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裂》創(chuàng)作漫談:刻骨樹碑
這兩年我已經(jīng)寫不出東西了,只能讀別人的,或回看自己原來寫的。
虎年春節(jié)值班,靜寂無聊中偶然翻見數(shù)年前寫老師的散文。一重讀腦子就如騰騰蒸汽的桑拿房,裝滿母校尤其是老師們。越看感慨越多,我突然閃過念頭,散文難以表達自己的懷念與感恩,何不改成小說。想法剛冒出我便坐不住,馬上著手寫《青春裂》。
寫老師,從學(xué)生角度去寫最合適。我曾經(jīng)是好學(xué)生。小時候,站在黃泥巴操場上,于眾目艷羨中從老師手里接過一沓用紅繩扎著,蓋有“獎”字的新作業(yè)本,或者把大紅獎狀高高揚過頭頂,大喊著沖進曬場上剝苞谷的人群,騰地撲入母親懷抱,是何等榮耀!那是我人生最好最生動的年華,這般高光,永世不再,無法重來。
之后大多時光,我磕磕絆絆在不同的校園里。寫不對作業(yè),答不完考卷,成績老墊底,如華爾街典藏的垃圾股。罰站,補考,通報,寫檢討,家長到學(xué)校擔(dān)保,已然常態(tài)化,就像時下疫情防控的硬招。
求學(xué)路若是如此一轍到底,那我該是寫不成小說。今生有幸,我經(jīng)歷了像坐過山車-般的中學(xué)階段。這里稍作交代,我的家鄉(xiāng)都安瑤族自治縣九分石頭一分土,是廣西頭牌經(jīng)濟欠發(fā)達縣,在全國都能排上號。但這兒的教育卻硬杠杠,尤其都安縣高中更是一騎絕塵,遠近聞名。當(dāng)年我幸運考上都安縣高中初中部念書,卻于三年后又考入都安縣瑤族中學(xué)讀高中。從名校讀到普通高中,究其源,溺淚的中國男子足球隊主宰神經(jīng),整天為中國足球沖出亞洲提心吊膽,加上瓊瑤的言情劇,金庸的武俠書,是我成績衰卑的起因。這么說容易被視為借口,但確實是它們耗盡我所有的青春荷爾蒙。甚幸家鄉(xiāng)崇文尚教,有好好的校園,朗朗的學(xué)風(fēng)。特別是可親可敬的老師,不圖回報地引領(lǐng),永不言棄地糾偏,使我涅槃重生。
我想起讀書時兩件事。有個大冷天清晨我出校門跑步時,看見桂花樹下站著熟悉的身影。跑了一會兒,我隱約聽到身后有腳步聲,而且很快緊跟上來,和我并排齊步。我用余光一瞥,是校長。我能感覺到以他的年紀和身材,趕上我并保持同步,相當(dāng)吃力。校長主動打招呼后,邊跑邊聊。當(dāng)時很驚訝校長怎么認識我,還對我的情況挺熟。要知道全校七八千學(xué)生,校長認識幾個尖子生正常,哪可能在依稀晨星下認出我這個“差生”。多年后我才明白,校長不是晨跑偶遇,更不是火眼金睛,他早就做足功課,特意等我出現(xiàn)。
校長聊過后次日是周末,其他同學(xué)都回家,只有我在宿舍蒙頭大睡。我不回家,是不想干農(nóng)活,更害怕家人問學(xué)習(xí)成績,勝過當(dāng)今年輕人怕催婚。年輕人不戀愛不結(jié)婚有諸多理由,而我在名校里成績差,只能歸因于不專心不用功,找不出任何其他借口。所以被問到成績時,我都無地自容。而且每次從家走回來半路,肚子就餓得咕咕叫,到學(xué)校又過了飯點,那種餓不成眠的滋味實在難熬。不知什么時候班主任走進來,把我搖醒后,不由分說拉起我到他的舊瓦房。記得那頓晚飯,我狼吞虎咽的飯菜,比班主任全家五口人還多。飯后班主任對我說,你在家里是滿仔,今天起你要當(dāng)哥。說完他喚來自己三個年幼孩子,連哄帶唬讓他們叫我哥哥。班主任又說,你要當(dāng)?shù)艿苊妹玫陌駱?,可別把他們帶懶帶壞了。你更要當(dāng)個孝子,千萬不能辜負了賣血供你讀書的父母!
經(jīng)歷這兩件事,我的心智仿佛一夜長成,勤學(xué)習(xí),長勁頭,爭面子,變了個人。從此老師和母校在我心中的份量越來越重,踏上社會后尤甚。無論走到哪,我都是一只活細胞風(fēng)箏,母校和老師始終妥妥把控長繩,讓我在風(fēng)氣里雖飄蕩不定,卻不會栽下來,不至于成廢人,甚至爛身。哪怕告別校園,畢業(yè)多年,這根繩還在,它在心底,在我頭頂三尺。
小時候老師往黑板上畫一橫,像一只手指,又像一截尺子,啟蒙我它是一。老師曾告訴我,一是萬般起源,二是兩人相伴,三人行則必有師焉。老師還諄諄善誨,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凡事都要善始慎獨。這些些,一錘一錘鑿開我頑愚的天靈蓋,打通我的任督二脈。我這半輩子,常奔波坎坷,多勞累煩憂,早已想得通透。我能在喧囂中站成今天模樣,全憑師光照引,師鐘警鳴。海海人生中,每每識出陷阱,抵得誘惑,護住俗身,我就想其實很多時候,很多情況下,老師就是一。
我邊回憶邊含著淚敘寫師者,感懷師恩。一字一句切切發(fā)自心底,純?nèi)裟蠘O冰,不帶絲毫雜質(zhì)。我一筆一畫為老師立碑,是立在骨子里,因為骨頭比心更牢靠更長久。人死了,心腦便清空無痕。但人埋進黃土,骨頭還亙久保留。我們偶見長存地下千百年先祖的頭骨,即為實證。也許基于此,成語 “刻骨銘心” 才將骨置于心前。只有把老師的高碑立在骨子里,才能讓自己的良知與感恩延續(xù)最久。進言之,一個社會一個民族,把尊師重教的高碑立在骨子里,才能讓不可逆的進化之風(fēng)淵遠流長。
成稿不久,《青春裂》在《民族文學(xué)》2022年第四期刊發(fā),《小說選刊》2022年第六期轉(zhuǎn)載。迄今我發(fā)表關(guān)于老師的文章已逾二十篇。我不知道還寫多少,但可以確定還會寫。正如我已寫了許多關(guān)于父母的文章,仍將繼續(xù)寫下去一樣。
謹以這部雖樸拙,但卻是誠摯寫就的小說,致敬2015年度感動中國人物——“校長爸爸”莫振高先生,致敬我的班主任盧金恒先生。我堅信,先生在天堂里依然是靈魂工程師,萬眾敬仰。我也想把它獻給更多在或不在,記或不記得,與我有或沒有交集的老師們。
今生已等閑,假如有來世,我想當(dāng)老師。
壬寅年夏 . 于廣西宜州會仙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