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2年第2期|丁小寧:去???/em>
丁小寧,1993年12月生于黑龍江省大慶市,碩士畢業(yè)于同濟大學。小說發(fā)表于《收獲》《十月》《小說選刊》等雜志?,F(xiàn)居杭州,《西湖》雜志社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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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小寧
一
火車動了一下,乘務員開始查票。劉圓圓坐在許世祥旁邊,許世祥背對著她,他把票交給乘務員。3車12下,乘務員核對了鋪位,看向劉圓圓,你的票呢?我補個臥鋪,劉圓圓說,到??诎?,這個鋪能補嗎?劉圓圓指了指正前方的下鋪。巧了,剛好這鋪空的,乘務員說。她把身份證遞給劉圓圓,你倆老鄉(xiāng)啊,乘務員看了看許世祥,真是有緣。許世祥轉過身,對劉圓圓說,你好。
許世祥是劉圓圓她爸,這事兒劉圓圓知道,許世祥還不知道。
許世祥的鼻梁很高,嘴唇有些像貓,不笑的時候也好像在笑,眼睛是單眼皮,大概是因為日曬,臉部皮膚黑黑的。他彎下腰脫掉鞋,衣領滑動了一下,露出還算白的脖子。劉圓圓伸手去拿自己的鞋,許世祥背對著她睡下了,她假裝鞋里有瓜子皮,小聲嘀咕了一聲,哎呀誰又亂吐瓜子皮。接著她湊近許世祥的鞋,更加確定了許世祥是她爸。母親不經(jīng)意間會說漏嘴,劉圓圓你的臭腳真是遺傳你爸,這是她為數(shù)不多地提到父親。
許世祥把小腿露在外面,從廁所回來的時候,劉圓圓發(fā)現(xiàn)他腿毛很少,再往下看,他的腳趾瘦而長,拇指輕微外翻。她坐在過道的椅子上,這個角度可以看到許世祥的臉,她看向窗外,偶爾用余光看看許世祥。廣播里說,火車要過輪渡了。
所有車廂的門都會關閉,乘務員再三提醒大家千萬不要擅自下車,有乘客打趣說希望不要坐中間那一節(jié)。劉圓圓問是什么意思,他們說過海的時候車廂間的聯(lián)結要被斷掉,每個車廂獨立過海,排成三列,中間那一列看不到海,要四個多小時,很慘的。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渡海,車廂變得嘈雜,許世祥還在睡,劉圓圓猜測他并不是第一次坐火車來海南。
車內(nèi)的空調(diào)全部關閉了,讓人透不過氣,許世祥的小腿抽動了一下,然后睜開眼睛,抬起頭剛好看到了對面的劉圓圓。醒了啊老鄉(xiāng),劉圓圓說。要過海了吧?許世祥說。旁邊的人說早就開始了,咱在中間,啥也看不到。劉圓圓從箱子里拿出個塑料袋,里面是零食和啤酒,叔,她對許世祥說,喝點兒不?許世祥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滅了,不行了,再喝就沒命了。許世祥脫掉了外套,他的背弓了下來,兩只手放在雙腿上。他的手骨節(jié)很大,血管突出,劉圓圓這才看清,原來他是那樣瘦。
車廂里沒開燈,船緩慢行進,偶有顛簸。許世祥問劉圓圓,怎么不摘掉墨鏡?劉圓圓說,剛割了雙眼皮,怕嚇到大家。上鋪的人湊了過來,想要看清劉圓圓的眼睛。人就是這樣,喜歡看熱鬧。許世祥說,接著他打開了一袋魷魚絲,可以吃吧,他對著劉圓圓晃了晃。他習慣用左手,劉圓圓小時候也是,后來被母親強行掰過來了,劉圓圓不知道左撇子是不是也靠遺傳。想要見許世祥之前,劉圓圓查了很多相關的新聞報道,她用關鍵詞“父女相認”“拋妻棄子”搜索,出來的結果幾乎全都是剛出生就被父母雙雙遺棄,有了新的養(yǎng)父母的。而劉圓圓和他們不同,母親沒有拋棄她,她也并沒有養(yǎng)父。這些年來,母親一個人把她帶大,沒有再嫁。母親拒絕劉圓圓提起父親,即使劉圓圓那時并不知道父親的名字。家里有關父親的一切都不見了,或許是被母親藏了起來,長大后,由于好奇心驅使,劉圓圓翻遍了家里的所有角落,最后一無所獲。她不再奢望見到他,即使這種奢望不是出于愛,也許是出于好奇,也許是一種想要其贖罪的急迫感,那時她只想讓父親覺得她受了委屈。
許世祥從口袋里掏出煙和打火機,放在小桌板上,煙盒把他的火車票帶了出來。叔你的票掉了,劉圓圓說。她幫許世祥把票撿起來,叔你姓許?。恳彩乔?,我身邊姓許的特別多。從這以后,她知道,起碼她可以明目張膽地叫他許叔。此刻她和許世祥之間有一種能量在聚集、升騰,她看不清這團能量的具體模樣?;疖嚮蝿恿艘幌拢@種晃動和在陸地上不同,它是綿軟的、松懈的,默不作聲,沒有回響。緊接著,她的腦海里出現(xiàn)一幅畫面,一只黑色的蛟龍在海水中潛游,沒有人知道它會在什么時候沖出水面。
渡海的時候不可以抽煙,于是他們開始聊天來打發(fā)時間。許叔,她說,什么病?。克崖曇舴诺?,湊近他跟前。胰腺癌,年輕時候自己作的,他笑笑。我爸是肺癌,太快了,都沒緩過神,劉圓圓說。差不多,我這個也快,許世祥拍了拍大腿,有一截魷魚絲懸在空中,隨著海水輕輕搖晃。許世祥看向魷魚絲,牙也不行了,咬不動,年輕的時候最愛吃這個。劉圓圓起身想要找個角落,她站在洗手池前,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她遺傳了許世祥的高鼻梁,貓嘴,只是比許世祥的嘴更薄一點。她摘下墨鏡,快半個月了,眼皮還有些腫脹,瘀血淡了很多,逐漸轉黃,她再也不會是單眼皮了。劉圓圓看向車廂,許世祥的鞋躺在那里,皮質(zhì)的,黑色,有幾道深深的褶皺,她想象著父親朝她走來的樣子。她重新把墨鏡戴好。她的臉形像母親,下巴很尖,一想到母親,那一瞬間產(chǎn)生的溫情被瓦解,視線重新變成灰黑色,她走回包廂,畢竟她們理應恨他。
許世祥說話時會下意識看向周圍尋找認同感,但通常,并沒有人理睬他,坐綠皮火車長途跋涉的人,沒有誰喜歡這種話題。許世祥對劉圓圓說,年輕的時候他寫小說,發(fā)表過幾篇作品,劉圓圓說,小說家啊。許世祥又拍了拍大腿,就是個寫小說的,他笑起來的時候,嘴唇像海浪,沒人看的,他揮了揮手。他們聊了會兒文學,火車緩慢向后退,要換軌了,許世祥起身穿鞋,坐在窗邊。劉圓圓跟著也坐了過去,許叔,她說,到??谥竽闳ツ膬海恳娫S世祥沒有回答,劉圓圓又補了一句,我第一次來,她沒再說下去,她不知道該找什么理由。兩個人不約而同轉向窗外,換軌后,他們終于可以看到大海。
天快亮了,海的盡頭有一絲絲陽光,劉圓圓拿出手機拍照,窗戶上映出許世祥的臉,她換了個角度,重新拍了一張,她把照片發(fā)給了母親,母親回復,怎么起這么早?突然醒了,在網(wǎng)上看到這張圖,好看嗎?劉圓圓問。母親回,好看。她又問許世祥,好看嗎?許世祥說,好看。海水是深藍色,船駛過時,水面被劃破,海浪碎成不規(guī)則的模樣,波紋擴散開來,映在車窗上。許世祥說,快了,他蹲下身把行李抽出來,打開一瓶礦泉水,走向洗手池。他的箱子敞開了口,隱約可以看到有幾套薄厚不同的內(nèi)衣、一雙拖鞋,看上去像是證書卡片之類的東西用白色塑料袋包裹住,十幾盒藥夾在網(wǎng)兜里,在那旁邊的角落里,有一個紅色封面的本子。
留給劉圓圓的時間不多了,許世祥洗漱回來了。許叔,她說,我有個事兒想和你商量。什么事兒啊小孩兒?許世祥突然變回熱情的樣子,隨即他加了一句,剛才沒刷牙,總感覺嘴臭,現(xiàn)在好了。他看向上鋪的人,他們已經(jīng)坐了起來,許世祥的這句話,終于有了回應,他們都笑著,沒人說話,只是點頭,有人偷偷舉起手哈了一口氣。許叔,她又叫了一聲,我想采訪你,沒等許世祥回答,劉圓圓又說,我是做非虛構寫作的,跟你寫小說差不多,是同行。我有啥好采訪的,許世祥把用過的毛巾平鋪在小桌板上,不整這個,他說。這幾天如果還不交稿,我就要下崗了,劉圓圓輕輕捏了捏毛巾的下角,她看向許世祥,車內(nèi)陽光逐漸強烈,墨鏡下的視野變得清晰,水滴落在地面。那行吧,咋采訪?許世祥用手快速弄了弄頭發(fā),沾水后,他的頭發(fā)顯得格外稀少。跟普通的采訪不一樣,怎么說呢,我得跟著你,你放心,大半天就夠了,劉圓圓換了個盤腿坐的姿勢,雙手抱在腿前,許叔,我知道我太不見外了,她低下頭,準備收拾行李。火車駛入了陸地,車內(nèi)燈光亮了起來。咱倆找個餐廳吧,許世祥說。
二
這不是劉圓圓第一次來???,十年前,她大學考到這里,那時她厭惡離家,更惶恐于離家太遠,飛機座椅前有航線,小紅點逐漸移動,每半小時前進幾厘米,她安慰自己,她只是在緩慢地離開。差不多同一年,她再一次落地??跈C場,換乘大巴去學校。行李箱太重,天氣無比燥熱,熱浪把人們的面孔融化,周圍的一切都在恣意搖動。黑車司機把她圍起來招攬生意,劉圓圓想都沒想,把行李箱從一名女司機腳上碾過。她們開始對峙,圍上來的人越來越多,劉圓圓渴望一場扭打,擊穿這種黏稠得似乎停止流動的空氣,最后的結果很令她失望,沒有暴力,那個女人對劉圓圓說,你走吧,看你還是個學生,劉圓圓掏了二十塊錢給她,去衛(wèi)生所涂個藥吧,對方收下了錢,劉圓圓拎著行李箱繼續(xù)行走,如果她有父親,她對自己說,那么此刻父親會在。
現(xiàn)在,她和父親站在一起。
劉圓圓光腳一米六六,許世祥只比她高一點,大概半個頭,劉圓圓站在許世祥的影子里。一只流浪狗湊近許世祥聞了聞,接著在他周圍轉圈,它后退了幾步,繼續(xù)叫,它把頭轉向許世祥的右手邊。那邊有個立交橋,轉過去是個醫(yī)院,許世祥對劉圓圓說,它在提醒我身體出了問題,狗能聞到病痛,你知道嗎?他們就近選了一家刀削面館,像是咱老鄉(xiāng)開的,許世祥說。他對這個地方很滿意,你隨意點,我來買我來買,他說。劉圓圓說她要去趟洗手間,她打開手機搜索胰腺癌的壽命、胰腺癌的表現(xiàn),許世祥大概沒到晚期,只是不管怎樣,他的時間應該不多了。
劉圓圓摘下墨鏡,半瞇著眼睛,切口恢復得很快,這雙眼睛已經(jīng)變得和當初完全不同,她想到許世祥的眼睛,瞬間有些難過。許世祥為她點好了一碗牛肉面,你不吃嗎?劉圓圓問他。你吃就好了,我胃口不好,吃不下。許世祥把毛巾從箱子里拿出來,擦了擦頭上的汗,你嘗嘗,他突然有點結巴。
她低著頭吃面,把墨鏡放進了包里,她還不太敢抬頭直視許世祥,她生怕許世祥認出她,不過她又安慰自己,沒事的,母親和許世祥分手時還不知道自己懷孕,后來劉圓圓長大,母親只是說,沒必要告訴那個男人。
許叔,劉圓圓抬頭看著他,我姓劉,也沒那么嚇人吧?劉圓圓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許世祥連說了兩個好,我們現(xiàn)在就開始嗎?他問劉圓圓。不用拘謹許叔,放輕松,劉圓圓說。她拿出錄音筆,我能錄音嗎?錄吧,沒事兒,許世祥整理了發(fā)型,把袖口的扣子重新系好。劉圓圓問,許叔,你為啥要來海南?。吭S世祥的雙手交叉在一起,我來,來找愛情的。接著他低下頭,好像在笑。他又一次看向周圍的人,只可惜餐廳空蕩蕩的,老板躺在長椅上,顯然沒聽清他在說什么。兩個人沉默了好一會兒,劉圓圓又一次想到了母親,母親從來沒來過海南,她也并不向往這里,所以許世祥所說的愛情大概率不是母親。劉圓圓聽著錄音筆運轉的聲音,她也只能笑笑,我還是挺吃驚的,她說。也算不上什么愛情,愛來愛去的,許世祥停住了,他撓了撓頭發(fā),又搖了搖頭,都這把年紀了,他說。幾年前來海南出差認識的,后來偶爾也會想起她,他換了個坐姿,手肘立在桌上,逆光,許世祥側臉的輪廓格外清晰。
她不是什么好女孩,傳統(tǒng)意義上的那種,我是說,許世祥看著劉圓圓,他把手輕輕放在了大腿上。然后呢?劉圓圓緊盯著他。實話和你說吧,我這次來,她一直沒接我電話,許世祥抿了抿嘴,他沒有看向周圍,他的背微弓,像是承認他在這場愛情中處于弱勢。差不多是最后一面了,劉圓圓的接話有些咄咄逼人,許世祥并沒有表現(xiàn)出不快,算算日子,也快了,他說。不過本來也不算什么愛情,愛來愛去的,許世祥又重復了這句話。你大概是個風流的人,劉圓圓說,你喜歡讀詩,寫小說,我媽說,搞文藝的沒有好東西。劉圓圓一直在觀察許世祥的反應,他點了支煙,煙盒是金黃色,不太常見。國內(nèi)買不到,他說。他的指甲間隙已經(jīng)有點發(fā)黃,但邊緣整齊圓潤。
許世祥問她,你今年多大?快三十了,劉圓圓依然很謹慎,沒告訴他具體的年齡,她低著頭吃面,他們沉默了好一會兒。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構思了很多小說,后來因為很多事情就耽誤了,你也可以寫寫小說,我看你像是個挺有靈氣的人,許世祥說。劉圓圓嗯了一聲,許叔,給我講講你構思的小說吧,接著她關掉了錄音筆。許世祥的臉上一下子有了光,他又開始笑,煙嗆得他喘不上氣,他捂著胸口,不行了,他又笑,接著用另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后背。
許世祥說,我小的時候臭美,喜歡照鏡子,時間長了,鏡子變成了一種工具。有一個詞叫自我指涉,我開始分析鏡子里的自己,一個大男人,許世祥摸了摸自己的頭發(fā),向后甩了甩腦袋,這一瞬間他變得很不一樣,仿佛他全身的細胞蘇醒了一般,它們拼盡全力生長,強大的力量穿透毛孔,這種力量化為一層光暈,光暈的表面有旺盛的火苗,此刻他是太陽。
于是我受到了啟發(fā),小說里的主人公是我和鏡子,我是一個對面容過度關注的人。起初我的全身都在鏡子里,接著我習慣離它越來越近,變?yōu)榘肷?,最后只剩一張臉。我盯著鏡子里的臉,鏡子也盯著我。經(jīng)常我走在路上,腦海中想象自己的模樣,第一反應永遠都是鏡子里的自己,我不再相信相機,不再相信他人對我長相的描述。我好像陷入了鏡子營造的困境,我總是忍不住想要接近鏡子,直到有一天,我走進了一片被廢棄的居民區(qū),房間里有鏡子,邊緣銹跡斑駁,鏡面上有一點點霉菌。我沒忍住照了一下,頓時頭暈目眩,仿佛靈魂出竅一般,我終日惶恐,怕是被什么東西附體了。無奈只好去家里附近的寺廟住一段時間,在寺廟的那段時間,我逐漸放過自己,也不再有過分關注容貌的執(zhí)念。一日下大雨,院子積水,雨停后我去清掃積水的院子,我低頭看見了水面中的自己。這是我從未見過的角度,水中的我像是一個陌生人,那種好不容易壓制的欲望又重新展露出來。我跑回家里,一路上有無數(shù)的小水坑,我用余光看著里面的自己,像是被割裂成了無數(shù)的剪影,支離破碎。我終于到家,面向鏡子,而此時鏡子突然在我面前炸裂,玻璃碎片扎進了我的臉里。
有些事情,神佛也救不了,許世祥說,那附在“我”身上的不干凈的東西到底是什么呢?世間萬物,多么難猜透。
她一點也不了解他,劉圓圓想,直到現(xiàn)在才和他相見,她不知道這個小說想說明什么,但她知道,許世祥把自己藏在了小說里。她對許世祥說,許叔,她停了半刻,你挺有才的,她只是說出了這句話。
說到愛情,許叔,你有過遺憾嗎?餐廳老板走過來,宣布店里馬上午休,不接待客人,許世祥并沒有回答劉圓圓的問題,他付錢的時候,劉圓圓幫他提了行李。謝謝,許世祥說。
他們走進了隔壁的便利店,劉圓圓問他,要不要吃冰激凌?這家店有她小時候最愛吃的品牌,她買了兩根,請你吃,她對許世祥說。他們坐在靠窗的位置,像是一對父女。他們的對面是立交橋,馬上到正午,橋的影子即將吞沒橋洞,你看那里,劉圓圓指給許世祥看,有個流浪漢在搭房子。沒有家的人是不是都會變成流浪漢?劉圓圓說。也不一定,有些人是主動流浪的,許世祥吃得很慢,奶油順著蛋筒流了下來。橋洞下的人抱著一個簡易折疊木床,平鋪后,他又在床的周圍鋪上了一圈石頭。便利店里的空調(diào)也許是壞了,熱氣讓許世祥和劉圓圓都不想說話,他們安靜地看著橋洞下面。大約半小時后,流浪漢拖來了一張棕櫚床墊,他微微下蹲,把雙手伸進布袋子。接著他掏出了一盆綠植,然后緩慢地,把它放在了床的對面。他坐在床上,背靠著橋洞內(nèi)壁,打開了一張報紙。流浪漢發(fā)現(xiàn)了他們在看他,他們相互注視,劉圓圓看不清流浪漢的眼神,一切都像是風平浪靜的樣子。
三
很長時間他們都沒有說話,許世祥看著劉圓圓吃下了好幾個冰激凌。還在等那個女人的電話?劉圓圓對著許世祥打了個飽嗝。他笑笑說,對哦。臨近日落,流浪漢走了又回來,他好像很愛這個家,劉圓圓說。經(jīng)過幾個小時的相處,劉圓圓基本摸清了許世祥的個性,對于劉圓圓口中的陳述句,他大概率會回復她一個哦字。便利店里開了燈,玻璃上映出他們兩個人的臉,他們的輪廓很相近,劉圓圓不知道許世祥有沒有認出她。
許世祥說他想出去抽根煙,劉圓圓看著他走出去,他走得有些遠,但是劉圓圓的視線依然可以捕捉到他。他點燃了煙,剛好站在了一個足療按摩店的招牌下面,兩扇玻璃門大概是十幾年前的,紫紅色的燈光,門上貼著四個紅色的楷體字,“歡迎光臨”。幾個中年女人倚靠在沙發(fā)上,她們看向外面,大腿都很雪白。許世祥說的壞女孩是指這樣的人嗎?如果是的話,她會給許世祥提供這類服務嗎?劉圓圓想過要帶許世祥去洗腳,這樣他是不是就會很快忘記那個女人?劉圓圓突然很難過,如果他是個好人,很多年前和她母親做愛的時候,為什么沒有戴套?
可是就因為如此,他們現(xiàn)在才可以相遇,她偷偷看向許世祥,他那么瘦那么虛弱,他也只是背對著她們抽煙而已啊。他的發(fā)質(zhì)有些發(fā)黃,劉圓圓希望許世祥可以多吃點。劉圓圓不太敢長時間看向許世祥,她時常要假裝照鏡子,對著前面的玻璃,弄弄頭發(fā),可是她還是忍不住用余光看許世祥或是他的影子。他站立的姿勢有些像自己,此刻他剛好盯著天空,過了一會兒,他看向地面。
你此刻在想些什么呢?在想你的愛情嗎,在想你的病嗎,還是在想什么其他你永遠都弄不清楚的事情,或是,你有想到我嗎?劉圓圓突然發(fā)現(xiàn),她其實可以和許世祥聊很多,即使作為一個陌生人,也是可以聊一聊內(nèi)心的。她一直不敢去跟他聊天,怕聊得深入了,透露出什么奧秘或線索。站在許世祥面前的時候,她是什么感覺呢?開心、失望或是悲痛,許世祥坐在火車走廊背對著劉圓圓的那一刻,她便開始變得很平靜。本來她已經(jīng)決定要恨他了,可是她發(fā)現(xiàn),有些事情就是冥冥之中,那種恨剛剛要發(fā)芽,突然就被空氣中的什么給打散了,稀釋了,她不知道那種恨被風吹到了哪里,也許那種恨的感覺會再次到來。當劉圓圓的眼前只剩下許世祥的臉時,她可以感受到父親臉的溫度,它不斷散發(fā)出熱量,即使這種熱量是陌生的,還不足以讓人快樂,但依然是奢侈的。
對面的流浪漢還在看書,他床前的植物長勢良好,劉圓圓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選這個橋洞,經(jīng)常有火車從那座橋上駛過。右邊是醫(yī)院,醫(yī)院附近鬼很多,火車催動鬼氣,橋洞里本來就暗無天日,流浪漢會不會覺得更冷?許世祥朝劉圓圓走了過來,在門口時,他拍了拍自己的衣服,理了理頭發(fā),聞了聞自己的手背,他大概是在確定沒有什么煙味,接著深呼了一口氣,走了進來。劉圓圓說,你要少抽煙,她又說,許叔,你要多吃點。吃多了會快樂嗎?許世祥突然變得不愛說話,只是笑著看著她。
過了一會兒許世祥說,其實人在遇到事情的時候,往往會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平靜,有些情緒,突然間就消失了,在夢里被消化掉,或者通過自身消化掉,你有過這種感覺嗎?許世祥問劉圓圓。他第一次這樣看著她,眼神好像很堅定,許世祥的眼白有一點渾濁,除了有淡淡的紅血絲,還有一點點黃暈,這大概是肝臟不好的一種表現(xiàn)。即使這樣,他的眼神在此刻依然很明亮,劉圓圓努力睜大了自己的眼睛,企圖和許世祥的眼神去對抗,劉圓圓突然覺得自己的眼神和許世祥有一些像,許世祥看她的眼神,她也好像似曾相識。過了片刻許世祥放松了下來,他問劉圓圓是在哪個區(qū)長大的?我們離得近不近?劉圓圓說,她和母親搬了一次家,許叔你知道嗎?即使我搬家了,從那往后我每一次夢中,夢見的都只是最初的家,有些時候,人體內(nèi)的潛意識會幫助人做一些選擇,選擇去記下什么,選擇去遺忘什么,或者封存什么。我媽在那棟樓生下我,也許是因為這樣吧,劉圓圓低下頭去攪動冰激凌,那你說,你在哪里長大?你有孩子嗎?為什么你的孩子沒有來陪你?你看上去年紀也不小了。許世祥把頭轉向了天橋那邊,看起來天要下雨了,他說。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劉圓圓追問他。和你一樣啊,許世祥說,像你爸那樣,都不在了。聽到這里,劉圓圓并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她對許世祥說父親是肝癌這件事完全是杜撰的,只是想讓許世祥心理平衡,或是為了他不要那么盡早識破她,可是許世祥說的也是杜撰的嗎?那個死去的孩子說的是自己嗎?告訴丈夫孩子死掉了,不要再有念想了,很像是母親的行事風格。不過也有可能他想的是其他孩子,劉圓圓這樣想著,她突然覺得自己的存在仿佛又變得很多余。此刻許世祥的眼神很凝重,劉圓圓不再去問他,兩個人都安靜地看著外面。
許世祥對她說,要不要去海邊?喜歡大海嗎?這是他第二次直視劉圓圓,只是劉圓圓這次并沒有回應他的眼神,喜歡,她說。
拿著這個去海邊會不會怪怪的?劉圓圓指了指他的行李。他們看向廣場的周圍,你看那里有一家KTV,蠻大的,應該還算可靠,你把箱子寄存到那里吧,劉圓圓說,有貴重物品嗎?許世祥想了想說,沒關系啦,都沒有大海重要。他們走到那家KTV,問可不可以寄存物品?前臺說,那你們要消費哦,劉圓圓說我們會的。KTV前臺問了劉圓圓的聯(lián)系方式,許世祥一直默不作聲,對方說沒聽清,劉圓圓再報了一次。許世祥說我記數(shù)字很厲害哦,已經(jīng)把她的號碼記住了。劉圓圓說我也很厲害,念一遍的號碼,或者看一遍的號碼,我也都可以記住。他們看著對方,劉圓圓做了個鬼臉跑開了。
他們并沒有選擇打車,而是叫了摩的。許世祥說我來請啊,我來請哦。劉圓圓故意說,許叔你說什么我聽不清,他們的兩輛車離得越來越近。劉圓圓說,許叔,我們比比誰更快,師傅,超過他,她緊緊握住摩的司機的衣角。如果此刻是鳥瞰的角度,可以發(fā)現(xiàn)大部分時間他們都是齊頭并進,偶爾劉圓圓超過許世祥,許世祥即使超過劉圓圓,也只是快一點點而已。人總是在向前走,像是前方真會有什么彼岸一般,如果真有彼岸,此刻他們兩個就是在漂動的海浪。
??诤苄。Φ亩昼娋涂梢宰吆芏嗟胤?,你說,人和人在??谑遣皇呛苋菀拙拖嘤隽??許世祥坐在沙灘上,把鞋脫了下來。應該會吧。劉圓圓回答他,她看到許世祥脫了鞋,她也脫了鞋。許叔,可是我的腳有點臭。許世祥說我和你一樣,可是這里聞不到,海風那么大,可以假裝是從海里飄來的味道。我小的時候在海邊城市上大學,自己撲騰兩下就學會了游泳,可是人總是不知足,那天我游向了更深的地方,之后我被海草纏住,剛好下面是一個小的漩渦,但凡我再貪婪一點……許世祥沒有接著說下去。過了好一會兒才又說,老天爺已經(jīng)多給了我一條命了。
劉圓圓想起了小時候經(jīng)常做的一個夢,夢里有時是晴天,有時是陰天,總是有一個人站在她身邊,起初比她高很多,那人的影子可以把她整個人蓋住。后來,劉圓圓的影子越來越長,只是那人的影子再也沒有變過,他們對面永遠都是灰藍色的大海,他們時而升至半空中,時而落下,每次醒來,劉圓圓都覺得胃里一陣燒灼感,有什么東西正在下墜,長大后她才知道,這是一種叫作悲傷或是遺憾的感覺。母親那時只是說,因為劉圓圓在長個子,直到大學時,母親幫劉圓圓報了大學,理由是那里可以一直看到大海。
快下雨了,許世祥說。
再坐一會兒吧,劉圓圓看向大海。
劉圓圓在沙灘上寫字,她寫:你好,謝謝,對不起,我,你。海風吹過來,海浪被分成一片片,它們緩緩流進沙灘上的字。
天逐漸變成淡灰色,海水與天空連成一片,遠方深不可測,不知邊界,他們看向大海,像看向整個宇宙。
劉圓圓說你是打算一直住在??趩??許世祥說,是啊,不過日子也沒剩多久了,不是嗎?不要這樣說,劉圓圓安慰他。
包廂在三樓,許世祥打算提著行李從樓梯走上去,劉圓圓說有電梯啦,快來。許世祥對她說,我唱歌不好聽。劉圓圓說,彼此彼此。
包廂里的燈光很暗,一開始沒有人敢去點歌,許世祥坐在靠近門口的位置,行李箱放在跟前。劉圓圓坐在離點歌臺最近的地方,他們聽了很久消防安全的公益廣告,廣告播放十幾遍后自動停止,包廂里只有燈光在游來游去。許世祥說,我來唱一首吧。劉圓圓幫他調(diào)好話筒,許世祥點了一首《燭光里的媽媽》。
母親21歲時生下劉圓圓,據(jù)母親說,那天她在小區(qū)樓下乘涼。一只懷孕的狗蹲在她腳下,她對著狗開玩笑說,看我們倆誰最先生出來,這話說完沒多久,母親就開始宮縮,第二天中午劉圓圓出生了。母親是個強勢的人,她這輩子幾乎沒有軟肋,只是從那以后,母親突然開始怕狗。生下劉圓圓后,她突然決定要考法律研究生,那些日子,母女倆一起坐在書桌前。那個年代法律很吃香,母親很快有了自己的事業(yè),母女之間的關系忽冷忽熱。劉圓圓幾乎是在自由生長,母親和其他女人不太一樣,她不在乎規(guī)則的約束,有時她依靠罵人解壓,她也不在乎小孩會聽到。用她的話說,賺錢比做愛更令她容易高潮。為什么要長大才懂呢,有些道理,從小就要知道啊,年輕時的母親摸了摸劉圓圓的頭。
因此劉圓圓從小就懂得,不要在母親面前提起父親。有時劉圓圓會突然之間很難過。這種難過她從來不會輕易說出來。那時候她還沒有學習生物知識,也搞不懂這種性格到底是遺傳誰。長大后她才知道,知識是沒有辦法解讀人性的。
剛要進入更年期時,母親查出了中度老年癡呆,她不過也才五十歲。劉圓圓常常帶她去旅游,一個地方如果母親喜歡,很快她們就會去第二次。奇怪的是,母親記得旅游時開心的感覺,卻經(jīng)常不記得具體去了哪里。母親的脾氣還是沒有變,依然執(zhí)拗好強,劉圓圓好愛母親,她希望通過旅游,逐漸沖淡掉母親這些年讓她不快樂的東西。她當然不會告訴母親許世祥的存在,母親的記憶經(jīng)不起一點重負了。母親需要劉圓圓每日給她報平安,有時又像個小孩一樣一直發(fā)照片給女兒。雙眼皮手術后第三天,劉圓圓帶母親去揚州旅游,她們住在一個小別墅里,院子里有溫泉池,母女兩人坐在水中,月亮的倒影降落在兩人之間。那天晚上,誰都沒有輕易變換姿勢,直到月亮升起,離開水面。
那晚劉圓圓去院子里拿浴袍,母親的房間拉了一層紗簾,房間里只點了盞床頭燈。母親面對著墻站著,不停地用頭去撞墻,她每動一下,劉圓圓的心就疼一下,她了解母親的性格,沒有去打擾她。
許世祥唱歌很好聽,劉圓圓把包廂燈光調(diào)成了柔和模式,這樣更符合這首歌的感覺。唱完后,許世祥用麥克風對劉圓圓說,要好好愛媽媽,接著他把麥克風放下,說,我媽媽已經(jīng)不在了。劉圓圓拿起麥克風,看著許世祥說,我很愛我媽媽。
母親并不知道她來找許世祥,也許是有神明庇佑,那天劉圓圓在清理舊家具時,書桌抽屜的夾層里掉出了幾張照片和一頁證書,上面是劉圓圓的出生證明,父親那欄寫著許世祥三個字,照片上是年輕時的他,背面用圓珠筆寫了一行字,“一定要考上研究生”,淡藍色的字跡已經(jīng)暈染開了一點。劉圓圓依靠職業(yè)優(yōu)勢和人脈,在幾個月的尋找后,終于背著母親找到了父親,有些事情,總是需要塵埃落定的,就當是為了母親,起碼劉圓圓在出發(fā)前,只是為了母親。
許世祥點了一首《男人花》。這首歌的氣質(zhì)和他不太相符,可是他唱得很投入。他站起來,努力用腹部發(fā)聲,劉圓圓看著他的小腹不斷凹進去,變平。許世祥衣服的褶皺不斷變換,胰腺在哪里?腫瘤到底有多大?許世祥站在了屏幕正前方,即使如此賣力,他看起來依然有些駝背,劉圓圓沒有去看歌詞,她努力記住許世祥唱每一個字的表情,看他張嘴、閉嘴、屏氣。
劉圓圓遺傳了父親的好聲音,她想要點一首歌獻給他,她沒那么在乎許世祥是否會看清她的臉了,她把氛圍燈調(diào)成了月光模式,白色的光點偶爾移到許世祥的臉上,接著移動到劉圓圓的臉上,那些光點有時會連在一起,好像他們的臉重疊在了一起。劉圓圓還沒選好歌,《男人花》許世祥點了好幾遍,現(xiàn)在他不再唱了,這首歌在后臺自動播放。劉圓圓看了看歌詞,她看向許世祥,許世祥雙手合起扣在了口鼻處,臉部有些僵硬,他大口大口地呼吸,接著他慢慢滑向地面。
他們來到立交橋旁邊的那所醫(yī)院。醫(yī)生說是呼吸性堿中毒,可能是唱歌太久了,你父親本來身體不好的,沒多久了。醫(yī)生以為他們是父女,許先生要住院觀察一下,他基礎疾病太多,一會兒還是要做些檢查,家屬簽一下字吧。我爸,這是劉圓圓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說出這個詞,大概還有多久?她問醫(yī)生。不好說,先準備著吧。醫(yī)生催促她簽字,也只能這樣了,沒辦法的,醫(yī)生搖搖頭。許世祥躺在急診室的床上,沒關系的,劉圓圓半蹲在他的病床旁,我也經(jīng)常會堿中毒,只是你太瘦了,恢復得慢。許世祥看著她,他舉起手,他的手腕內(nèi)側有一大片瘀青。是這里疼嗎?劉圓圓問他,她剛想喊護士過來,許世祥說,是我的箱子,把它拿過來一下。他用沒有打針的手緩慢打開行李箱的夾層,從中拿出了一袋證件,里面有張銀行卡。姑娘,許世祥說。劉圓圓心里突然驚了一下,在他們的方言里,姑娘大多是指女兒。許世祥拿著那張卡對劉圓圓說,這個用來付藥費,密碼我寫給你。他伸出手指,在床單上寫了六個數(shù)字。劉圓圓湊近許世祥,許叔,她小聲說,醫(yī)院里的人都以為我們是父女,我也假裝我們是父女,不然沒人給你簽字,你覺得好不好?許世祥笑笑,沒有回答她。
醫(yī)院有兩幢樓在裝修,交費要繞很遠的路,雨越下越大,指示牌上的字變得模糊,劉圓圓繞到一幢小樓前,樓看上去有些年頭了,與旁邊的建筑不太相同,只有三層高,大門是不銹鋼材質(zhì)。棕櫚樹的葉子隨風落在門前,她抬起頭去看樹,余光發(fā)現(xiàn)斜前方貼著停尸房三個字。劉圓圓感到冷,有些想吐,即使她并不怕鬼。雨漸漸停了,風時大時小,她分不清周圍哪些是人、哪些是鬼,她坐在門對面的石凳上,小聲地對著門口說,我只是想來問問,做鬼會痛嗎?
許世祥的狀況不太好,轉病房時,他示意劉圓圓伸出手,很慢地,在她的手中寫了一個“好”字。
四
劉圓圓走出醫(yī)院,許世祥被轉入特殊病房,不讓家屬陪護。有火車從橋上駛過,流浪漢躺在橋洞那里,他手中的書頁隨著火車輕微晃動。劉圓圓走了過去,她好像不再害怕任何事物,或者說,任何事物都不足以讓她害怕了。
看得出來他又給自己添置了新的家具,還沒等劉圓圓說話,流浪漢放下書對她說,你爸沒和你一起嗎?你怎么知道他是我爸?誰都看得出啊,臉那么像,連走路姿勢都一樣,你們都喜歡這樣走。流浪漢從床上坐起來,對著劉圓圓開始模仿,如果有鏡子的話,你可以看得更清楚。你為什么流浪???劉圓圓說。喜歡而已,其實我不窮,可是我好討厭回家,我討厭我爸。流浪漢的表情有些驕傲,他努了努嘴,隔幾天我就會換一個橋洞,他坐回了床上,這里暫時還不錯,他接著說。你不怕你爸找你嗎?劉圓圓問他。流浪漢晃了晃手機,隔幾天我就會換一個號碼,他說。
劉圓圓和他說了再見,接著去旁邊超市買了面鏡子,路過神佛店時,她挑了一尊神態(tài)可愛的神像,劉圓圓在店里順便求了一簽,簽文是空白的,她拿給神佛店的老板,老板看了一眼,并沒有抬起頭看她,只是說,你這輩子不虧欠任何人。
她把鏡子送給了流浪漢,他們一起把鏡子粘在了墻上。你現(xiàn)在模仿一下,走路姿勢,她指指鏡子,流浪漢做出滑稽的姿勢,劉圓圓坐在流浪漢新添置的沙發(fā)上,鏡子里的自己越看越像許世祥,她一直不明白許世祥那篇沒寫完的小說是什么意思。立交橋的左邊是和許世祥去過的便利店,右邊是許世祥住的醫(yī)院。便利店的玻璃上,隱約好像映出了許世祥和她的臉。她看向流浪漢,可以用一下你的手機嗎?
流浪漢說他的號碼是難得的靚號,能給人帶來幸運。電話通了,劉圓圓沒有說話,她假裝和流浪漢說可是對方還是沒有接啊。這串號碼她牢記了很久,在KTV時,她看到許世祥的手機屏幕停留在和一個號碼的通話頁面。中途許世祥去了洗手間,劉圓圓迅速翻了翻和這個號碼的所有通話記錄,發(fā)現(xiàn)全都是許世祥打過去的,但沒有一個接聽成功。她偷偷抄在了手上。而在幾秒鐘前,劉圓圓終于聽到了對方的聲音,喂你好,聽聲音她像是個50歲左右的女人,咬字清楚,態(tài)度很好。劉圓圓只是在聽,卻什么都沒有說,火車又一次駛過橋面,劉圓圓終于說出你好。火車離開,越來越遠,劉圓圓沒再說任何話,她掛掉電話,刪除了這條通話記錄。
接著她說有點想家了,流浪漢說那你就回去啊。劉圓圓說,如果回家,這就是我最后一次見我爸了。
即使我割了雙眼皮,還是很像我爸嗎?劉圓圓看向流浪漢,還是很像啊,他說,連眼神都是一樣的。劉圓圓對流浪漢說,我的單眼皮遺傳了我爸,直到我看到他的照片時,我發(fā)現(xiàn)我們的眼睛那么像,單眼皮在我的臉上本來也不太好看,對嗎?我問了醫(yī)生,我做的這種是不可逆的,可是還是很像。我對著鏡子照了又照,眼睛變得比以前有神了,接著我會想到許世祥看我的樣子,他如果知道,會失望嗎?他的眼神總是有些委屈,好像他這輩子什么都沒有做錯。如果我還是和他有一樣的眼睛,大概會更理解對方吧?當初她仔細看著照片上年輕的許世祥,在她確定自己的單眼皮是遺傳自父親后,立刻就去一家私立醫(yī)院做了雙眼皮手術,那天她躺在手術臺上,她只希望從自己的臉上抹掉父親的樣子,這么多年,許世祥像個鬼魂一樣存在于她和母親的生活中,母親很少直視劉圓圓的雙眼,好像她從來都不敢正視這個女兒的存在。
見到許世祥時,劉圓圓突然覺得去尋找父親也是為了自己。
她對流浪漢說,可是我爸躺在那里時,我竟然不痛,我看著氧氣罩下面的那張臉,我只有盯著他的臉,才會漸漸有一點共情。如果我一點也不像他,我會不會連這點共情都沒有了?
此時流浪漢已經(jīng)不見了,劉圓圓一個人坐在橋洞下面,好像她才是一個流浪漢。
劉圓圓回到醫(yī)院,把剛請的神像放在了許世祥的病房門口,她請求護士,如果醫(yī)院不方便,也不要把神像隨意丟棄。隔著病房玻璃她看了眼許世祥,此刻他的臉被呼吸罩蓋住了,即使這樣,從這個角度看,他和她也是很像的。劉圓圓緊握著左手,手心里是許世祥寫給她的“好”。
劉圓圓決定不告訴母親有關父親的一切,那尊神像守護在許世祥身旁,她現(xiàn)在逐漸知道許世祥小說里那句“有些事情,神佛也救不了”的含義。許世祥打開行李時露出的紅色本子,像是個日記本,也許那里有關于父親的一切,或是母親的一些事。如果有,她現(xiàn)在站在離日記本不遠的位置,他們一家三口,就當是在此刻團聚了。
五
夏天海口天黑得晚,算了算時間,工作人員剛好準備下班,劉圓圓借著最后一點日光爬上了半山腰,墓園的草坪被修剪得很整齊,空地處種著三五棵名貴的松樹,她夾在兩排墓碑之間,碑體大多是黑色的,她走過它們,像是走在被荒廢的隧道里。不遠處有棵廣玉蘭樹,大部分花朵已經(jīng)綻放過了,葉片被花蕊染成鐵銹色,有的落在地上,不小心鋪在了供品上面。劉圓圓走了過去,沒想到樹下有個年輕女人正在清掃,你好,那人說,女人手腕上戴了銀鐲子,穿一身黑西裝。想不到這里還有人,劉圓圓慶幸地說。劉圓圓把紙條拿給她看,是這里吧?是我父親,叫許世祥,她說。在這個地方,任何客套話都無須多說,只要是被提到名字的人,基本上也都是要長眠的人。她們繼續(xù)往上走,就是這里了,許先生訂的,工作人員查了一下手機,已經(jīng)付好款了。她和許世祥之間只要有一方不說破,對方就不會說破,他們都等著對方說破,或者說,他們都不希望對方說破。工作人員說,這里可以看到海,如果想他了,你就多去那里看看海,我記得很清楚,許先生是為了大海才買我們墓地的。
流浪漢的號碼果然很幸運,那天劉圓圓又用他的手機打了第二次,這次劉圓圓沒有主動掛斷,你好,我是許世祥的女兒,劉圓圓說。電話那邊的人沒有說話,我爸,劉圓圓停了一下,他一直在找你。外界的聲音像是消失了,即使又有火車駛過,劉圓圓還是可以清晰地聽到對方的呼吸。就到這里為止吧,你爸是個好人,她說,這些年他一直以為他的孩子真的夭折了,一開始他也質(zhì)疑過,但是人如果沒有一直去強求什么,也不是他的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是陪他選墓地,他大概沒有告訴你,我覺得你可以去看看。
劉圓圓在許世祥的空白墓碑旁坐了很久,她對著大海拍了張照片發(fā)給了母親,母親回復她適合當手機桌面,劉圓圓回了個好字,他們一家人就算是一起看過大海了。她跪了下來,對著許世祥的空墓碑磕了三個頭,她站起來,走過一層層臺階,夜幕降臨,海面上倒映出月亮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