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2年第2期|丁小寧:月光
丁小寧,1993年12月生于黑龍江省大慶市,碩士畢業(yè)于同濟大學。小說發(fā)表于《收獲》《十月》《小說選刊》等雜志?,F(xiàn)居杭州,《西湖》雜志社編輯。
月 光
丁小寧
從醫(yī)院回來后,已經(jīng)是下午了,柳艾很想去墓地看看,墓地離她的新房很近。有那么一閃念的,柳艾覺得,那個女孩或許應(yīng)該葬在那里,她說不出是為什么,也不是同情或者憐憫。開了這家整容醫(yī)院這么多年,她見多了,在柳艾看來,臉代表整個身體,改變面容的人篡改了自己的身體,死了就死了。
她走向墓地,墓地的大門很是氣派,上面寫著萬壽福園。她并沒有害怕,她找算命師傅看過,說她適合煞氣重的地方,她也想不通是為什么,也許她身體外面掛著一個英勇善戰(zhàn)的靈魂。墓碑整齊排列,有清潔工在打掃,她們身穿制服,一邊擦洗碑身,一邊嘴里念叨些什么,墓園里有個銷售中心,門口的廣告欄里寫著,提供代祭祀服務(wù),全程QQ、微信實時播報進度。她看到兩棵廣玉蘭,正是開花的季節(jié),已經(jīng)冒出了花苞,遠遠地就聞到了香氣。柳艾走了過去,一個女人蹲坐在樹下,倚靠其中一個墓碑,柳艾叫醒她,她起身。
你好,我叫袁媛。
袁媛說她是這片墓園的銷售,柳艾說你好。柳艾不希望在這里遇到活著的人,那一瞬間她想要逃離這里。袁媛突然說,我陪你走走吧。柳艾沒有拒絕。
袁媛戴著墨鏡,可是今天并沒有陽光。她們緩慢地穿梭在墓碑之間,墓碑有黑有白,不規(guī)則排列,它們嵌在山間,充當著山的牙齒,她們像是其間僥幸脫逃的肉碎,她們走過供品,走向供品。
你不怕嗎?柳艾問袁媛。
但其實她在想自己為什么不怕袁媛呢,也許是因為她出現(xiàn)在樹下,樹代替了人在默默注視著自己,樹比人更有威力,所以她走向樹,也走向樹下的袁媛。
柳艾聽著袁媛一路在說話,已經(jīng)天黑,有些碑體泛出微微白光,柳艾看了眼袁媛,袁媛說,我習慣了。她們回到廣玉蘭樹下,小時候我常常在家里裸露身體,窗外也有這樣一座山,上面有很多雜草和我叫不出名字的花朵,袁媛對柳艾說。柳艾想象著畫面,也許陽光進入袁媛的身體,帶來植物的倒影。
廣玉蘭樹上有兩個花苞,很大,很白,袁媛說,過了今晚,應(yīng)該就開花了。你喜歡嗎?她看向柳艾。廣玉蘭的葉片堅硬挺闊,柳艾上前摸了摸。袁媛鉆進了枝葉里,樹輕微搖晃,有水汽飄落下來,袁媛把折下來的樹枝拿給柳艾,八九片葉子,環(huán)繞著一個花苞??梢圆暹M花瓶里,等一晚就好,袁媛說。
袁媛又說,你房間里有鬼的。
你懂這些?柳艾看向她。
醫(yī)院里今天剛死了人,柳艾其實也是怕的。
但是她更怕活著的人,很怕,她厭惡陌生的面容,她覺得那些面容里帶著未知的刺,即使她知道,并不會傷害到她。柳艾曾經(jīng)和助手形容說,就像是把臉探到海水里,恰巧月亮升了上來,水面映出倒影,你用余光看到水波輕輕搖晃,月亮浸潤你整個面龐,這時有個陌生人也將頭探入海水,那人將水攪動,映在你臉上的月亮碎掉了。
柳艾是喜歡待在醫(yī)院的,喜歡待很久很久,每個整形后的女孩子都頂著一張相似的臉,她們走來走去,簽字、付款、體檢、拆線、換藥,做著相似的事情。柳艾記不住她們的名字,她不需要記住,她們只是一堆臉而已。柳艾常常透過辦公室的玻璃觀察她們,她時常想,面容相似時,靈魂會抗議還是欣喜,也許它們想逃離這庸常的軀體,在這棟樓里游蕩著,如果此時有強光照進來,它們會留下影子,影子彼此交纏,看上去很像時光扭曲的前兆。柳艾保持著對靈魂們的凝視,時間久了,她便知道在這個空間里,只有她一個人。
有時,柳艾起床后,不洗臉就開始新的一天。不洗臉時,臉反而滑滑的,油脂均勻地覆蓋在臉上,像一層面具。有時,那面具里摻了些死皮,耷拉在眼角、鼻尖。柳艾可以隱約看到面具的一角,她不在意。
柳艾一個人的時候,要把窗簾全都拉上,她不喜歡有光進來,但家里有其他人時,她是一定要把窗簾全都拉開的,必須要讓光進來,沖淡另一個人的存在,她害怕看到他們的臉。
她一直想要個有隔間的房子,那時的愛人一天要抽很多煙,柳艾很想有個獨立的小空間,哪怕兩平方,他對著她說,還是沒有隔間的好,她不信。
后來,他們分開,柳艾開始喜歡沒有隔間的房子,她喜歡那種空曠感,沒有多余的墻壁阻擋,沒有視覺死角,她可以輕易察覺到外界對她身體的凝視,她好像可以和天地輕易產(chǎn)生共鳴,原來他說的是對的,所以為什么真相總是掌握在他人手中。柳艾覺得也許她的心早就懸掛在身體外面,接受他人的凝視,人們帶著“臉”走來走去,心早就被不知是什么的東西牽著,有時走遠了,心才突然會痛一下,她害怕那些不知是什么的東西。
你是說我房間里有鬼?柳艾問袁媛。
柳艾聽過一些關(guān)于鬼的說法,說鬼其實是透明的,只有鬼才能看清鬼,鬼界沒有語言,交流全憑意念。這樣一想,好像鬼變成了上帝,是冥界的上帝。袁媛沒有回答她,但好像又可以探到柳艾的想法,柳艾心里有些緊張,袁媛,她叫道,鬼在哪里?
一個恍惚,像是沒什么來由的,柳艾在心里想著,袁媛,要不要去我家里?緊接著,袁媛突然說話,柳艾,要不要去你家里?
已經(jīng)快到傍晚,她們站在柳艾的臥室,透過窗簾的縫隙看向外面,一部分爛尾樓還沒修復好,淡黃的外立面上掛著一條條污漬,雨水、灰塵,或動物糞便混雜在其中,泛著青灰色。它們等待起死回生,袁媛看著那里。
夕陽發(fā)出的微弱的光穿過窗簾內(nèi)層的白紗探進來,袁媛把腳縮了回去,對柳艾說,不要拉開它。那只不小心踏進光里的腳,融入進青色的水泥地里,像是逐漸消失了一般。
我喜歡廢墟,柳艾說,它不會讓我恐懼。
荒蕪,袁媛說。
新的開發(fā)商為了節(jié)省成本,連戶型都沒變,只是改變了外立面的顏色,單元門變寬了些,一些明顯腐蝕掉的鋼筋被替換了,不像是起死回生,倒像是一次整容。
也許那里什么都沒變,袁媛說。
她站在窗簾后面。
夜晚來臨,家里只有一個很大的玻璃花瓶,半米高,圓口。柳艾仔細沖洗了內(nèi)壁,用紙擦干外壁的水珠,紙張如果重了一點,就會留下淡淡的痕跡,好像水有了細胞,留下破碎后的黏稠體液。她把花瓶放在了床頭柜,注滿水,輕輕將廣玉蘭枝葉穿過水面,只穿過一點,斜倚在花瓶里,有氣泡聚集在折斷的部位。柳艾想起了袁媛,自己不怕她,也許是曾經(jīng)見過她,她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她打開手機,翻看微信聯(lián)系人,沒找到什么痕跡,滑到工作群,看了看員工的今日戰(zhàn)績,咨詢師和醫(yī)生彼此客套著,他們的利益緊密糾纏,柳艾喜歡他們的這種上進。柳艾問,今天削骨幾臺,沒人回答,接著有咨詢師說,隆胸和抽脂很多的。柳艾覺得也可以,算是收成不錯的一天。
柳艾坐回床上,拿了兩個靠枕,一個放在腰后,一個輕靠在肩膀。曾經(jīng)她也主刀,常常在手術(shù)室站幾個小時,去年她退下來轉(zhuǎn)行政,那時她出了場車禍,肩膀和腰落下了毛病。她打開書,看到一句話,“持久的凝視并不能增加親近”。廣玉蘭有淡淡的香味飄來,她又想到了袁媛。袁媛始終戴著墨鏡,柳艾甚至記不住她的臉。柳艾不輕易邀請朋友到家里,卻很自然地把袁媛領(lǐng)到了臥室,窗簾的縫隙還在,在墻上留下月光的投影,袁媛好像依然站在窗簾后面,躲避著什么,她的形象融化、凝結(jié),變成微小的顆粒,反射著光。
柳艾走向陽臺,修復爛尾樓的腳手架上點著一盞白色小燈,鋼筋從混凝土里掙扎出來,邊緣不齊,頂層的一根呈弧形,伸至天邊,剛好與月亮相交,此刻,山中一片寂靜。
她決定去一個地方。
柳艾打開雙肩包,拿出強光手電筒,夜晚這里不會有人,甚至連野狗可能都睡了,柳艾腳下有碎骨頭,看大小不像是屬于人類的,她繼續(xù)向上走,深呼了一口氣。樓梯上的瓷磚已經(jīng)松弛,水泥露了出來,她緩慢地走上去,光束劃過沙發(fā)、茶幾、矮腳凳、投影儀、幕布?;覊m沉積在上面,遇到光柱時,它們飛舞起來,連同這間房子里的一切,都變成了光的肢體。房子的主人是匆匆離開的,沙發(fā)旁有一排衣架,上面掛著幾件衣服,一條內(nèi)褲耷拉著,分辨不清是男式還是女式,滑向羽絨衣的口袋,那只內(nèi)褲曾經(jīng)包裹著怎樣的身體,她坐了下來。
她能一個人過來已經(jīng)很勇敢,柳艾在一個本地廢墟愛好者微信群里,醫(yī)院出事那天,她在等紅燈的間隙刷到了這個廢墟坐標,她行動力很強,看到感興趣的坐標隔天就會前往,發(fā)布坐標的人說,這個地方晚上去才有感覺,過了很久沒人回復,柳艾回復了一句好地方,接著綠燈,她開進了隧道。
柳艾盯著桌上的臺式電腦,2000年左右的款式,塑料外殼從乳白變成了橘紅,主機后面的電線老化斷裂,幾株干枯的植物爬在插口周圍,與電線相互纏繞。顯示器下面墊了兩本書,看裝幀像是自費出的詩集。柳艾拿起手電筒照了照,她的臉映在顯示器中央,她突然有些害怕,怕她的臉被吞噬,她緩緩抬起顯示器,抽掉了那兩本詩集,電線晃動起來,與植物分開,她不能容忍有生命力的凝視。客廳的幕布掛在墻上,邊緣已經(jīng)破碎,表層脫落卷起,月光照在上面,像風吹海浪。
植物每生長一點,就有灰塵落在地板上,植物長滿陽臺,混凝土吱吱作響。柳艾想起了家里的玉蘭。
袁媛剛好發(fā)消息給她,柳艾,我看見你了。
柳艾覺得這四周的氣氛有些詭異,她向四周看了看,目光只輕輕掠過,卻不敢仔細看。她覺得袁媛一直在她身邊,在四面八方,在任何地方。柳艾告訴自己不要亂想,如果不亂想,就總要做些什么事情,沖淡這亂想。柳艾去了廁所,浴缸的設(shè)計很奇怪,像吊床一樣釘在兩面墻之間,這設(shè)計在當年很是超前,鏡子在正對面,洗澡的時候,可以看見自己的身體。柳艾坐了進去,浴缸里有昆蟲的尸體,柳艾把它們拿起來,放在手心,她看向鏡子。她只能借助月光看清鏡中的樣子,柳艾把昆蟲的尸體放在眼前,放大,眉間的區(qū)域有些發(fā)癢,雙眼不自覺對焦,余光瞥到鏡子,她的臉消失了。
袁媛到了。
袁媛沒有戴墨鏡,她逆光站在廁所門口,像是一片影子。
袁媛指著浴缸說,我可以坐進來嗎?
柳艾說,袁媛,我總覺得我們遇見過。
也許吧,袁媛說。柳艾,我想告訴你,我以前做過電影院放映員,放映室只有很小的一個窗,室內(nèi)不讓開燈,不然會影響觀影效果,每天工作完,我坐在放映室思考。我也不知道思考什么,觀眾們看銀幕,我看他們。我時常幻想,如果我關(guān)掉放映機,他們會在座椅上呆坐幾秒,以為是影片效果,接著開始左顧右盼,觀察鄰座的反應(yīng)。他們會有人笑,有人離開,有人拿起手機擺弄,有人大聲喊發(fā)生了什么,很少有人會朝向放映室喊叫,可是明明主宰放映的是我,但他們往往只是盯著銀幕,等它發(fā)生變化。他們看不到我。
巧合的是,有一天真的發(fā)生了放映事故,銀幕突然黑屏,這不關(guān)我的事,也許是什么我沒接觸過的故障,我趴上小窗看他們,他們背對著我,只有一個個輪廓在這片黑暗中蠕動,或者靜默。我打開應(yīng)急夜燈,用它照著我的臉,我走向窗口,想要嚇嚇他們,幾乎是同一時間,放映廳恢復了正常。那時我覺得,我是黑暗中的上帝。
你相信嗎?柳艾,黑暗里存在著一種東西,一直存在著,它在暗中觀察,救贖。
柳艾心中一驚,她盡量克制自己不往那個方向去想,如果袁媛是黑暗中的上帝,這上帝必然能不費力氣猜透她的心,她只好說些模棱兩可的話。
像在夢里,柳艾回答。
柳艾好希望這輩子都活在夢里,夢里也有時間,夢里生活的街道會老去,植被會長高,房屋被推平重建,夢里她開車來到這座城市的遠郊,山群連綿,有幾十幢爛尾別墅立在山坡和山腳,淡黃色外墻,多用落地窗,用來承重的白色支柱已經(jīng)銹掉,再往上一點,大概是個茶樓,外表是中式的,她只是瞥了幾眼,行駛在高速公路上沒法停車,眼前的圖畫透過余光更顯稀薄,車子飛速運行,那天下雨,畫面被撕裂,暈染開來。
她沒法從這種感覺中逃離,她太懷念那里了,后來,她喜歡一切廢墟。夢里出現(xiàn)的那幾幢樓,有時只能看到正面,有時又只是背面。那些不敢實現(xiàn)的欲望她都填塞在夢里,對方大多看不清臉,只有擁抱,擁抱時暖意滑至后背,上升至胸口。不在醫(yī)院的時候,她輾轉(zhuǎn)一個又一個廢墟,安靜地坐一會兒,有時閉上眼睛回憶前一晚的夢,她告訴自己要把它們及時記下來,卻總是忘記。
柳艾,我有一個姐姐,我們倆長著幾乎一樣的臉,連走路姿勢都很像。我討厭我的身體,因為這好像不是我的身體,這身體是屬于我們的,但如果這樣,就很矛盾,身體這個詞從出現(xiàn)開始就是獨立的,為了和姐姐的身體區(qū)分開,在她穿著衣服時,我總是光著身體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她說,把你的衣服穿好。我假裝聽不見,站在陽光下。她走過來拍我的頭,在窗戶里,我可以看到那張和我一模一樣的臉,我剛剛經(jīng)歷了光的洗禮,她的出現(xiàn)讓我覺得這一切都是徒勞,這身體的頂端,這張臉,攪亂了我體內(nèi)的時間秩序,每一秒,兩張相同的面容做著不同的事情,如果我沒法擺脫她的面孔,我就沒法真正意識到自己的存在。一天,我下定決心,如果不能擺脫,那就保持絕對的凝視。我開始拍她的身體,盡可能拍到她的臉。
我和她說,面對著我,她坐在椅子上,轉(zhuǎn)過身,雙腿夾住椅背,我把手機放在了我和她之間,攝像頭對著她的臉,我們保持相同的姿勢,誰也不說話,隔著手機,我們彼此的目光被遮擋,有時風吹來,我能看見她的頭發(fā)越過這一小塊視野,得到片刻的自由。經(jīng)常,我們拍到手機沒電,她起身離開,我拿掉手機,眼前剩下空蕩蕩的椅子。
她也不問我,為什么要拍這些呢?只要我有需要,她就會配合,有時我偷拍她發(fā)呆的樣子,她發(fā)現(xiàn)時,會延長發(fā)呆的時間,我不說話,這樣我們兩個就都在發(fā)呆了。
我害怕被人凝視,因為我實在不夠漂亮,我不知道姐姐是不是也會害怕。有一天,姐姐對我說她要去很遠的地方。她臥室的被子還沒有疊起來,枕頭上有兩根她的頭發(fā),長的,在她沒剪頭發(fā)前掉落的。我把它們撿了起來,拉直,再用指甲捏著,從頭到尾劃過,然后頭發(fā)就變彎了。她會去哪里呢?她養(yǎng)的植物已經(jīng)快半個月沒澆水,我沒記住這植物叫什么,葉子的末端已經(jīng)有點發(fā)黃,我把她的頭發(fā)放進了那盆植物里,接著澆了點水。她說過,澆水要用噴壺,這樣才可以把土澆透,水把土打濕,把她的頭發(fā)打濕。
我確定那根被我埋在植物里的頭發(fā)在生長,它纏繞在植物的根部,馬上就要爬上葉子,這房間關(guān)于姐姐的一切都在暗自呼應(yīng)。不管我坐在哪個角落,屬于她的東西就開始凝視我,像我當初凝視姐姐一樣。我把那株植物剪斷了,切口處散發(fā)著一股酸澀的氣味,我把它們掛在了晾衣架上,葉子還沒完全發(fā)黃時,姐姐聯(lián)系了我。
這天早上,還沒接起電話,柳艾就知道,也許醫(yī)院出事了。
她把書從冰箱里拿了出來,翻開昨晚看到的那頁,紙張很薄,她用指甲勾出一頁,把它平鋪在手掌,緩慢旋轉(zhuǎn)。水珠從書脊流下來,米粒大小,滑向了一個折角。這本書躺在白色蠶絲床單上,床單沾了涼意,留下一個透明的印記。
她走了出去,窗簾鼓了起來,風把房門關(guān)上了。
多久了?
一個多小時,送去隔壁沒多久,人就不行了。
前天來換藥的時候還好的。
隔壁怎么說?
給的結(jié)論是傷口發(fā)炎,那上面全是她自己的抓痕。
叫他們別上來了。
走正常程序吧。
他們是這家整形醫(yī)院的打手,這種醫(yī)院總有各種事故發(fā)生,但生意總是要做下去的,柳艾當初在接待大廳修了一個巨大的無邊框水池,建了人造沙灘,她不喜歡細水長流,她想要財源滾滾,黃金堆滿。
她沒有問去世女孩的名字。
一年前,墻上的鏡子在柳艾面前掉了下來,鏡片裂成了好多塊,柳艾看向鏡子中的自己,她走近了一點,臉上的血流了下來,順著碎片滲透在了地面,每一塊碎片都映著她的臉。她只好做了整容,柳艾是疤痕體質(zhì),作為院長,最好的專家為她做的手術(shù),但離近一點看,還是可以看到幾條疤痕。柳艾從此討厭鏡子。
恢復期很漫長,已經(jīng)是冬天,為了防止疤痕在后期增生,她的臉不能吹風,這天夜晚,柳艾很想要去散步,但她害怕人多的地方,她去了植物園。柳艾坐在一棵法國梧桐下面,樹干像是一個豐腴女人的身體,她調(diào)整了自己的坐姿,盡量符合這棵樹的形象,她能感覺到腰部被輕輕擠出褶皺。月亮夾在樹枝之間,樹枝上掛著幾片葉子。
柳艾覺得自己與周圍融為了一體,天空是深藍色,月亮是天空的眼睛,樹枝遍布其上,像是傷疤,月亮這時被幾片灰黑色的云掩蓋,柳艾摸了摸圍在眼前的紗布。
她走出植物園,這座城市的路真窄,柳艾時不時抬頭看看天,路兩邊的樹向她壓過來,夜晚很冷,柳艾縮了縮脖子,紗布的末端攪在了衣服的拉鏈里,她抬起頭,站在路中央,太冷的環(huán)境會讓人失去意識,柳艾拖著自己的臉行走,走了好久好久,路燈藏在了月光里。
大概一年前,我每晚都會做夢,夢里都是在一個城市,那個城市有很多植物,里面的樹不分季節(jié)氣候隨意生長,白楊樹旁邊竟然是棕櫚和榕樹。袁媛,你去過這樣的地方嗎?
我可以去你的夢里?袁媛回答。
柳艾笑笑,我怎么覺得你說話的語調(diào)那么像我?
身體還疼嗎?袁媛說。
什么疼?
你的臉。袁媛看著柳艾。
我看到上面有幾道傷疤,袁媛說。
她們站在有光亮的地方。
我是袁媛。
我的姐姐是個出租車司機,她走的那天我問為什么,她說厭倦了給別人開車,全都是別人的目的地,沒有一個屬于她自己。收拾東西的時候她很匆忙,只帶了很少的物品,那天我注意到她剪了短發(fā)。也就是從那晚開始,我大量地掉頭發(fā),我總覺得和姐姐剪了短發(fā)有關(guān),她的頭發(fā)變少了,所以我的也變少了。也許我愛自己的頭發(fā)勝過愛她本人,幾天之后,我甚至都不會太想念她。
我們再次見面時隔著很厚的玻璃,她的頭發(fā)大概又短了一些,她穿著美人魚樣式的潛水衣,戴著泳鏡,身邊是我叫不出名字的魚,我忘了小時候有沒有一起和她去過海洋館,現(xiàn)在我們什么都沒法說,她對我輕輕揮了一下手臂,那些魚跟著她游走,我看著玻璃里自己的臉,現(xiàn)在我終于和她有那么點不一樣了。
這座房子里有了些聲響,點亮了墻上的斑點,投影儀突然亮起來了。
房子不是早就廢棄了嗎?怎么會有這個?柳艾問袁媛,袁媛盡可能表現(xiàn)出驚愕,然后她坐下來,柳艾看向她,袁媛示意柳艾也坐下來,既然開始了,我們不妨一起看看,沒有什么值得害怕的,柳艾。
畫面里,一個女人頭上纏著紗布和繃帶,看得出,她全臉都在腫脹,她拿了兩個枕頭,把后背盡可能墊高,窗外是晴天,她應(yīng)該是在看天花板,然后她睡著了,畫面接近靜止,唯獨樹影流動。大概兩小時后,她醒來,她走出了畫面,樹影沒再變化,她的枕頭一點點回彈。
好像無臉人啊,袁媛笑了,看向柳艾。
畫面停住了,墻上的斑點暗淡下來。
后來姐姐一直沒有聯(lián)系我,如果她不主動聯(lián)系我,我也不會主動聯(lián)系她,是她先逃走的,袁媛看著那面墻說。
這時柳艾的電話響了,她走向陽臺,通話只持續(xù)了幾秒,柳艾走過來,應(yīng)該是打錯了,她對袁媛說。我看到陽臺有盆植物,干枯了,但葉片邊緣很整齊,像是被什么割斷了,柳艾接著說。
可能是遇到過臺風吧,這種事常有,袁媛對她說。
植物而已,袁媛說。
我們回去吧,柳艾說。
好,袁媛看著她。
第二天一早柳艾就到了醫(yī)院,這天的手術(shù)預約格外多,院里人手緊張,柳艾過來幫忙。已經(jīng)很久不上手術(shù)了,有點手生,柳艾對著咨詢師說。一會兒把單純假體隆鼻給我吧,這個容易,不至于出錯,柳艾戴好手術(shù)帽,這個帽子是客戶送她的,說是看到所有人都是純色系,作為院長應(yīng)該和別人的不同,柳艾到現(xiàn)在也沒有仔細看過上面的圖案,只記得是一坨,一坨線條,一坨色彩,不管設(shè)計得多么復雜,柳艾并不認為她的與別人的有什么不同,她也忘了到底是誰送的,她的客戶大概都長一個樣子。
柳艾開始雕刻假體的形狀,她拿來手術(shù)刀,切開鼻小柱右側(cè),別緊張,柳艾看著客戶說,接著她緩慢將假體塞進鼻梁,調(diào)整好角度,稍微用力向下按,確認了鼻尖的張力,鼻部條件不錯,可以了,柳艾對助手說,你來縫合。
柳艾走出手術(shù)室,她需要清洗手指、手臂,她走向水池,水池上有鏡子,她先用余光瞄了一眼鏡子,看向鏡中的自己,白色的光直射在她頭頂,臉上的傷疤裸露著。里面的手術(shù)結(jié)束了,那個人的鼻子上粘了一條固定繃帶,腫脹在前幾分鐘并不會很明顯,柳艾知道,又有一個人和自己擁有同樣的鼻梁了。
她把所有人都盡量雕刻成了自己沒受傷前的樣子。
助手調(diào)暗了走廊的燈光,像是月光回來了。
柳艾打開手機,三條彩信發(fā)了過來,發(fā)送人是一個陌生號碼。這些年已經(jīng)很少有人會用彩信了,她有些疑惑,穿過這個走廊,再走五十米,儲藏間的門虛掩,她經(jīng)過儲藏間,又走了十幾米,眼前有一扇鐵門,她推開門,爬上了醫(yī)院的露臺,天空是灰白色,沒有陽光,柳艾緩慢深吸了一口氣,氣從腹腔吐出,經(jīng)過胸腔,天空變成了深灰色,她點開了彩信。
那個滿臉繃帶的女人又出現(xiàn)了,這女人對著鏡子觀看自己的臉,像在觀看破碎后重組的白瓷花瓶,繃帶上滲出了血,血跡周圍有一圈黃色的膿液,女人的嘴微張,嘴唇周圍堆積著脫落的死皮,鼻孔下方有血痂滲出,可以看到黑色的縫合線,燈光從她的頭頂照射下來,她的呼吸緩慢又沉,臉上的茸毛微微顫動。
女人把左臉面向鏡子,把右臉面向鏡子,把燈關(guān)掉,把燈打開。
女人站在黑暗里,剪開繃帶。臥室天花板的樹影停止了擺動。
女人有了一張自己沒見過的臉,離開了鏡子。
此時畫面晃動了一下,女人坐在床沿,用電腦搜索著什么,接著屏幕中出現(xiàn)了一張照片,彩信的畫質(zhì)不是很清晰。
柳艾放大了去看,屏幕中的照片是柳艾的臉。
女人轉(zhuǎn)過頭來,走近了攝像頭,柳艾的照片擺在了她的旁邊,陽光照進來,樹影再一次流動,女人開始哭,眼淚流進了她未愈合好的傷口,她去擦眼淚,一直擦一直擦,直到眼淚都流了血。
女人又拿出了一張照片,蓋在了自己的臉上。
是這個女人整容前的長相,和袁媛幾乎相同的一張臉。
女人拿起鏡頭,走向了浴室,柳艾看見了那個和廢墟中一模一樣像吊床一樣的浴缸。女人坐在了里面。
這張整形后和柳艾幾乎一模一樣的臉,被拼命用水沖洗。
柳艾收到了袁媛發(fā)來的消息:
“柳艾,你和我都是兇手。”
“你問我鬼在哪里?鬼是我們的臉。”
花瓶里不再有水,廣玉蘭的根部保留著破掉的氣泡,柳艾開進隧道,經(jīng)過一夜的盛開,廣玉蘭吐出花粉,深橘色,柳艾摸過,花蕊硬硬的,很短,像是一炷炷剛剛熄滅的香,柳艾打開車窗,她想起了袁媛,然后柳艾突然就想媽媽了。
隧道內(nèi)的尾氣沖掉了香氣,風越來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