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2年第5期|葉爾西木:鼠人(選讀)
一
簡文公是我同事,因犯了件礙眼的小錯,被發(fā)配到了計生辦。府里專門給他騰了一間辦公室,兼管檔案。自上午八點半到下午四點半,簡文公的日常工作就是參與例會,最忙的時候,也不過是通知各村婦女主任來領取避孕用品。偶爾念及同僚之誼,我們會生出些惋惜,去找他說話,卻也不見其有哀怨之色。時日一久,大家也就習慣了。所以他連續(xù)五天沒來上班,也沒人發(fā)覺,直到紀委書記問到我們辦公室,大家這才模模糊糊覺得似乎當真多日未與簡文公打過照面。紀委書記打算將此事上報,經(jīng)我們一番勸解,他才勉強同意給一天時間讓我們?nèi)フ摇M艂冄芯亢鬀Q定先向簡文公的老婆打聽消息。
簡文公的老婆在府里名氣很大,我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撥通了鎮(zhèn)圖書館的電話,免提將那頭的低音炮摔了整個城建辦一個趔趄。我們?nèi)崧晢柡眯┨鞗]見老簡來上班,不知去了哪里,這婆娘淡淡回了句,他去挖地洞了。問在哪兒挖地洞,答就在我家樓下的花壇。問你家小區(qū)在哪兒,這婆娘頓時大怒,罵道,我家住哪兒你們管得著嗎?想抄家呀!你們不曉得我是往鬼門關走過兩遭的人嗎?不等她說完,我們果斷掛了電話?!巴黹T關走過兩遭”是這婆娘逢人必說、說之不厭的“成名作”,我們躬聆教誨已久,不欲多聞。同僚們相互對視,最后竟把目光著落在我身上。你和老簡關系最好,辛苦一趟,他們跟我說。
我不好推卻,從一樓跑到四樓,從東邊跑到西邊,離開了農(nóng)林辦,跑到司法辦,去了宣傳辦又硬著頭皮去敲組織辦的門,最后終于從民政辦的一個編外人員那里得知了簡文公的住處。為此我不得不聽該編外人員抱怨工資低廉二十分鐘,安慰且鼓勵她努力考試爭取進入編制十五分鐘,分享筆試面試心得二十五分鐘,還放棄了食堂里花兩塊錢在外頭六十塊錢都吃不著的可口午餐。
簡文公住的小區(qū)是十五年前造的,像個破落戶,沒有物業(yè),沒有門衛(wèi),最觸目驚心者,竟沒有停車位。我一邊嘆息,一邊問了幾個路過的居民,都是外地口音,誰都不認得一個叫簡文公的中年男子。只有說到這個男人在挖地洞,他們才恍然大悟,指向小區(qū)南面圍墻所在,那兒呢,沒日沒夜瞎挖。
我見到簡文公時,他上身穿一件被汗浸透的短袖,下身一條寬大的沙灘褲,腳踩舊耐克板鞋,手持鐵鏟,已在花壇上挖了一個直徑一米五深達五十厘米的圓坑。圓坑四周散落著熱水瓶一個,方便面三箱,吃完的方便面數(shù)十盒,釅茶水一杯。我喚了一聲,他抬起頭,我近前,他開始抽煙。
我說,你怎么一周都不來上班,也不請假,紀委書記那老兒準備要去告你的狀,我們好容易才勸下來。他吁口氣,彈了彈煙灰。我問他在挖什么。他搖頭。我勸他回單位,最起碼也得到紀委書記那兒報個到,編個缺勤的理由。我還說幸虧你不是在上班時間洗桑拿,就挖個洞的事兒,不會像上次那樣。他兀自不應。我陪著他抽煙,還說了好些傻話。譬如我說到計生辦也不壞,城建辦多忙,今天查違建,明天報危房,同樣的工作非得翻來覆去炒冷飯,就怕你閑下來光拿工資不辦事。我又說讓一個大老爺們?nèi)ビ嬌k蹲著確實不厚道,退一萬步說,畢竟保住了公職不是?瞧瞧外頭那些后生,只要能擠進來什么崗位都成,哪天清潔工也有了正式編制,這些大學生呀博士生呀也樂意干,咱們都是往五十歲去的人啦,上頭沒人,背景不硬,也就這么回事了,等退休好生去過快活日子,何必想那許多。他出神。
我有些生氣,就要走,這時他反倒叫住了我,遞來一支煙。他在花壇邊上坐下,招呼我同坐。我們便肩并肩抽煙,聽著圍墻外頭單薄的水聲。
簡文公突然問,你曉不曉得咱們背后那條河為甚叫宋王浦?我說不知。他就說,東晉末年,盧循作亂于江東,橫掃會稽郡,官兵見了他就跑,幾乎沒人惹得起,但盧循就怕一個人,這個人叫劉裕。我竟不知簡文公還能說上兩句歷史;我們這批人論文化可是都稀薄得很,唯獨扯淡的本事天下無雙。他問我,你曉得劉裕是誰?我又答不知。簡文公說,劉裕就是南北朝劉宋的開國皇帝,世稱宋武帝。宋武帝還沒當皇帝時來打尖鎮(zhèn)和盧循打仗,雙方水師就在宋王浦對峙,那會兒的宋王浦是江不是河。盧循撞見劉裕,除了逃命不敢想別的,一氣逃到了海上小島,劉裕大捷還師。后來劉裕封王,打尖鎮(zhèn)的人覺得這個宋王在咱們這兒打過大勝仗呀,就把后頭那條河改名叫宋王浦。我掐滅煙頭,長見識了,我說。簡文公嘻嘻一笑,說這些事他不是從書上讀來的,書上也不記載這個,他也不讀書,誰他媽有閑心讀書,還不如摸幾副麻將。我連連點頭。他就讓我猜這事是誰告訴他的。我怎么猜得出?他站起身,重新抓起鐵鏟,掘了幾塊泥,然后告訴我,七天前的晚上,他吃了晚飯在這花壇邊散步,遇上了宋武帝,宋武帝遞給他一把鏟子,又用手指在半空畫了個圈,讓他在這個圈所示的范圍內(nèi)挖直徑一米五的坑。簡文公形容這次遭遇是命中注定。
我問到底挖個甚。他卻念叨著沒準這個地兒不對,直起身子朝圍墻外一指,說墻外正有一溜窄田,在那兒挖方為正道。
二
簡文公以每畝五萬元的高價買下了那溜窄田。按市價,頂多也就三四萬一畝,按征地的價格,則連三萬一畝都沒有。簡文公喊出五萬,原主人不好再抬杠。
這溜窄田原先種了些蔥蒜,簡文公的老婆不愿浪費,在丈夫開挖前拾掇得干干凈凈。一時家里吃不完,還帶到圖書館去賣,凈賺三百元?;貋砗髮φ煞蛘f起,簡文公沒理會。他老婆埋怨恁多錢買下的地,只賺回三百塊,忒吃虧。簡文公讓她少放屁,想待著就別吱聲,不然滾回家去。簡文公的老婆不買任何人的賬,獨懼乃夫。便是簡文公業(yè)已大失其勢,這婆娘到府里來都是昂首挺胸,逢人招呼一句,那聲勢可比領導下鄉(xiāng)視察都氣派。她還有不恥上問的美德,逢年過節(jié)徑直敲開鎮(zhèn)長的門,問怎的現(xiàn)在都不發(fā)節(jié)禮年貨,鎮(zhèn)長表示根據(jù)政策規(guī)定都取消了,她根本不理會,恨恨道,什么破規(guī)矩,還讓不讓人活?據(jù)傳在規(guī)矩還很松弛的一年,府里同僚一道吃年夜飯,可攜家眷,簡文公偏把她給忘了。酒未過三巡,這婆娘便闖將進來,單手叉腰,揮斥方遒。有種議論在傳,簡文公被發(fā)配到計生辦,有大半功勞都是這婆娘的,有人看不慣妻子,便舉報了丈夫。唯有對上乃夫,她才不敢抖雌威。所以簡文公讓她閉嘴,她就閉嘴,只是不往家滾,故意站在一旁瞧。她看到丈夫一身肥膘上下顫抖,汗水從額頭溢出,很快濕透了短袖,鐵鏟每掀起一塊泥土,簡文公都會深喘一口氣。
為了挖洞,簡文公一日三餐便不好講究。早飯是五點即起,弄些泡飯隨便對付;中飯沒人理會,就吃方便面;晚飯他老婆會送。剛開始,他老婆先在家中吃罷再將飯菜送來,后來索性搬來客廳的茶幾,同簡文公一道吃。簡文公吃得快,吃完接著干活,他老婆就端著碗細瞧。吃完飯,婆娘再將茶幾家什搬回家。她告訴簡文公,你挖洞也有我一份功勞。簡文公嗯了聲。
新洞挖了五十厘米深,簡文公趴在地上端詳,隨后起身,歪著腦袋尋思。洞中除了濕土什么也沒有。簡文公雙眉緊鎖,決定放棄這個成果,再找一處。如此前后三四個洞,都是挖到五十厘米深度便停止。此事在鎮(zhèn)上傳得很快。好奇者會專程拜訪,簡文公的老婆若在,就會警告來訪者切不可高聲攪擾,沒過多久,自己卻滔滔不絕地向來人講起那兩次生死體驗。倘若婆娘不在,來者會忍不住問上幾個傻問題。譬如在挖甚東西?底下有寶?每天吃甚喝甚咧?還屙屎撒尿不?簡文公一概不理。宋王浦對岸即是本鎮(zhèn)中學,那些中學生居高臨下,把岸這邊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這些十四五歲的少年說的話比尋常人更刻薄,他們朝簡文公大喊,小心挖出避孕套來。簡文公聽到“避孕套”三字會臉紅,繼而生氣,隨后提足中氣回敬一句,滾!中學生一片撒野大笑。總之,簡文公剛挖洞那會兒很不太平,看客對待此事的態(tài)度都很輕薄無聊。
簡文公開始挖第九個洞的那天傍晚,一對穿著校服的中學生剛剛放學,特意來拜會他。他們先將簡文公之前挖的八個洞細細調(diào)查了一番,得出一個結(jié)論:這一溜窄田竟然沒人亂丟避孕套。失望之余,他們走到第九個才挖開一層浮土的洞穴旁,把簡文公的裝備摸了個遍,拿起簡文公的煙抽起來。一個說,這煙他媽的好烈。另一個說,不懂少放屁,這煙貴著呢。那個說,我操,真的很烈。這個說,不想抽給我,別浪費。那個又不肯。然后兩人仿佛這才見到了簡文公似的,各伸出一條腿往新洞上踩了踩問,這地下真有寶貝?簡文公自然不答。又問,他們都說你是瘋子,是不是?簡文公已挖去了十厘米的泥土。一個便說,洞倒是挖得很漂亮,規(guī)規(guī)矩矩的圓柱體,你用尺子量過嗎?另一個說,你懂不懂什么是圓柱體,這哪里是他媽的圓柱體?兩人就何謂圓柱體爭論了半個多小時。
簡文公的老婆循聲探出陽臺,朝中學生一吼。兩人嚇了一跳,問哪里來的老妖婆。簡文公的老婆怒罵,你奶奶。中學生不怒反笑。簡文公的老婆氣得哇啦哇啦大叫,抓起陽臺上的拖把消失不見了。中學生情知不妙,撒腿跑開前還不忘鼓勵簡文公,瘋子,就挖這里準沒錯,九已封頂啦。等到簡文公的老婆到來,兩人早跑得沒影了。
婆娘扶著拖把喘氣,簡文公忽然覺得那兩個小子說得有道理。
簡文公奮力挖九號洞穴,深度到達五十厘米時掘出了一段爛樹根,有一張板凳大小,根須兀自遒勁,渾身一股腥臭。他將爛樹根端端正正放在一側(cè),朝洞內(nèi)觀察,發(fā)現(xiàn)此洞土壤濕度比前八個洞充沛。是個好兆頭。
深達兩米時,挖到了地下水,水勢細緩,汩汩往外滲著。簡文公放下鏟子,回家沖了個澡,換套衣褲,奔到了建材店買了十段一米長的管子。他把地下水接進管道,管道緣壁而上,一直引到宋王浦,然后繼續(xù)挖。自有了這股地下水,宋王浦的水質(zhì)逐日改善,原本是綠中夾黑的死水,現(xiàn)在開始活泛起來。
地下水出現(xiàn)后的第五日,簡文公挖到了一片碎陶器,幾根小骨頭,還有一抔盛在陶碗中的黑色谷子。這天也有幾位觀眾,他們見了出土之物,先是一陣嫌棄,繼而意識到事情不對,開始議論。半個小時后他們得出結(jié)論,簡文公這是把古董挖出來了呀,臉上都帶著古怪表情。
這不是打尖鎮(zhèn)第一次挖出文物。最近五年,鎮(zhèn)上先后出土了距今七千年和八千年的古物,年紀比鄰鎮(zhèn)那六千年的都大??蓯赖氖?,鄰鎮(zhèn)六千年的古物名震南北,打尖鎮(zhèn)這兩次考古發(fā)現(xiàn)卻只在媒體熱鬧了一會兒便草草收場。簡文公挖出古物當日便有人向政府匯報,鎮(zhèn)長向市府匯報,市府向省府匯報,次日省考古隊就下來了。簡文公不得不停工,只是不離開,站在一旁瞅著考古隊擺弄儀器,測量勘探,用那很小的鏟子剝土,用很精致的刷子剔除附在任何物件上的泥。窄田四周拉起了警戒線,流言早已傳遍,說這個小區(qū)怕是要拆遷,小區(qū)的居民激動地開始算起補償款,謀劃著往哪兒購置新房子。人們又說,簡文公得到的好處更多,譬如那八千年文物所在地的原主人獲賠三千萬,簡文公的這塊地小了些,一千萬還是有的。簡文公的老婆對這些流言照單全攬,上班也不去了,緊緊守在丈夫身旁。
考古隊很過分,他們不僅拆了簡文公的地下水管道,居然還請他不要打擾科學工作。簡文公表示這塊地是他的,考古隊假裝沒聽到,鎮(zhèn)長來找他,簡文公賞了鎮(zhèn)長一張黑臉。幸虧鎮(zhèn)長肚量大,還對簡文公笑,連道了好幾聲恭喜,說他剛接到市府的指示,在做好考古現(xiàn)場的保護外,要與簡文公談談賠償事宜。簡文公不言語。簡文公的老婆急著問賠多少。鎮(zhèn)長伸出三根指頭。簡文公的老婆叫道,三千萬?差點背過氣。鎮(zhèn)長搖頭,上次那戶人家是廠房,比你家的地大得多了,也沒三千萬。簡文公的老婆清醒過來,三百萬?就三百萬?她推了簡文公一把,示意簡文公表態(tài)。鎮(zhèn)長說,三百萬也不是小數(shù)目啦,可以在打尖鎮(zhèn)買三套大房子,比拆遷劃算。鎮(zhèn)長問簡文公,同意的話咱們這就去把協(xié)議簽了?簡文公的老婆拽緊丈夫的胳膊,不簽。這婆娘態(tài)度強硬,三百萬說什么都太少,欺負人呀?我可是去過兩遭鬼門關的人。鎮(zhèn)長收起好臉色,覺得受了侮辱,問簡文公,她能替你做主?簡文公看了看自家婆娘,做主個屁。婆娘嚷道,你這個沒良心的。簡文公說,閉嘴。婆娘大哭。鎮(zhèn)長說這個數(shù)字是經(jīng)上級研究決定的,不再多,也不會少一分錢,地呢,肯定要收,哪怕簡文公不要一文,這地也再不屬于他。簡文公只是輕輕點了點頭。鎮(zhèn)長再度面露喜色,你也是為咱們打尖鎮(zhèn)爭光了呀,我可以向上級要求一下,再給你弄筆獎金來,你那計生辦的職務,也想想法子調(diào)出來,他娘的,下半輩子篤定,不知有多少人紅了眼。鎮(zhèn)長還親昵地往簡文公肩上捶了一下。婆娘還在哭,且哭且講那兩次在鬼門關前的遭遇。簡文公吁了口氣,他們什么也挖不到,他輕聲說。鎮(zhèn)長問,甚個?簡文公卻不理他了。
考古隊把簡文公先前挖的八個洞連成了一條溝,剩下九號洞穴孤零零的。他們在這條溝里沒日沒夜工作了兩個禮拜,果然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他們商量著動不動九號洞穴,簡文公在一旁說了句,連屎都挖不出來??脊抨爢T們大笑,說簡文公也許是對的。他們用最先進的儀器勘測了九號洞穴,所見無非是最底層的泥土,泥土之下的巖石層,沒有文物會沉淀在巖石層??脊抨犻_了個臨時會議,最后決定終止手頭的工作。府里最重要的領導都到達現(xiàn)場,請求考古隊再勘測一回??脊抨犘赜谐芍竦乇硎?,當真沒啦。然后取出簡文公挖出的陶器谷子,說他們也不明白這些東西怎么會在這里,或許是幾千年前有人帶著這些東西趕路,不小心遇上了什么地質(zhì)災害,這些東西就被埋了起來。鎮(zhèn)長問這種可能性存在嗎?考古隊認為這種可能性固然極小,不過考古工作的最大樂趣就是,你以為是這樣的,最終卻發(fā)現(xiàn)往往是那樣的,歷史的偶然性無處不在。鎮(zhèn)長問,結(jié)束啦?考古隊員們不喜歡作出肯定答復。
這個消息給整個小區(qū)抹上了失望的戾氣,簡文公的老婆急著問鎮(zhèn)長那三百萬還有沒有,鎮(zhèn)長搖頭嘆息,不予理睬。
警戒線解除了,考古隊開始收拾行裝,簡文公回到九號洞穴,開始重新鋪設地下水管道??脊抨牅蕚涿魈祀x開,這天下午,他們坐在一旁看著簡文公挖洞,一個個都看得津津有味。他們沒有嘲笑簡文公,而是評價簡文公的挖洞技術很專業(yè),建議他去考古隊工作。簡文公停下來時就散煙,與隊員們聊幾句,大家都很滿意。
次日下起了雨??脊抨爜硎昭b備時,簡文公正穿著雨衣把土塊往外鏟著,他們心生敬佩,來向他告別。簡文公在洞穴底下,考古隊員在洞口圍成一個傘圈。他們招呼簡文公,簡文公抬頭,雨不再打濕他的面頰。簡文公笑了笑,低頭繼續(xù)鏟土。隊長還在尋思說兩句什么鼓勵的話,簡文公的鏟子卻發(fā)出鏗的一聲響。接著又是鏗鏗鏗三下。隊長忘了告別辭,問是甚。簡文公拿鏟刮著泥土,隊長喊別著急鏟。簡文公不鏟了,側(cè)過身子,在他腳下漏出一方弧形的白色東西。隊長問是石頭嗎,簡文公蹲下去瞧了半天,回答不像石頭,像骨頭。隊長說,骨頭?興奮得丟了傘,趴在洞沿,叫簡文公上來。簡文公還不太樂意,隊長激動得破了音,催著讓簡文公上來。簡文公說,也許是牛骨頭羊骨頭。隊長拍著一地的泥水說,你他媽的上來再講,別用鏟子敲,千萬別再用鏟子敲。簡文公突然很沮喪。
考古隊從地下起出了一顆碩大的頭骨。這顆頭骨完整無缺,二十四粒牙齒最小的都有一本詞典大小,唯一的瑕疵就是天靈蓋上被簡文公鏟出的刮痕。他們動用了兩部吊車才把頭骨迎到地面,考古隊員又是愛撫,又是感嘆,嘴中嘖嘖連聲。他們稱簡文公是個福將,最先進的科學儀器都探測不出的東西,偏能讓簡文公用鐵鏟挖出來。簡文公看看頭骨,再看看宋武帝給他的鏟子,現(xiàn)在他有些納悶,宋武帝交付給自己如此嚴肅的任務,莫非就是給考古隊挖破骨頭?考古隊重新搭起帳篷,擺出各色工具,再次拉起警戒線。他們緊緊握著簡文公的手表示,考古工作尚未結(jié)束,經(jīng)過隊內(nèi)會議決定,他們請簡文公一起參與挖掘工作。隊長還開玩笑,說這次的文物都是沖著簡文公來的,簡文公說,那個宋武帝叫我挖的。隊長說,這個洞我們好好研究一下,等天氣轉(zhuǎn)晴,到時還得勞你費些力氣。簡文公說,我不明白呀,那個宋武帝說——隊長打斷道,宋武帝宋文帝的事晚點討論,好家伙,你發(fā)現(xiàn)的這顆頭骨,準比什么皇帝都早,如果證實它是人頭骨,那就說明在很久以前地球上確實存在過巨人,你想想,巨人,那是故事書里才有的事,這怎么可能,哈哈,這怎么可能。簡文公暗道,去你媽的巨人。
一日,簡文公的老婆對著頭骨發(fā)呆,直到一個小時候后考古隊的人才察覺到這婆娘的異常。只見她兩眼發(fā)直,牙關緊咬,鼻孔一張一翕,滾圓的胸脯上下浮動。他們已經(jīng)領教過這婆娘的厲害,輕易都不愿招惹,便去找簡文公。簡文公正為不能肆意挖洞煩惱著,如今他一天下來也挖不了幾鏟,必須得到考古隊的允許才能動手。見說讓他去管管自己的老婆,簡文公的火氣更大了。他提著鏟子來到婆娘身旁叫了聲,婆娘不理,他喝了聲滾,婆娘才轉(zhuǎn)過頭。簡文公只在老婆手術蘇醒時見過這副神色,知道要壞事。簡文公問她發(fā)什么神經(jīng),婆娘氣呼呼地俯身拾起一塊石頭。簡文公去奪,被婆娘拽開。簡文公叫道,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要發(fā)也回家去發(fā),別給老子搗亂。婆娘咬著牙關迸出一句,你懂個屁。簡文公說,甚?婆娘舉起胳膊,狠狠往前一擲,石頭咵嗒一生正巧磕到頭骨眉心,落下了一個凹子。婆娘還待去拾另一塊石子,簡文公提腳把石子踢開。婆娘就換個地方找,簡文公拉住她的胳膊,兩人角著力,婆娘反手就在簡文公的臉上重重甩了一巴掌。簡文公將鐵鏟往地上一摜。婆娘叫道,你懂個屁?你管我?兩人嚷嚷開了,考古隊聞聲趕過來,一邊一伙人把夫妻倆往外拉。簡文公本不善言辭,饒是心中有千言萬語,從嘴里冒出來的只是“這個妖婦”,圈子外傳來了笑聲。
婆娘的瘋勁上來,雙手只管往地上抓,抓到什么便朝頭骨擲去??脊抨犨@才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有兩人放開簡文公跑到頭骨跟前仔細檢查,隨后大叫著頭骨被打壞啦、頭骨被打壞啦,他們要找城管,要報警。工地上起伏著各種聲音,高高低低像是鈸兒亂敲,惹來了許多人看熱鬧。
末了還是隊長深明大義,不讓報警,也沒找城管,建議就地解決,大事化小。他的建議直到婆娘耗光了力氣才見效。隊長勸簡文公把婆娘領回家,簡文公搖頭,意思是這女人自己沒法管。隊長說故意破壞文物是要負刑事責任的。簡文公兩手一攤,抓了也好。打量一眼頭骨,這也算文物?他自語。做丈夫的冷漠讓隊長很失望,迫使他不得不做妻子的工作。婆娘累倒在地,有隊員給了她杯水,被她一肘子掀翻,然后哭了??礋狒[的人起初還同情來著,見婆娘越哭越不像話,又笑了。隊長趕著圍觀的人,都別看啦,都散了吧。哪里肯聽。隊長著幾個人把婆娘抬進了工作帳篷,婆娘哭得岔氣,幽幽地哽咽。隊長搓著手,怎么回事兒?嗯,怎么回事兒?問婆娘,你怎么丟石頭呢?那是隨便能丟的嗎?那是文物曉得不?不能破壞,絕對不能破壞。婆娘抽噎道,碎了才好,作孽的玩意兒,碎了才好。隊長教育,怎么說話呢?怎么可以碎?不能碎,得保護起來。婆娘擦著淚,臉都花了,我一見心里就發(fā)憷,心慌,惡心,她說。隊長說,那就不要看嘛。婆娘吼了句,能不看嗎?一早起來就能看到擱在那兒,到了晚間那兩個洞還發(fā)光,能安穩(wěn)嗎?隊長搖頭嘆息,傻話。但他原諒了鄉(xiāng)鎮(zhèn)小民的愚昧無知。
簡文公的老婆這一鬧,事情立刻變了味。此后幾天,陸續(xù)有人來說頭骨的壞話,有說自家小孩見了頭骨后魂靈給嚇掉,怎么叫都叫不回,問了巫醫(yī),就是頭骨在作祟。有說凡是當天在頭骨下走過的,逢賭必輸,越輸越貪賭,根本不想著回家,顯見是著魔了。又有說頭骨兩個眼窟窿視線所及的區(qū)域內(nèi)會接連發(fā)生交通事故,已經(jīng)有五個人被電動車撞傷了腿,六輛汽車追尾,還有一天,一輛裝著肉豬去賣的貨車突然籠子散了,豬跑得滿街都是,豬屎的臭味整整飄了一天一夜。最恐怖的指責是有孕婦不小心見了頭骨,七個月的孩子就流掉了。隊長很生氣,向隊員們發(fā)牢騷,純粹是封建迷信!隊員們小心提示,這些來的人雖然事有各異,有一點卻是一致的:他們都見到了頭骨的眼睛在夜里發(fā)光。隊長訓斥,胡說八道。
此事使得整個打尖鎮(zhèn)陷進了魔障。工人們不再好好加工五金,面館的老板往面湯里加下腳水,我們府里的工作人員雖然強作鎮(zhèn)定,可大家都心照不宣,一種神思恍惚、擔驚受怕的狀態(tài)在鎮(zhèn)上蔓延。大家都說這是簡文公的錯。
考古隊很擔憂,他們隱隱感到有人身安全之虞。暫停挖掘后,他們常常圍著九號洞穴坐成一圈抽煙,簡文公也在其中。這是個美麗的洞穴,直徑一米五,洞壁被簡文公打理得比少女的臉龐還要光滑。他們抽會子煙,就嘆口氣。簡文公聽了只是點頭。隊長搭著簡文公的肩膀問,實話告訴我,下邊還有東西沒有?簡文公想了半天。隊長沮喪地說,若沒東西了,咱們就走:若是還有呢,考古工作得繼續(xù),什么封建迷信都打不倒科學真理。有隊員在喊,隊長,又有人去頭骨邊了。隊長恨恨道,妖孽。隊長拍拍簡文公,老伙計,請你給個準信吧,你也看到了,我們的處境很為難,一兩個人鬧事是一回事兒,整個鎮(zhèn)子鬧起來,誰都討不到便宜。簡文公這才回應,那你們怎么不走呢?隊長說,下邊沒東西時,我們馬上離開。簡文公說,沒啦,沒你們想要的了。隊長點頭,又說,你這話里有機關呀,沒我們想要的了,卻還是有別的東西?簡文公說,沒啦。隊長不甘心,告訴簡文公省里的專家初步做了判斷,這頭骨至少有五千年的歷史,很有可能是上古時期防風氏的遺骸。隊長問簡文公,防風氏是誰老兄曉得么?簡文公笑著搖頭。隊長說,這就對了,防風氏本來只是傳說里的人物,大禹在會稽山開大會,防風氏來得晚,被大禹一下子砍掉了腦袋分了尸。春秋時期,咱們的孔夫子就見過一塊防風氏的脛骨,那也都是兩千三百多年前了,你老兄可厲害,一鏟把防風氏的腦袋給挖出來了,你明白自己為考古學作了多大貢獻么?簡文公笑著搖頭,我覺得也不值三百萬。隊長說,甚?三百萬?這是錢能衡量的嗎?簡文公說,我不在乎三百萬還是五百萬。隊長嘆息,你老兄是個傻子喲。簡文公回答,我就他媽的想挖洞。
隊長起身,其他隊員也一并起身。他們的衣裳上都掛著浮土,臉曬得焦黑,眼睛卻都很有神。簡文公抬頭看著這伙人,這伙人是鎮(zhèn)長請來的,他記得,所以他突然很討厭鎮(zhèn)長。
隊員們拍了拍屁股。隊長招呼道,明天就走。隊員們問,不挖了?隊長指著還蹲在地上的簡文公,老簡同志說下邊沒我們要的東西啦,留著做甚?真等人家把咱給轟走嗎?隊員嘀咕,頭骨又不是我們挖出來的。這句話深深傷害了簡文公。
考古隊帶著頭骨離開了,沒過多久,簡文公暈倒在九號洞穴。醫(yī)生說他是勞累過度加焦慮,得好生靜養(yǎng)一兩個月。他老婆在伺候時常常問一個問題,那三百萬還給不給。簡文公鼻孔里插著氧氣,閉起眼睛裝死。出院后,他遂干了三件令人瞠目的惡事。
……
(全文見《上海文學》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