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2年第4期|狄青:天真漢
狄青,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理事,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天津市文聯(lián)委員。發(fā)表作品四百余萬字,曾獲《長江文藝》小說雙年獎、《鴨綠江》文學獎最佳小說獎等。出版小說、散文、文藝評論等專著多部。
天真漢
狄 青
1
那天晚上,李瓊妮給我打電話,我這邊亂,她那邊也亂。電話里時而“嗡嗡嗡”時而“轟隆隆”,像是有幫亂七八糟的人在橋底下聚會,又像她正坐在火車里而火車恰好穿過某個深不見底的山洞。完全聽不清。我從海馬餐廳捧著手機像捧著枚燙手山芋一路小跑出來,站在一棵梧桐樹下一個勁兒朝電話里頭喊“喂喂喂”,目光卻被小街對面一家助力車修理鋪扽了過去。那個頭發(fā)亂成一團鐵刨花狀的半大小子,兩片嘴唇間噙了根紙煙,手里握著扳手正一下一下又一下地與電動車的一側腳蹬子較勁兒,眼睛卻死瞄著眼前一雙滿滿當當被絲襪包裹住的大腿。這雙大腿不出意外的話該是屬于駕駛這輛電動車的女人所有。夏末傍晚的風像個賊,正綁定那雙大腿纏繞,來去無蹤。半大小子叼著的紙煙前端的煙灰足有半指長,眼睛卻仍舊一絲不茍地只與眼前這雙大腿戀戰(zhàn),倒是他手里握著的扳手一會兒放下一會兒又掂起,演繹出十分老練的模樣。這時電話里李瓊妮的半聲咳嗽又見縫插針地頂了過來,我立馬收斂目光,朝話筒里喊,李瓊妮你能不能找個安靜點兒的地方和我說話,我這根本聽不清。我勉強聽到李瓊妮那廂擠過來的兩個字“是嗎”,隨即便摁掉了電話,令我一句不耐煩的話未能痛快沖出口。微信提示音卻又一下子擠了進來,她說——算了,咱倆甭說了,我這邊也聽不清,還是打字發(fā)給你吧?!?zhèn)那邊催錢的事兒了。我用語音回復她,董鎮(zhèn),什么董鎮(zhèn)?哪個董……我的話甫一出口,還冒著熱乎氣呢,腦殼就像被誰猛拍了一巴掌,想起了李瓊妮嘴里的董鎮(zhèn)是啥意思。想起了就開始站在原地發(fā)愣。李瓊妮的電話此刻又爭分奪秒地頂了進來,鈴聲猛一下倒沖得很,把我嚇得一激靈。李瓊妮在電話那頭沖我嚷嚷,實際上有點兒像是在對著話筒數(shù)落我——還什么董鎮(zhèn)哪個董鎮(zhèn),董鎮(zhèn)不就是你說長得好看的王囡囡的主場嗎!我對她說了,讓她回頭直接找你,她也有你電話,有什么事跟你談,錢的事兒最初也是你答應她的。我剛想回她句什么,這娘們兒卻又把電話給撂了。我都能想到電話那頭李瓊妮臉上惡狠狠的模樣,胸口立馬就堵得厲害。
我知道李瓊妮暗戀我,該有些年頭了,可我不戀她,明著不戀暗著也不戀,自打認識起就沒戀過。我發(fā)現(xiàn)有些事本質上只和直覺相關,與李瓊妮長得好壞沒半毛錢關系(說實話,她長得還算不賴);和她單身且有一套市中心三居室也沒關系。喜歡一個女人,得有種被人拍了花子的感覺,也就是不管不顧愛咋地咋地的意思,對李瓊妮我顯然沒那種意思。我還煩她有話不直說,老和我兜圈子,話里話外窮逗愣,倒叫我常替她難受,在這件事情上她一點都不像馬一芝。
2
海馬餐廳的老板馬一芝胳膊支在臟兮兮的收銀臺面上沖我說——魚頭泡餅給您上桌了,隨后便朝單間那廂甩去個眼色,并故意撩開了嗓門追加道,您還是先把賬結了吧,省得一會兒倆人都喝高了我沒處要去。我知道這話是沖單間里的張大川喊的。她不知道,這次是我請張大川,至于為啥,自然是與李瓊妮嘴里的董鎮(zhèn)有關。
我不愛吃魚頭泡餅,覺著好大顆魚頭動輒五六斤沉,鐵定是拿藥給養(yǎng)起來的??蓮埓蟠◥鄢浴3韵灰恤~頭泡餅,再來個小蔥拌豆腐或是鹵煮花生啥的便齊活了。我這段日子過得潦草,跟馬一芝小半年才做了四五回,此前差不多有一個月冒頭沒和她做那事兒了。自打雜志休刊,我便轉崗為無業(yè)游民。基本工資倒是照發(fā),可績效沒了,廣告提成也沒了。我服務的雜志原先是一本半月刊,封二封三封底加起來每個月有六個廣告,這還沒算內頁見縫插針的那些個廣告以及每期都少不了的各類軟文。拉廣告有35個點的提成,說是20個點給客戶,15個點給攬廣告的人,我仗著多年攢下的人脈,這35個點多半都能落自己口袋里??勺源蜻M入2018年,紙媒就像一群活不起的老弱病殘,不是自行了斷,就是茍延殘喘。我服務的雜志起先由半月刊改成月刊,轉年又改成了雙月刊,后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到出版局辦了休刊。之所以沒直接??斎皇且驗楣_發(fā)行的刊號還值倆錢兒,銷了容易可再想申請就勢比登天了。好在我手里還攥著兩套空房子,一偏一獨,都是中心城區(qū)學區(qū)房,皆系低位入手,原本總價就不算高,當初開發(fā)商給的優(yōu)惠幅度又挺大,做房東令我的生活基本無憂。
沒錯,當初我在董鎮(zhèn)的確對王囡囡講過,有困難盡管說話,不行就讓閨女住我那兒,我有套學區(qū)房還閑著呢。當時王囡囡也喝了點兒酒,臉紅撲撲的,很生動。她說的話不多,幾乎每句話都與她的女兒相關,看得出,女兒是她的驕傲。她說女兒學習特別好,高中想到馬城市區(qū)去上,可馬城市區(qū)的學區(qū)房價格高攀不起,租都租不起。王囡囡說得神傷,令我陡生憐惜之意,于是嘴邊也就缺了看門老漢。
我對她講這些話時,已然灌下去半斤多白酒,日常我喝46度以上的白酒一般不會過二兩。我記得這話剛說出口我就后悔了,因為我發(fā)現(xiàn)王囡囡的目光死死地焊在我的臉上,眸子里像是有一行行彈幕正興高采烈地閃回。于是我立馬就后悔了,可一時又不知該如何把說出去的話給扽回到嘴里邊,急得滿腦門子是汗。大約隔了半分鐘,我才從王囡囡熱切的目光里掙扎出來,像是在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喝多了,我一喝多就愛胡說八道,他們都知道我這臭毛病,你別,別當真,別當真?。?/p>
3
王囡囡仨字讀起來繞嘴,用馬城話發(fā)音便是“王南南”。尾聲有點兒朝房蓋兒上撩。才見面時,我們都管她叫小囡。親切,但多少也透著點兒輕浮。我們幾個人慣常如此,到哪兒都這副德性,見著個有三五分姿色的異性嘴就亂,哪怕人家孩子都能跑著打醬油了。關鍵王囡囡姿色遠不止三五分,收著說也得有七八分吧。我們老幾位雖說都與文字打交道,但朝好了講也不過就是幾個融媒體時代行將就木的舊媒體人,還非把自己當文人看。既是文人,便可無行,再出格的話也能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記得剛見面時,侯默生便上去湊近了王囡囡的一張臉仔細端詳,說道,沒成想咱董鎮(zhèn)還有這般美女??!那廂王囡囡的臉立馬就紅得徹底,身子一個勁兒地朝后縮,眼睛不知所措地尋向地面,仿佛急于要尋條地縫鉆下去。侯默生身后的魏云梅一把揪住他脖領子,說道,老侯你咋到哪兒都沒個正形呢,逮誰和誰貧,這可是咱尚有剛尚大哥的媳婦小囡,快,趕緊給小囡道歉。
這時尚有剛滿臉堆笑湊了過來,指指王囡囡道,忘了給老師們介紹了,我媳婦,她叫王囡囡,沒見過啥世面,不識逗。您是侯老師吧,別笑話,她就這人,一碰見場面就不好意思,她也不會喝酒,我今天讓她過來,是專門陪梅姐和妮姐的。
李瓊妮立馬說道,別姐、姐的,我看我未必有嫂子大吧!
尚有剛忙接了話茬,是是,李老師說的是呢,我是這么說話習慣了,咱馬城人不都管年輕姑娘叫姐姐嘛。見著十來歲的小丫頭也叫姐姐,透著親??!
到后來,一桌人也只有李瓊妮喊王囡囡叫王姐。我覺得她是故意的。王囡囡的確比李瓊妮大幾個月,可瞧上去卻是比李瓊妮要小四五歲的樣子。
那天后來的時間魏云梅一直都在和侯默生竊竊私語,還不時“咯咯咯”地笑出聲。張大川說了好幾回,有悄悄話你們倆不如開房去嘮,董鎮(zhèn)這邊剛好沒人認得你倆,躺床上想咋說就咋說。張大川說一次,魏云梅就拿眼皮子翻他一回,卻也不真惱。
我、魏云梅還有李瓊妮之前見過尚有剛,侯默生和張大川沒見過,但也都知道他,他是董鎮(zhèn)文化站的干部。馬城新聞圈里很多人都知道他,大家偶爾也會說起他來,說起時必語帶調侃抑或奚落——“這人有點意思啊!”“一根筋啊!”“腦洞大進水了吧!”“他怎么想的呢?”“人家姜太公在渭水邊釣魚釣得好好的,他非給弄咱華北來,莫非馬城也要改名子牙城?”……說罷,咧嘴一笑,抑或晃幾下腦袋,就過去了,誰都不會把尚有剛的事兒真擱在心上。
與尚有剛最熟的是魏云梅,她在電視臺新聞部,策劃了一檔名為“新聞萬花筒”的節(jié)目,我們去董鎮(zhèn)前她在“新聞萬花筒”里發(fā)了兩條尚有剛拍攝的微視頻,內容是他在董鎮(zhèn)的山里又發(fā)現(xiàn)了姜子牙曾在那一帶活動的“證據(jù)”。連尚有剛的名字都沒上字幕,只在微視頻播放結束時提了句“通訊員尚有剛視頻報道”。就為這幾分鐘視頻,我們卻跑董鎮(zhèn)來打“通訊員”尚有剛的秋風,的確有點兒不厚道。不過魏云梅說也不是她主動的,是尚有剛死乞白賴求她帶幾個媒體朋友一起過去。魏云梅說,估計又是讓咱幫他發(fā)稿唄!
我也發(fā)過尚有剛的稿子,都是寫他“研究”“考證”出來的姜子牙曾到過董鎮(zhèn)以及馬城一帶山區(qū)活動的內容。我給他發(fā)時都是將他臆測的部分去掉,前面有關姜子牙在西北和山東的部分保留,后面所謂姜子牙曾到過馬城董鎮(zhèn)一帶山區(qū)傳道授業(yè)的“研究成果”,我只留下少部分尚有剛找到的模棱兩可的所謂“物證”及民間傳說。雜志剛好有個欄目叫“有此一說”,放里面倒也不算違和。不記得給他開過稿費沒,我們雜志起初發(fā)稿費就不及時,拖上一年半載是常事兒,后來則干脆不發(fā)了,愛咋咋地。
我們幾個人當年全盛期自封“吃遍馬城小分隊”。我在雜志社,張大川在日報,侯默生在晚報,魏云梅在電視臺,李瓊妮在早報,各有勢力范圍,互通有無,借力打力。可隨著傳統(tǒng)紙媒病入膏肓,我們也活得越來越不像人樣兒。原本一兩周一次的聚會,拉長到一兩個月,而且見面基本上就是吃頓飯,找不到下家給托著,連酒都不好意思敞開喝,更甭說原本接下來唱歌跳舞泡澡桑拿足療按摩那些個錦上添花的項目了。
這次奔董鎮(zhèn)前,我們幾個已經快三個月沒聚了。魏云梅在我們幾個人建的“吃貨群”里發(fā)消息說她攢了個局,約大伙聚聚。她不喝酒,正好開她的七人轎給我們當轎夫。最先回應的是李瓊妮,她說尚有剛她見過,那個天真漢莫非又發(fā)現(xiàn)了姜太公來咱馬城的新證據(jù)?接下來我們便先后冒泡,都說,聚聚?沒錯,聚聚,早該聚聚了。
4
馬一芝想嫁給我,這不算秘密。馬一芝單身,她和她老公離婚好幾年了,離婚的原因是為了買房。甭看馬城經濟半死不活,限購卻貫徹得十分徹底,不離婚的話,買二套房得付全款。也怪,離了后,二人就都沒想再往一塊兒湊合。坐定商量,便覺著不如就這樣了吧,很是心平氣和。反正孩子平日里就由奶奶照看著,二人還像以往一樣,逢年過節(jié)湊一塊兒裝模作樣地玩一把親情,他們還達成一致,等孩子考上大學后再把事情挑明也不遲。
我認識馬一芝的經過并不復雜,有一回我誤打誤撞進“海馬”吃飯,一個人卻要了好幾個硬菜,原本是想吃不了打包帶走的。馬一芝照她自己的說法是個“敞亮人”,見到如我這般貌似大方的生客就會主動上前加微信,既為攬客,也源于她骨子里的“自來熟”。于是我們就算認識了。起先只是在微信上有一搭無一搭說點有用沒用的。她愛自拍,朋友圈常發(fā)自己美顏過的“大頭照”,我給她點過幾回贊。某日子夜時分,我微信提示音連著響,點開后發(fā)現(xiàn)是她主動送了我四個“抱抱”,臨了兒還對我道“晚安”。我那天有點寂寞,便小心翼翼地給她回了兩只玫瑰外加兩個抱抱,沒成想馬一芝那廂立馬就回了我一個夸張版的紅唇外加“么么噠”三個漢字,滿屏鋪天蓋地下小星星,我的心頓時一凜,身體某個部位略略開始躁動。我知道,我跟這女人接下來估摸得干點兒啥了。又擁抱又紅唇又“么么噠”又鋪天蓋地下小星星,我也不能再裝了。
說實話,別看我們幾個人號稱“吃遍馬城小分隊”,但個個都是鐵公雞,習慣別人給我們買單,每天出門不撿錢就約等于挨了欺負。所以,這回由我請張大川喝酒,肯定是無利不起早。而且,咋說呢,我的狐朋狗友里我也只敢?guī)埓蟠ǖ健昂qR”喝酒。說來我都不好意思,我不是對我那幫狐朋狗友沒根,我是對馬一芝沒根。因為我知道馬一芝不單愛加陌生人的微信,她還特別愛跟人“上手”。
“上手”啥意思馬城人都懂,專指女人對男人動手動腳。女人間動手動腳那不叫“上手”,那叫性倒錯;男人對女人動手動腳也不算,那算調戲抑或耍流氓?!吧鲜帧钡膽T常動作一般是女人對男人橫扒拉豎劃拉,或是假裝嗔怪地推男人一把拍男人一巴掌,還有就是搶男人的手機看,而男人一般都要回搶,于是乎二人的手往往就自然而然地絞到一起,身子也變得零距離。這種女人往往愛說自己敞亮,說自己和男人不見外,遇事不拘小節(jié),實則是為自己的沒羞沒臊打掩護。
剛認得馬一芝時,我因為沒有防備,就帶馬一芝去和幾個朋友吃飯。沒成想一次管夠——一桌人就顯她能嘚瑟,勸酒時嘴里一堆花活,都是什么“激動的心,顫抖的手,哥哥你干了這杯酒”之類。那回坐在馬一芝另一邊的是個詩人,姓白,快七十了。我問老白,你如今天天還健步走嗎?老白說每天兜底一萬步。馬一芝聽罷上去就搶人家手機,說,你每天走那么多步,支付寶里能量不少吧,咱倆快加上,我回頭好偷你能量。老白顯然沒料到會有人搶他手機,而且還是個漂亮的中年婦女,臉憋得通紅,磕磕巴巴地說,沒,沒有;我,我沒能量。他一只手去奪手機,另一只手則不停去扒拉自己的上衣口袋,那架勢像是要從口袋里摸出瓶“速效救心丸”來續(xù)命。其實要說馬一芝是愛上了老白大約是冤枉了她,因為你就算弄個老藍老黑老綠老混蛋坐她身邊,她照樣會如此。當時我就想,這女人要是娶回家,往后余生怕是得過得驚心動魄。
不過馬一芝顯然對我挺中意,她甚至要與我合股將“海馬”旁邊的一家奶茶店并進來,把餐廳做大。預算是一百萬,她出七十萬,我出三十萬,股權證上寫的卻是各五十萬,我知道她這么做是想從此把我和她綁在一起。
后來我和馬一芝上床,完事后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以后手腳放規(guī)矩點,別見個男的就犯花癡。
馬一芝說,咋了,瞧不上我了是吧?我是開飯館的,你那意思讓我跟客人都裝不認識?
我說馬一芝你這種行為往小了說是沒羞沒臊,往大了講你就是個女流氓,送去勞改都不算冤假錯案。當然,也可能是你腦子有病,有病咱就看病吃藥,安定醫(yī)院我認識人,你這病不治不行,要不有多少老頭都不夠你性騷擾的。
馬一芝沒等我說完就猛地撲將過來,把我人整個撲在了她的身子底下,她的嘴惡狠狠地湊到我耳朵邊上說,我就是臭流氓,你剛知道?。≈懒司秃?,趕緊著,再好好伺候老娘一把,讓我特舒服的那種。
5
那陣子水大,新聞說馬城上游的幾個水庫都迫近了庫存上限,有潰壩的風險。我們覺得這種新聞報不報與我們沒半毛錢關系,因為每年入夏馬城周邊幾個區(qū)縣和鄉(xiāng)鎮(zhèn)都會鬧一陣子的水患,但好像從來沒出過什么大事兒,最多就是沖垮了幾間農民壘的豬圈狗窩,淹過幾畝農田。結果那天當我們從山里回來途徑一條小河的時候,尚有剛就一個趔趄掉到了河里。當時魏云梅還“咯咯咯”地笑,她笑得倒是并非全無道理,因為看上去河并不寬,河水也只是剛到尚有剛的腰部,緩緩站直身子的尚有剛甚至還沖我們尷尬地笑了笑??删驮谶@工夫眼兒,上游的水就猛地下來了,下來得迅雷不及掩耳,如同脫韁野馬,身后還引領著千軍萬馬。我還想說魏云梅你別老笑話別人好不好,可話沒等說出口,尚有剛人就不見了。侯默生說了一句“不好”,我和張大川本能地往下游跑,邊跑邊喊尚有剛的名字,我是想下河去救的,可水下來得實在是太猛了,漫出了河道,轉瞬間都漫到了我們幾個人的大腿那里,于是我們只得連喊帶叫地相扶著爬到了山坡上面。
我們是中午喝完酒之后去的山里。
王囡囡和我們告辭的時候還說以后到馬城一定會去看望我們,我們都“好啊好啊”地應著,實則誰也沒當真。原本尚有剛執(zhí)意要帶我們去看他的“姜子牙與馬城”的主題收藏。尚有剛說他在董鎮(zhèn)的鎮(zhèn)中心看上了一處空置的平房,足有三四百平方米,想在里面搞個主題展覽,但主家要價20萬一年,且只能整年包租。尚有剛說他還在籌錢,但他的那些藏品都放在那里了,我們可以先去一睹為快。
我們幾個都說,等展覽正式開展的時候指定會第一時間幫他發(fā)消息,到時候再多帶幾個記者過來給他捧場,但這次就算了吧,剛喝了那么多酒,還是進山里走走醒醒酒吧。于是乎我們一干人就進了山,沒往大山深處走,也沒去爬山,就是在背陰的山坡處說笑著轉了轉,然后就往回返,可誰也沒料到的是,上游一座水庫的堤壩潰堤了。
后來侯默生說,你知道,我這人從來不說假話,去之前我就覺著有哪兒不對勁兒,卻又說不好是哪兒不對勁兒,后來快到董鎮(zhèn)的時候又感覺要出事,可就是想不出能出什么事。
魏云梅也說,簡直,簡直就是活見鬼了,我原先見過尚有剛喝過一斤半都沒事兒的,還到歌廳去吼《青藏高原》。這回最多八兩吧,我看也就八兩,其實我看連八兩都不到,怎么就,就……
李瓊妮說,我去董鎮(zhèn)前連著好幾天都沒睡好,原本想不來的,又怕掃了你們的興。
魏云梅苦著一張臉說道,你們這些人都是馬后炮,當時我說聚聚的時候,你們可沒一個打錛兒的。
我說,行了行了,都別說這些沒用的了,你們想過沒有,尚有剛人都沒了,他老婆王囡囡要是和咱們沒完怎么辦?
侯默生說,還能怎么辦,人都給沖到幾十里地以外了,他是自己不小心掉到河里的,我們幾個都在場,都能證明。
李瓊妮說,我們是能證明,可是,可是人家畢竟是人沒了啊,我們多少是有責任的。
張大川說,要不,要不我們給王囡囡母女一點兒錢吧,說是安慰也好,說是補償也行。
魏云梅說,對,我也是這么想的,錢是一定要給的。
我說,錢咱們肯定得補償人家。你們也不是不知道,現(xiàn)在上面對吃喝這種事兒抓得有多狠,我們雖說不是官員,可也都算是公職人員,還都是有記者證的人,這事情說有多大就有多大,關鍵是得安撫住了王囡囡,她可不能鬧,更不能把這事兒捅到網(wǎng)上。
侯默生說,只要王囡囡不鬧就行,她看上去挺老實的。
我說,所以啊,咱就更不能欺負老實人。要我說吧,咱們甭管她鬧不鬧、告不告,都先爭取一個好的態(tài)度,補償人家錢是一定的。
魏云梅說,這話對。
李瓊妮也點頭說是。
張大川說,那,那我們補償她多少錢好呢?
侯默生看著我說,我看飯桌上你跟王囡囡沒少說話,要不,要不你去問問她?
我說,行,但那是后話,咱們得先一起去看看人家王囡囡母女,再怎么說這事兒都和我們有關系。
尚有剛的追悼會我們五個人都到了。那天王囡囡母女哭得很厲害,我們五個人的臉看上去比在場的尚有剛的親屬們還要難看,個個如芒刺在背。尤其是我,一直不敢正眼瞧王囡囡母女,手足無措,坐立不安,雖然我清楚,在這件事上,我并不比他們四個人的責任更大。出乎意料的是,尚有剛的家人并沒有找我們的麻煩,尤其是王囡囡,她甚至還跟我們幾個人客氣了一下,并把我們介紹給了董鎮(zhèn)文化站的站長,尚有剛是他手下唯一的兵。
我和李瓊妮留下來陪王囡囡,其他幾個人先行回了馬城市區(qū)。
說是多陪陪王囡囡,可李瓊妮顯然不清楚該說什么好,嘴里一直碎碎念叨著“王姐想開點,王姐節(jié)哀順變,王姐保重身體”之類的話。
日常算是半個話癆的我,這時候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但我知道,我肯定得說點什么。
我說,王姐,不是,小囡,我們,我們打算補,補償一點錢給你,你看……
王囡囡把臉轉向我,盯住我看了一會兒,這讓我想起那天飯桌上她聚精會神盯著我看的樣子。她說,行,要不,要不就三十萬吧。
6
我說,她要三十萬。
幾個人都不說話。
過了一會兒,魏云梅說,大家AA吧。
侯默生說,什么AA?我感覺侯默生有點兒裝傻充愣。
魏云梅說,咱們一起湊湊吧,要不怎么說這事兒也過不去。
我說,三十萬其實不多,這可不算是漫天要價。
張大川道,的確不算多,這女人別說是去單位告咱們了,就是她把這事兒捅到網(wǎng)上去,咱們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我說,大川說得對,這事兒只要捅出去肯定不是小事兒,咱幾個好歹都算是宣傳口的人,又是工作日去人家那里喝的酒,沒事兒最好,一出事兒就麻煩。
李瓊妮也說,是呀,而且人家孤兒寡母的,咱們不給點補償不合適,三十萬,我看還行吧。
魏云梅說,這事兒因我而起,這樣吧,我拿八萬,你們幾個自己看著辦吧。
八萬,實際上比我預想的要少兩萬。我原先心里想的是,魏云梅拿十萬,然后我們四個人一人五萬。我之所以這樣想,不單是因為這件事倘若細摳起來的話魏云梅的責任更大一些,畢竟是她攢的局,也是她跟尚有剛關系走得最近。再一個原因是,魏云梅在電視臺新聞部多年,收各種紅包和禮品收到手軟,有肉聯(lián)廠定期給她送肉,都是豬前腿的;有養(yǎng)雞場隔三差五給她送雞蛋,都是溜達雞下的,這么多年下來搞得魏云梅對市場上各種副食品的價格一概不知,只進不出,在我們眼里,她只剩攢錢了。
幾個人都不說話,這事兒似乎就算默認了下來。我私下里又對侯默生跟李瓊妮說,你們倆就一人出五萬吧,剩下那十二萬我和大川解決。我以為侯默生和李瓊妮會領我人情,李瓊妮還好,至少“嗯”了一聲,侯默生干脆都沒拿正眼瞧我。要說侯默生也是晚報的編委,管著幾塊版面,馬城好新聞獎拿了七八個,為這幾萬塊錢不至于。侯默生像是和誰賭氣似的,老半天才唬著一張臉對我說,行啊,這錢我拿,今年也該著走背字兒,錢沒賺幾個光剩往外掏錢了。
我其實也留了個心眼兒,我是想讓張大川多掏那兩萬。比起侯默生來,張大川不僅經濟上寬裕,人也爽快些。
張大川原先是《馬城計劃生育報》的副主編,眼瞅著報紙辦不下去了,就花錢運作到了《馬城日報》。按說張大川除了吃魚頭在行之外也沒啥大出息,可架不住他媳婦有出息,他媳婦在市人社局分管職稱評定,據(jù)傳給人辦事從來都是一把一結,別說多拿兩萬了,就是這三十萬都讓他出,對他來說也是毛毛雨。
張大川吃魚頭的動靜有點兒大,他不使筷子,從來都是直接用手,而且是連吃帶嗦,沒有肉的魚骨頭都能被他含在嘴里左吸右嘬到只剩下白森森的骨架,才戀戀不舍地吐出來。之前我看他這副德性就會不自覺地反胃,這才叫真正的“吃相難看”呢。而這次看著一絲不茍與半顆魚頭戀戰(zhàn)的張大川,我腦子里浮現(xiàn)的卻是王囡囡那張白皙、秀氣卻又略微顯得清瘦的臉,還有就是李瓊妮剛剛給我打來的那通電話。
真他媽的邪性啊,好沒影兒的怎么就出了事兒呢?張大川將一截已經被他嚼得稀爛的魚骨頭吐在桌面上,一邊用餐巾紙抹嘴一邊嘟囔著說道。
我說,是啊,大川,今天我請老兄喝酒,其實就是想說說錢的事兒,你老兄能不能多拿兩萬,剛才我出去接電話,是李瓊妮打來的,王囡囡找她催錢的事兒了。
張大川說,唉,既然說到錢了,我就不怕兄弟笑話,我們家是你嫂子說了算,錢都是你嫂子管著呢,我花一分錢都得跟你嫂子申請。我這回拿五萬,可全都是我個人的私房錢,是瞞著你嫂子攢下的,再讓我多拿一個子兒都沒了。再說了,后來我想了想,那事兒就是個意外,我們不能負全責,我看那個王囡囡不是那種撒潑打滾蠻不講理的女人,當然了,咱該給人家補償還是得給人家補償。還有吧就是,咱可說好了,今天的賬由我來結,你可千萬別跟我搶。張大川看來早有準備,他明白我請他吃飯是為了啥。
沒等我接茬,張大川又趕忙追加道,而且吧,我還想和你商量一下,我那五萬塊錢先前都買了理財,還得倆月才到期,老弟你先幫我把錢墊上,我知道你往外租房子也不差錢,放心,等我理財?shù)狡诹肆ⅠR就還你。
我感覺自己的臉色這會兒一定是很難看,我說,大川,你這有點不夠意思了吧,這事兒不是咱們一起商量好的嗎。
張大川倒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說,老弟你先別急,別急,我還有事要和你說呢!老侯說了,你這么積極跑前跑后地操持錢,是不是對那個王囡囡有點、有點那方面的意思啊!
我說,我這就找侯默生打架去,保管叫他滿地找牙。張大川卻是一把拽住了我,說道,就是開個玩笑嘛,侯默生是不太想拿這錢,不過只要咱們都拿了,他最后也得拿,你就隨他說點兒怪話去。說完,張大川突然響亮地沖包間外面高喊——買單!
令我沒想到的是,事情竟然還遠沒有完。
魏云梅給我打電話,說要請我吃飯。
我說,云梅,你是有啥事兒吧,有什么事情不能微信上說啊。
魏云梅說,我是怕微信上說不清楚。你知道我家那不爭氣的兒子在舊金山上學,現(xiàn)在美國疫情鬧得厲害,他想回國來避避,可一直買不到機票,剛托人在那邊給他搞到一張票,張嘴就要15萬,還是經停的。我手頭暫時沒那么多現(xiàn)錢,只能先把那八萬湊上了,你放心,這錢絕對跑不了,等稍微過過我就轉給你。
我說,云梅咱把話說清楚,不是你給我,是你給人家王囡囡。唉,算了,孩子回國的事兒也重要。
李瓊妮和我語音,又是先教訓了我一通,我知道你現(xiàn)在有女人,是一個開飯館的沒錯吧,我估計你們就是玩玩。你和這個王囡囡也是玩玩吧,她老公沒了,你們倒是玩起來方便,瞧你為她這通忙活……
我說,算了算了,您別數(shù)落我了,這三十萬我一個人先給墊上,你們,你們幾個瞧著辦吧。沒等李瓊妮答話,我就把微信語音鍵給摁了,然后關機。
7
說實話我沒想到王囡囡會到馬城來找我。
她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剛在“海馬”吃過晚飯,正跟馬一芝說些不咸不淡的。馬一芝暗示她想和我那個了,我裝傻不接茬,她于是有點氣急敗壞。正這工夫,王囡囡的電話就打進來了,她說她在馬城市中心的人民廣場。我說你別動,我這就開車過去找你。
那天的日落像是我一生中見到的最美的日落。太陽依次劃過高低錯落的屋頂,把天邊燃燒得像是珠寶上鑲嵌的金屬片一樣。
王囡囡站在廣場的一處噴水池旁望著我,她穿了一身薄呢料的紫色套裙,一只漢白玉的維納斯雕塑立在她斜上方,這令她看上去有點凜然不可侵犯的感覺,我一下子有點不知所措。
我說,你也不提前打電話,還沒吃飯吧,走,我請你。
王囡囡沖我笑笑說,吃過了。
她是來馬城給女兒辦入學手續(xù)的。因為女兒中考的成績優(yōu)異,馬城市區(qū)幾所高中都爭著要她,還免費提供宿舍,可以住校。王囡囡說,人不能總遇到倒霉事兒吧。
王囡囡說,其實有剛是個好人,就是,就是有點那個,太天真,一根筋,專干費力不討好的事兒,這么多年被他花掉的錢也夠在馬城買一個小套的二手房了。
王囡囡的身體不豐滿,可瞧著非常勻稱。我突然有一種想要摟住她的沖動,這沖動里有憐惜,也有欣賞,卻是少有侯默生和李瓊妮說的那種意思。
王囡囡說,我其實不好意思來找你,是鼓了勇氣來的。李姐不接我電話了,而且微信,微信她也把我拉黑了。
我知道王囡囡嘴里的李姐說的是李瓊妮。
我說,你以后打我電話就行。
她點了點頭,說,你知道我為啥要三十萬嗎?
我搖頭。
王囡囡低下頭,又揚起,像是下了決心似的說,我是想給尚有剛出一本書,把他這么多年寫的文章,還有他的那些,那些個所謂的研究成果吧,結集出版一本書,印刷得精美一點。我聽說現(xiàn)在出書可貴了,十萬塊錢也不知道夠不夠。另外的二十萬,我是打算把那處有剛在我們董鎮(zhèn)看上的房子給租下來,把他一直想做的展覽做了,至少展覽一年。
王囡囡接著說,其實我也知道,他的那些寶貝在外人眼里就是一堆不值錢的破爛兒,可當初別人都是當古董賣給他的,什么唐代董鎮(zhèn)先民祭祀姜子牙用過的陶盆,什么明代馬城附近發(fā)現(xiàn)的有姜子牙圖案的瓦當,連我都能看出那些是仿造的,可他都收著,說白了他就是個天真漢。他說他姓尚,姓尚的就是姜子牙的后代,所以他把這當成自己的事業(yè)做,我知道外人都在笑話他,拿他當傻子看,可我還是想圓了他這個夢。所以,我才管你們要三十萬,不是我要,是想讓大伙兒一起幫尚有剛圓這個夢。
我說,原來是這樣??!我明白了,你放心,錢這兩天我就給你轉過去。而且,如果你信得過的話,我來幫你做尚有剛展覽的布展和宣傳,我也可以給他的展覽做策展。
王囡囡說,你說話當真?你不是哄我高興?
我說,不是,是我佩服尚有剛的執(zhí)著,我也想給尚有剛一個交代。這年頭一個人做點自己喜歡的事兒實在太不易了,管他娘別人怎么說呢,管它值不值呢,只要自己喜歡,那就去做。告訴你,我也是個天真漢。說完,我便很大聲地笑了起來,笑得很真誠。
王囡囡說,我看你也像。
我說,你眼力不錯,我不是像,我就是。
8
我在我們幾個人的“吃貨群”里發(fā)了條“群消息”,我說,告知老幾位一聲,三十萬我給墊上了,知道你們都比我困難,晚倆月給錢就晚倆月給錢,可想把這錢瞎了沒門兒。到時候別怪我?guī)踵镟锶ツ銈儙讉€單位里鬧,她不好意思鬧我好意思鬧,反正我現(xiàn)在是無業(yè)游民。說罷,我把我的銀行卡號、開戶行、身份證號列在了下面。
我給馬一芝打電話。
馬一芝說,對了,奶茶店我都談好了,打算馬上就盤過來。你入股的三十萬可別忘了,你不說早就預備好了嗎,你要是不放心,回頭咱找人做個公證也成,不過我覺得咱倆之間用不著。
我說,一芝,有個事兒我正想和你說呢,我那三十萬晚倆月給你行嗎?我這遇到點事兒,都借給別人了,借給了四個人,我得一點點把錢要回來。
馬一芝說,你,你在忽悠我?
我說,馬一芝,我什么時候忽悠過你,今天我和你撂個底,我罵你是花癡,我管你跟男人“上手”,是因為我想和你有將來。你要是就想跟我玩玩,這事兒咱就算了,我也不入股了;你要是看準我這個人了,那你就麻溜地把錢給我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