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2年第2期|李晁:婚禮
李晁,1986年生于湖南,現(xiàn)居貴陽。2007年開始發(fā)表小說,曾獲《上海文學》新人獎、《作家》金短篇獎、華語青年作家獎短篇小說“雙子星”獎等。
婚禮
李晁
婁蘭趕到大十字諾富特酒店,進入包廳,一個不算大的廳,只能容納二十桌酒席,是母親嚴格按照人數(shù)選定的?;閼c公司的人入了場,鋪了紅毯的T臺已搭建完畢,幾個人正在擺設花柱,一邊六個,上面是一捧捧百合,掛著水汽,清香繚繞,一頂纏枝花卉的拱門正緩緩豎起。婚慶公司的小余看見婁蘭進來,上前迎說,婁姐,來這么早,現(xiàn)場還沒做完。婁蘭點頭,你們忙,不用管我。又想起問,門口的展板呢,還沒有布置?最后定的紅色吧。小余說,放心,材料在路上了,是酒紅色,伯母定的。婁蘭四處看看,看不出什么花樣,酒席桌面已圍著舞臺擺放,一色的白,有點眾星拱月的意思。婁蘭正看著,小余又問,伯母什么時候到?化妝師來了,對了,伯父要不要畫一下?婁蘭笑,到時你問他呀,他們快了,再等等吧。小余說好,又不忘恭維一下新人,伯父伯母真的般配,年輕時都是帥哥美女喲。婁蘭聽了皺眉,這一刻她只想去樓下喝一杯咖啡,幾天來連軸轉,睡眠奇差,打不起來精神,人總好像在夢游。婁蘭說,你們忙,我先下去。婁蘭忘了提醒小余,千萬別當著母親面這么夸獎她,人老了,尤其忌諱當年如何,何況是二婚,何況又來得這樣晚。
母親本來不想操辦這場婚禮,不想張揚,是陳伯伯要求的,舉出的理由也很充分,說辦有辦的好,光明正大邀請親朋好友見證,不落人口舌,對了,還要秀出結婚證。陳伯伯這么要求,婁蘭也支持,母親才打消了顧慮。我這張老臉就再露一把,讓他們笑話好了,比說閑話強。這態(tài)度是端正的,面貌是昂揚的,看得出一對新人的決心。
婁蘭的確來早了,外間是正午暴烈的陽光,被四周棱角分明的建筑做了切割,襯得那光也鋒利起來。婁蘭撐開遮陽傘走了出去。酒店門前是一小塊街心公園,久未修剪的樹長得蓊郁蔥蘢,比平時濃密了許多。星巴克開在酒店背面商場的一樓,婁蘭本不想去,可附近沒有她中意的咖啡館。
店里沒什么人,婁蘭點了美式濃咖,身子剛挨上落地窗邊低矮的皮椅,倦意就上來了,那椅子一把承住了她。才與小白達成離婚協(xié)議,就趕上母親的好日子,這幾天婁蘭倒忘了自己的處境,好像身份仍未改變,她仍是那個有家有丈夫的人。昨天老家來了人,大舅帶著女兒孫子從長沙趕來,姨媽也一個人也坐高鐵從湘潭趕來,二舅是今天一早到的,拖著一大蛇皮袋的土特產(chǎn),這算母親唯一的親戚團了。人不多,也勉強可以坐一桌。母親那里住不下,婁蘭把酒店定在母親家附近,好不容易安頓了眾人。這會兒,一家人在外吃飯,婁蘭特意交代不要叫她,借著來看現(xiàn)場,讓弟弟春山張羅去了。
婁蘭迷迷糊糊,咖啡進肚,也擋不住倦意發(fā)酵,時間還長著,婁蘭決定先回酒店開個房,補一覺。下午春山來電話說,姐,我們什么時候過來?婁蘭一驚,看一眼窗外,天陰著,以為錯過了時間。婁蘭問,你們在哪兒?春山說,在家啊。婁蘭看看表,還早著,心里稍稍安定,跟著說,媽媽和陳伯伯可以過來了,還要化妝,舅舅們再等等吧,等開席再來。
安排定了,婁蘭稍稍收拾后下樓,在宴會廳前等著,展板已布置完畢,果然一色的酒紅,配著金色花邊裝飾,上面沒放新人照片,只印著不知哪里抄來的溫情話語。婁蘭看見母親的名字,好像仍不敢相信。沒多久,小余發(fā)現(xiàn)婁蘭,問,婁姐,伯母還沒來啊,都準備好了,就等著新人了。婁蘭說,快了,他們在路上。
母親進來時,臉上還帶著尷尬,眉眼不舒展,看到迎賓區(qū)的展板,臉更紅起來。身后的陳伯伯看得倒仔細,連連說,蠻不錯,像個樣子。母親哼了聲,花里胡哨。春山拎著兩位新人的服裝朝婁蘭笑了笑。婁蘭拉過母親,快去化妝吧,等你好久了。母親說,我還會跑不成。婁蘭對陳伯伯說,陳伯伯你也去,也要稍微畫一下的。陳伯伯客氣說,辛苦了,蘭蘭。
婁蘭拎過春山手里的服裝,帶著一對新人進了迎賓區(qū)旁的化妝間,化妝師正在鏡子前玩手機,是一個胖胖的女生,一頭濃發(fā)被一只發(fā)箍系著,幾乎要彈射出來,面容卻透著年輕。母親一見就撇了撇嘴,這么小。婁蘭悄聲說,都說這位手藝好的。母親說,我還不曉得,你們盡拿我做實驗。婁蘭笑笑,對化妝師講,不好意思,我媽媽來了,麻煩你。化妝師立即起身,打量一眼新人,似乎比想象中年輕,便用輕快語氣對女人講,阿姨,我們開始吧,您先來,叔叔再等等。
母親嘴里嘀咕一句,人老了,怎么化都沒用,掩耳盜鈴。
化妝師抿抿嘴,略顯尷尬,我給您稍稍修飾一下,不會太濃,我們先盤頭發(fā)吧。婁蘭聽到盤頭發(fā),愣了愣,確定母親是真的要嫁人了。婁蘭鼻子一酸,盡力控制,對化妝師輕輕說一句,辛苦了。又對陳伯伯講,陳伯伯您先坐,我出去看看,有什么事您叫我。
陳伯伯還是一貫的紳士姿態(tài),好的好的,你忙。婁蘭一下笑了,倒像是自己結婚,陳伯伯變成了來吃酒的。果然,母親沒忍住,對剛坐好的男人講,你也出去算了,我好了,你再進來。陳伯伯猶豫著起身,不知該走,還是留在這里。婁蘭把男人重新安頓好,說,您坐您的,外面有我和春山呢。男人笑而不語,目光感激,婁蘭這才輕聲關門,退出去前瞄了一眼母親。鏡子里,女人的表情還僵硬著,有著抗拒的味道,婁蘭不管她。
姐,沒什么要做了吧,我回去接人了。見婁蘭出來,春山上前問。你車不夠坐,等會兒我陪你去。婁蘭說。不用,我叫了人幫忙,管夠的。春山回答。婁蘭點點頭。春山不動,只是狐疑地盯著婁蘭,欲講不講,婁蘭發(fā)覺對方的目光,問,怎么了?春山這才說,我看不像大媽媽結婚,倒像你結婚了,怎么忙得氣色都沒了?婁蘭立即摸摸臉,看得出來嗎?手提包里又取了鏡子來看,鏡像太小,看不出什么。你就別看了,自己感覺不到嗎,春山說,對了,姐夫怎么還不來?他真的去上海了?婁蘭啪一聲扣上鏡子,你別對人講,他不會回來了。春山驚訝,怎么了,姐,你們又鬧了——婁蘭淡淡講一句,以后你沒姐夫了,你記住。春山呆住,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說……我早曉得他靠不住……婁蘭說,是我決定的。春山忙問,什么時候的事?婁蘭說,前幾天,都辦好了,你先別告訴我媽,等以后我自己講。春山嘴里念叨著什么,婁蘭連連叮囑,春山才保證,我曉得,現(xiàn)在不好說嘛,姐,你確定沒問題?婁蘭說,我有什么問題。春山撇撇嘴,走之前丟下一句,你越來越像大媽媽了。
春山剛走,婁蘭電話響起,是中學同學雷茗,市電視臺的攝影師,婁蘭請他來拍婚禮紀錄片。倆人在電梯口碰面,雷茗背一只黑包,身上是白T,頭頂扣一只洋基隊棒球帽。婁蘭說,辛苦啦,小茗。雷茗摘下口罩說,還以為你又結婚了。婁蘭笑,我媽結婚可比我重要,最后一次了。雷茗斜眼看婁蘭,說得你還有幾次似的。婁蘭發(fā)覺自己話里的漏洞,趕緊一笑。進化妝間前,婁蘭交代,我媽不知道會拍,她說什么,你都不要在意,只管拍就是。雷茗摘下帽子,抹一把汗,又戴上,你別嚇我,我有陰影,初中那個羅永旭還記得吧,那時候老欺負你,是鄒老師搞定的。當時正做操呢,鄒老師不曉得從哪里過來,直接打了他倆耳光,全校人都看著。雷茗笑,他爸可是副市長啊。婁蘭眉頭一蹙,怎么想起他了?雷茗說,是想起鄒老師,當時我就站羅永旭旁邊,鄒老師只對他說了一句話,你是羅永旭,我是婁蘭媽媽,你說,印象深不深刻?這一幕婁蘭當然記得,那個羅永旭曾是婁蘭小小的噩夢,好幾次值日,他都將婁蘭逼到教室背后的角落,身體不斷地抵上來,婁蘭手腳并用,可奈何不了對方。那個三角的位置更讓婁蘭無處可逃,婁蘭被嚇到,回家不敢說,只和好友黎蘇蘇講起。哪想黎蘇蘇憤憤說,我也被他耍過流氓。事情還是黎蘇蘇向母親透露的,婁蘭只是沒想到母親會采取這樣的方式,掐好了時間,目的明確,讓羅永旭大大地出丑。他這個人可是死要面子的,母親一下打掉了他的氣焰。代價太大了,婁蘭說,我媽從一中被調到郊區(qū),整整七年,直到羅永旭爸爸出事,才調回來。雷茗說,我知道,其實那時候我們都很羨慕你,有鄒老師這樣的媽,其他人誰敢啊。婁蘭苦笑,都過去了,今天辛苦你,回頭請你吃大餐。雷茗說,算了,折現(xiàn)是真的。倆人相視一笑,等雷茗架好設備,婁蘭的手也握到了把手上。
給婚禮拍片子是婁蘭的主意,婚慶公司的創(chuàng)意大多被母親剔除,只剩了最基礎的。就這,母親也提了要求,尤其對婚禮串詞做了大幅度刪減,幾乎要讓主持人閉嘴了。說什么,怎么說,母親自己做了安排。言簡意賅,去掉所有抒情環(huán)節(jié),更禁止使用一切煽情話語。主持人私下對婁蘭抱怨,要我有什么用,就沒幾句話啊,伯母厲害的。婁蘭不喜歡這個噴著發(fā)油看著膩味的主持人,想換一個,可婚慶公司說當天沒有其他人可用。婁蘭就沒忍住,對主持人說,你費用沒變,話又少了,等于漲了身價。主持人琢磨一陣兒,覺得很有道理,立刻又笑,說是哈。
門開了,婁蘭率先進去,女人正在做頭,化妝師在母親頭上操持著,陳伯伯正翻著手里的周刊,見婁蘭進來,身后還跟了一個攝影師,陳伯伯這才正襟危坐,翹著的二郎腿放了下來,仔細并攏放在沙發(fā)下。婁蘭示意說,陳伯伯您隨意,就是拍著玩。說著,往旁邊一縮,問雷茗,已經(jīng)開始了?攝影師沒說話,只是點頭。母親聽見響動,這才歪了歪腦袋,目光對著鏡子,問,這又是做什么?
婁蘭說,我來拍個片子,你別動,隨意就好,不好的,我會剪掉的。
母親撇撇嘴,有什么好拍的,還嫌我不夠丟人,還要傳世嗎?婁蘭沒笑,化妝師倒咯咯笑起來,可一時無人賠笑,女孩很快閉了嘴,對著鏡子里的母親說,這樣就好,比較端莊,原先的太家常了。
雷茗手中的相機緩緩移動到母親側邊,看得出不敢靠得太近,鏡頭給到了鏡子,然后才是鏡子外的新娘。母親用眼角余光瞟了眼鏡子里出現(xiàn)的人,對攝影師說,你有點面熟。雷茗的腳幾乎抖了抖,對女人說,阿姨好厲害,您認得我???母親這才正式扭過頭來,望著女兒,又看看攝影師,鄭重地說,不認得,我教過你嗎?婁蘭冷汗直冒,這才說,媽,這是我同學雷茗,他在電視臺工作。母親沒有理會婁蘭的介紹,只是問,哪個臺?二臺的《百姓關注》嗎,我有個事倒要反映反映。婁蘭急忙岔開,說什么呢,今天什么日子。母親這才扭回頭去,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化妝師說,現(xiàn)在干什么都要搞成直播,完全沒有一點兒隱私……
婁蘭知道這是母親的一貫姿態(tài),她隨時要展示自己知道的一切。
婁蘭說,放心吧,這是我自己保存著看的。
鏡頭給到陳伯伯時,男人還在看周刊,鬢角的白發(fā)染黑了,一雙目光低垂,手里的雜志一動不動。陳伯伯退休前在交通設計院做總工,雖是搞工程的,但在婁蘭眼里,仍有老派知識分子的氣度。母親找到這樣的人,婁蘭欣慰,只是對于陳伯伯,情況或許就不同了,婁蘭知道母親的厲害,至少嘴巴上從不饒人,更不會放過任何人犯錯的機會,而在母親面前,犯錯又是難免的。想到這兒,婁蘭替陳伯伯捏了把汗。
拍得差不多了,婁蘭和雷茗從化妝間出來,倆人并排坐在迎賓區(qū)的椅子上,屋外的冷氣弱了許多。婁蘭透過包廳大門,斜眼看見布置一新的婚禮場地,花式拱門立了起來,T臺的紅毯像拱門吐出的一條舌頭,又長又紅,連接著舞臺,舞臺的布置遵循簡約風格,是母親要求的。這一刻,所有人都撤離了,大廳里空空蕩蕩,像是婚禮散場,提前透出了清冷。婁蘭怔忡,這一幕好像在哪里見過。
正想著,黎蘇蘇帶著一雙兒女出現(xiàn),一行人裊裊婷婷從電梯里出來。黎蘇蘇見面就笑,沖婁蘭說,來看看,我把花童給你帶來了,還滿意?說著身子往旁邊一靠,讓出視野。婁蘭看到了兩個小家伙,一大一小。大的是姐姐,留著妹妹頭,化了淡妝,穿一襲圓領灰色嵌亮片蕾絲裙,露出一雙小長腿,腳下是同款灰色嵌珠片帶扣皮鞋,端端一個小公主的樣子。小的是個男孩,三歲了,小名弟弟,長得圓滾滾的,表情還是懵懂的樣子,身上是白襯衫配藏藍背帶褲,腳下蹬一雙擦得锃亮的黑皮鞋。婁蘭看后直笑,哎喲,打扮得好乖,都要認不出來了,等下阿姨發(fā)紅包哦。黎蘇蘇說,我可是精心準備的,仙仙那裙子就花了我兩千多,要給鄒老師站好崗嘛,對了,鄒老師人呢?
婁蘭努努嘴,在里面化妝呢。
黎蘇蘇也發(fā)現(xiàn)了老同學雷茗,打起招呼,說,好久沒見,要把我們拍得乖一點喲。然后沖身后的姐弟倆一招手,來,我們?nèi)タ纯茨棠绦履镒印?/p>
婁蘭留在門口,等黎蘇蘇進去。
過了一陣,雷茗問,黎蘇蘇是不是離了婚,兩個小孩都跟她?婁蘭說,仙仙跟她,弟弟給了老李。雷茗說,看不出來,小孩都這么大了。你怎么不生一個?婁蘭說,你干脆說她還這么吸引人,你還有機會。雷茗傻笑,我還是等你離吧。
屋里傳來笑聲,婁蘭借口進去看,黎蘇蘇正夸著母親,母親對黎蘇蘇很隨意,或許比對婁蘭還隨意,黎蘇蘇在母親面前也向來沒大沒小,一張嘴又甜,從小到大,能哄母親開懷的人可不多。這一點,婁蘭很是佩服,又許是嫉妒,婁蘭從沒有和長輩做朋友的天賦。
婁蘭靠過去,說什么呢,外面都聽到聲了。母親佯怒說,她是來氣我的吧,只曉得說混賬話。婁蘭望向女友,黎蘇蘇向她眨了眨眼,我可沒說什么,只是祝鄒老師早生貴子嘛。這有什么,上次新聞才播,人家比鄒老師年紀還大呢,不照樣生個大胖小子。母親連聲“呸呸呸”起來,我是那種不害臊的人嗎?婁蘭聽了也笑,同時驚嘆,這話也只有黎蘇蘇敢說,換個人,早被母親打出去了。
在婁蘭眼里,黎蘇蘇和母親才像一對母女。
母親化好了妝,正起身,臉上修飾一新,看上去妝雖淡,可也花了心思,母親像變了個人,氣色一下提起來,不說光彩照人,也是得體大方的,婁蘭從未見過這樣的母親,轉眼變得從容優(yōu)雅,只要她不說話,這感覺就能保持下去,哪怕只是一小會兒。
婁蘭站到母親面前,直視女人的臉,連聲說,好看的。母親注意婁蘭的反應,確定她話里的恭維程度,說,再化,再化老母雞也變不了鳳凰。陳伯伯也站了起來,附和婁蘭,蘭蘭說得對,是蠻好的。母親目光一收,盯著男人,別人說好你也說好,自己沒有主見嗎?陳伯伯嘴里含糊道,是不錯嘛,怎么就不相信好話呢?母親頓時來了精神,立即指出男人話里的漏洞,你也說是好話,不是真話。陳伯伯一時語塞,辯解說,我哪里是這個意思嘛。婁蘭替陳伯伯委屈,正要說什么,還是黎蘇蘇率先岔開話題,說,哎喲,鄒老師可以嘛,婚禮還沒開始,就打情罵俏啦,先留著點,等會兒大家還要看呢。母親被臊了一回,又不好發(fā)作,只是跺腳,嘴里罵道,你這張猴兒嘴,真真該撕了。黎蘇蘇偏認真地說,我也想去做個手術呀,把嘴角開了,這樣笑也是笑,哭也是笑,多好。一句話說得大伙都笑了,婁蘭一轉身,發(fā)現(xiàn)雷茗的鏡頭正好捕捉到這一幕。
等幾個人出來,黎蘇蘇對婁蘭說,陳伯伯人不錯啊,很斯文,鄒老師這次找對人了。婁蘭說,陳伯伯有苦日子過了。黎蘇蘇大笑,我看不見得,鄒老師刀子嘴豆腐心,私下還不知道怎么體貼對方呢。婁蘭說,你倒懂我媽,你去做她女兒好了。黎蘇蘇說,旁觀者清嘛,看人看心,鄒老師算是熬出來了。
婁蘭一時有些傷感。
幾個人扯起閑篇,沒多久春山領著一眾親戚出現(xiàn),婁蘭忙上前迎,舅舅姨媽們往日少見,更少來這山里城市,不能欠了禮數(shù)。這一家子里屬大舅話聲最高,到底當過兵,年紀上更比母親大出十來歲,算起來,是兩代人,都七十多的人了,走起路來還雄赳赳氣昂昂的。婁蘭不敢怠慢,將一行人安排到主桌上去。
大舅很快問起小白怎么沒來,好大的架子。婁蘭支吾,說他到外地工作去了,才去,抽不開身。大舅就不高興了,怎么,就我們這些老家伙閑嗎?婁蘭不好說什么,好在姨媽岔開話題,婁蘭才脫身去看母親。
進了房間,看見一對新人已打扮完畢。母親穿著婁蘭準備好的絳紅香云紗手工刺繡旗袍,十分耀眼,這是儀式時穿的。婁蘭還備了一件淡紅素縐緞的,用來敬酒。母親在鏡子前挺著身子左轉右轉,婁蘭疾步上前,連聲說好看。母親瘦,穿旗袍最好不過。女人說,跟你說了買件雪紡的就行,這絲綢,容易皺,又喜歡掉色。這種紅,我也穿不出去,穿一回,太浪費。婁蘭說,穿一回那才叫奢侈呢,雪紡的太飄了,哪有這懸垂感,能襯托身材,看著就舒服。
婁蘭任母親以不滿的方式表達自己的喜悅,女人到底是愛衣服的,越高級越好,一件不夠,那就兩件。那件淡紅的素縐緞旗袍,母親試了一次就愛上了,可嘴上不說。為了配合母親,婁蘭給陳伯伯選的是藏青色中山裝,男人穿上后竟比西服還挺括,年輕了二十歲似的,透著熱血青年的勁兒。
婁蘭領著新人去見客,廳里的一桌人見到這對裝扮一新的人,頓時熱鬧起來,大舅遠遠就喊,哎呀,第二春嘛妹妹,我都要認不出來了。姨媽撇嘴講,你少說兩句,到時又說錯話。大舅就不依了,我說自家妹妹怎么了,不然,你和老姜離了再找個,我也是這么說。姨媽就擰了一把身邊人,老不正經(jīng)。轉而對侄女說,你看看你伢老子,說些什么話。婁蘭表姐講一口圓潤的長沙普通話,我要管得了咯。只有二舅憨憨笑著,搓著手,對走來的母親說,妹妹,你來坐。
親人圍坐笑鬧的感覺,婁蘭沒有體驗過,原以為大家常年不見會彼此生分,哪想竟是這樣,舉手投足里都透著親近。婁蘭羨慕。母親見了這幫哥哥姐姐竟也老實起來,一臉的和順,往日脾氣全沒了蹤影,好像時光倒轉,她變回了從前家里那個最小的待嫁姑娘。
陳伯伯站在母親身后,保持微笑,誰看他他都點點頭,婁蘭靠上去說,陳伯伯,你也坐呀,下樓迎賓還有一會兒。陳伯伯說,坐得太久,站站也好。婁蘭說,等會兒還要站很久哦。陳伯伯說,不要緊的。轉眼大舅喊一聲,說老陳,你坐啊,男女要平等嘛。陳伯伯就坐下去了。
婁蘭看眼時間,提醒母親,不早了,該下樓迎賓了。母親說,慌什么,他們找不到路嗎?婁蘭尷尬,硬著頭皮講,流程是這樣,總要去站一會兒的,不好讓客人等。母親無動于衷,婁蘭只好求助陳伯伯,男人說,蘭蘭說得對,該去迎一下的。母親說,我沒臉站,要站你去站好了。婁蘭不明白母親為何這時退縮,正要勸,還是大舅站出來講,小妹,不是我說你,該怎么走,聽孩子安排,就這一次了,以前你結婚,那叫什么結婚,什么都沒有……母親不好發(fā)作,扭扭捏捏站起來,看得出仍不情愿,好歹是動起來了。陳伯伯也趨身上前,婁蘭這才松了口氣,感激地望一眼大舅。大舅還在發(fā)表意見,這就對了,又不是偷雞摸狗,怕什么。
一行人走到廳外的過道上,母親腳下一定,說,要迎就在這里迎,我不想下去了。婁蘭看著母親,確認她的態(tài)度,母親的目光難得如此閃爍。婁蘭看看環(huán)境,還好,這一層只有兩個宴會廳,另一間空著,也就無人干擾,過道也夠長,本就被布置成了迎賓通道,電梯也是專屬的,不與客房部相通,來的人不會找錯。婁蘭問,你確定?母親說,你別為難我了。婁蘭難得聽母親這樣講話,一下心軟,問男人意見,陳伯伯仍是微笑,都聽你的。
等到倆人擺開架勢,并排斜對電梯站好,婁蘭站在對角線的位置看了看,心里還是不大滿意,過道到底是窄了,客人一來便會被堵住,連個施展的地方都沒有,話更不好講。婁蘭皺眉,許是這個動作被母親瞧見,又許是她自己察覺不妥,很快提出,算了算了,還是下去吧,都是迎,搞得偷偷摸摸的,我是老糊涂了。陳伯伯立即響應,對嘛,這樣才對。母親說,對什么對,你不曉得提醒我嗎?
婁蘭陪著下樓,大廳里安排有迎賓區(qū),展板上簡約寫著婚禮信息,婁蘭安排新人站好,左右看看,很妥當了。母親出了電梯就換了副面孔,頭仰著,顯得驕傲。陳伯伯推了推眼鏡,也筆直站定,挨在母親身旁,又不過分靠攏,很有分寸感。
攝影師持著機器一路跟隨,婁蘭在新人旁比了個剪刀手,對雷茗說,我們先合個影。拍完照,春山就從酒店外冒了出來,身后還跟了個年輕女生,婁蘭沒見過,像是春山的女朋友,一問,果然是。春山說,我叫來端盤子的。女生白了春山一眼,才對婁蘭輕輕喊了聲,姐姐。
婁蘭說,第一次見就要麻煩你。
母親也一把捉過春山,你倒是我迎的第一個貴客了,過來過來,我們一起拍個照。婁蘭見母親完全放開了,心里高興。一家人拍了照,春山去拿了迎賓的家伙,和女孩站在新人一旁,女孩穿著一件打眼的高腰百褶格子裙,一雙長腿細細伸出來,看得婁蘭直羨慕,到底是年輕啊,倆人手里分別端著糖果和煙,看上去也乖乖的,見婁蘭愣怔,春山招手說,姐,你也站過來,好收錢嘛。
一隊人擺好了架勢,客人就陸續(xù)過來,大多是母親的故交,從前中學里的同事,打牌的搭子,還有幾對婁蘭也不認得的面孔。陳伯伯在本地沒有親人,老家沒人來,來的也都是昔日的同學和設計院同事,年紀都相當,像來開同學會。
本地吃酒有個慣例,通知時間和客人抵達時間至少有一小時落差,大家要故意來晚似的。這次,賓客們卻很守時,來得連貫,一小時過去,婁蘭覺得差不多了,打電話給黎蘇蘇。黎蘇蘇說,上面都坐滿了,可以上來了。婁蘭心里有了數(shù),請母親和陳伯伯上樓,母親倒像是站上癮了,說,還早,再等等吧。
也不知道等誰,婁蘭也不敢問,只是陪著。
最后來的竟然是老婁和素珠。
婁蘭一頭看向春山,春山只是笑,不說話,末了,手指指母親,婁蘭就明白了,人是母親請的。
老婁難得收拾一回,穿著襯衫和西褲,臉上的胡子也刮了,青灰一片,兩個人還挽著手,是素珠挽著父親。素珠也做了頭發(fā),臉上化著濃妝,看上去慘白一片,滿臉只是笑,笑得瘆人。走到母親跟前,父親才擺脫素珠的手,雙手合十說,對不住,對不住,來晚了,祝賀祝賀。沒有別的話,全是客套。素珠也堆笑說,鄒姐今天好漂亮。
婁蘭擔心母親要說出什么駭人的話,可沒有,母親保持了一個新娘的莊重與得體,與陳伯伯對視一眼,介紹起來,這是婁蘭爸爸,老婁,這是春山的媽媽,素珠。
陳伯伯早已明白這關系,春山是家里熟客,這對姐弟生在兩個家,卻沒有生分,不像其他同父異母的子女,說起來是身邊女人默許。男人看了看新娘,又馬上伸出手,朝老婁握去,說,驚擾驚擾。
老婁也回視男人,兩人初次照面,多少有些認生,手就握得短,嘴里卻找補,早聽蘭蘭說起,幸會幸會,還是祝賀,等會兒要多喝兩杯。兩個男人確認了這一點,素珠倒在一旁提示,你肝不好,逞什么能。說著自己笑起來。
婁蘭只覺奇怪,素珠很少這樣講話,往日在父親那里見,對老婁和她都是和風細雨的。婁蘭注意母親,母親淡淡笑著,笑得十分自然,察覺不出冷意,像是真誠的。
父親和素珠走后,再沒人來,婁蘭提醒,可以上去了。母親說,讓他們再等等好了,我們也站了這么久。又扭頭對陳伯伯說,老陳,你也站累了,去抽支煙吧。說著從春山端著的盤子里挑了一支煙遞給男人,動作慢條斯理的,男人竟有些不適應,摸不清女人的路數(shù),不知該接還是這樣不動。
出了電梯就是哄鬧聲,上菜的推車在過道上排隊,一時熱氣氤氳。母親說,廚房倒比我們急,想攆人嗎?婁蘭跟在身后問,要不要先去補個妝?母親說,不用,就沒怎么化,我和你陳伯伯先去坐一下,菜上齊就開始吧,讓大家趕緊吃。
婁蘭知道母親心思,等倆人前后腳進了化妝間,婁蘭去大廳看,果然坐滿了人,都各行其是的,有拉著彼此照相的,有留意桌上食物并開始點評的,還有人朝其他人喊叫,仿佛有什么緊急情況需要處理,孩子們在大廳里見縫插針地穿梭奔跑,腳下一地的糖紙包裝……婚禮現(xiàn)場沒有一點安靜祥和的跡象,反而嘈雜得像個菜市場?;閼c公司的人不知什么時候又冒了出來,小余過來問,婁姐,剛看到伯母了,今天很準點啊,難得。婁蘭點頭,等菜上齊了就開始吧,你放音樂,我就進去叫人。小余說,好。婁蘭問,主持人來了?小余說,在的。婁蘭就對春山說,你也別忙了,去找位子坐吧,把女朋友帶好。又對身后的雷茗講,要拖累你到最后吃了,我讓黎蘇蘇留好位子的,你再辛苦一下。
雷茗點點頭,手中的鏡頭平穩(wěn)地掃過現(xiàn)場,時刻跟蹤著婚禮進程。
安排好了人,婁蘭就退出大廳,重新坐到化妝間門口,掏出手機看,微信里竟冒出不少同學朋友來,都是來道賀的,婁蘭覺得奇怪,自己沒有提前透露,刷朋友圈才發(fā)現(xiàn)是黎蘇蘇發(fā)了婚禮消息。婁蘭抓緊時間回,統(tǒng)一解釋一遍,最后看到小白的轉賬提示,“祝媽媽結婚快樂”,下面是未接的語音電話,婁蘭沒有收錢,也沒有回電,只是發(fā)起呆來。
婁姐,可以了,我們開始吧。小余過來提醒。婁蘭抬起頭說,可以了嗎?小余點頭,就照彩排的來,很快的。
婁蘭站起身,深吸一口氣,終于要開始了。
化妝間里母親和陳伯伯并排坐著,陳伯伯抽著煙,母親喝著水,像往日在家,并不多說什么。婁蘭一冒頭,母親咕咚一口喝完,說,開始了?婁蘭點頭,你聽音樂,可以出去了。母親把礦泉水瓶穩(wěn)穩(wěn)放好,對男人說,走吧,老陳。陳伯伯忙不迭滅起煙,跟在母親身后。婁蘭把門推到最大,等倆人出來,主持人的聲音已經(jīng)響起,提醒賓客們婚禮儀式即將開始。
母親和陳伯伯站在大廳入口,兩人挽起了手。攝影師的鏡頭對準了新人,黎蘇蘇帶著兩個孩子站在花亭下,姐弟倆手里提著花籃,花瓣層層疊疊堆到了籃口的位置,一些已經(jīng)撒了出來,弟弟一直用腳蹭著,很快被姐姐厲聲喝止。主持人還在發(fā)揮他的專長,調動現(xiàn)場氣氛,等他轉身發(fā)現(xiàn)了新人,才走過來對陳伯伯說,叔叔,您要站到花亭當中去,從那里過來接新娘,又對婁蘭說,美女牽著阿姨,等會兒再交給叔叔,按彩排的來,程序不要亂。
陳伯伯看看母親,母親沒有講話,表情嚴肅著,但透著許可,男人朝花亭走去,婁蘭上前牽住了母親的手,女人的手在婁蘭的手里動了動,顯得不自在,隨后也任它去了。這時大廳的頂燈熄滅,一束筆直的光線打在了大廳門口,《婚禮進行曲》響了起來,大廳里的人霎時安靜,只有服務員上菜制造的瓷盤刮擦聲,微微刺耳。眾人的目光隨著射燈齊齊地轉過來,婁蘭的心一下猛烈跳動,又不好意思望母親,只是豎著耳朵細聽。母親的呼吸還算平穩(wěn),左手卻握緊了婁蘭,握得有些用力,婁蘭幾乎要叫出來。直到母親嘆了口氣,手一松,轉過頭來望著她,你呀你呀——母親的手再度捏緊,婁蘭的心更緊了,不知自己又犯了什么錯,有什么東西被忽視了?婁蘭一時想不起,試探問,怎么了,媽?又努力一笑,你想逃跑啊。婁蘭好不容易急中生智開出玩笑,母親卻絲毫沒有反應,那目光變得哀怨,女人說,都這時候了,你還不告訴我,要不是小白剛給我打電話,我還什么都不知道,這方面你行的,比媽媽強。
婁蘭被母親的話擊中,沒想到小白這時候會鉆出來,婁蘭無法解釋,嘴里只慌不擇路地喊,媽——
女人的目光瞬間又嚴厲起來,好了好了,別惹我哭。
這短暫的插曲被眾人視作了母女話別,一些人還抹起了眼淚,主持人煽情的話語跟著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那激昂的每一個字,婁蘭都沒有聽進去。話音一頓,陳伯伯就從花亭里走了出來,手里多了一捧捧花,陳伯伯走得不疾不徐,因為背光,婁蘭看不清他的表情,直到他站到母親跟前,對她緩緩伸出了花束。有人卻不滿意,起哄地喊,“跪下跪下”,呼喊聲傳染成一片。陳伯伯尷尬,那花也停在半空,看樣子就要跟著跪下去了,是母親喊起來的,別動老陳,別聽他們的。陳伯伯才再度挺直了腰,花還在手里,是婁蘭提醒母親,快接。母親這才接過來,陳伯伯又伸出了手,手心朝上,一個等待的姿勢,這個動作又讓母親陷入靜止狀態(tài),那手等著,微微有些顫抖了,是婁蘭果斷將母親的手放在了那只手里,陳伯伯感激地點頭,女人卻仍僵著身子,仿佛還沒有轉醒過來……婁蘭也才猛然閃回,是上一次,母親站在同樣的位置,在同樣的喧鬧聲中將自己的手遞到了丈夫小白的手里,小白信誓旦旦的話,還沒有從婁蘭的記憶里消退,眼下卻一切倒轉……婁蘭控制住回憶,輕聲喊,媽,都等你呢。仿佛呼應婁蘭,主持人開始替新娘子要掌聲,全場這才掀起第一輪熱潮,女人說,我就是想讓他們多鬧一下。說著看向婁蘭,露出笑容,媽媽是替你高興,你還可以辦場婚禮,像我一樣,但是不要太晚。說完,母親才大方向前,留給婁蘭一個背影。婁蘭呆呆立在原地,回想母親的話,一時眼淚奪眶,這才是她熟悉的那個女人!婁蘭在掌聲掩蓋下對離開的女人喊道,鄒老師,要幸福呀——婁蘭聲音有些沙啞,不確定母親是否聽見。女人走得毅然決然,在眾人注目下和男人手挽手走向花亭,兩個小家伙在新人跟前撒起了花瓣,動作笨拙,花瓣在新人腳邊一高一低,短暫飛揚,然后迅速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