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2年第2期|孟小書:狩獵(選讀)
孟小書, 加拿大約克大學畢業(yè)。著有作品集《滿月》《業(yè)余玩家》等。獲第六屆?西湖中國文學新銳獎。第二屆鐘山文學之星獎,十月文學獎等?,F(xiàn)供職于某出版社。
狩獵
文/ 孟小書
1
“噓!它在那兒,看到了嗎?”蓋先生悄聲說著,指向遠處微微顫動著的灌木叢。
“嗯?好像是?!盠eiLa架起一支308口徑的獵槍。她被耳邊若隱若現(xiàn)的嗡鳴聲弄得心煩意亂。
“看到了嗎,它的犄角露出來了??鞙蕚浜??!鄙w先生輕輕壓住LeiLa那只勾著扳機的手,“就是現(xiàn)在!”
“不行,我害怕?!盠eiLa盯著那只隱藏在灌木叢后的大角羚羊說。
“成敗可就在這一瞬間?!鄙w先生目光如炬地盯著前方。
K貓著腰,雙手把持著一個最新款小型攝像機。鏡頭對準了那只大角羚羊,等待著LeiLa的致命一擊。他的脖子一直向前探著,不知這個姿勢保持了多久。
“快!”蓋先生一聲令下。
LeiLa用力地呼吸,腦袋里突然冒出了許久以前教過她的那位印度瑜伽上師的臉——他盤坐在一個高高的藤椅上,雙目緊閉,一呼一吸地均勻吐氣。雙手成蓮花狀放在雙膝上。
“完!它發(fā)現(xiàn)我們了?!鄙w先生話音剛落,LeiLa突然渾身一顫,抖了個激靈。大角羚羊迅速蹦著逃跑了。根據(jù)它的體形、毛質和體態(tài)判斷,那應該是只一到兩歲左右的小羚羊。一轉眼的工夫,它就消失在了樹叢中。K遍顧四周,再也看不到那只羚羊的蛛絲馬跡。隨行的烏布是個體型瘦小的黑人“助理”,他沒忍住“撲哧”一下樂了出來。
“沒關系,打獵就是這樣的,它們不可能讓你一次得手的?!?/p>
這一次的失手,對于LeiLa來說,像是一個解脫。當她雙手感受到獵槍的分量,手指放到扳機的那一刻,她才忽然意識到,自己完全沒有做好獵殺一只大家伙的心理準備。可此刻,她進退兩難。
下午兩點,天空逐漸變低,烏云緩緩向他們飄來。Leila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蓋先生身后,生怕踩到草叢中動物的糞便或是什么惡心的蟲子。K走在隊伍最后方,四處尋找可拍攝的素材。他們繼續(xù)前行,跨過了一條小河,回到瞭望臺。
“看來我們要繼續(xù)等待了?!鄙w先生拿出兩只望遠鏡,和K分別瞭望四周。LeiLa坐在一把生滿鐵銹的椅子上,心煩意亂。她討厭大自然,討厭這股難聞的騷臭味和飛來飛去的昆蟲。她看著K的背影,思索著怎么才能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告訴K她想離開這里,放棄這次行程呢?
“大角羚羊很機敏,不會那么輕易就被咱們發(fā)現(xiàn)的。”蓋先生咀嚼著某種肉干,含糊不清地說著,“對于打獵新手的話,它們可是很有難度呢。你們應該選一些好上手的,比如斑馬、犀牛、河馬什么的?!?/p>
“大角羚羊的價格合適,打完折可以在我們的承受范圍內。但說實話,只要不太貴,什么動物對我們來說都一樣,但狒狒和野豬那種動物,又沒什么意思?!盞繼續(xù)觀望著四周,他停頓了下,突然又說,“快看!那有兩只長頸鹿在吃樹葉呢!太有趣了,它們應該是一對吧?”
“長頸鹿?算了……我可下不去手。它可是我們的好朋友?!盠eiLa用一只手輕輕按揉著太陽穴,閉上了眼睛。
“那你說,這里面誰不是咱們的好朋友?”
“價格不貴的?!?/p>
蓋先生是美國人,在這個獵場當獵導已經(jīng)七年了,對這里了如指掌。他知道如何將豹子和斑馬的皮完整剝離,野豬肉的里脊肉怎么腌制最好吃,斑馬的大腿肉最適合留給客人,而后蹄筋是分給烏布吃的。各種動物偏愛的棲息地也盡在他的掌握,可不知什么原因,在這片本該是大角羚羊的領地上,現(xiàn)在卻一只也沒出現(xiàn)。
“它們今天可是來遲了?!鄙w先生嘆著氣,喃喃自語著。
天色陰沉沉的,居無定所的蜂蟲一圈圈圍繞著他們,警惕地飛行。
K和LeiLa百無聊賴地吃起隨身攜帶的面包和堅果。烏布站在瞭望亭的前面,時刻待命。
“我們可以到處走走,拍些視頻嗎?”K問蓋先生。
“這獵場可不是動物園,這里面有很多能吃人的家伙。你在獵殺它們的同時,它們也在獵殺你,就在你不經(jīng)意的時候。所以記住,永遠不要獨自闖進來。這里可是危險重重呀?!?/p>
又過了許久,就在他們逐漸失去耐心之際,蓋先生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他突然說:“它來了。”隨后,縱身躍下瞭望臺,命令大家立刻帶好獵槍和隨身物品出發(fā),獵犬和烏布倒騰著碎步向前跑去,像是要執(zhí)行一件艱巨且望而生畏的任務。深淺不平的草叢似乎在警示著前方的危險。可沒走幾步路,K忽然被地上一片藍瑩瑩的東西吸引了。那是什么?茂密的闊葉,葉脈頂端是黑色的硬尖,它們在空地上肆無忌憚地生長著,新枝丫向遠處無限地攀爬。長滿荊棘的藤條上結了密密麻麻的藍紫色果實。在遼闊陰郁的天空下,這片紫藍色的植物像是某種富有神奇力量的魔幻種子。
“它們長得真好看,像藍寶石?!盞和LeiLa試圖走向前,想去摘一顆。
“別去那里。”蓋先生一下攔住了他,“它們的刺會把你的衣服給劃爛的。我們要快點過去,否則晚餐就只能吃面包了?!鄙w先生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詭異的笑容。
LeiLa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神情看著K,“他在開玩笑吧?”
“手冊上不是寫了嗎?被獵殺的動物會全部屬于我們。不然我們花那么多錢是為什么?”K聳了聳肩又說,“為了視頻效果,錄一段吃羚羊的視頻,應該也不錯。”說著,K加快了腳步,緊跟在了蓋先生和烏布的身后。為了保持畫面的穩(wěn)定,他的身體顯得格外僵硬。
天色逐漸陰沉,蜂蟲們也不知不覺地消失了,似乎是預感大雨將至,都躲到洞穴中去了。蓋先生停住腳,他大手一揮,示意俯下身來。他們目視前方,可前方什么也看不見。
“這次要不要K試一下?”蓋先生問道。
“我還是負責錄像吧。LeiLa每次錄得都搖搖晃晃的?!盞將攝像機對好了焦。
“那你準備好了嗎LeiLa?看到它的角了嗎?羚羊就在那片樹叢里藏著呢?!?/p>
“它的角在哪兒?我只看到了那邊的一對長頸鹿?!盠eiLa戴上耳塞,把槍端起,瞇起一只眼睛,槍口瞄準了那堆樹叢。
兩只長頸鹿在他們正前方大約四五百米的距離,仰著腦袋,優(yōu)雅地夠著樹上的葉子,咀嚼著。而對于危機四伏的周遭,竟無一絲的察覺。LeiLa的眼睛開始干澀,不停地擠弄著,并把頭抬了起來,一直看著那只體格高大的長頸鹿,心不在焉。蓋先生的指引對她來說毫無用處,光線昏暗,她完全看不見大角羚羊的所在方向。
“就是這一刻!”蓋先生的一聲令下,讓LeiLa不得不扣動了扳機,她閉著眼睛,隨即開了一槍。槍支的后坐力把她的肩膀撞擊得隱隱作痛。瞬時,羚羊不知從草叢的哪個位置跳躥出來,機敏地跑走了。LeiLa被這一聲巨響,嚇得有點蒙。K將鏡頭對準了LeiLa,給了她一個高清的面部特寫。她太陽穴的血管凸起,鼻子上的汗珠輕輕沾在皮膚上,臉頰潮紅。蓋先生拿著望遠鏡仔細觀察著遠處。LeiLa手里依舊緊握著獵槍。屏住了呼吸。
“怎么樣?打到了嗎?”K輕聲問著蓋先生。
“等下,親愛的,你好像打到了那只長頸鹿。烏布,快去看看?!?/p>
蓋先生輕輕拍著LeiLa的后背,她的身體開始輕微痙攣,雙手僵硬地緊緊攥著獵槍。
“沒事的,放輕松些,你干得很好!”蓋先生一邊安撫著,一邊小心地從她手中把獵槍接過。
K繼續(xù)舉著攝像機,跟著蓋先生跑了過去。
烏布矯捷的身姿,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了前方茂密的灌木叢中,就如同那兩只靈巧的大角羚羊般。前方的草叢齊腰高,LeiLa遮陽帽的繩子不知怎的突然勒住了她的下顎。她急促地呼吸著,感到那根繩子正在深深地嵌入她的喉嚨里。她心跳加速,像是有一塊透明的薄膜將心臟包裹住。她雙手慌張地拼命試圖將繩子解開,眼前一片黑。K的視線終于從鏡頭里跳出來,忽然發(fā)現(xiàn)了草叢中掙扎的LeiLa,他迅速跑過去,猛地解開了LeiLa的遮陽帽,又從她的包里翻出來一個藥瓶,把藥塞進她的嘴巴里。K攙扶著LeiLa,試圖讓她坐在草叢中休息。
“我不要坐下來,我怕有蟲子?!盠eila扶著K的手臂,臉色慘白,一陣陣地干嘔著。
K用手慢慢撫摸著LeiLa的后背,試圖讓她盡快平靜下來。等K再一抬頭,烏布和蓋先生沒了影。他攙著LeiLa,抬頭望著那從兩片烏云間露出的刺眼陽光。
獵犬在遠處瘋狂地咆哮。烏云終于將陽光全部擋住,一絲涼氣忽然襲來。
“我們動作要快一點,要下暴雨了!”K背起Leila,繼續(xù)向前跑。
“它在這!”烏布叫喊著。
長頸鹿兩條纖細的前腿已經(jīng)跪倒在地,后面的雙腿仍然頑強地支撐著身子。脖子綿軟地緩慢垂下,像是一根長長的塑膠管子。它的左側肋骨布滿了血跡,但很顯然LeiLa的這槍,并不是致命一擊。血從傷口慢慢滲出,長頸鹿依然在原地痛苦地掙扎著,努力用前腿將身子再次撐起來。LeiLa捂著嘴巴,一只身高近八米,體重約一千七百公斤的生物正在自己面前漸漸死去。她突然被一種說不清的恐懼感包圍著。而這龐大的體形似乎又將這種恐懼無形地逐漸放大。
K立刻將手里的攝像機交給了蓋先生,并請他繼續(xù)進行拍攝。他毫不猶豫地從蓋先生手中奪過獵槍,朝長頸鹿的胸口,果斷、利落地再次補了一槍。
LeiLa抱著頭,蹲在地上尖叫著。
“太棒了!真是漂亮的一擊!”蓋先生揮著拳頭,歡呼著,完全忽略了正在瘋狂喊叫的Leila。
K又將攝像機接過,對準了長頸鹿。K的瞳孔也隨著畫面的放大而逐漸擴散開來,時而對焦,時而模糊。他吞咽了下口水,努力讓自己精神集中,盯準長頸鹿胸口的槍眼兒。他終于親手獵殺了一只長頸鹿!獵殺長頸鹿——這個埋藏在K心里多年隱晦的秘密,終于以一種現(xiàn)實而殘酷的方式實現(xiàn)了。K屏住呼吸,長頸鹿終于癱倒在地,直到奄奄一息。蓋先生和烏布跑上前,確定已經(jīng)死去后,給他們做了一個勝利的手勢。
“它死了嗎?”LeiLa躲在K的身后,不敢面向前看去。
“嗯,死了?!?/p>
長頸鹿死了,K這時突然流出眼淚——此刻的他,終于覺得自己是完整的了!蓋先生歡呼雀躍,拔了一小撮草,插在Leila和K的帽子旁,“這是勝利之草,祝賀你們!這真是個大家伙,我們要用皮卡車才能把它運回去。”
突然,LeiLa拽了拽K的袖子。一只手哆嗦地指向不遠的幽暗處,“你看,它是不是在遠處看著我們呢!”
2
“你看,她是不是在看著我們呢?”LeiLa拉住K的胳膊,拼命地從網(wǎng)紅大會的廣場向停車場跑去。LeiLa將身子壓低,生怕那個女人會追上來。她恨不得立刻鉆進車子里,躲起來。
“別神經(jīng)兮兮的,說不定人家的車也停這了?!?/p>
“不對,她一定知道我們是誰了!你看見她剛才拿手機在拍我了嗎?”LeiLa一路小跑地躥上了車,雙臂一直緊緊環(huán)抱著自己,“快走!我要回家?!?/p>
“回家?我們現(xiàn)在要去見貝克勒。LeiLa,你總這樣的話,我也受不了你了?!盞知道,LeiLa這是又犯病了。
LeiLa坐在副駕駛,將身體縮成一團,窺視著剛才那個女人。女人似乎又定睛打量了一番,才鉆進車里。
“我知道她是誰了,她是蔡琳琳,真的是她。剛才網(wǎng)紅大會上,她一定知道我在背后說她丑的事了。我想起來了!”LeiLa將眼睛瞇縫起來,煞有介事地回想著剛剛在會場上的一幕幕,大腦飛速旋轉,畫面閃跳出無數(shù)副夸張而充滿戲劇感的面孔來,最后這無數(shù)張抽象的面孔匯集到一起,變成了蔡琳琳的臉。Leila的下眼瞼不停抽搐著,“我想起來了,她一定是在嫉妒我們,嫉妒那個新人獎頒給了咱們。她想報復我,她剛才一直在看著我的胳膊,還嘲諷我,說我的兩只胳膊好像不太一樣。就是蔡琳琳,沒錯的。她一定跟會場上所有網(wǎng)紅都說了這件事。你說,她跟著咱們是想干什么?是不是要曝光,在網(wǎng)上揭穿我?你看,她還在看我們呢。”LeiLa忽然打了一個激靈,感到有一股寒氣在體內上下流竄著。身體逐漸變得僵硬,不能動彈,痙攣從雙臂開始一直到腳下,雙手死死掐住自己的大臂。嘴上依舊振振有詞,神經(jīng)兮兮地一直嘟囔著。K將車開出停車場,打開了音樂,試圖讓LeiLa放松下來。LeiLa看著形形色色的路人,不,那些不是路人,是一雙雙正在窺視的眼睛和一張張試圖將我們淹沒的嘴巴。他們就像夜晚森林里那些饑餓的饕餮正警惕、虎視眈眈地注視著自己,時刻準備騰空而起,捕殺的那一瞬間。LeiLa想沖到街上,身體中的野獸正在躍躍欲試地要與它們廝殺到底。
LeiLa不再說話,撐著兩只鼻孔用力地呼吸著。她捏著兩只令她厭惡的粗細不一的胳膊。指甲嵌入到肉里,印出了一個個血道子。LeiLa的呼吸變得艱難,她感到脖子被一根很粗的繩子在緊緊地勒住。
“你在干什么!”K一聲吼叫,立刻將車子停到了路邊。K抱著LeiLa,試圖將她的兩只手松開。LeiLa號啕大哭起來:“被他們發(fā)現(xiàn)了,該怎么辦?他們早晚都會發(fā)現(xiàn)的!”
“聽我說,大口吸氣,再大口呼氣……再深呼吸……吐氣。還記得上師教你的方法嗎?”K用一只手安撫她的后背,另一只手慌亂地在她的包里翻找小藥瓶。這時,K和LeiLa的手機,幾乎同時響了一下,是楊尖尖在催促他們了——什么時候到?貝克勒已經(jīng)來了。K將兩片藥塞進了LeiLa的嘴巴里,一腳油門開走了,“趕緊補個妝?!?/p>
那條短信像是抽了LeiLa一個嘴巴,使她立即清醒了。她收拾好情緒,擦干眼淚。打開化妝包,對著鏡子,借著窗外斷斷續(xù)續(xù)的昏暗的路燈,重新補畫著口紅和睫毛膏。
一年一度的全國網(wǎng)紅大會又開始了,場面之大,不遜色于某國際電影節(jié)。人群涌動,記者像馬蜂群般簇擁在紅毯兩側。LeiLa和K其實特別怕這種人多的活動,尤其是LeiLa。但這次網(wǎng)紅大會,他倆必須要去,去領一個新人獎。他們僅用半年時間,粉絲數(shù)量就已兩百萬,多條視頻瀏覽量達到千萬,直播帶貨一晚上能賣出去八百萬。視頻內容健康、陽光,簡直讓世界充滿了愛。他們手把手教大家如何健康飲食、合理運動,以風趣幽默的方式傳授著專業(yè)的健身知識。人見人愛,是網(wǎng)絡中罕見的珍寶。他們曾收到過很多粉絲的私信告白,大多都是女性,也有個別男性,都說自己受了LeiLa和K的影響,改變了自己的生活方式,無論是心理還是身體上的,都得到了治愈。甚至還有些粉絲認為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早就應該在一起。這些留言就是一直支撐LeiLa和K繼續(xù)做網(wǎng)紅,舍棄在北京當高薪金領的動力吧。
總之,在網(wǎng)紅大會上,作為新人,他們備受矚目。會場上,目測有千人,來自各大網(wǎng)站、平臺,奇裝異服,什么領域的全都有,五湖四海,齊聚于此。LeiLa面對如此的盛況,有些不知所措,總是指指點點地跟K說悄悄話。他們很尊重其他領域的博主,因為深知干這行的辛苦和不易——白天拍視頻,夜里剪輯,直至深夜,第二天還有可能遭受網(wǎng)友、粉絲抨擊的風險。
會場上,LeiLa覺得有上萬個燈泡在烘烤著她;一千張嘴同時在發(fā)出“嗡嗡”的聲音,她頭暈目眩、胃里僅剩的幾片菜葉在翻江倒海。這時,主持人宣布大會的頒獎儀式現(xiàn)在開始。巨大的熒幕上,出現(xiàn)了K和LeiLa的視頻:戶外跑步;在充滿陽光的家里自制健康晚餐;在山間和洱海湖畔與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騎車,分享經(jīng)驗。沒有人不會喜歡這一對漂亮、身材健美的俊男靚女。LeiLa不敢看熒幕上的自己,生怕被別人發(fā)現(xiàn)自己兩只異樣的胳膊。K拍了拍她的腿示意道,放心,沒人看得出來。
關于LeiLa抽脂的事情:
LeiLa抽脂是在她二十三歲時,那年不知怎的,全國掀起了一陣狂熱的抽脂風。LeiLa那年剛剛從法國畢業(yè)回國,大學四年是全額獎學金。雖說學的藝術,但她的父親和繼母卻沒有在藝術界的人脈。LeiLa想去一家時尚雜志公司工作,但談了半天,也只能從實習生開始做起。LeiLa倒是愿意嘗試,但父親卻極力反對,執(zhí)拗不過,只好硬是被安排在了一家外國公司。LeiLa的法語算是一個亮點,居然被老板重用了起來。年薪的數(shù)字對于一個剛畢業(yè)的大學生來說,已經(jīng)十分可觀了。然而對于一個北京女孩來說,拿著這么豐厚的工資居然有點不知所措。
LeiLa在法國把自己的身材保持得很好,畢竟是學藝術的,對美的追求也比常人要略微高一點。盡管這樣,她還是對自己的兩只相對而言較為粗壯的胳膊,看不順眼。不論怎么減肥和鍛煉,大臂上的兩坨脂肪就是甩不掉。后來才知道,這些脂肪被稱作為頑固脂肪。LeiLa和K反復地商量,最終還是決定去湊抽脂的熱鬧。抽脂見效快,一勞永逸。她瞞著父親和繼母,在K的陪同下,去了醫(yī)院。當時抽脂技術并不發(fā)達,忍著劇痛,做完了手術。恢復了近一個月后,卻發(fā)現(xiàn)左側比右側的胳膊粗一點點,并且左側胳膊的皮膚從側面看,也有凹凸不平的地方。雖然總體細了很多,但還是有瑕疵。對于LeiLa這種完美主義者來說,簡直不能忍受。醫(yī)生建議做二次恢復手術,但一想到那種鉆心的疼痛,還是退縮了。K安慰她,你又不是明星,沒有人會這么仔細盯著你的胳膊看。
隨著時間慢慢推移,關于胳膊的焦慮也逐漸淡忘了。K說得沒錯,即便是在夏天將兩只胳膊赤條條地裸露在外,也不會有人真的在意那一點點的不勻稱。況且,在衣服的款式上,的確有了很多的選擇和自由。漸漸地,LeiLa越來越自信,胳膊上的缺陷也逐漸被淡忘了。
當兩人伴著雷鳴般的掌聲走上臺時,K和LeiLa被數(shù)盞探照燈晃得幾乎睜不開眼睛,臺下變得一片漆黑,看不清人們的面孔。K的獲獎感言說得慷慨激昂,這些都是他的肺腑之言。LeiLa緊閉著雙唇,將目光投射到那漆黑一片的人群中去,凝視著某一點。汗珠不停地從額頭和鼻尖上冒出來——這太可笑,太荒唐了!是時候該將這一切結束了。
LeiLa挽著K的胳膊走回到座位。會場鋪著紅色的地毯看上去高低不平,像是走在泥沼中,深一腳淺一腳的。這兒為什么要鋪地毯,而且是紅色的?她最討厭地毯,感覺腳下全是密密麻麻的蟲子和細菌。她在座椅上不停挪動著屁股,又時不時地把雙腳微微懸在空中。最后她終于忍不住“騰”地一下,從座位上彈起身來跑向出口。K恍惚了一下后,也立刻收拾著她的衣服和手包,跟著跑了出去。
出了大門,LeiLa一直蹲在場外小廣場的臺階上,汗珠兒順著發(fā)絲一直向下流淌,匯聚在脖子的褶皺間。小廣場很安靜,只剩下幾盞路燈用來照明。記者們全部塞進了會場。會場的大門將一切的噪音、令人嘔吐的香水、魔幻的面孔全部阻斷開。負責清理的工作人員,統(tǒng)一著藏藍色制服,三五成群地散布在眼前的各個角落,收拾場外殘局,LeiLa的眼神不好,天色一暗視線就自動變得模糊。
“你沒事吧?”K也坐在LeiLa身旁。LeiLa雙手捂著胃,說自己想吐、惡心,她反復琢磨著是不是要跟K坦白自己要退出的想法。
“里面真是又悶又熱,早一點出來就好了?!盞一直低頭翻看手機,查詢關于網(wǎng)紅大會的報道,“看,大會的新聞出來了……但是這記者也太差了,把咱倆拍得這么胖?!?/p>
LeiLa驚慌地把臉湊到K的手機屏幕上,瞪著圓滾滾的眼睛說,“我的胳膊一樣嗎?”
“沒人看得那么仔細?!盞不緊不慢地說著。
“那可不一定,現(xiàn)在也算半個名人了,辦事可得小心點。說不準什么人就把我抽脂的事兒給曝光了呢?!?/p>
K繼續(xù)刷著手機,網(wǎng)紅大會直播的瀏覽人次不斷增加,“你看看剛才那些人,有幾個臉是沒動過刀的。你抽脂的事沒什么大不了的?!?/p>
LeiLa沒再接話,雙手支住膝蓋,托著腮看著附近正在清理現(xiàn)場殘局的工作人員說:“你覺得這些清理工人會不會覺得咱們都是大傻×?一邊收拾著,一邊罵我們?!?/p>
“可能吧,但我覺得這么多牛鬼蛇神湊一起,也挺過癮的。”
“太傻×了,咱們這到底在干嗎呢?跟耍猴兒似的?!?/p>
“我覺得咱倆耍得還行,算體面。而且都耍成明星了,還想怎么的?”
“你還記得咱倆那會兒一起在法國學藝術的時候嗎,那時候可浪漫……”
“記得,那時候真有理想,真有情結,也真矯情。追求那種特別飛的東西。那會感覺像是被你洗腦了。我覺得還是現(xiàn)在好,雙腳貼在地面上,踏實?!?/p>
“我不知道原來你一直都是這樣想的。但我一直都想飛起來。你看見那個蔡琳琳了嗎?她本人跟視頻里可真差得太遠了?!?/p>
K從包里翻出了一塊蛋白餅,掰開一半塞進嘴巴里,“一天沒吃飯,餓死我了。你要嗎?”他把另一半遞給了LeiLa。
LeiLa瑤瑤頭說:“現(xiàn)在想吃火鍋,吃到撐死那種。”
“你感覺怎么樣了,能走了嗎,楊尖尖剛發(fā)信息問咱們什么時候過去呢?!?/p>
LeiLa慢吞吞地站起身來,挽著K的胳膊,向停車場走去。他們像兩只被追趕許久的動物,疲憊不堪。
3
LeiLa挽著K的胳膊,兩人緩緩走進了某高檔寫字樓里。電梯四面是鏡子,LeiLa仔細照著自己,來回看著裸露在外的兩條胳膊,越看越覺得別扭。她又盯著自己的眉毛,總覺得哪里不太對稱。她覺得自己的整個身體都向一邊歪著,她在鏡子中反復調整自己的體態(tài)。K一直咬著嘴唇上的死皮,不停地在回復網(wǎng)友的問題以及和經(jīng)紀公司對接過幾天的直播內容。
電梯升到了二十七層,門打開的瞬間,一陣淡淡的消毒水味迎面而來,這是這個特殊時期應有的味道?;顒釉诮∩頃锱e辦,平時來這兒健身的全是各路明星或是健身博主,大V級別的人,并且會費極高。只有受邀者或是這里的會員才能進來,密碼是通過會所獨有的程序發(fā)送到手機,實時變更。
整個二十七層全是會所的地盤,裝修是那種曾經(jīng)流行過的性冷淡風,看得出來,多年前這里還是很高級的,但如今,鐵灰色的墻壁和大理石地面也顯出了略微臟舊的痕跡。數(shù)盞暗黃色的小射燈讓這里顯得更加神秘。在巨大的玻璃門前,K在四處尋找輸入密碼的地方,LeiLa擺弄著手機,半天才把密碼翻出來。K說,要不然讓楊尖尖出來接應一下,LeiLa說這可不行,門都進不去,也太土了。又經(jīng)過了一番努力,門還是沒打開。這時,一個男人出來了,像是準備出門抽煙的。但一見著LeiLa和K,又趕緊將打火機和煙塞進了口袋里。不知他在哪兒按了一下開關,門自動打開了,打開的一瞬間,里面的音樂、聊天、笑聲等嘈雜聲瞬間噴涌而出。
“你們是K和LeiLa吧?”男人看樣子四十來歲,皮膚黝黑發(fā)亮、健壯,看樣子也是個健身愛好者;西裝面料很講究,面貌也還說得過去,總而言之,特像一個成功人士。LeiLa沖他禮貌性地笑了一下,隨便寒暄了幾句便往里走。男人把他們帶進了party中,就不見了。但不知為什么,LeiLa總覺得他在偷窺著自己。
這個party是為了貝克勒而舉辦,他此次來京是參加后天一個某知名運動品牌的新品發(fā)布會。來這的人基本都是奔著他去的。LeiLa對貝克勒還是有些了解的,雖談不上是他的粉絲,但能親眼見到他本人,也算得上是一種榮幸。她忽然又被某種耀眼的明星身份所帶來的快感再次沖昏了頭腦。但讓LeiLa失望的是,這里沒有網(wǎng)紅,也沒有他們的粉絲,更沒有主動要求前來合影的人。此刻的嘉賓,沒有誰會把兩個區(qū)區(qū)的網(wǎng)紅放在眼里。
“這是我男朋友,小馮。”楊尖尖拉著比她高一頭的黑人男友,向他們介紹著。楊尖尖和小馮十指緊扣在一起,應該還處于熱戀期。
“這就是LeiLa和K。小馮可是你們的鐵桿粉絲?!睏罴饧庹f。小馮特別熱情地跟他們握手,露著一口雪白的牙齒對他們笑著,用一種刻意的北京腔說:“你們太棒了!巨喜歡你們倆,每期視頻我都不落下。你們也開始玩兒馬拉松了?”
LeiLa被小馮的北京話逗得不停地笑。K見LeiLa跟小馮聊得不錯,知道她情緒又恢復了正常,他趁機把楊尖尖拉去一旁,神神道道地問,“你怎么換了個……如此優(yōu)秀的男友?哪認識的?怎么還叫小馮?我真不是種族歧視啊,就是特別好奇,問問你。”
楊尖尖說:“沒事,歧視也不礙事兒,能理解。他是南非人,約翰內斯堡的。他爺爺是德國人,以前經(jīng)營過一個獵場,但后來沒落了。但打獵可是他們家的一個傳統(tǒng),小馮也是個狩獵高手,家里跟陳列館似的,什么稀奇的東西都有?!闭f著,楊尖尖拿出手機,立刻給K翻看前些日子到小馮南非家里的照片。
K一臉的不可思議,一旁偷偷打量著小馮,“長得倒是挺帥的,五官立體,眼神還挺深邃的。”
“那當然,他可是有四分之一的德國血統(tǒng),他名字里有個Von,知道什么意思吧?”
K迷茫了,看著楊尖尖。
“說明人家是貴族,所以我叫他小馮。他來中國好幾年了,交換生,學的攝影,藝術家。對了,你跟Leila以前不是都在法國學的藝術嗎,以后你們可以多聊聊。我們下個月去他老家打獵去,你和LeiLa跟我們一起唄,人多熱鬧?!?/p>
K聽到“打獵”的時候,眼睛突然亮了一下,想都沒想,就即刻答應了。他知道LeiLa喜歡南非,總說要去看看那些在草原上奔跑的“大家伙”們。這時候,小馮和LeiLa嬉笑著過來了,看來聊得不錯。而此刻,party的巨星貝克勒來了,助理為他引路,緩緩向會所中心位置走去。他本人很精瘦,小臂和小腿全是腱子肉,皮膚黝黑、锃亮,像是抹了油的精美根雕。
“他來了!我趕緊拍點素材去?!盠eiLa說著,拿著攝像機湊上前。
小馮也很激動,幾步越過人群,上前擁抱、親吻。像是兩個許久未見的老朋友。
“他們認識?”K問楊尖尖。小馮和貝克勒倆人認識的事,K并不感到驚訝,畢竟都是南非的,認識也很自然。
“貝克勒經(jīng)常去找小馮打獵。過幾天我給你發(fā)一些關于打獵的注意事項和信息?!?/p>
“我怎么突然開始緊張了?別說打獵了,我就連一支真正的槍都沒見過?!?/p>
“別擔心,到時候有獵導帶著你們,很容易的?!睏罴饧庹f得很輕松,像是已經(jīng)輕車熟路,她又說,“對了,你跟LeiLa真的一點希望都沒有嗎?”
“都這么多年了,要是有戲早就有了。我們就是朋友,當朋友才能更長久?!?/p>
楊尖尖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用一副特別惋惜的神情看著K:“你其實一直都很愛Leila吧?”
“要不說你們都是俗人呢?!?/p>
K其實對貝克勒并不感興趣,對跑步也極為厭煩。他覺得跑步簡直就是一件自虐行為、枯燥乏味,且對膝蓋也有嚴重的損害,怎么有人會對跑步感興趣呢?貝克勒就像一陣兇猛的旋風,吸走了K身邊所有的氧氣,他感到一陣胸悶,而且是那種在跑了三四公里后的那種窒息感。
K答應了楊尖尖的邀請后,就一直憂心忡忡?!按颢C”“豹子”“長頸鹿”,讓他想起了從前的一些什么事情,那些事情被他封鎖在記憶中最隱秘的地方。他以為,只要不提起總有一天會被淡忘。但誰能想到,在一個熱鬧的party上,就這么隨口被楊尖尖的邀請,再次給喚醒了呢。K用一種恐懼、躲閃的眼神,瞄向了LeiLa——她曾經(jīng)就是那只像長頸鹿一樣的獵物。
Party直到深夜,終于結束了。K和LeiLa筋疲力盡地撐到最后,到家時已經(jīng)是一點了。K給LeiLa發(fā)了信息,說視頻明天再剪輯吧,今晚早點休息。外面有陣陣妖風,K打開了點窗戶,呼吸著潮濕的空氣。對著星星亮起的燈光和偶爾在公路上駛過的車輛發(fā)著呆,他像某種夜行使者般守護著夜晚的城市。
LeiLa還是打開了電腦,傳輸數(shù)據(jù)。她看著視頻中的K和自己,又陷入到了焦慮中。窗戶留了一條縫,是上午阿姨打掃房間時,打開的。一陣涼風襲過后,開始下雨了。點點雨滴落在窗子上,弄花了原本完整的風景。接著,雨聲逐漸急促,幾滴雨點落進了房間中。LeiLa一動不動,就這樣望著窗外。雨點匯集成流,再也無法獨立掛在玻璃上,一道道地、不停地順延而下??諝饫镲h散著一股夏日田野的氣味,是夏日中的哪一天?她和父母在北京的郊外野餐,也就是在那一天,她第一次看到父親的情緒失控。到底因為什么事情,會讓父親如此的憤怒,以至于他奮力地用繩子狠狠地勒住母親的脖子。到底因為什么事呢,LeiLa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她喃喃地念叨著:“我抽脂,我有罪。我抽脂,我有罪。我抽脂,我有罪……”
這個夜晚注定漫長得沒有盡頭,遠處燈光和廣告牌上的霓虹燈,被雨水反射得扭曲、畸形。她所有的空虛、不安、恐懼都隨著藥物的作用,一直下沉、下沉……她的嘴巴翕動著,直到睡去。
關于K的內心獨白:
坦白說,從上初中開始,我就在學校、課外繪畫班、舞蹈班、英語班甚至是滑冰場里尋找我的“獵物”。我喜歡瘦瘦高高、皮膚白凈、長頭發(fā)的女生。當時,我和另外兩個同學(是我在繪畫班里認識的),一個男生和一女生,經(jīng)常約在一起。他們喜歡看我“狩獵”,并且經(jīng)常打賭,賭注當時對我們初中生來說,還是挺貴的——一張自己喜歡的正版磁帶,所以特別刺激。他們說我在“獵場”時,眼睛都是冒著光的,像是豹子。但我不這么認為,豹子起步的速度雖然迅猛,但體格太小,耐力也一般。另一個弱點就是豹子的嘴巴對于那些體形偏大的動物來說有點小。即便能成功撲上一只犀牛或者河馬,也無從下嘴。它們無法用鋒利的尖牙扎進這些獵物的肉里,原因就是嘴小張不開。我覺得面對那種我心儀的女孩時,我是一只全能型的捕手。在初中時期,我對“愛”這個字的理解還很模糊。
我和他們的打賭,就是能否獲得那個女生的一個吻。如果那個女生不聽從我的命令,我會對她們進行語言的惡劣攻擊,如果她們過分反抗,我就會用武力來制服她們。但隨著年齡的增長和身體發(fā)育,“狩獵”這個游戲變得越來越無聊了,我和他們也失去了聯(lián)系。但我對女生或是女人的欲望,卻在肆意生長。
LeiLa是我的高中同學,她個子很高,苗條的圓身體,所以她的腰很細。她學習也好,總是班里的前三名。她說以后想出國,想去歐洲學藝術。我覺得她很成熟、很理性同時也迷人。在這個年紀,就已經(jīng)明確了自己的未來。她不太愛笑,總是一副很嚴肅的樣子,和現(xiàn)在的她簡直判若兩人?;蛟S是因為她的嚴肅,我對她的愛意一直很克制。我不確定LeiLa是否需要朋友,她一心在學法語、英語,跟我們班里所有人都格格不入。我只能遠遠地望著她。
我該如何成為你的朋友呢?我想了很多辦法,最后我決定讓你的理想,也變成我的。這或許是天意(我總覺得,這一生的運氣全部都用在了LeiLa身上),我們班來了新同學,老師將我和LeiLa的座位調換在了一起。課間時,我也開始自學英語,閱讀和藝術相關的書籍。LeiLa終于對我開始感興趣了,我們交換書單,她還給我介紹了一個法語老師。周末,我和她會一起去上法語和英語的課外班。LeiLa對我來說不是獵物,我也不是狩獵者。我們是一同并肩行走在獵場里,與世無爭、優(yōu)雅的長頸鹿。我們逐漸變成了一個人,正如我曾經(jīng)幻想的一樣。當時我想,這或許就是愛吧?
不知不覺中,我也愛上了藝術,小時候的繪畫基礎算是派上了用場。我和LeiLa一起考去了巴黎的一所藝術院校,我學室內設計,她學藝術理論……
誰會想到,LeiLa去了巴黎后會患上抑郁癥呢。每當她癱躺著,無力起床,抱著我時,我都會嘗試、具有探索性地展露出我對她的愛意。起初,我有點興奮。從某種程度上,每當這一時刻她只屬于我。但隨著病情的加劇,我對她的幻想?yún)s在惋惜、哀痛的失望中,慢慢消散了。她開始逐漸依賴于我,像附在身上的寄生蟲,消耗、啃食我。這令我很郁悶,我對她的一切幻想全部終止了,而且是戛然而止的那種。
我一直在找尋答案,我逐一翻閱過去的日記,突然發(fā)現(xiàn),LeiLa其實一直都是我的獵物,是那只龐大的犀牛,而我則是那只永遠也張不開嘴的豹子。我一直尾隨其后,一直等待那個不能出現(xiàn)的機會。而現(xiàn)在,那只犀牛已倒在一旁,殘喘著,我也疲憊不堪,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它一點點地腐爛掉。
在我們畢業(yè)后,回到北京時,我才偶然發(fā)現(xiàn),其實Leila并不喜歡藝術。她只是想用藝術來隔斷一切與現(xiàn)有的聯(lián)系,她要用這種自我逃避的方式,逃避一切她所厭惡的東西和人。但我一直不明白,她想逃避的到底是什么。當我真正理解LeiLa的時候,我也不再愛她了,我開始同情她,為她而感到傷感。我也沒有再愛上過任何一個女人,甚至對女人多少產(chǎn)生了些厭惡感,或是說,這是我對自己的厭惡。
這些事,我從來沒有向LeiLa坦露過。
4
那次party結束后,LeiLa特別興奮,甚至可以說是亢奮。一是因為粉絲量迅速上漲,那條拍攝和貝克勒一起參加party的視頻瀏覽量也破了百萬,因此好幾家運動服裝品牌,甚至是電子產(chǎn)品都找到他們拍廣告。起初,貝克勒的團隊要求K和LeiLa將視頻刪掉,但后來迅速被小馮擺平了。二是因為下個月就要動身前往南非打獵。LeiLa開始忙著網(wǎng)購此行的裝備和書籍,還準備再斥巨資購置一部小型的高清攝像機。她完全沒有顧及到K的萎靡。
在計劃去打非洲疫苗的前一個晚上,K終于發(fā)了信息給LeiLa:
K:其實我一點都不想去非洲。
L:為什么,都答應人家了。
K:不知道為什么,心里總是有點擔心。我們能取消行程嗎?
L:當然不行了,咱們去那邊拍視頻,打獵素材沒人拍的。這個題材,肯定是個爆款。不要多想,咱們就當去玩,我們都需要換換心情。
K沒再回復LeiLa的消息,躺在沙發(fā)上,發(fā)著呆。夜晚如此安靜,隨著手機屏幕所發(fā)出的光熄滅,家中漆黑一片。K半睜著眼睛,將目光鎖定在了落地窗外的夜空上,星星閃爍可見。他感到身體輕飄飄的,隨時會浮到半空中一般。白天忙碌過后的沉寂,讓他感到無比空虛和萎靡。不知道過了多久,手機又響了,是楊尖尖發(fā)來的信息,她將去打獵要準備的服裝和注意事項、獵場介紹信息全部發(fā)來了。他點進了一個鏈接,是一個狩獵的價目表:狒狒1500元(公),4000元(母),大角羚羊9000元,斑馬11000元,旋角羚(公)10000元,旋角羚(母)12000元,赤狷羚12000元,條紋羚13000元,非洲野豬4500元,長頸鹿25000元,花豹40000元,河馬50000元……楊尖尖提示道,要提前預訂獵物,以及提前準備好狩獵的必備品。小馮認識他們的老板,可以讓老板打七折。
他閉上干巴巴的眼睛,靠近后腦勺的部位一直在隱隱作痛。他仔細體會這一下下的疼痛感,并且任其這樣發(fā)展下去。自從他將注意力放到后腦部位后,就再也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了。他思索著,是否應該起身倒一杯水呢,但由于身體的消失,使得他無法動彈一下。
對于去非洲的事,K總有種不好的預感。他反復思索著,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多年前在補習班和滑冰場那些不堪的畫面,若隱若現(xiàn)。為此,他感到陣陣不安,努力地想些別的事情,讓那些讓人作嘔的畫面逐出眼前。更令他出乎意料的是,他以為和Leila在巴黎留學的那幾年,自己已經(jīng)隨著Leila病情的加劇,從那些扭曲、不堪的記憶中抽離,逐漸變成一個健全、陽光的人。可誰知道,即便多年過去,曾經(jīng)的畫面已被烙上了印記,仍揮之不去。K在回憶的泥沼中,越陷越深,無法自拔。那些感官和意識逐漸變得清晰,甚至讓他激發(fā)起了曾經(jīng)那熟悉的嗅覺和觸覺的記憶。
K的頭疼不知不覺地消失了,緊張抽搐的眼皮和用力噘起來的嘴唇放松了下來。隨著陣陣清爽的夜風,逐漸睡去。終于,他再也感覺不到自己身體任何一個部位的存在了。直到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在臉上。
5
當約翰內斯堡的第一縷陽光照射在LeiLa臉上時,她將即刻要釋放出來的怒火,又壓了回去。就在上個星期,她剛做完面部的祛斑皮秒,醫(yī)生說一定要注意防曬,否則就會適得其反。LeiLa戴著口罩和一個寬檐遮陽帽,把頭部包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了兩只毛茸茸的大眼睛,假睫毛忽閃忽閃的,顯得格外不自然。
在出發(fā)以前,他們預定好,此行不管遇到任何困難和問題,都不能發(fā)脾氣。他們落地后,立刻聯(lián)系楊尖尖,但她的電話始終打不通。K開始焦慮了,總有一種說不清的恐懼感。他覺得自己和Leila正在一步步地陷入一個被計劃得十分周密的陷阱里。擦身而過的路人,也都變得鬼鬼祟祟。他憂心忡忡,但始終也沒有將這種不好的預感,告訴Leila。
獵場距離約翰內斯堡約五個多小時車程。他們按照楊尖尖發(fā)來的地址,順利抵達了KILIMA獵場。LeiLa自從下了飛機,就拿出了新購置的小型攝像機,一路走一路拍,看哪兒都是新奇的。
在前往KILIMA獵場的路上風景很美,這里的八月并不炎熱,反而一直陰著天。廣闊的淡灰色天空與延綿的草原在遠處交會。經(jīng)過三小時車程,他們終于緩緩進入了KILIMA。司機小哥說:
“這里就是獵場了,為了安全起見,還是關上窗戶。你們先到獵場酒店辦理入住,之后……就祝你們好運吧!”
在出發(fā)前的一個月里,他們在網(wǎng)上購買了大量關于南非狩獵的書籍和旅游攻略,煞有介事地討論如何獵殺一頭大家伙,用看動物紀錄片和上網(wǎng)查資料的方式打發(fā)著寂寞、無聊的夜晚。LeiLa會在K的家里,調暗燈光,說晚上打獵更刺激。LeiLa說她喜歡打羚羊,K就在家扮演一只正躲在樹叢中吃草的羚羊,用餐桌和椅子當作樹叢。LeiLa就會雙手端握住一根法棍面包,戴一頂大草帽,身上還得披著一塊綠色毯子,說到時候用來偽裝自己。LeiLa告訴K了一個秘密——當她小時候看關于打獵的電影和畫面時,她就特激動。她隱隱地覺得,自己上輩子應該是一個職業(yè)獵手。當楊尖尖提出這個邀約時,真有一種被老天眷顧的感覺。她想獵殺一只豹子,她喜歡豹子的花紋。LeiLa每次從餐桌椅后面突襲K的時候,她都會跳上K的后背,用放了三天的法棍或是鞋拔子、衣服架子等一切她當作武器的家伙事兒來敲K的腦袋。有幾次,K真的生氣了??擅看蜬生氣時,LeiLa就扮成獵物蹲在地上,主動把手中的武器交給K。K懶得搭理她,并且明確表明,此次非洲之行,他只負責錄像。
K和LeiLa在城市的路上,幻想著大草原,幻想著擁堵在路上的公共汽車就是體形龐大的長頸鹿,大卡車是大象,電動車們是斑馬和羚羊,擁擠和擦肩而過的人群就是草叢。他們在草叢中緩慢、小心前行。閉上眼睛,仿佛已置身其中,滿眼全是刺眼的陽光和泥土的芬芳。
楊尖尖的信息還是可靠的,KILIMA獵場的酒店確實是五星級標準,沙發(fā)、座椅、地毯全是動物皮草制作,就連洗手間的地上都是動物的皮毛。墻上的標本至少有十多種不同的動物,大大小小,將它們恢復到了死前的樣子,栩栩如生,像是下一秒就會張開大嘴把你吃掉。LeiLa在酒店大堂辦理入住的時候,被一直懸掛在墻上的羚羊牽走了魂。她一直盯著那羚羊的眼睛,感到后背一陣刺痛。辦理入住的是一個長得很精巧的黑人女子,她遞給了Leila和K一張狩獵手冊,并幫他們預約了明天的射擊訓練、安全課,以及獵場地圖講解,獵導會安排所有的一切。
簡單安頓后,他們回到了房間一下子撲在了床上。一路上身體的疲憊終于得到了釋放。LeiLa望著壁爐柜上擺著的一只非洲犀鳥,呆呆地,像是自言自語地說:
“你看見剛才酒店大堂里的那個羚羊頭了嗎?”
“看到了,這里面四處都是動物,還真有點瘆人?!盞一邊整理衣物,一邊參觀著房間,以及房間外的風景,“你不會是害怕了吧?當初我說不來,是你非要來的?!?/p>
“我不是害怕,就是突然覺得很惡心。真惡心?!?/p>
K從洗手間的門里,悄悄探出了半個腦袋觀察著LeiLa,LeiLa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癱在床上,一動也不動。
“外面的風景很好,那邊好像是一群水牛,還有長頸鹿。你過來看看嗎?”K試圖讓LeiLa興奮起來,但似乎無濟于事。然而此刻楊尖尖還是杳無音信,K突然心煩意亂:
“你總是這樣半死不活的要到什么時候!”
話音剛落,LeiLa突然露出一副百依百順的姿態(tài),似乎是在乞求K原諒自己不穩(wěn)定的情緒。傍晚時,楊尖尖終于發(fā)來信息,說小馮在回約翰內斯堡的飛機上突然發(fā)燒了,40℃,她很抱歉這次不能一起打獵了。K向LeiLa念完信息后,長長舒了一口氣。
一聲沉悶的雷聲隱隱地從天際傳來,K盯著那只老鷹的眼睛,惶惶不安。
6
突然下起的暴雨,讓夜晚變得潮濕??諝庵心嗤梁椭参锏臍馕队訚庵兀曳贾袔е捎挠牡男任?,或者,那就是某種動物尸體的腥味。K陪著LeiLa一直站在獵場的酒店大堂門口的對面。夜晚的獵場,像是另一個世界——它是漆黑的,沒有邊界。它匯聚了關于生命的所有能量,索取和守衛(wèi)。這幽暗的世界,像是黑洞,吸引著狩獵者們對征服動物的熊熊野心。動物們各自尋覓看上去可靠、安全的地方,安度夜晚,消化白天所遭受的一切暴力、恐慌。尤其是那目睹這場獵殺而幸存的另一只長頸鹿,它是否會和其他動物竊竊私語,密謀著有朝一日進行一場反人類的大屠殺。
LeiLa雙手交叉在胸前,遲遲不肯進房間。她用一種木然且保持警惕的眼神盯著遠處那個黑暗世界的某一個方向,她總覺得有雙眼睛在草叢中在偷窺她,召喚她。
“親愛的,我受不了這股味道,鼻炎也犯了。我們回去吧?”K揉了揉瘙癢的鼻子。
LeiLa的靈魂出了竅,全然沒聽到K的話。思緒的碎片相互交織,她想著,如果沒來到這里,我此刻的境遇就會大不相同,我為什么要見證這一場災難?此刻的她,很平靜,沒有要責怪任何人的沖動。是的,是她誤殺了一只無辜的長頸鹿。不,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或許不是無辜的,所有在這獵場的動物,都不是無辜的。但確定的是,這是一場巨大的謀殺。而那只母長頸鹿就是見證者,見證著我們這一行人的罪惡。那顆子彈就是證據(jù)。雖然那致命一擊是K射中的,但那都不重要了。悲痛,她感受到了死亡帶來的巨大的悲痛,不是因為獵殺了長頸鹿,而是因為這是一場殘酷的謀殺。她無法原諒自己,這種悲痛,是永無止境的。忽然間,她又感到了一種憤怒,那草帽上的勝利之草又是什么?它代表著奸詐、虐殺、掠奪、罪惡。欲望驅使我來到這里,是欲望蒙蔽了我的眼睛去看見真相,幻象越近,離真相就越遠。她感到這一切就像是一個騙局。她試圖逃離這片長滿野草的獵場,瘋狂奔跑。
“LeiLa?”K碰了碰她的肩膀。
“那只長頸鹿還是有機會活命的。是嗎?”
LeiLa雙眼布滿了血絲,用一種懷疑的眼神看著K,“它和死去的長頸鹿是一對,蓋先生能確定嗎?”
“不讓動物痛苦的死去,是獵手的使命?!?/p>
“太瘋狂了,這是一場騙局、陷阱?!盠eiLa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的幾個字完全發(fā)不出聲音來了,K聽不懂她在說什么,只想立刻回去剪輯視頻,隨便找了個理由離開了??删驮诨胤康穆飞?,突然又碰到獵場的老板——綠樹先生。他在等一個重要的客戶。
“你的女朋友還好嗎?小馮是我老朋友,你們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告訴我?!本G樹先生把K請到了酒店的吧臺,并幫他點了一杯酒。
“消息傳得可真快呀?!盞不想去辯解。
“這種事兒常有的,第一次打獵受到驚嚇,很正常的。我很理解她。對了,我們這里有很好的心理咨詢師,如果需要……”
“不,不,真是謝謝您。我朋友休息一晚,第二天就什么都不記得了。”K立刻打斷了他。
“那你怎么樣?你那一擊真是漂亮。之前打過獵嗎?”
“或許吧?!盞看著綠樹先生的眼睛,他對一個完全陌生的美國人,似乎更真實一些。
綠樹先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威士忌在嘴巴里晃蕩了一圈,很想再跟他聊點什么。但他的客戶來了,不得不遺憾地離開了。
他不知道這一擊是好還是壞,預想和實際發(fā)生的總是存在著差距。畢竟,那是一個生命,況且對于他來說,又是如此的巨大。當長頸鹿緩緩跪倒,脖子綿軟地垂下時,他感到自己的身體也在逐漸消失。那一刻,他體會到了“生命”這兩個字給他帶來的切膚之痛。他忽然又意識到,那么在此之前“生命”對于他來說是什么?這是一個他無法回答的問題,就如同“死亡”一樣。K端著酒杯,咂摸著嘴里苦澀的威士忌,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真正擁有過生命。這些問題讓他的大腦停止了運轉,一切都停止了,只有這個龐然大物在緩慢地癱倒,消亡……K攥握著酒杯,在一片鬧哄哄的談話聲和歡快的音樂中,陷入了沉思。
LeiLa凝望著遠處漆黑一片的樹叢,那是樹叢?她也不確定,只是總覺得那里有一雙眼睛在偷窺著自己。陡然間,一種莫名的力量,迫使她邁開了雙腿。她像是被施了咒語,不受大腦的控制,同時也感覺不到四肢和軀體的存在。只有呼吸和一種莫名的隱隱恐懼在大腦里徘徊著。唯有這幽幽地恐懼,才能讓她感到自己的存在。LeiLa的雙眼一直注視著那里。她一步步地走出了酒店大門。夜晚冷風襲來,她一點也不覺得冷。夾腳的室內塑料拖鞋,被泥土不斷地粘黏著。她逐步、緩慢地向前走……
LeiLa,LeiLa。有一個低沉的聲音在她周圍回蕩著。她駐足在原地,四處張望,可是除了雜草和遠處的一棵輪廓模糊的大樹,什么也沒有。LeiLa,LeiLa!還是那個聲音,它變得愈加縹緲。她繼續(xù)往獵場的方向走去,夜晚的天空逐漸碎裂開,暴力、殘酷、絕望、寂寞的碎片向她砸去。又是那個聲音,她仿佛被無數(shù)條繩子捆綁著。沒錯,就是這恐怖,讓人窒息的繩子。她試圖掙脫和逃離,渴望一個可以將她救贖的呼喚——LeiLa!我和媽媽都愛你!她渴望家人、K以及網(wǎng)絡上的眾人對她這樣說——LeiLa!我們真的很愛你。耳鳴將她的頭顱刺穿,她終于躺在了地上。
7
就在暴雨來臨之際,當Leila還在醫(yī)護室昏迷時,K就已經(jīng)將剪輯好的視頻上傳到了網(wǎng)上。他花了將近兩個小時整理素材,把所有精彩的畫面完美地拼接到了一起。LeiLa開槍擊中長頸鹿的畫面,他看了一遍又一遍。K十分確定,這將是他們有史以來最精彩的一次視頻。
醫(yī)護室四面慘白的墻壁,阻斷了網(wǎng)絡信號。K雙手舉著平板電腦,來回在狹小的房間里踱步,試圖連接。不知是否因為連續(xù)降雨的關系,燈光忽明忽暗,沒有規(guī)律地躥動著。該死的燈泡,把K的心緒擾得更加煩躁。LeiLa的點滴以平均兩秒鐘的速度,緩慢進行著。K再次檢查了一遍LeiLa,確定她安然無事后,冒著雨跑回了酒店。
酒店大堂的休息區(qū)里人聲鼎沸,太陽漸漸沉入大地。下雨的夜晚客人們無處可去。他慌張地找了一個空位,坐了下來,第一時間連接成功網(wǎng)絡,把編輯好的語言和視頻,一下成功上傳了。頭發(fā)上的雨水,一直往下滴,不一會,腳下便匯集了一小洼的雨水。他注視著電腦,電腦屏幕把他的臉映得煞白。休息區(qū)的背景音樂像是蘇格蘭手風琴民謠,活潑、歡快,所有客人似乎都沉浸其中。偶有三四對的情侶在人群的空隙間扭動身體,相互親吻。K像是被一個無形的、透明的玻璃罩,隔離了出來,而靈魂又隨著電腦發(fā)出的光暈,游蕩進了一個龐大的、有序的未知世界中。
第一條評論出現(xiàn)了——真的是LeiLa擊中的嗎?太帥了!
第二條評論出現(xiàn)了——是LeiLa打中的?她怎么能下得去手!太殘忍了。
緊接著,第三條——第二十條——上百條的評論都在控訴著LeiLa的殘忍、血腥、暴力……一發(fā)不可收拾,網(wǎng)絡民眾開始對他們進行嚴厲的批評和道德指責,讓K的心臟一直發(fā)緊。他再一次點開視頻,將畫面快進到Leila擊中長頸鹿的那一段。的確,在LeiLa失誤擊中長頸鹿之后,K的身影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畫面中。自從蓋先生接過攝像機,他就一直將畫面對準了長頸鹿。直到它緩慢地癱倒在地,他們才又重新出現(xiàn)。而這擊斃長頸鹿的兇手,網(wǎng)友們認為是LeiLa也理所應當。
評論和轉發(fā)速度繼續(xù)瘋狂地向上飆馳著。那些在一開始稱贊LeiLa勇氣和身手的聲音,早已被淹沒得無影無蹤。僅一個小時,他們的視頻立刻頂上了熱搜。K措手不及,想立刻將那條視頻鏈接刪掉,但一切的措施都已于事無補。激動狂躁的網(wǎng)民早就在網(wǎng)絡的另一頭,虎視眈眈地盯準了他們,并且試圖用一種最迅速、猛烈的方式將他們干掉。就像一陣劇烈的龍卷風,將他們拔地而起,啃食得不留痕跡。視頻被迅速地復制到了各大賬號里,他們瞬間被推上了浪尖。他們是萬眾矚目的焦點,高高在上,全網(wǎng)巨星。K想關掉手機,但遲鈍的網(wǎng)速加上巨大的留言和微信信息,電腦屏幕紋絲不動地卡住了。K像發(fā)了瘋一般地用力敲打著屏幕,但依舊沒什么反應。
“需要幫忙嗎?”一個年輕、樣貌英俊的亞洲男人,端著一杯酒來到K的身旁。他的英語好極了,聽不出有什么口音。
K恍惚著抬頭看了下他,突然將電腦關上了,好像怕被他發(fā)現(xiàn)什么一樣。
“有什么事嗎?”K起身,一邊慌張地收拾東西,一邊試圖離開。
男人迅速掃了一眼他的電腦,又說:“這里的服務生告訴我,剛才的暴雨把附近的網(wǎng)絡電線給搞壞了,所以現(xiàn)在都上不了網(wǎng)。你看大家,都在這喝酒聊天呢。”
“網(wǎng)斷了!這該死的倒霉地方?!盞急了眼,抱著平板跑到了酒店大堂,尋找服務人員。男人在遠處望著他,現(xiàn)在確定了,就是K!男人認得他那兩條粗壯有力的大腿,和兩側不太對稱的斜方肌。那LeiLa去哪了?K跑了一圈,憤怒地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上。他想象著此刻社交平臺上的無數(shù)種可能性。此刻,他已經(jīng)被那些譴責的評論和無法掌控的世界分割得四分五裂,身體的碎片無序地失衡在這個鬧哄哄的獵場酒店里。
“你還好嗎?”
一個噴嚏將K拉了回來。
“別誤會,只是覺得你很像一個人。你是中國人嗎?”男人用英語問著他。
“我想你是認錯人了?!盞感到一陣恐懼,生怕他會說——你是K吧!
K頭發(fā)上的雨水逐漸晾干,幾根自來卷的頭發(fā),蓬松凌亂地散在面前。
“我沒事,抱歉,我現(xiàn)在要回房間去了?!盞把臉扭了過去。
“你是K吧?”男人終于用中文說出了口。
K像是被嚇了一跳,突然定住了腳步,仔細看著他,似乎覺得有點眼熟。
“是不是想起我來了?”
“欸?我想起來了,你是給我們開門的那個人吧?在那個party上?”
“謝天謝地,你終于想起來了。但你別誤會,咱們在這兒相見純屬偶然……準確地說,也沒有那么的偶然,是楊尖尖的男朋友約我來的。我到這里后,才知道,你們也來了?!?/p>
K一下放松了警惕,將后背和肩膀松弛了下來,微微拱起后背,坐了下來。
“我其實是想來感謝你的?!彼又f,“是你和LeiLa把我太太的病治好的。我不知道該怎么說……她有抑郁癥,看了很多心理醫(yī)生。我現(xiàn)在才知道,心理醫(yī)生都是騙人的?!?/p>
說到這里,K的面目表情才逐漸放松。沒錯,心理醫(yī)生都是騙人的,他們只會給LeiLa一直吃藥。
“我太太每天就窩在家里,不出門。偶爾的社交就是刷一會兒手機。有一天,她突然看見你和LeiLa了。我記得很清楚,你們是在錄一期由減肥引起的抑郁癥。那一期視頻,一共有半個小時。我和她一起看完的。我認為你們說得很對,因為減肥引起的焦慮和抑郁癥是存在的。當時我太太并不感興趣,只是覺得這兩個人有點意思,把這么嚴肅的問題展現(xiàn)得還蠻有趣的。但你知道,她那時候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后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就每天等著你們的視頻更新。還會跟我抱怨,他們倆為什么更新速度那么慢。我也開始關注你們的視頻。直到有一次,你們在講關于騎車越野的事情。我太太突然說想和我一起到你們騎車的那個地方去看看。我很激動,她第一次提出想要出門走走的想法。我和她一起去了,后來又買了兩輛越野自行車。我陪著她,幾乎每個星期都要進山里一次。后來你們又在講馬拉松的內容,但馬拉松對我們而言,簡直是天方夜譚。但她覺得你們跑步的裝備都很好,你們介紹一切戶外的用品、衣服、鞋子、手表,她一個不落地都要買。她簡直就是你們的鐵桿粉絲了。我不在乎她買什么,她要去哪里。只要她開心,我什么都愿意付出?!?/p>
K坐立不安,一種愧疚感和遺憾從心里生了出來。眼神閃躲著,生怕被他發(fā)現(xiàn)什么一樣。他不想再聽下去,突然打斷了男人的話。
“那你太太她人呢?你沒帶她來這里嗎?”
“她懷孕已經(jīng)六個月了?!?/p>
“那你怎么放心她一個人在家?”
“她媽媽陪著她在廣州,吃吃喝喝。這也是因為你們有一期視頻。是你和LeiLa在廣州參加鐵人三項的那一期。你們可真會利用機會,不放過每一次錄視頻的機會呢?!?/p>
“她愿意你自己出來……玩?”
“她也很感謝這些年我對她的陪伴,她其實是一個很溫柔和體貼的人。她想給我放一個假。打獵也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我答應帶回去一張斑馬皮送給她?!?/p>
K很確定,這個男人目前還沒有看到昨天的視頻,網(wǎng)絡還沒有恢復,LeiLa也還不知道?,F(xiàn)在還來得及挽回這一切嗎?
……
(未完,全文見《十月》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