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文學》2022年第3期|小昌:吃人妖怪
起初那些時日,他坐在佛壇上,常暗自發(fā)笑。像他這樣的,石頭縫里蹦出來的怪物,還有過那般不尋常的罪孽,說是曾把天捅了個大窟窿都不為過,怎么就稀里糊涂成了佛,供萬世敬仰。不知道有沒有人發(fā)現,他有時真的會笑出聲來。此番經歷越是離奇,他就越感到自得。那些小侍從以能侍奉他左右為榮,常在背后談論他,一個亙古未有的蓋世大英雄,后來越傳越神,甚至有些事根本沒發(fā)生過,卻傳得像真的一樣。他也并不以為意,反而有些沾沾自喜。他們見到他時,慌里慌張乃至瑟瑟發(fā)抖的樣子,盡管讓他頗為不齒,可他還是欣喜于此,偶爾假惺惺嗔怪一句,瞧瞧你們這些沒出息的樣子。話一出口,忽然覺得這話很像是老和尚說的,不由得又暗自樂上一陣。
后來聽說自己的故事已被改編成話本,要在天庭宴會上表演。當然他是十分得意的,不過這得意并沒持續(xù)多久,一絲淡淡的涼意悄悄襲上心頭,就像初秋的風撲面而來。想到有人在扮演他,他就感覺到渾身不舒服。尷尬,慚愧,還有些微微的負疚。不過,他也無計可施,只能隨他們去了。這么思來想去,覺得自己不配“佛”這個果位。轉而又想,假如只是為了配得上這個果位,然后就這般那般,那才是真的配不上呢。
有個叫“來去”的小侍從算是比較勇敢的,常近身來問安。問安時,像研究什么文物似的上下打量他。像他這樣的傳奇,究竟有什么不同凡響的地方呢?這自然逃不過他的火眼金睛,他卻假裝什么也沒看到,連眼前這個探頭探腦的人都視若無睹。但有一次,“來去”看著看著忽然搖了搖頭,就像發(fā)現了文物上的瑕疵似的,感到有些惋惜。這時,一只大手忽然像鐵鉗一樣牢牢捉住了“來去”。出手之迅捷猛烈,“來去”一點反應也沒有。等知道發(fā)生什么時,臉已經湊到了他的跟前。他的眼睛是棕紅色的,射出兩道奪目的兇光?!皝砣ァ睆臎]見過這樣的眼睛,自然嚇了個半死。
他這個新晉的“佛”也被自己的突襲嚇了一跳。沒想到,還是和原來一樣,出手如電。沒等這小廝說什么,他便松手放開了,臉上浮現出盈盈笑意,目送其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向后退,直至消失。但沒過多久,這小廝又回來了,叫他吃驚不小。這鍥而不舍的勁頭,有他過去的影子。他有些喜歡這家伙了。不過,只有他知道,這幾分喜歡里,還有一點點憎恨。
他一臉慈祥地盯著瑟瑟縮縮的“來去”,心想,自己真的越來越像一尊佛了。此時只見“來去”顫抖著和他說,我就是想看看您額頭上緊箍的勒痕。他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很像南天門上空的鶴唳。他問,那你為什么搖頭?“來去”回道,除了您金剛似的鐵腦門,我什么也沒看到。這小廝倒是有趣,甚合他的胃口,以后不妨就讓他做個近侍吧。興許還能交個朋友,畢竟他的朋友也越來越少了。不過他并沒向他明確示意,只是淡淡一笑,就讓那小廝退下了。
想到朋友忽然變少,他的心上旋即蒙上一層陰影。他盤腿打坐,像老和尚那般,開始冥想,想起了幾天前初聞他的故事被弄成話本在天庭宴會上演出時,心里的涼意陡添了幾分,就像一場秋雨落下來,樹上的葉子也開始落了,除了這涼意襲人還有幾分蕭瑟。他起身走到窗前,看窗外的香楠樹,日色漸薄,葉影籠罩整個庭院,一抹悲情慢慢浮上心頭。他就這么靜靜佇立著,忽然發(fā)現,有一株奇怪的野生爬藤植物,纏繞著香楠樹螺旋向上。老藤越纏越緊,連他也感覺到了那種窒息。這老藤是什么時候纏上來的?隨后他就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迄今為止他很少有過這樣的體驗。記得上次有這般害怕的感覺,還是很早很早以前目睹身邊的老猴子一個個死去的時候。他很快想到自己,如今成了一個傳奇,其實并非他想要的,或者說,這更像是其他人想要的,是那些人想讓他成為這般模樣,自己也許又一次中了別人的圈套。他就像這株香楠樹一樣,被死死纏住了。
他大叫一聲,“來去”迅速出現了。難道他就躲在門口,等他傳喚么?他看著“來去”那張無辜的臉,心生一計,問他,你想做那取經者么?這么問“來去”的確是突發(fā)奇想,并未事先謀劃過,但給別人的感覺卻像是成竹在胸。他總能給人這種感覺?!皝砣ァ毕仁且徽?,隨后就激動得不能自已了,悄聲問道,我也可以么?他念叨一句,眾生平等,老和尚可以,你也可以,南無阿彌陀佛。話雖這么說,其實他并不是這么想的,老和尚畢竟有些不一樣。不過,越是如此,他越是要和他們反著來。事情也就因這么一句話給做成了,一行人倉促上了西天之路。
上路之后,他才開始反思所作所為。此舉非同小可,這可是重走取經路呀!經已經取回來了,還要取個什么經?后來他是這么說服自己的:首先,他的確感到有些無聊,說得狠一點,有時會感覺連香楠樹上吱吱叫的黃鸝都不如,“來去”那小廝哪是來看緊箍的勒痕的,分明是在嘲笑他,放馬南山,英雄已無用武之地。其次,想到曾經那一次次的戰(zhàn)斗,感覺都像是安排好的,路在腳下,等著你向前走,遠處的雷音寺在沖你招手,那取經路不就是略大點的棋盤么,他只是一顆有用的棋子。這不是他想要的,他想做下棋的人,這難道不是他的初心么?再者,他萬分想念那些西行路上的香楠樹,足有十萬八千株之多,他愿變成一只黃鸝,落在其上不顧一切地鳴叫。
路上,“來去”像是歡呼雀躍的猴子,而他這個過去的猴王卻像個老和尚,端坐在馬背上?!皝砣ァ本鼓7滤^去的裝束,身穿錦布直裰,腰系虎皮裙,手拿一根鐵棒,足踏一雙麂皮靴。他止不住地想笑,這也讓他有了久違的好心情。他在佛壇上真是憋壞了,沒出來之前,還沒這般感覺。他深吸一口氣,覺得世界真是美好極了。馬兒顛得他心蕩神搖,忽而轉念一想,過去的老和尚是不是也是這般嘲笑他的?想到這里,他又開始心神不安,連路上動人的景致也沒心思觀賞了,只是垂首低眉,一遍遍念誦金剛經,像是在驅散著什么。
除了“來去”,還有兩個小廝跟著。他們在馬屁股后面,擔著行李,緩緩前行,給人的感覺像是被押去流放的兩個囚犯?!皝砣ァ弊杂X和馬上的人親密些,常回頭和他們談笑。他們只是勉強應付著。其中有一個,驀然冒出一句,咱們到了雷音寺,人家不知道來者是誰,怎么辦?這句話還是被馬上的人聽到了。他哈哈大笑,像幾聲滾雷自天而降。這樣的聲勢,自然把他們都震懾住了,想到能跟著他走上取經之路,實在是八輩子修來的福分。
這路上的風景熟悉又陌生。給他的感覺是,來找曾經丟失的東西,可丟了什么,他又不甚明了。過了觀音院,就是高老莊,接著是云棧洞,浮屠山。他們一行走得很快,像是騰云駕霧一樣。令他有些意外的是,這些小廝比他還熟悉這沿路的地名。每到一個新地方,他們就一陣歡呼。隨后開始議論過去那些往事,他們身邊這個大英雄是怎么降妖除魔的?!皝砣ァ备谴祰u自己,說閉著眼都知道走到哪里了。不過,這廝倒真對他們西行的經歷如數家珍,連他這個英雄在哪里撒了一泡尿都知道,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就這么走著走著,一向沉默的那個小廝小聲問了一句,怎么沒有一個妖怪呀?說完還在四處張望,樣子煞是可愛。方才他們還在熱烈討論黃風嶺上的妖怪有多厲害,這話一說出口,所有人都呆呆立住,不發(fā)一言。他們不是來賞景的,他們是來取經的呀,既然是來取經,路上連個妖怪都沒有,取的什么鬼經?這家伙一提醒,馬上的大英雄也陷入了深思。心想,不僅一個妖怪也沒有,連一株香楠樹也沒見著。他根本不認識這些沿路的樹,發(fā)現它們并不是一株一株的,而是一簇一簇的,枝條上還橫生著尖刺。那些小廝一個個蹲在地上,顯得分外沮喪?!皝砣ァ遍_玩笑似地說,也許是他們都躲起來了吧。此語一出,別人非但沒笑,場面反而顯得更加尷尬了。
這時,他翻身下馬。一下馬,他就猴模作樣起來。端著兩臂,手自然向下彎曲,腦袋向胸腔里縮。小腿一用力,身子輕輕一躍,跳將上來。他跳到更高的一塊石頭上,反手搭涼棚極目遠眺。小手彎彎像個月牙,放在額頭上,用來遮擋強烈的陽光。那些小廝看呆了,這頂天立地的大英雄,竟在眼前。沒遇上妖怪這樁事也被他們拋到九霄云外去了??芍挥兴约褐?,他有多么做作,這是在演給他們看。他感到一陣惡心,很快恢復原狀,一尊佛的樣子,頷首低眉,雙手合十。
他想,那些妖怪不出現是很自然的。他告訴他們,咱們走錯路了。眾皆愕然。他接著說,條條大道通西天。他牽著馬走向了另外一條路。一條他也從未走過的路。他們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有走陌生的路才能碰到妖怪。眾人會意之后,也都欣然前往。走了一陣子,“來去”就喊累了。走熟悉的路時,這小廝很少叫苦叫累。他拍了下“來去”的小腦袋,以示安慰,笑著扶他上了馬。他竟扶著自己的侍從上了馬,而他卻成了牽馬人?!皝砣ァ毕蚝罂戳艘谎邸K?,“來去”是在向那兩個小廝炫耀。
他們變得異常警惕,總感覺有妖怪躲在暗處。和上次不一樣的是,這次他們是想要被妖怪發(fā)現。他們一路走一路高歌,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是西行的取經人。
他牽著馬,心中一直在想,他們是去取經,還是在找妖怪?只取經不捉妖,是取不了經的,反過來,只捉妖不取經,那還捉個什么妖?他陷入到取經和捉妖的復雜關系之中。此時,一朵烏云逼上來,依照他先前的經驗,這應該是不祥的,八成是什么鬼怪在作祟。他興奮起來,心想這買賣還是來了。不過他仍是氣定神閑。他畢竟是身經百戰(zhàn)的主兒。就在他還在暗自醞釀之際,那朵烏云卻倏地消散了。撥云見日,天空瓦藍。連烏云也要捉弄他,他有些氣急敗壞了。不過,那幾個小廝是看不出來的,他還牽著馬,安靜地走著。其實他已經聽到,身后兩個小廝在竊竊私語,說的是有關他過去降妖除魔的往事。他們開始有所懷疑了,覺得有些事可能從未發(fā)生過。他們這么說的時候,還和馬上的“來去”眉來眼去。
他再也忍受不了。使了個障眼法,化作一縷青煙,不見蹤影。誰也不知道他去哪里消遣了。沒過多久,一團黑風從山上滾下來。起初幾個小廝以為是他在逗他們玩。那團黑風逐漸迫近,后來將他們團團包圍。他們被擄走了,隨這陣妖風進了一處山洞。有人大喊一聲,給我綁了。眼前有口大油鍋,油鍋下火勢滔天,噼啪作響?!皝砣ァ焙湍莾蓚€小廝面面相覷,不知道方才發(fā)生了什么。眾小妖叫喊著,說要吃了他們。他們如夢方醒,不過仍難掩興奮之情,終于見到妖怪了。他們根本看不清哪個是妖王,紛紛探頭尋找。又有人喊了一聲,給我炸了。他們被眾小妖推向了油鍋。這時,他們才開始跪地求饒。“來去”嚇得小便失禁,“爺爺、爺爺”地喊。就在“來去”的腦袋貼近油鍋的鍋沿兒時,只聽一聲巨響,一根像椽子樣的鐵棒就伸了進來。
沒錯,是他。他總是能及時趕到。“來去”等小廝跳著叫著,吶喊助威。他們毫無懸念地被救了出來。眼見為實,耳聽為虛,這下是真正見識到他的厲害了。他們一遍遍說起椽子樣的鐵棒悄悄伸進山洞時的場景。“來去”還說,以為那只是一只大蟒蛇呢。講到這里,連他也跟著笑了。
有了這么一次歷險,他們走得更心安了。估計是能取得到真經的,其中一個說。他也聽到了。這讓他對這小廝愈發(fā)另眼相看。這家伙是其中最不愛說話的一個,可每次說話,總讓別人感到心驚。隨后他賜給他一個名字——太虛。為什么叫“太虛”?沒別的深意,只是和自己的名字對仗而已。他知道,不能小瞧“太虛”。還要更警醒,自己的對手,也許不是那些妖怪,而是這家伙。
事情也如他所料,妖怪一次次來,一次次被降服,三番五次之后,他們已現疲態(tài)。這種疲態(tài)不是身體上的勞累,而是源于厭倦。不過,更厭倦的是他。隨后,他們走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路,竟然沒人說一句話。此時,“太虛”說話了,問了一句,妖怪是不是該出現了?說完偷覷了他一眼。他瞬間有一種被羞辱的感覺,有一團火在他的胸中燃起來,越燒越旺。
在眾小廝看來,他還是安靜的。仍牽著馬,緩緩向前走,不過給人的感覺像是迎著風。走著走著,他們就離開了大路,走向了小路。后來小路也沒了,迎面竟是山洞。眾小廝只好跟著,也許他們也在疑惑,怎么走進了山洞里?!疤摗边€被石頭絆了一下,差點摔倒。沒人問他這是要去哪里。可他知道,他們不是不敢問,而是在觀望,是在看熱鬧。他們早就知道了,那些妖怪都是他幻化的。越是這樣想,他胸中的那團火燒得就越旺,感覺一張嘴,就能噴出來。
他問,什么是妖怪?沒人說話。也許沒問清楚,接著問,妖怪和神仙有什么區(qū)別?“來去”回應了他一句,妖怪打不過神仙。他笑了,叫了聲“太虛”?!疤摗闭f,吃人不眨眼才是妖怪。他回道,說得好?!疤摗闭f,咱們折回吧。他反問,為什么?“太虛”也反問,您不覺得這比在佛壇上更無聊么?他的鐵拳攥得更緊了,能聽到手指骨節(jié)的響聲。他回道,那你說怎樣才不無聊?沒想到“太虛”才是最勇敢的那個?!皝砣ァ币恢痹跊_他使眼色,讓這家伙別說了。他也發(fā)現了。肩膀上那根鐵棒躍躍欲試,止不住地顫抖。
“太虛”接著說,如果那些妖怪都是真的,就不無聊了。說完便和“來去”對了下眼,冷笑一聲。他嘆了口氣,有一縷青煙從他的肺腑里躥出來。他說,那好吧。一揚手,撒豆成兵,火把林立。山洞亮得像白晝一般。眾小廝還在詫異,不明白這是怎么了。他可是亙古未有的大英雄呀。只聽他徐徐說了一句,將“太虛”給我烹了吧,我要吃他的心。
此語一出,眾小廝樂了,笑成一團。他們是不會想到,“太虛”真的會被烹的?!疤摗北煌狭讼氯ィ麄円灿X得是一場玩笑。當他們吃肉時,打死他們也不會相信,那肉是“太虛”的。
他靜靜坐在一株香楠樹下,打坐冥想,像老和尚那樣。可他的心里,卻陷入了悵惘之中,覺得這英雄和妖怪之間真的是一念之隔呀。香楠樹的葉子緩緩落下,他想,也許新的取經人就要來了,不妨做個真正的妖怪吧。他本來不就是么,這么一想,竟頷首笑了。作為其他取經人的一只攔路妖怪,毋庸置疑,他也是最棘手的那個。
【作者簡介:小昌,寫小說。先后在《十月》《上海文學》《江南》《山花》等雜志發(fā)表小說若干,有作品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選載。小說集《小河夭夭》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15卷),曾獲第十屆廣西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2013年度《廣西文學》金嗓子中篇小說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