃了你》和散文集《布景集》,作品入選2021年收獲文學榜,以及各類選刊選本。曾獲浙江省優(yōu)秀文學獎、首屆三毛散文獎等,現(xiàn)居浙江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