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2年第3期|鄞珊:尋找麥子
一
文學少年的我與《等待戈多》偶遇過,擠著中年的車流,我已經(jīng)路過無數(shù)個戈多,而忘了下蛋的母雞——劇作者塞繆爾·貝克特。
意識流、魔幻現(xiàn)實主義不僅洗刷我的文學的人之初,也在每個時間段對我人生歷程進行撞擊——就像拍岸的波濤,把巖石沖刷得只剩嶙峋的脊背,它突兀著這個題目,它是抹不掉的痕跡,越?jīng)_刷越是骨干明朗。我是在這么固執(zhí)的時間篩播中,刷出“尋找麥子”這個念頭,現(xiàn)在它成了我的執(zhí)念和文章的題目。
在廣州,十多年的時間長度掐入一個人的生命中,占據(jù)的篇幅是粗線條的圈畫。人生的每個十年,許多方面的內(nèi)容是一種重復,當對一個城市的熟悉覆蓋了陌生,不再產(chǎn)生新鮮感,一方面也使人有著“老地宮”的橫氣——那是一個老市民的底氣和老氣,廣州塔、東站、海珠廣場、紅磚廠、二沙島……我能如數(shù)家珍。
我的生活線,并不需要嵌入麥子的名字——準確說是這個人,可是我多次讓她進入我的腦海中,并且占用了我大部分閑余時間在網(wǎng)上打撈。
在網(wǎng)絡世界不放過任何生活縫隙的當下,互聯(lián)網(wǎng)上尋找一個人好像并不難,有時還能挖掘出他(她)的左鄰右舍甚至前世今生來,這樣的尋找套用當今網(wǎng)上的名詞即是“人肉”。我只需把“麥子”兩字鍵入百度一下,回車鍵一敲,隨即跳出N個麥子出來:金融界成功人士麥子,中介麥子對XX樓房的推介,某公司法定代表人麥子,醫(yī)師麥子,演藝圈麥子,網(wǎng)紅麥子……
我不能再列舉下去,那百度跑出來的人物可以無數(shù)個,不斷重復。我的眼睛應接不暇,而蜂擁而堵在屏幕的麥子們沒有一個符合麥子的蛛絲馬跡。
麥子嘛,按潮汕人的說法,我自然是熟過豆瓣醬的。
一說起她,我就掉進話癆的深井,我們曾經(jīng)很熟稔,一塊共事,這還不能代表我們的熟,可以介入她感情生活的,還不是可以用一個“熟”字來形容。我給她介紹過N個對象,搜羅盡適齡的親戚好友介紹給她,相親地點就在我家,為此我還為她費了好多茶點和接待。在冊的記錄就不下十次,當然都沒有成功,若姻緣促成了,她有可能成為我的番薯藤親,比如親友的弟媳或是同學的妻子,那樣她也不會到廣州來了。
尋找麥子。
尋找麥子。
這念頭一瞅我有空就像小區(qū)綠化帶的老鼠徑自竄入我的領空,它一一竄過樓道,又消失在我的日常中,麥子,與我現(xiàn)在的生活毫不相干,我卻一直連接著尋找她的欲望。
每一次尋找,豎起全身毛發(fā),調(diào)動思維直戳電腦——我進入一個偵探的角色,想想她現(xiàn)在正躲在這個現(xiàn)代化大都市里,我在無所不能的網(wǎng)絡中確定她的地理位置,我們認識那么長的時間,她的長相卻連一張二維的圖片都沒留下,在這么發(fā)達的時代和都市里,感覺像是一開始就蓄謀的。
麥子,一個只有名字的人,即使她在我腦海里是那么清晰:五官和笑容,那笑起來帶動嘴角往上翹的神態(tài),鮮活地復原起來,可我沒有她留下的任何憑證,那只有用一個最簡單的尋找方式:百度一下。
百度是無所不能的,小區(qū)里日雜店老板的小兒子骨折,哭啼啼鬧著吃冰淇淋,老板娘邊遞給顧客物品邊命令讀小學五年級的大女兒找百度。“骨折14天能否吃冰淇淋?”大女兒忙著敲鍵盤,老板娘轉(zhuǎn)身盯著屏幕跳躍出來的答案,手上的兩包方便面停在胸前,她距離刷碼機這半步,需要網(wǎng)上的千山萬水去跨越。她的眼睛在篩選著,尋找著……依然沒有滿意的答案,老板娘繼續(xù)換問題:“還是問6歲男孩子骨折能不能吃冰淇淋?”
老板娘忙著跟度娘商量問題,看著前面顧客眼睛還盯著老板娘手里的方便面,估計是他中午的午餐,我買的東西還需排著隊。度娘知道嗎?我不得而知,最終我也買完單回家了。拋棄那些無聊的問題和“知道”。太多的事情我不想知道,百度的那些知道與我毫無關(guān)系。它們不能堵塞在我腦子里,那樣腦子里的空間無法存放我該有的存儲。
而麥子的問題也不是我需要的存儲,但因為一直沒有答案,變成了我不斷尋找的問題,于是麥子的名字變成了我腦海里暫時無法刪除的存儲。
一提“麥子”這個名字,我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隨即調(diào)至偵探狀態(tài),靈魂里的福爾摩斯開始行動,分析源頭:她調(diào)來廣州前從事教育,她到了廣州應該是調(diào)入了教育部門。于是,我點開百度搜索引擎,我可不會搜索像小區(qū)士多店老板娘那樣啰唆的長句,我只需鍵入關(guān)鍵詞“教師,麥子”。
于是,百度跳出了“麥子,武漢新世界學?!薄胞溩?,福建化學系”“麥子,天臺山XX學院”……
這些范圍外的信息提醒了我,我認識的麥子是教音樂的,我應該輸入“音樂教師麥子”這方向性的關(guān)鍵詞。全網(wǎng)刷新,N篇麥子的鏈接令人目不暇接。我一一分析著,這些麥子都在廣東省外,都不是我的目標。那么,我應該輸入的是“廣州音樂教師麥子”。
然后篩選,唯一一個“麥子”跳出來,還是中南大學的,這不是我要找的。而其他跳出來的信息,卻是有關(guān)廣州市音樂教師培訓的各種報道,各個不同年度的,各個區(qū)域的。怎么就沒跳出一個“麥子”的名字來呢?
我想了想,是不是我的思路太過單一,麥子到了廣州,能保證她就教音樂嗎?也有可能教其他科目的??!于是我又調(diào)整了搜索名詞,這次,改成:廣州、教師、麥子??墒牵鰜淼?,卻是“廣州某某區(qū)某某教師的示范課”,諸如“白云區(qū)”“天河區(qū)”“優(yōu)秀教師培訓班”一大堆非問題指向的文字涌堆上來。百度出來的信息讓我思維凌亂起來,我必須在海量的信息里篩選它們的推薦,這樣我變成了一臺過濾機。
進入百度就像進入一個深井。它會把你吸進去,靈魂一頭扎進去后就出不來,你會被它牽著走?!澳阈枰愕暮⒆舆M行音樂培訓”“選擇XX培訓機構(gòu),該機構(gòu)有優(yōu)秀教師……”信息又將我淹沒。
每一次,都必須從深井回到塵世,難道麥子掉進無底深淵了?
當靈魂回到人間時,我深呼吸了一口氣,才知道視力和心臟都損耗嚴重。依靠網(wǎng)絡,看來也有許多“不能”的時候,士多店老板娘不也是對孩子的問題束手無策么?我必須轉(zhuǎn)變思維,轉(zhuǎn)回原始方式。麥子不是有手機嗎?雖然我知道她的號碼肯定失效,我還是鬼使神差給打一下。
這個號碼,是她在鮀城時的,我也只有她這個電話號碼。她調(diào)到廣州自然會換了電話號碼,雖然失望是預料中的事,卻不是我想象中的“您撥打的電話號碼是空號”,或是陌生的機主接聽,而是電話已經(jīng)換了位數(shù),我根本不用打,10個數(shù)碼的手機電話已經(jīng)成了隔斷的前世,我不由得感嘆世事的變遷,有多少人記憶中存在這樣的手機號碼?
時代的列車轟然而過,我卻還是死死拽住那單車不放。
二
是的,我那時還踩著單車,甚至載過她一塊到我家吃飯。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她一畢業(yè)就分配到我們單位,教音樂。她畢業(yè)于音樂學院,可以想象,一個剛從音樂學院畢業(yè)的女孩子,該是如電影里的女主角青春靚麗活潑可人,毫無懸念,她還是那種顏值很高的女孩子,大眼睛,圓圓的臉,溫柔可愛。
很多形容女孩子的褒義詞都可以安在麥子身上。她的到來一下子引起同事們的關(guān)注,校園里有了一陣小轟動。
這陣小波浪很快隨著麥子走上崗位而驟然反轉(zhuǎn)。
正當老師和學生們饒有興致一睹風采時,麥子也給大家澆了一頭冷水。音樂課的講臺上,美麗的麥子一開口就“糊”了。不僅是講臺的生疏,更生疏的是音樂知識和技能,雖說是著名的“XX音樂學院”畢業(yè),卻不知道為啥唱不了歌,一天溜下來的四五節(jié)音樂課,隨即讓全校起了騷動,弄得班主任隨即跟著幫忙維持紀律。一周下來,領導已經(jīng)聽聞了七七八八,鐵板上的事實,并非僅是新教師的緊張怯場。
一周的音樂課在麥子那里顯得夠長了,大家不禁為她以后擔心。麥子走過辦公室,老師們紛紛探出頭來,看著她的背影。
麥子一直默默無語,不敢與同事打招呼,打開水也是直接到開水壺邊,低著頭。每節(jié)課幾乎是趕鴨子上架。班主任們紛紛議論:“她的聲音還鴻蒙未開啊!”“學生亂得,一到音樂課,大家就開水般滾了,我都一直站在教室后面保駕護航?!薄斑@以后怎么上課?。俊?/p>
音樂老師上音樂課,語文老師上語文課,這是無法改變的,這音樂課的內(nèi)容在麥子面前突然變得浩瀚起來了,麥子好像沒抓住任何一點可依賴的技能。我在辦公室里聽她努力備課時的“預習”,也感到音樂知識疏離的詫異。
彌漫了全校的議論變成了現(xiàn)實的擔憂。現(xiàn)在最棘手的問題是音樂組負責的合唱隊。合唱隊已經(jīng)安排好的音樂教師,一個蘿卜一個坑,每天的排練需要她撐起半邊天,H老師照顧新來的麥子,特地安排她負責低聲部,麥子這個帶領的老師,聲音卻低進喉嚨里去,她也干著急沒辦法。別說對聲部的負責無所適從,就是樂譜上她也辨認得有點費勁。她對每個音符的指認就像是在一團面中,努力拿捏出面線來,不小心又被面團彈回去,回到一團混沌中。
合唱排演在進行,H和L兩位音樂老師忙得團團轉(zhuǎn),她只有漲紅了臉。學生竊竊私語,偷偷嘲笑?!氨葦?shù)學老師還不會唱歌?!边@邊低聲部的學生們站在一邊,看著麥子對著樂譜還在努力,男生開始哄笑。
H老師只好一個人跑來跑去兼任兩個聲部。L老師的伴奏也隨著學生的哄笑不斷停下來,第一場由麥子老師帶領的合唱訓練隨即流產(chǎn),H老師在第二場馬上調(diào)換角色,讓麥子彈鋼琴伴奏,L老師負責低聲部,這樣避免開口的尷尬。
而這無疑又一次讓她出丑。
麥子坐在鋼琴椅子上,黑白鍵與她的雙手格格不入,她的右手對著鍵盤做賊心虛般地指認,“1—2—3—4—5——”調(diào)子就像復雜的數(shù)學函數(shù),她眨著大眼睛估摸半天,右手還在摸索著黑白鍵,空閑的左手卻不知如何安放。
學生們盯著“鋼琴老師”出丑,許多學生家里有鋼琴,家長逼迫趕著成才,學鋼琴電子琴,考級,能夠參加合唱隊的,多數(shù)已經(jīng)考過鋼琴多少級了。學生的眼睛很精,第一場的哄笑,本來就盯著新來的老師,現(xiàn)在繼續(xù)看新老師出洋相。
經(jīng)驗老到的H老師當機立斷,當即叫出了一個鋼琴比較好的學生頂替,美其名曰:給個機會鍛煉,這個被點到的學生自然興沖沖,畢竟是考過十級的,她的眼睛盯著樂譜,雙手隨即舞動起來,聲部開始恢復了。
麥子站在一邊,不久就找到自己的位置,配合H老師指揮起來。
合唱排練結(jié)束,有嘰里咕嚕的聲音悄悄議論著,H老師狠狠地盯著他們,學生們吐著舌頭隨即閉嘴了。
可是,管不住學生家長……
很多家長不斷往我們辦公室張望,其實就是瞅瞅麥子的模樣——傳說中的音樂老師。
音樂室在我們的辦公室外面,也即是我必須每天被音樂覆蓋,我已經(jīng)習慣了在歡聲笑語或是鑼鼓喧天之中進行自己的思維行程。
合唱隊排練完畢,在L老師那里登記完他們的日程表,學生們被打發(fā)出教室,我們的辦公室一下清靜下來。H老師和L老師坐下歇息,麥子也趕緊回到前面的教室里,把剛才學生們挪在一邊的課桌椅給擺好,明天還要上課。
在辦公室的麥子盡量挑兩位音樂老師不在的時候才坐下備課,她靦腆,幾乎不敢跟同行交流。而學生紛紛跟班主任反映,上音樂課,麥子老師總是讓學生寫作業(yè)。
日子漫長,每一節(jié)40分鐘的課更漫長。
L老師已經(jīng)打聽到麥子是怎么進入學校的,“我們一直人手不夠,當學校再一次向教育局要一個音樂老師,剛好一位領導就推薦了她的遠親——音樂學院應屆畢業(yè)的麥子,校長一見她的模樣,還是挺滿意的,隨即就來了。”
H老師眼睛一直看著桌上的茶杯,無可奈何地說:“我一聽是音樂學院畢業(yè)的,也高興得很,以為能扛大梁,本來還靠著她呢!她是學校文憑最高的了。”
H老師呷了一口茶,嘆了口氣:“不過好歹她也能幫點忙,管管學生,人也挺實在的?!彼指鶯老師商量了分工:“她彈琴伴奏也不行,那么還是你繼續(xù)伴奏,她在旁邊幫忙就是了?!?/p>
L老師也只有點點頭。
辦公室人都走光了,麥子又回來了。一見我還在坐著,問:“您怎么還不回家呢?”我說等孩子。我也問她為什么還待在學校里呢?原來她還沒找到住處,就住在一間空教室里,領導一開始就答應她可以住在學校,因為方便排練節(jié)目。
我們聊起來,發(fā)現(xiàn)我們還是老鄉(xiāng)呢!看著她開始沙啞的聲音,我告誡她,要注意發(fā)聲方法,注意發(fā)聲用腹腔,長期這樣聲帶才不會損壞。她驚喜地叫道:“原來你會聲樂???”
我愣住了,我說的都是常識,我認為理所當然。就學時聲樂便是我的第二專業(yè),不說都差點忘記了。麥子喜出望外,她驚喜的是我竟然求學過其時知名的音樂教育家林老師,他的名字麥子聽聞過。
她急不可待地抓住我問:“您教教我發(fā)聲好不好?”
她補充著:“我就在這里練聲,您輔導我?!?/p>
看著空空的辦公室,我倒有點不好意思:就我二十多年前學的那點聲樂知識,散落到現(xiàn)在都庫存無幾,自己僅僅是為了不受喉疼的困擾,誰知道現(xiàn)在竟然派上用場。
我想了想,跟她說:“我就還記得基本的常規(guī)發(fā)音訓練而已?!彼惹械卣f:“就是要這發(fā)音的常規(guī)訓練,我就是要這個,真的很重要。”
我啞然失笑,我囊中這點基礎知識剛好給了她最起碼的鋪墊。
“啊——哦——衣——屋——吁”。
每天放學之后,麥子與我就在辦公室開始了聲樂訓練,其實對于多年不見的知識,還是那么熟悉的原因在于,每天學生們的訓練,無疑中我也默默接受著訓練,這些訓練一直連接我的記憶,這些音樂基礎知識,我不知不覺之中浸淫得熟稔精通。
我發(fā)現(xiàn)我就像音樂室里的H老師指導著學生,麥子非常認真地學習著發(fā)聲,我這不同學科的人,反而讓她沒有心理壓力,她學得很投入,掌握得非???。當然,她是音樂學院的,只是我也閃過俗眾的念頭:這些知識在音樂學院連入門級都談不上呀,她怎么像第一次聽到那樣新鮮?
我為自己八卦的念頭感到對不起麥子,難道我都懷疑她的音樂學院?
麥子那么文靜的女孩子,業(yè)余也沒有地方可去。每天在學校清空之后,她就在空寂的音樂室里練鋼琴練發(fā)聲,我聽著拉鋸般的琴聲,有時把門關(guān)了,把聲音阻隔在辦公室外。麥子盈余的時間把空蕩蕩的校園填補了。
麥子和H老師、L老師三個人配合得好,麥子知道自己的短板,她的勤快能干彌補了工作中的不足,她努力與她們兩位一塊維持好合唱隊,H老師和L老師的工作有麥子分擔,她們也慢慢覺得輕松了很多。
不久,麥子也能使用左手伴奏了,學生帶著夸獎的私語聽起來有點別扭:“老師會用兩只手彈鋼琴了……”H老師朝多嘴的學生白了一眼,學生知趣地及時控制住了嘴巴。
不知是麥子適應了環(huán)境還是環(huán)境適應了麥子。她來這個學校已經(jīng)兩年了,大家配合越來越默契,課余大家經(jīng)常聚餐,倒也其樂融融,她的單身隨即突兀出來,搬出學校的麥子自己租了房子,現(xiàn)在的麥子更兼具音樂老師成熟的氣質(zhì),本來她就是個顏值很高的女孩子,何況她性格很好,說話柔柔的。
這樣的女孩子怎么能沒男朋友呢!于是大家都覺得責任重大,每個學科的同事都秒變月老,這是 城的人文,大家都有當媒人的業(yè)余愛好。
辦公室十多人,大半給麥子介紹過對象,大家不自覺“約定俗成”:互通有無,若安排見面之后有“后續(xù)”——繼續(xù)交往,其他人就先別摻和。單H老師就為她介紹了幾個對象,麥子都不滿意,H老師私下頗有微詞,當下的紅娘不好做,成功率很低。
而我被激發(fā)起做紅娘,是因為此刻的資源豐富——諸多親戚好友的托付,還有那些未婚的同學,這是每個老同學的職責。
三
“男才女貌”,我首先在名單中給麥子匹配的是我的同學W。
W相貌堂堂,多才多藝,我對W很是熟悉,他的興趣愛好習慣等等,我知道他也是“外貌協(xié)會”的,很注重女方的相貌,他相過無數(shù)次親均因女方不夠漂亮而告終。我把他的情況先跟麥子一鋪陳,麥子已心儀之,旋即答應見面。
這是我首次做媒人,有點初戀的感覺。
約好周末在我家見面。我奮戰(zhàn)三天,好不容易把孩子拖出來當戲服的換季衣物回歸到衣櫥的正常狀態(tài),把客廳的玩具、圖書等分門別類放進柜子里,然后買了各式茶點,插了鮮花。
這場相親聚會,春風拂面,欣欣向榮。
我女兒對突然開放的零食呈現(xiàn)了無比的熱切,她知道是因為叔叔阿姨來了才有的厚待,歡欣鼓舞,隔三岔五插進來搗亂,我雖然手忙腳亂,但他們談得融洽,且麥子多次在我家吃過飯,很是不見外了。
麥子顯然很喜歡我這位同學,看得出她掩飾不了對W滔滔不絕指點江山的神往,從頭到尾麥子一臉欣賞的神色。他們有共同興趣愛好,都是音樂專業(yè),我以為W同學自然也是喜歡她的。隨著他們回歸各自軌道,我悄悄問W同學,對麥子意下如何?
W同學卻一直不語,沒有表態(tài)。
我只有在等待中,再回復麥子。
麥子顯然不想矜持,她不時催問我:男方的態(tài)度如何,想不想繼續(xù)交往下去?我都不忍拂逆她,開始催問W同學:人家女孩子都放下架子,幾次問你的態(tài)度??蒞同學就是不表態(tài),我惱怒起來,我明白他對麥子不上眼,我敲著桌子告訴W:“你可再也找不到這么好的對象了!這么好的條件!”
我甚至從此不再搭理W,麥子那么喜歡他,W竟然毫無感知感覺,讓我也有挫敗感,直到一年后W把結(jié)婚的喜訊傳報給我,我才恢復對他的正常態(tài)度。
而W同學這一次對麥子的不來電,讓我自認對麥子有虧欠。從此媒人一路做了下去。
于是,手頭掰開來,條件好的未婚男,我主動給他們排隊介紹給麥子。
峰是我親戚的小叔子,雖然沒有文藝愛好,可人長得帥氣且務實,在金融行業(yè),條件可比W同學好得甩幾條街去。我喜滋滋地把他的優(yōu)點優(yōu)勢羅列出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很進入媒人的角色。
麥子也開始心動,覺得條件真不錯,時間地點很快敲下來,“老地方”自然是我家。我不喜歡用“相親”這么老土的名詞,我美其名曰聚會。我告訴女兒,又有叔叔阿姨在我們家聚會,孩子自動自覺先把大玩具搬回房間,她已經(jīng)吃到了甜頭,知道這樣的聚會,既熱鬧好玩又有好吃的,巴不得天天可以聚會。
這次男方有嫂子(我那親戚)帶著,氣氛沒有那么自由,幸虧不懂事的女兒不斷摻和,我努力營造的氣氛依然達標。
聚會結(jié)束后,照樣問雙方意見——我對這項業(yè)務已經(jīng)很精通了。
男青年峰自然認可年輕漂亮的麥子,他嫂子也很滿意,又問清楚了麥子家里的情況,我知道了麥子有個弟弟。接著我又得打探麥子對男方的態(tài)度,誰知道麥子遲遲不表態(tài)了,好吧,看來她對這次相親的對象不滿意。
沒辦法,又接著下一個梯隊的人選。我又安排了下一輪“聚會”,麥子一個人在 城,對我又那么信任,讓我也責無旁貸地操心起她的婚姻大事來了。
孩子嘗到茶點的美好,隔段時間就問:“叔叔阿姨還要不要到咱家聚會啦?”
我已經(jīng)給麥子介紹了近十個對象,簡短的方式是約到我辦公室喝杯茶,這樣雙方彼此打個照眼,有時聊幾句,同事們知道人家是在相親,識趣的會自覺離開。以麥子的年輕漂亮和教師的職業(yè),大多數(shù)男青年還是對她挺滿意的,甚至有的還不放心地問:這么漂亮,不會沒有男朋友吧?
而麥子好像一直都不來電,學音樂藝術(shù)的人,還是希望要有感覺啊。
這么有一搭沒一搭,日子過得不緊不慢。
某天放學,H老師告訴我,麥子請假,聽說是生病住院。
我趕緊打電話給麥子,沒人接。H老師說,我們打她電話也都沒接,聽說領導打她電話也沒接。這樣奇怪的斷裂在正規(guī)單位是不大可能的。作為合唱隊的負責人,H老師被領導叫去談話,她繼續(xù)說,聽說麥子是托了某個熟人跟單位領導請的假。
大家商量著怎樣去看望她,卻沒有人知道她去的哪個醫(yī)院?!奥犝f是去到廣州的醫(yī)院,不在 城?!辈恢l接了這么一句話,我心里一緊,麥子是有多嚴重,才去廣州住院?!
麥子的位子空著,而我們依然忙碌著。
某個平淡的上午,又有一個消息劃過我們的日子,有一個男子到單位,辦理她的工作調(diào)動事宜。
是L老師從領導那里匆匆把消息帶下來的。
我們突然懵了,據(jù)說單位領導也懵了,那男人自我介紹說是麥子的丈夫,并拿出了他們的結(jié)婚證和調(diào)函,說麥子已經(jīng)調(diào)動到廣州,現(xiàn)在就是來原單位蓋章辦理手續(xù)。
L老師帶來的這個消息絕對石破天驚,“那時說是住院,單位領導要去看望,可就是聯(lián)系不上她,也沒人知道她究竟在哪兒的醫(yī)院。可是——”L壓低了聲音,大家湊過去。
L神秘兮兮地說:“我聽人家說,麥子住院,其實是生孩子?!?/p>
大家有點暈頭轉(zhuǎn)向了,我盯著L老師,她一臉確鑿的篤信,我們沒有其他的消息來源,調(diào)去廣州是確切的事,可麥子住院和“生孩子”卻成了謎。
三言兩句就終結(jié)了我們幾年來的忙碌。
四
麥子就這樣消失了,連個招呼都沒有,沒有預兆沒有預告。
我們的工作和生活互相滲透。她感冒拉肚子去看病,還咨詢我去哪個醫(yī)院,對于鮀城她一切都是陌生的,我?guī)タ催^民間中醫(yī),就是因為那個中醫(yī)給我看過效果很好,當然還是我?guī)退蟮闹胁菟?,然后帶到單位給她。她一個人在外,什么事情都會找我們幾個商量,因此我們都把她拉進各自的生活里。
我百思不得其解,她生病,結(jié)婚,辦理調(diào)動,都是大事,她竟然在“失蹤”這么一段時間就把幾個大事給辦了。但生孩子呢?這好像不大可能的,雖然回頭一想,連同暑假,她消失也有三四個月時間了,那個男人,蓋了章就走了。我們打不通她的電話。
我認為,過一陣子,以后她到了新單位一定會跟我們聯(lián)系的。
這個“以后”之后,卻再也沒有麥子的消息。
單位幾位消息最靈通的,也都無法得知她的去向,最后的轟動消息便是那個拿著調(diào)令的男子,他的出現(xiàn)卻是如曇花一般,在上課時間,沒有其他人來得及一睹他的尊榮。
“麥子怎么找一個這樣的人呢?”
L老師說。她剛好碰巧去領導辦公室拿通知,成了唯一的見證人——害得她多番向同事描述那男人的長相,當然不茍言笑的學校領導直接與他說了話,還蓋了章。據(jù)說自此那位領導再也不提麥子的名字了。
“那男子,不知道為啥,說話嘴巴有點抖,手也是有點抖。一直這樣子……”L老師學將起來,惟妙惟肖,我們尚且不熟悉帕金森癥,即使知道了也不會拿一個年輕人去對號入座。
“年輕人?他才不年輕呢!整個一中年人。”L老師一臉輕蔑。
我們面面相覷,不知道該不該相信L老師,對這位男子的描述肯定不是虛構(gòu)的。而L老師卻敞開心扉,開始訴說跟麥子的親密度,她認為在辦公室就她跟麥子最親,跟麥子來往多,她為麥子做紅娘牽線不下六次,還是麥子委托她的,應該沒有人比她更多了吧?我不敢透露自己當媒人的次數(shù),此時說出來很違背我與麥子的交情。可辦公室就L老師有麥子的消息,這消息就是:她一個老友人住院,誰知就跟麥子同一個醫(yī)院,她也認識麥子,因此才知道麥子是在那里生孩子。
麥子還特地交代她不要說出去。
我一直的“不相信”開始搖擺不定,H老師卻掰著手指說,難怪這場合唱的演出,最后上臺安排到演出,麥子一直各種理由沒跟合唱隊,并且,“突然長胖了”。H老師以過來人的深度解讀。
“上學期就胖了?!盠老師補充說。
說到胖,我也警覺了。
我知道不能夸女孩子胖,可麥子越發(fā)圓嘟嘟的臉和腰圍,那一次的相親,男的認為她比較胖,我有點著急,她是那么靚麗,可不能因為不小心的胖,毀了整體形象。某次在辦公室,我剛好看到她拿手鼓的背影,發(fā)現(xiàn)這背影的腰圍朝我展現(xiàn)出圓墩的實力,她轉(zhuǎn)身見我看著她,回復我一個羞澀的微笑:是不是覺得我胖了?
我也報之一笑:食堂的鹵味少吃點!她曾多次夸食堂阿姨鹵味做得好,每次都吃了不少鹵五花肉,我以為是這樣。
我至今都這么認為。那是她突然的胖,而不是懷孕,那樣的微胖,在另一次無果的見面后,雖然雙方都散了,但男方暗喻她比較胖,我還嗤之以鼻,我認為麥子瑕不掩瑜。當然,見面結(jié)果是,那個男的其實還指望能繼續(xù)交往,誰知麥子再也沒有看得上眼的了。
或許麥子到了新的單位,適應了,會回來跟我們鄭重其事地告別。到時,我們再跟她好好聊敘,談談她的現(xiàn)在,談談我們不解的時間節(jié)點的事情?;蛟S她會給我意外的驚喜,在某個晚上或冷不防的時候,給我來了個電話。
而我的“或許”只是我的一廂情愿。
麥子從此沉溺于茫茫人海中。單位沒有人知道她的消息, 城沒有一個人知道她下落的。是什么時候,她開始有預謀地逃離、消失?我們毫無所知,毫無所覺。
我翻開厚厚的相冊,我們的各種活動,我們的合影里,竟然沒有她的存在,一個跟我們工作共事了幾年的同事,就完全隱匿消失了?
你們誰有當時合唱隊的照片?我微信問H老師。
“你要干嗎?”H老師對我突然提這個要求表示懷疑。
“你有麥子鏡頭的照片嗎?”
微信那頭猶豫了一會,打出一行字:“我想應該有的??烧娌恢ツ膬赫伊?。太久了?!?/p>
我沉默著,H老師知道我在廣州多次問到了麥子,已經(jīng)常住廣州的人反倒問 城的故舊,我被H老師數(shù)落:“都沒有啦,沒有誰知道她了。”
時隔十多年,老同事相聚,我又問了個大家都啞然的問題,那么,麥子當時的大體去向。同事W說,聽說是去了蘿崗。廣州的蘿崗?我又把百度的輸入換了這個蘿崗的地名,隨即一堆房地產(chǎn)廣告浮現(xiàn)。
我又回到原先的輸入方法,只鍵入“麥子”兩個字。麥子,是最初始化的數(shù)據(jù)。而我,在千萬條信息篩選出一條認為有價值的是,麥子被評為深圳某某外國語學校校長,配有照片,那女人,笑得花枝招展,站在一排人中間,后面是寬敞的學校大門。
一看就不是我要找的那個麥子。
那女人很年輕,三十來歲左右,穿著紅裙子,五官與麥子毫無關(guān)聯(lián)??墒?,我突然想起,若麥子站在我面前,對著近二十年沒見的她,我能認出她嗎?我曾站在 城的某超市門口候車,旁邊一老友剛好過來開摩托車,我看著她,發(fā)覺她竟然認不出我。為了證實我的面貌是否山河改變。當?shù)诙€熟人過來時,我故意不打招呼看著他,發(fā)現(xiàn)我依然是透明的,那個熟人也愣是沒認出我。
我開始有著曠世的悲傷,我知道歲月滄桑讓自己面目全非。而麥子呢,是山河改變了外貌,還是內(nèi)心改變了山川日月呢?
等待戈多,戈多永遠等不來。我尋找著麥子,好像就是成全自己的那份情感,那份人性之初的本真,記得初始,我心里甚至有些怨怒麥子,覺得她也太不講義氣了,一聲不吭走了,連個電話也不來。
可現(xiàn)在,我僅僅想看到一個人,一個在這個世界上曾經(jīng)走過的人,一個叫麥子的人,抑或立于秋,抑或已是冬。
還是雪落無聲?
鄞珊,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二級美術(shù)師,二級作家?!蹲髌贰冯s志編輯。出版作品集《畫·嶺南》《草根紙上的流年》《刀耕墨旅——許欽松傳》《雁飛時》《天籟跫音》《閑茶逸致》等。曾獲廣東省有為文學獎第五屆“九江龍”散文獎,入圍第六屆魯迅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