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2年第4期|呂新:深夜讀某人回憶錄
呂新,生于1963年,1986年開始發(fā)表小說,著有《撫摸》 《草青》《成為往事》《掩面》《下弦月》等小說多部。2014年獲得第六屆“魯迅文學(xué)獎”,現(xiàn)為山西文學(xué)院專業(yè)作家。
深夜讀某人回憶錄
丨呂 新
深夜讀某人回憶錄,目光不時被歷代遺留下來的一些似是而非的樹樁突然絆倒。士兵們在第42頁席地而坐,聽長官訓(xùn)話、作指示,銅絲般的荒草從很多人的腿襠間鉆出來,遮擋住他們的眼睛和眉毛,坐在最后面的,根本看不清長官長啥樣,只能聽見聲音,遠遠地看到人形。長官聲音尖細,舉手投足幅度頗大,如果蒙上眼睛,只用耳朵聽,會以為是一個四五十歲的女人正在講話。這使一部分北地士兵意識模糊,概念含混,不知長官的話應(yīng)屬湘音抑或贛語,有人舉目眺望,有人低頭沉思,有的叫醒正在肩頭沉睡的毛瑟。
長官晚年凄涼潦倒,常破帽遮顏,躑躅街頭,佇立于飯館酒肆的玻璃窗外,目睹里面的人或大快朵頤,或淺斟慢飲,分明隔著玻璃,親眼目睹一種神仙的生活,卻又有一種奇怪的置身于邏輯被摧毀的現(xiàn)場的感覺。此情此景,直接刺激長官內(nèi)分泌加快,唾液急劇增多,同時也使長官核桃大的喉結(jié)在暗黃松弛的皮下上躥下跳,來回奔走,情形一如他青年時代的奮斗歷程。同時代的人多已作古,滿目皆是階梯一樣的隔代人、陌生人,長官不明白自己為何還健在,除了饑餓、缺少油水,除了眼屎多、尿多,好像還沒有出現(xiàn)別的毛病。
卷首的紅色飛檐隱約可辨,猶如他早年間曾見識過的某種尖利的觸角。其實這個建筑物與他無關(guān),只是他故鄉(xiāng)的一座廟宇,而他本人,很早就離開了故鄉(xiāng),如果非要扯上關(guān)聯(lián),那也只能算是一種無關(guān)痛癢的記憶或背景,不知他為什么非要捎帶上這么一筆。第11頁,一場秘密的會議正在進行,關(guān)于這次聚集,此前曾大肆張揚渲染過,后來卻突然偃旗息鼓,不了了之,而此番卻又以一種不無詭秘的方式重新被記起,重新開始。關(guān)于這一部分內(nèi)容,他曾寫了又涂,涂了又寫,反復(fù)數(shù)次,最終也沒寫明白,加了一首五言詩,含含糊糊地就混過去了。這事讓他知道,有些東西只能寫在紙上,有些東西只能用嘴說。
傍晚的時候下了雨,接著又吹來了風(fēng),很冷的風(fēng),讓他聯(lián)想到陰風(fēng),又記起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借住過的一個天井,白鵝污白,苔蘚墨綠,傍晚時分也常有惡風(fēng)吹來,夾竹桃開在門外。
長官的晚景令他唏噓,六十一歲的那一年,他曾去長官最終落腳的小城造訪過,但得知長官已經(jīng)于幾年前走了,小城里也已黃葉飄零。按照年齡推算,他自己都六十多了,長官當(dāng)然也早就應(yīng)該走了,再不走,就真成了怪物。他就想這樣也好,壽多則辱,這樣走了其實更好。還因為,即使見了面,長官也并不認識他,更不知道他姓甚名誰,而他,也僅僅只見過長官兩三面,還都不是近距離的。距離最近的一次,是在由湘入桂的路上,而且還不是同一條路,而是分別并行的兩條路。人與人,如果沒有命運的刻意安排、沒有特別的交集,是永遠不可能相識的,就比如他,就算字寫得再好,有可能亂真顏柳,也還是不足以進入長官的視線。遙想當(dāng)年,長官麾下人員龐雜,面目林立,但其中百之九十長官都不認識,只是一串?dāng)?shù)字而已。
臨近晚飯前,為了驅(qū)寒,同時也為了順便能夠照亮,他們狠了狠心,點亮了一盞油燈。油燈照亮沒問題,但是油燈能夠驅(qū)寒嗎?先是啞然失笑,后來又在心里自問自答,回答是能,當(dāng)然也可以驅(qū)寒,功勞就在那一點點如豆的昏黃的光亮上,不信你試試,眼睛望著它,身上慢慢就會有暖意襲來,換走寒冷。傳說隔壁人家有東西一直深埋在樹下,具體是什么卻并不清楚。家禽溫涼,有呼兒喚女的聲音從丁字路口傳來。另一個路口,有人蹲在地上,正在燒紙,紙為印有藍色圖案的白紙和黃紙,由于火焰不斷地撲向他,他一邊讓身體后仰,眉頭緊鎖,躲避火焰的侵襲,一邊還得繼續(xù)瞄著火堆,用一根棍子小心地撥弄,把沒燃燒的續(xù)上去。所以單從姿勢上看,不像祭奠,更像是在玩火。那時候,一些呈索狀的青藤正在墻外飄揚,情形酷似一種反撲,不過有時也條理清晰,像是一次有計劃、有目的的出發(fā)。多余的影子輪番抽打在窗戶上,蒲公英焯過水后,英姿勃發(fā),就像一個人看見自己的青綠時代。
黑夜讓一些東西徐徐而過,有如他緩緩翻動的記憶。躺在仿佛一只漁船般的床上,暴跳的燈頭燒焦了他的一縷頭發(fā),仿佛江心漩渦,又有濁浪排空,水汽中有鐵腥,陣陣凌亂的腳步聲的聲浪由遠而近地傳來,據(jù)說還有的正在來的路上,那是哪一年,又是在什么地方?
這便是那個夜里最基本的一些情形,更多的尚未正式展開,當(dāng)然也有他本人目力不及之處,以及更多的永遠的未解之謎。整個的情形,類似大幕的一角,被一只顏色發(fā)暗或蒼白的手悄悄地掀動了一下,很快又歸于平靜,恢復(fù)如初?;謴?fù)之快,幾乎不易察覺。更多的那些永遠不為人知的情景當(dāng)然繼續(xù)隱在幽暗之中,有的作為未曾涉足的空間,有些作為幽冥之境。
這其實有點像是世界本身呢,他想。三分呈現(xiàn),七分隱藏,無數(shù)人忍辱負重、彎腰屈膝、頭破血流,終其一生,不過就是在那三分里面撲騰、狗刨,前方混沌不明、眼花繚亂,乃至完全漆黑,再加上本身又動作生硬、吃相難看,該用力的時候畏縮不前、蜻蜓點水;不該上前,需要躺下或者面壁的時候,卻又常常用力過猛,匪夷所思地勇往直前,認蠻愚為智慧,以管鉗為月嬰剪指甲,沖過警戒線,結(jié)果也只能是一頭扎進泥潭,生死全憑運氣,終是永生難以領(lǐng)會,終身殘次甚至始終墊底。他想起那些各種年份里的沉浮者,有的魚鱉一樣冒著泡露出頭,露出一張張黑臉、白臉、多彩臉,朝岸上齜牙、招手,更多的永不再上來。
他想給他自己的一生分出清晰具體的章節(jié),這事原以為應(yīng)該不難,沒想到真正做起來,卻是想象不到地難,光是這一件事,就用去了他七八個月的時間,這是他事先沒有想到的。他曾劃出一些年代,欲以幾件堪稱大事的事件作為背景或標(biāo)識,下面再載以個人行蹤,但是這事只做了兩日,便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問題,不得不另作計議。那時候他借住在一個廢棄的舊招待所院子里,兩邊全是平房,共有二十八排,他住在東邊第四排的其中一間房里。
當(dāng)年這地方每天都人來人往,有等待重新分配工作的、等待解決問題的,還有正在為各種事情奔走的,真的是走馬燈一樣,每天都有舊人離去、新人進來,不管走的還是來的,都帶著行李包裹。人與人大都不認識,不過有時也巧,某個正要離去的人,與某個剛剛到達的人,忽然在大門口不期而遇,雖然雙方的容貌都有改變,卻還是能夠一眼就認出對方,有時是失散多年的好友、舊日同學(xué),甚至還不乏曾經(jīng)的戀人、親戚、對頭,一時百感交集,喜極而泣,一言難盡的情景劇常在這個院子里上演?,F(xiàn)在當(dāng)然無法想象當(dāng)年的情形,因為現(xiàn)在的這個院子空寂得連只雞都沒有,有的只是無邊無際的灰塵、荒草,以及數(shù)不清的蜘蛛網(wǎng)。據(jù)曾經(jīng)在這里擔(dān)任過一段時間司務(wù)長的金恩彪回憶,那應(yīng)是他一生中最繁忙的一個時期,每天都忙得昏頭昏腦、昏天黑地,每次從廁所里出來,從來都沒能來得及把褲子前面的兩??圩涌凵线^,所以大家也都習(xí)慣了他的“大門”永遠開著。不是他故意不扣,實在是忙得厲害,既想不起來,更顧不上,有時剛想扣一下,就聽見有人失火了一樣在叫他,甚至褲子還沒系好,邊系邊往出走,剛一露頭,就發(fā)現(xiàn)有人正在墻外等他。食堂炒菜,用的是兩把大號的方頭鐵鍬,兩名膀大腰圓的大師傅站在灶臺上炒菜,大力揮動鐵鍬,完全就是兩名工人在勞動。
金圣嘆向其子傳授日常生活之經(jīng)驗,說把花生米與豆腐干同時放進嘴里嚼,能吃出雞肉的味道。這事他沒有試過,但是他每次從工人澡堂外面的排水溝前經(jīng)過時,都會分明聞到一種濃郁的煮肉的味道。那種味道,其他季節(jié)還容易忽略,但是在寒冬臘月,尤其是臨近年底的時候,最好再有一場讓天地?zé)o限溟茫素潔的雪襯托著,你從澡堂外面的排水溝旁經(jīng)過時,排水溝里白茫茫的水汽既與遠近的雪景相映相成,同時又把你完全籠罩,那種時候,再聞到水溝里升騰上來的難以名狀的煮肉的味道,會使年關(guān)的氣氛更濃烈、更真實。
那期間,他常出現(xiàn)在河邊、路上,仔細梳理了一些因果關(guān)系。有的地方,有人輪流值守,進不去,就遠遠地眺望一陣。有一天,一個人邁著小心翼翼的步子來到他的門前,隨身帶著南瓜、蒜,還有一只紅頭漲臉的公雞,公雞一副忸怩不安的樣子,再加上它那通紅的一張臉,就讓人覺得它好像做了什么羞愧之事。多年來繁重的農(nóng)事以及無數(shù)足夠齷齪的人間瑣事使這個人的面目與昔日的容顏相去甚遠。此前的一段時光里,正值一個大霧彌天的早晨,來人一直貼著墻根慢慢迂回著前行,眾多外形完全相同的房屋使他迷茫而猶豫不決,一對滄桑的又酷似兔子脊梁的招風(fēng)耳不安地豎起,好幾次被荒草纏繞住腿腳,不得不專門彎腰撕扯。
他聽見了大霧中沉重的腳步聲,不過并不是此時此刻,而是來自多年以前。
濕漉漉的街道上早起的人聲,也是來自昔日,他粘好假須,確認沒有破綻,然后出門。
頭天晚上臨睡前,外面的風(fēng)雨曾使他感到無比驚愕,人世間仿佛有巨大的滅頂之災(zāi)將要呈現(xiàn),瘋狂的前奏卻又似乎在明確昭告這不是某一具肉身所能夠阻擋或者緩解的。這事他當(dāng)然再明白不過,自然之力從來就勢不可擋,事實上即使是人力,也常常令其同類難以招架、無法承受。所以他才翻出一本舊書,書中繁華而富麗的場景使他漸漸地忘記了外面的風(fēng)雨,甚至忘記了近來的情形以及棲身之處。奇花異草般的翠鳥在書中的樓臺亭院里反復(fù)飛翔,彩裙在秋千下不知疲倦地飄舞……眼前的情形使他暫時忘記了墻外傳來的流彈、轔轔軋軋的車輪聲以及某些怪聲,也使他終于不再回想那些舉止失常的樹木。說來可笑,樹枝發(fā)瘋般的搖頭曾令他驚心而憂慮重重,雖然戰(zhàn)事與災(zāi)害更加重大、更使人沉重。他其實也常提醒并告誡自己,花花草草要不得,小情小調(diào)的溫情主義要不得,在大局與宏觀的問題面前尤其要不得。
不久之后,忽然到來的睡意促使他又一次合上了書本,盡管她們的說話聲還在耳邊,也依然清脆,甚至就像在門外的石階前。躺在黑暗中,眼前卻出現(xiàn)一條江,江邊人喊馬嘶。
他聽見隔壁的晚清老儒正在用西南官話高聲吟誦:
白頭宮女在,
閑坐說玄宗。
老儒系內(nèi)江人,不知何故流落至此,每天都盼望著能夠回到家鄉(xiāng)。
某天他在一張印刷質(zhì)量不佳的報紙上的最后一段,忽然瞥見一個詞:雞犬之聲,才猛然想起不知又有多久沒有聽見過真正的雞犬之聲了。郭二更離世那天,是一個雨過天晴的日子,雖然天氣晴朗、大地澄明,但他還是沒來得及留下任何遺言,趁著一種與天氣相反的混沌走了。持續(xù)了幾天的陰雨,如同一群遠道而來的親戚,突然離去,剩下的濕漉漉的地上,正在一種白亮的天色下蒸騰起無邊無際的大霧。晴朗只持續(xù)了大約一頓飯的工夫,很快又被濃霧接手。沒有太陽了,有影影綽綽的人和事物在濃稠的大霧里出沒、閃現(xiàn)。傍晚,他們踏著泥濘上路。
他把思緒拉回到現(xiàn)實里,揮著手把過往趕走、驅(qū)散,沿著鐘聲飄來的方向,他聞到了一種暗含著鐵銹的氣息。霧中看不到任何一種方向,為了確定,他彎下腰,在一片狼藉的泥濘之中做了一個足夠特別的記號,然后一頭撞進霧里,一路上一直都有一種披荊斬棘般的艱辛伴隨著。大霧彌漫,仿佛到處都是緊閉著的一扇一扇的門,他不得不用頭、用臉、用全部的身軀,一一撞開。不知走了多久,后來一低頭,眼前“轟”的一聲,他發(fā)現(xiàn)又回到了原地!之所以敢如此肯定,是因為他突然又看見了此前特意做過的那個記號。乍一見到他,它也吃驚不小,正愣愣地看著他。所以,在這件事情上,受到驚嚇和感到疑惑的并不僅僅只是他一個人。
后來,是學(xué)校里傳來的書聲給了他一種最可靠的證明和援助,讓他在一瞬間有一種又重新回到了人間的感覺,并身臨其境。學(xué)校里瑯瑯的書聲穿過大霧向他飄來,證明一切都還在,并未遭到裹挾,更沒有遠去、消失。幾天來,他也第一次露出了一種略帶潮濕的笑容。
之后,他依靠經(jīng)驗和判斷,一手握著對世間的印象,一手舉著試探,小心翼翼地來到記憶中的河邊。方向果然是對的,河水果然也還在小聲地流著,水面平靜,并無怪異之象。
他站在河邊的一棵樹下,甚至沒來得及看一眼那是棵什么樹,大霧中只聽見學(xué)堂里瑯瑯的書聲跳躍著前行,此起彼伏,忽上高樓,忽下匍匐,其間有干燥的高原,也有最低洼之處的洇濕。不久之后,霧瘴籠罩的路上出現(xiàn)了一些馬車的影子,車上有干草、篷布以及人世間最為粗糙的瓷器:多為一些尋常人家日常使用的缸、碗、盆、缽,以及棕黑兩種顏色的壇壇罐罐。
對面有人流連,一塊手帕捂著口鼻,情形如同昔日的變節(jié)者,正在物色故舊,等待目標(biāo)。
他忽然注意到,雖然時過境遷,時光沒有一刻不在飛速向前,人也換了一茬又一茬,但就人的秉性來說,似乎并沒有真正的更新?lián)Q代,還是原來的那一批人,只不過行頭外觀上略做了一些調(diào)整,比如把長袍換成短褂。斗轉(zhuǎn)星移,但是仿佛三十年前的某個人又重新出現(xiàn)了。
午時,他辨認著路回到家里。時辰究竟是不是午時,他其實并不太敢確定,只是覺得應(yīng)該快要接近那個時候了,在大霧里先后盤桓了那么久,難道時光會裹足不前?當(dāng)然不會,他也正是據(jù)此才做出推斷,當(dāng)然也更不是在做夢。很多東西都需要時光來鋪墊和輔助,幾個時辰以來的迷途般的穿行、徘徊都還尚未遠去,更何況,還有腳下一路帶回來的泥濘和風(fēng)塵。
就是午時。他對自己說。
幾只雞好像剛剛洗過頭的樣子,來到門口,像是幾個女人一樣互相擠在一起,濕漉漉地滴著水。作為舊日招待所遺留下來的棄物之一的一小片破鍋,被他從后院里撿出來,用來喂雞。八分之一片的破鍋,里面的霉舊的黑谷子已經(jīng)被它們吃完,地上幾粒黃褐色的玉米,讓他倏忽記起一個人的牙齒,就是這種偏黑一些的黃褐色,記憶翻到某一頁,卻想不起是誰。
端起碗吃飯時,那個有著一嘴黃褐色牙齒的人忽然自己從記憶里走了出來。就是他,應(yīng)該叫趙道德,把自己的一嘴壞牙歸咎于家鄉(xiāng)的鹽堿地;他曾為七分區(qū)二科文書,后升任副科長,后又赴膠南執(zhí)行任務(wù),一去再沒有返回,就留在當(dāng)?shù)?,娶妻生子,由副科長升任科長、區(qū)長。
讀了幾頁唐詩。韋叢在年方二十的時候,嫁給元稹。婚后七年,韋叢亡故,元稹寫下大量詩詞用以懷念,那些悼亡詩有些確也情真意切,但更多的意境平平,似在敷衍,在完成一個任務(wù),遠不及其宮詞。此后,元稹化悲痛為力量,開始追香逐玉,眠花宿柳,一時名噪中唐。
再一次拽著自己的頭發(fā)回到現(xiàn)實,他在空寂頹敗、潮氣彌漫的院子里整理那些頭緒紛繁的時光的殘片。這種事,沒有人能插得上手,當(dāng)然,首先得說,更沒有人愿意插手,出錢雇人,怕也是無人應(yīng)允,更不要說連買米的錢也需仔細算計,能省則省,能克服的就絕不隨意。更無人知道他真正所想,就連他本人也常處于飄蕩猶疑之中,增了又減,減了又增,永遠都在波動之中。一些東西被革除,又不斷地返回。當(dāng)然,也有一些,就像某些人,自走了以后就再沒有見過,永不再來,也就此永遠別過。外面時有尖利的哨音傳來,有著明亮的金屬的質(zhì)地,感覺把剛剛才變藍的天空劃出一道殷紅的傷口,出門去看,卻發(fā)現(xiàn)天空里一無所有,藍白相間,并無一絲血印。坡下的泥路上有幼童乘著自制的旱冰車滑行,拖拉機冒著黑煙。
午后,忽然有人來訪。
來者為一男一女,不是比較陌生,而是完全陌生,他們在路上走了很久。據(jù)他們說,從出發(fā)之日起直至今天,已有一年零四十三天過去了。當(dāng)然,這一年零四十三天,也不純粹都是直奔他而來,因此也就不能把賬都記在他一個人的頭上,他們途中順便也還有其他一些事,邊走邊辦理,包括去面見一些像他一樣重要的非見不可的人。只要聽說他們想找的人還在世,不管多難,他們也要千方百計地想辦法找到,加之實地走訪一些對于他們此行至關(guān)重要的地方,如此東奔西走,轉(zhuǎn)眼一年多過去了。他只是他們計劃中的一環(huán),當(dāng)然,是非常重要的一環(huán)。
其實類似這樣漫長的跋涉和轉(zhuǎn)戰(zhàn),對于生活在和平年間的人們來說,覺得是個事,甚至覺得刻骨銘心,堪稱一生中的一次壯舉,可能終生難忘,但是對于像他這樣腥風(fēng)血雨下的幸存者來說又真是太平常了,他都想不起有過多少次。而眼前的他們,不過也就是經(jīng)受路途的辛勞以及擔(dān)憂某一件具體事情的順利與否,又沒有兇險和不測時刻伴隨,一個腦袋,也是安然地長在自己的項上,并不是胡亂地隨便掖在什么地方;不確定的因素固然有,但基本無關(guān)性命。
他們滿臉倦意,神情中寫滿了旅途的風(fēng)聲和一種顯而易見的難以掩飾的困頓。他們此番前來,其實并不是來看他的,彼此素昧平生,有什么好看的?最起碼的道理上都說不通,說不過去。他們不知怎么知道他在這里,他們長途跋涉地過來,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希望他能夠出具一紙證明,為了一個叫竇尚彩的人,證明某年一至七月,這個竇尚彩一直與他在一起共事,而并非下落不明,此段歷史完全空白。他們說出兩個地名。
他說不記得了,不記得有這么一個人,他們就懇求他,讓他再好好想一想。
他問滿臉倦意的他們,這個竇尚彩是他們的什么人,他們說是他們的父親。
一男一女是姐弟倆。他看著他們,記憶中的一扇窗戶豁然敞開——
他從往日故事的一條依然陰暗潮濕的旁徑上鉆出來,一邊揉搓著手上的泥土和草葉,一邊失禮又失態(tài)地打著不可遏制的噴嚏,簡直是噴嚏連天,使得兩位來訪者頓感不安,深表歉意。這是怎么了?好像明顯是他們的到來導(dǎo)致的,是他們帶來的途中的風(fēng)寒使他受到了突然的侵襲。
有東西正從他的手指間滴落,他們看見了,他們懷疑是水,不過也有可能不是水。
他從墻邊拿起他日常使用的切菜板——那是一個舊木箱子剩下的唯一的一塊板,就像一戶人家只剩下的最后一個人,翻到菜板的背面,作為桌面,他用一絲不茍的行楷,在一張紙上寫下了他所認識的竇尚彩。這姐弟二人,并不知道他們的父親曾經(jīng)還有一個外號叫“鼻竇炎”。
姐弟二人離去的時候,西邊有一溜沙丘似的晚霞,像是在為他們送行。
這一天的結(jié)尾部分令人惆悵而又悲傷,住在不遠處的一名十九歲的姑娘在她自己的房間里懸梁自盡。雪白的綾絹,黃綠色的窗戶,最下面靠近窗臺的一部分卻不可思議地發(fā)出紅色。
與此有關(guān)的哭聲是在這天的黃昏時分突然傳出來的,驚異、突兀、陡峭,卻又像是早在意料之中。嗚咽有時候是一條彎度不太大的曲線,有時候則完全是一片開闊的平地,足夠盡情地迂回或者馳騁。死者的姐姐,一名育有兩個孩子的已婚婦女,不斷地撕扯著垂死的白綾,哭一陣,停一陣,停一陣,又哭一陣。有風(fēng)從門外吹來,白綾突然從地上飄舞起來,她停住哭聲,伸手按住。有許多的事情等著她,需要她去做,所以她后來迅速地擦干了眼淚。她的那兩個孩子,完全不知道是被領(lǐng)來干什么的,感覺與平時出來走親戚并無什么兩樣。此刻他們正在門前爭搶糖果,也有可能是幾顆花生。小姨從他們進門以后一直到現(xiàn)在沒有和他們說過一句話,他們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對的。他們一聲也沒有哭過,只看到一些紛亂急促的人影,但是后來,其中的一個終于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因為他的兩只手里都是空的。
他很想問他們一聲,是為了什么呢?因為婚姻或愛情嗎?還是別的什么?但終究也沒問。
這一天,天黑得很快,幾乎趕路一般,印象中好像午后才剛剛過去不一會兒,屋里屋外的一切就已經(jīng)看不清楚了,有些東西只剩下一個大概的模糊的輪廓,有的連輪廓也沒有了。
遠處,時有一種很沉悶又很粗重的聲音傳來,“咚”一聲,很沉重很寬闊的一聲,愣頭愣腦地卻又穩(wěn)穩(wěn)地砸在大地上,過上一會兒以后,又是同樣的一聲,聽上去有點像巨型的汽錘。
愛情、婚姻,別以為他沒有,他也有過呢,而且還是三段,只不過都已成為云煙,分別寄放飄散在幾個不同的年代里。羅睿、肖燕、李玉梅,這三個女人先后在不同的時期成為他的妻子,其中就數(shù)羅睿的時間最短,卻又最令他錐心泣血。他們的最后一別,是在一個霞光消失的晚上,年輕的羅睿背著行李,身影矯健,笑靨如花,回頭朝他招手,說明天見!他也說了明天見,那是因為他們都相信明天一定能夠再見,能夠重新會合,但是他們都不知道他們并沒有明天了,尤其是對于年輕的羅睿來說。其實又何止是他們,任何人都無法預(yù)知明天。
有一天從外面回來以后,他決定疏漏一些東西,當(dāng)然是有意的疏漏。因為他覺得,有些東西,埋藏在自己心里就夠了,足夠了,完全沒必要讓更多的人知道。
初夏的植物呈現(xiàn)出一種年輕甚至年幼的態(tài)勢,蜂蝶飛舞,一條清澈明亮的河水貫穿在其中。河邊有磨坊和染坊,磨坊的外觀輪廓又低又矮,看上去像一只石龜,磨坊里流出來的是一道道白色的汁液,像乳汁。染坊里流出來的是一股一股的彩色,通常以黑紅兩種顏色為主,有時也有黃色和綠色在其中隱現(xiàn)、鑲嵌、纏繞。一個引水澆地的人,抱怨莊稼太嬌氣,不是某一種莊稼,而是各種莊稼。不施肥不行,就不給你好好長,不澆水更不行,不澆水你試試,原來認為比較遙遠的生死的問題,一下就會從原來的第三十二位上升到第一位,一個學(xué)生的學(xué)習(xí)成績要是也能像災(zāi)情一樣上升得這么快就好了。之后又以野花野草和流浪狗作為參照、作為論據(jù):這幾種都從來沒人管,流浪狗飲水,主要依靠大量的污水,偶爾再有少量的雨水雪水接濟一下,野花野草則完全依靠時有時無的雨水雪水,純粹靠天意與自身的運氣活著。另一個澆水的立刻反駁說,莊稼能給你帶來糧食,野花野草再頑強,人能靠它們活命嗎?這是最實際的一個問題,在糧食以及吃飯面前,任何理由任何事例都會站不住腳,盡顯蒼白。
不過從這一刻起,他卻暗自下定決心,要向野花野草以及流浪狗們學(xué)習(xí),它們不能給人生產(chǎn)糧食,那是另一個問題,因為它們本身就不是糧食,水澆得再勤,肥上得再多,焉能強迫它們長出糧食?可是它們的頑強和無怨,難道不值得學(xué)習(xí)嗎?天氣晴朗的日子,路上不再泥濘,一些堪稱奇跡的事也就在那個時候發(fā)生了:自從暗自在心里以流浪狗自居以后,一度與他苦苦相纏的疾病也忽然沒有了蹤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想,一定是又纏上了誰,離開他,奔那個人去了,不可能平白無故地就這么走了,也不可能獨自去了哪里,它自身是無法獨自生活的,總得有個對象,總得有個寄生的地方,不然用不了多久就得餓死。
郊外沃野迷人的風(fēng)光一次次通過他的眼睛進入到他的心里,接著又在心里鋪開。田野里耕作的農(nóng)人看上去只是一個又一個的黑點,草人如鳥,如一只只大鳥蒞臨、展翅、巡回,牛羊的陣陣哀鳴以及由它們而起的一場場塵霧,常令人想起一些與戰(zhàn)爭或者災(zāi)荒有關(guān)的場景。
回憶往事,他常常為一些不真實感所苦、所累,那些東西,往往堅硬如樹樁,同時卻又縹緲無根,從來都很難抓到手里。幾天前發(fā)生的一件事情,幾天后已不可考,更不用說那些早已遠去的所謂歷史。事情最終成為什么,好像就看由誰來說,說者的態(tài)度決定了一切,裱糊成后人眼里的所謂的歷史。兩天前說過的話,發(fā)生的事,兩天后再復(fù)述一遍,中間已謬誤百出。只由一個人轉(zhuǎn)述,尚且時常張冠李戴、黑白顛倒,若有更多的人加入,只能面目全非。
從前他對一些東西很是篤信不疑,就像堅信天空與大地不可互相置換,某一天假如看到腳下蔚藍,遼闊無垠,斷不會認為自己已成仙得道,只會呆傻,感到世間一切都值得懷疑。
在那些以流浪狗的身份過日子、看世界的時光里,他有時也會像流浪狗一樣走著走著突然停下來,認真地打量著那些流逝在天空里的云霞,那里的一切都是無聲無息的,但那一切又似乎從來都沒有停止過,自始至終都在按照各自的方式運行著。你聽不到它們的聲音,并不等于它們沒有聲音。你從不從自身出發(fā)去找原因,從未想過能力有限,也不相信自己耳不聰、目不明,只說是對方?jīng)]有聲音。一棵樹有多高、好看與否,在不同的眼里,答案各異。溜著墻根走,與在大道上昂首闊步、睥睨天下,有什么不一樣的嗎?他發(fā)現(xiàn)確有異樣,流浪狗眼里的世界,與寵物狗眼里的世界、豺狼虎豹眼里的世界,確非同一個世界。
那一天,從上周澗回來后,他似乎理解了所謂的時間。
他想起從前的一些時光,許多過程早已褪色,深藍褪成淺藍,淺藍褪成灰白,灰白褪成淡白,直至后來全部無影無蹤,有些人也如紙剪的小人兒一樣。但是,還有一些情景,仍然歷歷在目,他記得城門凋敝,荒草凄凄,彈痕斑駁,完全延續(xù)演示了“城春草木深”的前世今生。
他寫下了不想寫卻又終于還是寫了的一章,是很沉悶的一章,出于一個郁郁寡歡的人的心理與習(xí)慣。這樣的一個人,把他放到一個飯桌上,很可能會使舉座不歡,大煞風(fēng)景,所以他哪兒也不去,很少出去做客,就怕給人家?guī)聿槐匾某翋灮蚱渌牟槐恪:θ擞趾?,那又何必呢?完全可以避免。事實上這事他真是有點兒想多了,因為壓根就沒有什么地方可去,也更沒有人愿意接納他,更有的躲他還來不及呢,何來的不便與打擾。倒是郊外的山地原野,雖然說不上有多么美麗,卻無比清靜、自由,想走即走,想躺即躺,在他看來,勝過幾乎所有的人家。人家有什么好的,女人孩子的,亂七八糟一片,他一看見那些,就再也坐不住了。酒再好有什么用,茶再好又有什么用,再好也得有一個與之相應(yīng)的環(huán)境,如果沒有,多好的東西也得打了折扣,甚至?xí)陧暱涕g變得毫無意義。
這么想問題,就又有點兒不像流浪狗的心態(tài)了。流浪狗什么都不嫌棄,什么都是好的,流浪狗從不會計較那些,更從沒有挑剔過環(huán)境問題,就算人家里有一百個女人、二百個孩子,那又與自己何干?她們聊她們的,她們美她們的,而它只要沒危險,吃飽后趕快離開就行了。
多年的動蕩與反復(fù)的折損也并沒有把他身上的某種思古之幽情全部磨滅,正是因為如此,門外每有雪花開始飄落的時候,他就在屋里生起爐火,然后垂手站在爐邊,看著壺中的水漸漸地冒出絲絲縷縷的熱氣,不久又泛起漣漪般的水泡。需要說明的是,這把他用來燒水的黑鐵水壺,也是舊日招待所的遺留遺棄之物。茶葉已從罐子里取出,正放在旁邊的桌子上,他耐心地站在爐邊等待著,準備泡茶招待朋友。其實沒有茶葉,也更沒有人來,但是他想象自己有茶葉,更想象有一個人正在來的路上。不過,也有的時候,想象的邊界被訇然踏破,真的就有人忽然出現(xiàn)在爐邊,也真的是遠道而來,須眉皆白,狼狽不堪,不知在路上走了多久,一進來就詢問是否有水,想要趕快喝水,茶不茶的倒在其次,有茶當(dāng)然更好,沒有也無妨。
某年,在某一個山洞里,眾人蜷縮在一起等待天亮,又不敢睡過去,閑著也是閑著,就聽賀先生給大家講古。那時候,外面漆黑無邊,四周寂靜無聲,只有蝙蝠像一些負責(zé)打探消息的交通員一樣不時地飛進飛出。賀先生說,東漢末年,那是一個槍打出頭鳥的年代,曹操幾次被擠到窩邊,就要伸出頭去了,終于還是又拼命縮了回去。不管時人后人如何評價他,總的來說,曹操還是一個有廉恥心的人,掂量不能做的事至死也不做,心里始終是有最后一道堤壩的。這種秉性或品行,實際非常難得,并不是每個人都有,更不是說有就能有的。
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使一切都蒙上了一層寧靜的卻又仿佛改天換地般的色彩,四野莽白,遠近沉寂,風(fēng)雪夜歸人,斷腸人在天涯,很多久遠的情景又在重現(xiàn)。雪地上藍色的月光,陣陣單調(diào)的由遠而近的“呼嚓呼嚓”的在雪里跋涉的腳步聲,星星瘦小,樹枝白胖。
這一章里,有人手凍得青紫,按慣常說法,原本想說通紅,但經(jīng)歷告訴他通紅是不對的。
還有用黃米面油炸的一種形狀像人手的東西,是坡下人家的孩子緊生走了十七里山路取回來的,吃時有脆聲,通體金黃,香噴噴。放置一些時日后,便變得堅硬如鐵,牙好的人也很難撼動。后半夜的時候,聽見門響,有人出去了,藍幽幽的雪地上有“吱吱扭扭”的聲音傳來。
又寫到了下雪,似乎他的手完全不聽他大腦的指揮,一不留神就會寫下一場漫天的大雪。
又是以一次次的親身經(jīng)歷,他描述了一些令人難忘的黎明,近處積雪的臺階與遠方的車轍,在曙光初現(xiàn)之際都盡收眼底。早晨的炊煙或直或曲,在白皚皚的大地上升騰、盤旋,是黃白兩種顏色的炊煙,黑煙少有。白煙像神話里的柱子—神仙們互相道別時聳立在四周的那種柱子,黃的像一條條黃龍,一條條黃龍正在起飛,離去,掠過下面的錯綜復(fù)雜的人間。
出現(xiàn)了一間酒氣彌漫的房子,里面應(yīng)該有人,不知在做什么。門窗外面好像掛了什么,釘了什么,非常的嚴實,連里面的燈光都看不見。因為里面有人,所以推測燈光也應(yīng)該是有的,當(dāng)然,也可能沒有燈光,因為所有的推測一般都是基于常識或常規(guī),依靠經(jīng)驗去換算。但是有些時候,有些事情,偏偏非要溢出常識,越過常規(guī),那也沒有辦法。另外,之所以認定酒氣彌漫,是因為一開門就有一種醉醺醺的氣味從里面跑了出來,而且是那種一絲不掛的赤裸裸的感覺,從一個溫?zé)嵘踔翝L燙的地方,一下子沖到了外面風(fēng)雪凜冽的雪地上。
需要說明的是,從里面跑出來的是一種醉醺醺的氣味,并不是一個人。前面說到的什么一絲不掛呀,赤裸裸呀,聽上去感覺在說一個人,其實并不是,至少在這一章里,始終沒見有人從那里面出來。沒有人,卻能清晰地感覺到有人存在,自身的一舉一動都在某種視線的注視里。
你彎腰,轉(zhuǎn)身,朝向任何一個方向,都能感覺到一種遠遠的注視或打量,那種視線,有時酷似一種剝光了毛皮的動物,袒露、血腥,還散發(fā)著最后一些殘余的熱氣;有時又如冰封、嚴寒、朔風(fēng)勁吹,世界緊縮為一條冰封的壕溝,整條壕溝里只有他一個人在活動。
時光在無限的撕扯中被生硬卻又宿命般地拉長,一再地變薄,每一天都長過平時的數(shù)倍,就在那種變長變薄的過程中,他看到了許多以往完全不可能看到,也根本沒有機會看到的情形,全面地抻開來看,仿佛顯微鏡下的圖景,令人驚異。當(dāng)然所有這些都可以忽略,就像顯微鏡下的那個世界可以忽略不計一樣。早年的馳騁、奔竄,現(xiàn)時的蹉跎,常從他眼前一閃而逝。一個頭顱,自己的頭顱,有時裝在隨身攜帶的包袱里,又有時別在褲腰里,從沒有覺得寶貴過。人就是這樣,當(dāng)年某個時刻,隨便某一天,丟了也就丟了,還能找誰去要?還能找誰去說理?一旦陰差陽錯地保存下來了,幸運地活下來了,就又會惹是生非,得寸進尺地東想西想,直到某一日瞥見苦悶與怨恨那一對孿生兄弟正在窗外招手。
九月,他抽空去看望熊發(fā)財?shù)睦夏铮B去帶回二十幾天,時間主要都消耗在了路上。
臨走留下五斤全國糧票給熊發(fā)財?shù)睦夏?,因為這種級別的糧票,他也只有這么多,但熊發(fā)財?shù)囊粋€本家侄兒說奶奶哪兒也不去,更不可能出省,這么高級這么有用的糧票純是浪費,大材小用,省內(nèi)的就足夠用了,就又換成省內(nèi)的,當(dāng)然數(shù)量也從原來的五斤變成了十五斤。
十二月,一個偶然的機會,他無意中聽說史占云僅剩的一個親人,一個妹妹,就住在距此三十里地的燕崖。他前去探望,去了一打聽才知道已經(jīng)搬走,搬到了距燕崖有四十里路程的干泉。人生地不熟,隨即又邊走邊打聽,直向干泉。也是路上消耗得多,回來時已近年底。
他把一張介紹信拿給一位姓張的科長看,姓張的科長看了說這不頂事,啥也說明不了。
他不服,他苦悶,他急眼。他說,啥也說明不了?至少也能說明我叫什么吧?
姓張的科長說,那有用嗎?說句不好聽的,你叫啥,難道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嗎?
辦公室爐子上一只水壺冒出縷縷的熱氣,一個燙著頭發(fā)的女人問姓張的科長有沒有去北門街上買花生。本地不產(chǎn)花生,每年只有到年底時,通過二級站調(diào)撥,這稀罕之物才會出現(xiàn)短短一個星期。姓張的科長說他們家除了他沒人喜歡吃,燙著頭發(fā)的女人拉開她的一個抽屜,讓姓張的科長過來吃她的花生,姓張的科長低聲說,有外人在呢。女人嘴里“哧”了一聲,說怕啥。穿著緊身毛衣的女人掃了他這個外人一眼,然后做了一個踢腿的動作,腳上的皮鞋锃亮。
他把介紹信重新疊好,裝回衣服口袋里。
這年年底的一天,許士敏來給他剃頭,他這才想起,大約一兩個月前早就約好了的,他竟然全都忘了,忘得一干二凈;從窗戶里看見許士敏一只手里拎著一個小包,一瘸一拐地走進來時,還吃了一驚。許士敏打后山來,后山距此有二十三里路,不過運氣還不錯,一個人用自行車把他一路帶了過來。一來了就燒水,系圍裙,忙乎了半天,只剪下一點點,用掃帚掃到簸箕里。許士敏就說,真的老了,原來每回都是黑鴉鴉的一大堆,現(xiàn)在只有這么一點點了。
聽許士敏說,他原來并不瘸,也不拐,爹媽生他出來的時候,一切都好好的,和別的孩子一樣,他四年級和六年級的時候還當(dāng)過體育委員呢,是自己后來不小心弄壞的,以至于落下了終身殘缺,要怨也只能怨自己。許士敏戲稱自己是減價貨,自從兩條腿不一樣長以后,一切就都開始打折扣,一切都按照最低的要求來。首先是在找對象的問題上,率先失去了挑選的資格和權(quán)利,只能被挑、被選,站在那里,像犯了錯誤的人一樣等候發(fā)落,不行就扒拉到一邊去。人家不嫌你就算很不錯了,要是對方模樣再過得去,甚至堪稱漂亮,那就完全屬于大喜過望。許士敏現(xiàn)在的這個女人當(dāng)初就曾讓他大喜過望,所以在這件事情上,許士敏又不得不感謝生活、感恩命運。這以后,許士敏想當(dāng)駕駛員,想考獸醫(yī),都沒人要,想去突擊隊,也被嫌棄,也不要。他點燈熬油,看了一年醫(yī)書,勞動之余上山采藥,拿著醫(yī)書實地對照,練習(xí)著自己給自己打針、包扎,自己給自己號脈,甚至拔牙——不敢給別人拔,就先拔自己的,之后一名從不敢穿白大褂的赤腳醫(yī)生就悄然出現(xiàn)了,從此常年出沒于三十里鄉(xiāng)土上。至于給人剃頭,從來沒有專門學(xué)過,似乎一上手就會。先給本家的叔叔大爺們剃,給周圍一帶的老年人剃,老年人不講究,剃光就是好的,都愿意讓他剃,以后再慢慢揣摩平頭以及分頭的剪法,小孩則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律鍋蓋形,或瓦片形。
他告訴許士敏,人這一生最終活成啥樣,全部問題可能都在自己身上,要是追究責(zé)任,也只能追究自己的責(zé)任,與他人基本無關(guān)。有些時候,你看似沒有責(zé)任,是麻煩在找你,但是你深入挖掘,使勁往深處刨,刨著刨著,最終就會發(fā)現(xiàn)問題還是在自己這里。那么多人,誰也不找,麻煩為啥偏偏找你?真是你好欺負嗎?并不是,它們是你叫來的,親自招惹來的。
許士敏說,就是,腳上的泡是自己走出來的,頭上的汗也是自己走出來的。
這一場自我批評或自我反省,他和許士敏其實都有點用力過猛,都朝一邊倒。自我批駁,事實上,意識深處仍然堆積著深深的的不甘于風(fēng)雨如晦的無奈,以及由此涌來的命運不濟的苦楚與酸水。其實又何止是他們,事實上,麻煩幾乎造訪過所有的人,每一個人。
有一路麻煩,曉行夜宿,快馬加鞭,正在前往某座宮廷的途中,你可曾知道?
又有一個麻煩,黃昏時趕來,正在叩響隔壁人家的門扉,你可曾聽見?
又一年開春以后,早上一醒來,便聽到有一鴉一鵲在外面的樹上大聲叫喚,像是在搶著和他說話,不過,也有可能是它們相互之間正在爭吵、爭辯或澄清什么。他看了一會兒,又覺得沒大看明白,相互之間長得又不一樣,根本就不是一個品種,有什么可吵的?
冬天的時候,它們成群結(jié)隊,黑壓壓地飛起、落下,他想起在去燕崖的路上,看見它們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一起,綿延了好幾里,從燕崖往南,一眼望不到邊,全穿著統(tǒng)一的黑大褂。
正上午,布谷鳥圓潤?quán)诹恋慕新晱奶镆吧蟼鱽怼?/p>
牛在地里走著,身后的田畝云彩一樣翻開,有如波浪。埋了后半個秋天,整整一個冬天,又前半個春天的土,被重新翻起來,很多人都聞到了那種熟悉又陌生的重見天日后的氣息。
小草鉆出地面,在日里和夜間的微風(fēng)中三翻六坐,開始練習(xí)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