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22年第2期|傅菲:鳥與木箱(節(jié)選)
傅菲,江西上饒人,專注于鄉(xiāng)村和自然領(lǐng)域的散文寫作,出版散文集《元燈長歌》《深山已晚》等三十余部,曾獲三毛散文獎、百花文學(xué)獎、儲吉旺文學(xué)獎、江西省文學(xué)藝術(shù)獎及多家刊物年度獎。
鳥與木箱
□ 傅 菲
鵲 鴝
樓下有一塊空地,種了海棠、南天竺等矮灌木和一棵樟樹。矮灌木長得稀稀拉拉,露出黃褐色的斑巖土。斑巖土沒有肥力,長狗尾巴草。狗尾巴草爛賤,拔了又長,低著穗頭,一副默哀秋天的樣子。鳥愛在灌木叢覓食,啄來啄去,也不知道它們在吃什么。
一日,我拿著幾塊冒芽的生姜,種在鐵皮桶里。鐵皮桶擺在樟樹下,裝滿了曬干的塘泥,很適合種草本。我有很多個鐵皮桶,種花生種番薯種洋蔥。我不為種什么,對它們?nèi)绾伟l(fā)芽好奇。生姜種下去了,我把一團剩飯壓在姜芽邊。我舍不得倒掉剩飯,用來肥草本。我剛轉(zhuǎn)身,沒走出幾步,一只鳥跳上鐵皮桶,吧嗒吧嗒地吃剩飯。我笑了。它嬌俏玲瓏,上體黑色,翅具白斑,下體前黑后白,尾巴翹著一舉一擺,像彝族人提著裙擺跳舞。這是一只雄性鵲鴝,多得意忘形。
大部分鳥吃食,喜歡邊吃邊叫,以表達對食物的感謝。有食吃,是多么歡樂的事啊。人與鳥,對食物的態(tài)度是一致的。有的鳥吃食,還呼朋引伴,越吃伙伴越多。麻雀、柳鶯、烏鴉等,就是這樣的鳥。它們是餐館里的酒客,吃好喝好還圖興致。鵲鴝埋頭吃,不叫,也不觀看四周。它的尾巴不停地舉擺,如一把棕葉扇搖風(fēng)。鵲鴝是孤獨客,落座即食。
院子大,樹多樹雜,但沒果樹。樹沒長起來,喬木還沒形成冠蓋,看起來像原木電線桿。平時,很少看見鳥在樹上飛來飛去,或棲腳。我看到的鳥,也只有麻雀、山麻雀、灰鹡鸰。在院子里,我是第一次見到鵲鴝。鵲鴝是雀形目鹟科鵲鴝屬鳥類,愛吃昆蟲、漿果,也吃草籽。
三平是賣肉鴿的人。他三天來一次,騎著三輪電動車,敞開喇叭喊:吃玉米的鴿子,肥肥的鴿子,便宜賣了。他拉兩鐵籠鴿子,走巷串戶。我說,三平,下次帶10斤鴿糞來。他說,鴿糞可不便宜呢,1塊5毛錢一斤。
我提著鴿糞,撒一半給矮灌木,另一半埋在樟樹根下。每天早上,我拎水下去,給樟樹澆半桶水。初秋,天太干燥了,烘烘的燥氣讓人受不了。斑巖土難蓄水,樹難長。當(dāng)然,我澆水是為了鴿糞加速發(fā)酵,別烘死了樹。鴿糞發(fā)酵后,霉變,滋生百足蟲。半個月后,樟樹根下,有許多百足蟲爬出來。我不再澆水了。
鵲鴝每天來吃百足蟲。百足蟲約3公分長,脊黑身黃,密密麻麻的須腳像一張掛網(wǎng)。太陽暴曬,百足蟲鉆出來,游街的民眾一樣散亂。麻雀也吃。鵲鴝獨占樹根周邊的食場,埋頭猛吃。
一日,洗菜池下水管壞了。我請來水工,換管道。水工抱著PVC管,背軍綠色的帆袋包,來施工。他拉起鋼鋸,鋸PVC管。我說:師傅,你留一節(jié)20公分管子給我。
你留管子干什么?師傅說。
留著玩玩。我說。
師傅咕咕咕鋸管子。
換好了水管,我找了一根廢電線,扛起人字梯下樓。樟樹有3米多高,還沒長出樹冠,新發(fā)的枝葉一蓬蓬。新枝有7根,斜生而出。樹葉倒是很蓬勃。我把人字梯靠在樹干,PVC管平橫在樹杈,用電線扎緊。我靠在管口,看看,像單筒望遠鏡。我脫下襪子,塞在另一頭(對著墻)管口。電線和PVC管,都是雨淋不壞的。這是最簡單的人工鳥巢。我希望鵲鴝在管里營巢,安一個家。
地上沒了百足蟲,便入冬了。冬天的風(fēng)會叫,嗚嗚嗚,像狂奔者的怒吼。秋前栽下去的幾十株喬木,死去過半,樹椏發(fā)黑,樹皮潰爛。栽樹人在大太陽底下拉水管給樹澆水,我勸告他:烈日下,越澆水,樹死得越徹底。他不信。他彈了彈煙灰,睥睨地看我,信誓旦旦地說:我栽了二十多年的樹,知道怎么澆水,保證死不了。他天天澆水。對于一個自負的科盲,我說什么好呢?我只得說,這么粗大的樹苗,死了太可惜,枉費了育苗人的熱情。
死樹一排排,列隊哀悼自己。
院子里的鳥更少了。麻雀怕冷,它們?nèi)宄扇?,站在光禿禿的樹丫上,蜷縮著身子,翅膀收得緊緊,額毛豎起來。它們是我見過最小的老頭。我搖動一下樹干,麻雀移了移步,繼續(xù)站著。太陽露出臉,已是晌午了。麻雀來到地面,有食沒食,都啄著喙。鵲鴝站在樟樹上,鳴叫個不停:呿咕咕呿咕咕,咕哩咕啦,咕咕咕。我還在床上,它便開始叫了。我也聽不懂它叫什么。我也不知道每天鳴叫的鵲鴝,是不是同一只。它的滑音流暢,一串串的,連接音也不需要。
用了午餐,我把不多的剩飯扔在樟樹下。有時,我外出應(yīng)酬,也把剩飯帶回來,投給鳥吃。沒有剩飯,我去雜貨店買塊面包,撕爛了,扔在樹下。
冬天就這樣過去了。但我沒感覺到春天來。季節(jié)與季節(jié)之間,有不被我察覺的停頓。我發(fā)現(xiàn)春天來,是樟樹杈上,整天有麻雀飛進飛出。有一天傍晚,我在樹下察看,杈上有窩狀干草。麻雀在筑巢了。巢還沒成型,干草盤成了凹團,壓在PVC管上。這時,我才想起,驚蟄過了三天了。我太麻木了。哦,我已經(jīng)有半個來月沒走出這個院子。我小跑出院子,走進山壟,看見滿地野花。
雨后,天濛濛,四處揚起水珠子。友人來看望我。我送友人下樓,送他出院子。在一塊綠化地上,有兩只鳥在打架,另一只鳥在樹上呿哩哩叫。我對友人說:我就不送了。我看鳥打架。
打架的鳥是兩只雄鵲鴝,擺著架勢,歪著頭看對方。鵲鴝撒開翅膀相互撲對方,呿呿地叫。它們打打停停,飛飛落落,叫得慌亂又愉快。樹上的鵲鴝,上體褐色,下體前端褐色,是雌性鵲鴝,叫聲婉轉(zhuǎn)、清麗、柔媚。它擺著尾巴,在樹枝上跳來跳去,像個跳搖擺舞的演員。它興奮。樹下兩只鵲鴝,暫時成了“死敵”——“情敵”從來就是“你死我活”的對陣雙方。鵲鴝并非“生有對偶”,而是臨春配偶,雄鳥以勝制“敵”,取得“婚配權(quán)”。
鳥類的求偶是動物界最復(fù)雜多變的,充滿了情趣。鳥類的求偶方式和求偶時間由季節(jié)和性激素來決定。春夏秋冬均有鳥在求偶繁殖,尤以春夏為多。在求偶季,鳥的毛色、聲音、飛行和覓食行為會發(fā)生變化,以吸引異性。有的鳥在配偶時,取決于瞬間,雌鳥被雄鳥的歌聲或舞蹈或羽飾所吸引,便“以身相許”,雙宿雙飛。育雛之后各自飛。如白鷺。有的鳥需要長達數(shù)十天的鳴叫,才“喚”來配偶。如珠頸斑鳩?!肮竟?,咕咕”,珠頸斑鳩站在樹枝上,鳴叫起來,身子起伏。鳴聲震動山野:“咕咕,咕咕”。“咕咕”回應(yīng)數(shù)日,成了配偶。有的鳥以“決斗”決定誰有資格“登堂入室”。雄鵲鴝與“情敵”決斗,不是三番五次,而是“決斗”幾十次,直到一方棄降。
四月初,樟樹上的麻雀窩有了動靜,小麻雀嘰嘰地叫。小鳥破殼了。我去村民家里買來10斤稻谷,放在外陽臺上。陽臺側(cè)面便是樟樹。早上,我抓一把谷子,撒下去。沙啦一聲,谷子落在灌叢。午睡前,我撒一把谷子下去。我也不管鳥吃得完吃不完。小麻雀食量大,吃得勤。有時,我三天也不下樓,也難得去看它們。一根曬衣的鋼絲,橫拉在陽臺外。鵲鴝隔三岔五停在鋼絲,呿哩哩呿哩哩,叫得柔婉、飽滿。
待三平來,我買了10斤鴿糞,半撒半埋,養(yǎng)百足蟲。百足蟲即山蛩,須足如篦齒,又稱篦子蟲,是腐食性動物,繁殖旺盛,不會傷人。是鵲鴝最愛的食物。
麻雀在院子的樹上過夜。但我從不知道鵲鴝在哪過夜。麻雀可以在巢或洞或瓦縫或石縫甜美安睡。它們一窩窩,一棵樹上站十幾只。有好幾個傍晚,我在院子里看鵲鴝,等它歸巢。它呼嚕嚕地飛走,也不知道它飛去了哪兒。它在巢里過夜?還是站在樹枝上過夜?不得而知。
我數(shù)過院子的鳥巢。百余棵大喬木和百余棵小喬木,我一一查看過去,我只發(fā)現(xiàn)了3個鳥巢。除了樓下樟樹之外,一棵紅葉李樹有,另一棵樟樹上有。鳥營巢在樹杈中間,干草編織,淺袋狀,如平口杯。3個鳥巢一個樣。
一天傍晚,我去散步,走到池邊,聽到吱吱吱的叫聲。是鳥的嬉鬧聲。有好幾只鳥在嬉鬧。我看不清是什么鳥。夜色濃,光影稀稀。幾只鳥在斜坡的草皮上撲騰。是什么鳥呢?肯定不是麻雀。麻雀不撲騰嬉鬧。
翌日傍晚,太陽落山,我就去池邊等鳥。等到天黑,也沒等到一只鳥。
又翌日傍晚,我等到了。是5只鵲鴝。它們從樹上到草坡,起起落落,互相撲騰。怎么會有這么多鵲鴝呢?我想,它們的巢一定在附近的墻洞或樹洞里,或營在樹冠上。
但我找了好幾圈,也沒找到。它們隱藏得很深。
樟樹上的小麻雀試飛了。小麻雀一共有7只。它們還沒有飛,站在樹枝上,縮著頭。我站在樹下看它們,它們也看我。我搖了搖樹干,它們不但沒有飛,反而擠在一起,排成了一排。
過了幾天,樟樹根下有了好多百足蟲。鳥在矮灌木叢吃食,見了人,呼呼飛上樹。鹡鸰、伯勞、烏鶇,躲著人吃。鵲鴝兀自吃,既不理會人,也不理會其它鳥。鵲鴝有3只,都是雄鳥。
鵲鴝吃蟲,還吃兔子。兔子死在墻根下,5只鵲鴝啄肉。兔子被鐵夾夾斷了腿,走不了,死在夾板上。鵲鴝狠狠地啄糜肉,啄一口,揚起脖子,甩著鐵灰色的尖嘴,吞下去。兔子全身是肉洞。
生姜在鐵皮桶,去年長了起來,葉子剛發(fā)青,就枯黃了。它受不了寒霜。但姜塊生了根須,過了春,又發(fā)青了。我把鐵皮桶移到了全角向陽的地方,姜葉很是蔥蘢,一葉一葉豎了起來。不幾日,開了姜花。姜花開,夏至到了。院子的西北角有兩棵泡桐,長得非常快。從種子落地、發(fā)芽,到如今長了4米多高,只經(jīng)過了短短三年。長泡桐的那一塊地,被圍著,人進不去。我取了鑰匙,去給泡桐樹側(cè)邊的水坑灌水。水坑不能沒有水。沒有水的水坑不叫水坑。水坑是小動物的水源地。
水坑邊有一根腐木,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木。腐木倒在那里至少兩年了,樹根還裹著泥沙,樹椏有的霉斷了,有的還硬邦邦。我平時在這里閑逛時,也在腐木上坐坐。我灌了水,坐在腐木上抽煙。泡桐樹的鵲鴝對著我呿呿呿叫。
煙沒抽半支,我聽到腐木內(nèi)有鵲鴝在叫。我站起來,看到一截豎起來的粗壯枝椏上,有一個凹洞,四只鵲鴝雛鳥從凹洞伸直了毛茸茸的頭,張開黃喙嘴,嘻嘻嘻,等待親鳥喂食。
我鎖了鐵門。半個月后,我去水坑灌水,凹洞里只有幾片羽毛。
鵲鴝活潑,愛唱歌,愛擺尾,被人稱為“四喜”。它喜歡在動物糞堆找蟲子吃,又被稱作“豬屎渣”。常去豬圈偷吃的鳥,就是鵲鴝。它與人親近。它來到窗臺或陽臺或屋檐,唱半個下午的歌曲。它常來到我曬衣服的鋼絲上,呿哩哩呿哩哩地叫,擺著尾巴,即興表演。
樟樹發(fā)枝兇猛,冠蓋撐了出來。麻雀窩被樹葉完全遮住了。PVC管只露出一個洞口。有洞口,就會有鳥進去安個窩,只是不知哪一年。我在樹下埋鴿糞,鵲鴝在樹上鳴叫:咕哩咕啦,咕咕咕。
鳥天生是樂觀的,時時樂觀。不像人,大半時間在長吁短嘆。
鵲鴝和畫眉,是院子鳴叫得最早的鳥了。它們在唱和聲。黎明升起帷幕,蘆花白的天光從蒼穹析出來,針葉森林露出青黛色。朝露在葉尖點燈,堿菀在林邊點燈,魚在河里點燈,我在紙上點燈。燈是不會滅的。朝陽漸漸初升,這個世界上,沒有比看見朝陽更令人愉快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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