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世旭:小人物的命運史
《那時明月》刊發(fā)時,評論家歸類為“知青題材”。我頗榮幸。事實上,小說中的那撥“城里人”在當時并沒有“知青”資格。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開始,陸續(xù)有一批批“城市閑散人口”“下放”到農村“自食其力”,報上的口號是“我們都有一雙手,不在城里吃閑飯”。這些人的主要成分是“地富反壞右”家庭的無業(yè)婦女,以及因為政審不合格不能升學的子女,除此以外,還有一些“出身好”但沒有正當職業(yè)甚至“勞改”“勞教”釋放的男女青年。這些人被所到之地看作城市掃除下來的“垃圾”,被1968年開始大批下鄉(xiāng)的知青看作非我族類,在后來的知青大返城中,他們不在落實知青政策的范圍。1964年我初中畢業(yè),被學校動員進了這個行列。在長江中下游的一個沙洲上的農場種了近十年棉花。與我同去的許多人永遠留在了那里,近年先后故去。
我能離開那里并且最終回到省城的老家,是因為寫作。但無論是情感還是精神,幾十年來,我從未走出那個像一片落葉一樣漂浮在洶涌的江水上的小沙洲。那里的一切:人,事,物,始終是我寫作的主要對象。
因為特別缺乏想象力,不善于憑空編造,基本離不開生活原型,我寫作的唯一依據是自己的經驗,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發(fā)表的第一篇多少有點影響的小說《小鎮(zhèn)上的將軍》開始,到現在幾乎沒有變化。這樣笨拙的寫實,很沒靈氣。好在讀者中也多少有一些跟我一樣實心眼的,讓這樣的小說仍有一點存在的空間。
一九九○年,我以那個沙洲為背景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夢洲》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我在書的扉頁寫了幾句話:
謹以此獻給
愛過我和我愛過
恨過我和我恨過
生著的和已故的
所有的男男女女
現在,我把這些話重寫一遍,表明我依然如故。略有調整的是,長篇中的“夢洲”如實改作了“江洲”,體裁改為了便于敘述的中篇小說和短篇小說,這些中短篇已成一個系列,近二十萬字,接近《夢洲》的規(guī)模,最近將結集出版,可以看作《夢洲》后傳。作者跟其中各色人等一起,歷經了半個多世紀的風雨滄桑。
囿于思想和表達的能力,我從來不敢追求小說主題和藝術的重大深刻,只是盡力為我所在群體中的小人物立傳,寫我們的愛恨生死、喜怒哀樂,寫我們對命運的卑微的順從和渺小的掙扎,由此傳達生活中永遠不會缺失的善惡美丑、人情冷暖,以及希望。
小說被轉載,我很意外。謝謝《中篇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