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霜(節(jié)選)
一
今天,是個平常的周一,也是我三十歲生日。
與不是三十歲的昨天,并沒什么不同:活著,醒來,去衛(wèi)生間,洗漱,梳妝;在脫掉睡衣之后,穿上出門的衣服之前,稱體重……
我出門了。
夜雨過后,空氣潮濕,腮上有蓬松的發(fā)梢和穿過發(fā)梢的風,涼爽的天氣透著一絲寒意,秋天要過去了。街上已經能看到藍黑色的羽絨服,那團臃腫的暗色緩慢地移動著,應該是位老人。很快,我便把他丟在了身后……
紅燈。
站下。主干道上被截斷的車流開始流淌,由明黃的冬日沖鋒衣與寶藍的電動車防風組成的一團亮色,從我眼前飛馳而過。不遠處是通向地鐵站的過街天橋,步履匆匆的行人形成了移動的隊列,快速,無聲,連綿不絕;不過一百多米的距離,他們的服裝在我眼里就都消弭了顏色,成了一個個黑點……
綠燈。
繼續(xù)走。厚厚的抓絨衛(wèi)衣里,身體溫暖輕盈,踩過白色斑馬線的腳步,甚至有了幾分雀躍?!槐厝D高峰期的地鐵,不必把自己的肉身塞進沉重的保暖裝備,放上速度駭人的機車,我只需穿過這個十字路口,走到馬路對面去。
馬路對面,穿過綠化帶,是隨著節(jié)令和贊助商改換的室外景觀;景觀的后面,是我工作的“夢之都”文創(chuàng)園區(qū)。龐大的建筑群沐浴在晨曦中,金屬花體字“Dream Land(夢之都)”如皇冠般拱在入口建筑頂上,與玻璃幕墻一道,閃著晶亮的光。
柔軟蓬松的白色云朵似乎低到了那“皇冠”之下,“Dream”的首字母像只巨大的不銹鋼咖啡匙,插進了厚厚的奶油拉花里,微笑從我的唇邊投到了湛藍的鏡子般的天上,空氣里滿是拿鐵咖啡的混沌香氣。
帶有魔力的香氣中,身后的現(xiàn)實世界正在消融,對面晃動著無數(shù)瑰麗奇幻的影子,無數(shù)細小的曖昧的聲音誘惑地叫著我的名字;只是我的肉身,還需要穿過這條馬路……
二
Why did the chicken cross the road?(為什么小雞要過馬路?)
To get to the other side.(因為要到那邊去/因為它們要去死。)
這個老舊的英文冷笑話,忽然從記憶里浮了出來?!袝r候,穿過馬路,真的就會去了“那邊”。
二十四年前,媽媽在過馬路的時候,死了。
媽媽三十歲,我六歲。奶奶跟我說:“你媽被車撞了?!闭f完她嘆了一口氣。
我愣愣的,沒有哭。
“真是個憨子!”她抱住了我,“這是啥命?。?!”
她抱得我很不舒服,胸口的塑料扣子硌著我的臉。這罕見的擁抱是安慰,也是鄭重威嚴的暗示:巨大的不幸和恐怖的命運,像她一樣,用粗壯有力的雙臂,抱住了我。我抽泣起來,糊里糊涂地害怕著,不敢掙脫……
好在奶奶以后再也不那樣抱我了,她要抱繼母生的弟弟,總是抱著。一個暑假,那小東西就在她的臂彎里變大了好多,她的喘息越來越粗,把小東西放下時,她會帶著笑說一句:“死沉!”
那死沉的小東西仰面躺著,劃動四肢,哇哇哭,她只好再把他抱起來。
弟弟總在哭,很煩人。奶奶在廚房做飯,弟弟又哭起來,我放下正在看的書,走進臥室,用被子壓住他——
安靜了。
安靜只維持了很短的時間,從廚房進到臥室的奶奶像被燙了似的叫起來,直到弟弟的哭聲再度響起,她才不再叫,抱著哄他。我坐在小塑料凳上繼續(xù)看已經看過很多遍的《長襪子皮皮》,奶奶嘴里嘟嘟噥噥地說著什么,我沒有去聽。濃濃的焦煳味從廚房里散出來——鍋里的米粥潽在了煤氣灶上——我喜歡聞這種味道;抬起頭,奶奶一臉驚恐地瞪著我,仿佛我頭上長出了角。
奶奶沒有再去做晚飯,一直抱著弟弟,直到爸爸下班。爸爸把我拎到臥室里打,我發(fā)出尖厲的哭喊,以為他會像平時那樣停下來,瞪著眼睛問我還敢不敢了,我就閉著眼睛哭著說不敢了。
然而相似的情形并沒有出現(xiàn),爸爸只是埋頭打我,我漸漸麻木起來,喊變成了哼哼。他停下了,喘著氣,聽外面的動靜——奶奶在跟繼母說話,父親開門出去了。
我也不再哼哼,在地上趴了一會兒,聞到了飯菜的味道,爬起來,打開門。爸爸扭臉看到我,吼起來,像他那次嚇跑街邊的狗一樣,用力跺腳。那狗被他手里拎著的鹵肉吸引,一路跟著。爸爸站下,狗也停下,嘴里呼呼嚕嚕,似叫不叫的,抽搐般露一下牙齒。爸爸把鹵肉提到了胸口,吼了聲滾,又用力跺腳,狗才夾起尾巴跑走了。
我沒有那條狗為了食物和他對峙的勇氣,趕快關上了門。
趴在床上繼續(xù)看《長襪子皮皮》,胃里“咕嚕?!保行┚局?,屁股和后背都火辣辣的,臉上哭過的地方緊繃著……很快我就忘了這些。我坐在了皮皮家前廊的臺階上,喝熱咖啡,吃椒鹽餅干,那里陽光充足,讓人覺得舒服,院子里的花散發(fā)著清香。
奶奶開門進來,我抬起頭,她表情古怪。我平時和她睡一頭,那天她讓我睡到了床的另一頭。平時她睡得很沉,呼嚕很響,但那天她睡著睡著忽然坐了起來,我正舉著手電在看書,晃動的手電照到床單上,那里有一塊用力抹也抹不去的油漬?!てさ慕符}餅干不會留下油漬,但也無法讓肚子不叫,我就從廚房摸了塊涼油餅來被窩里吃。
我住到樓下儲藏室去,并不只為這兩件事。我時不時就會犯一些錯,偷吃東西,偷拿錢,不停說謊;說謊非??蓯u,但我和皮皮一樣,經常會忘了。皮皮說:“一個小孩子,她的媽媽是天使,爸爸是黑人國王,她一個人漂流在大海上,你怎么可以要求她總是講真話呢?”
我不像皮皮那樣有充足的理由說謊。我不確定是不是所有死了的媽媽都會成為天使,但我爸爸顯然不是黑人國王。他是一個在樓上擁有兩個臥室一個客廳、樓下還有一個儲藏室的工廠會計。
這是工廠的住宅樓,在我的記憶里,它從來都是舊的,暗紅色的樓梯扶手油漆開裂,樓洞黑黢黢的真的就是一個洞。儲藏室不在地下,在樓洞的對面,矮矮的一排紅磚平房,我經??吹接腥嗽谒嗥巾斏蠒裼衩?、辣椒、紅薯干……儲藏室里原本放著爸爸的摩托車和繼母的玫紅女式自行車,以及舍不得扔的各種包裝紙箱。紙箱被整理成了隔斷,外面放他們的車,里面幾塊木板搭在兩張條凳上,鋪好褥子和床單,便是我的床。來路不明的十幾本書按照喜愛程度很仔細地排在床內側,放衣服的木箱子是我的床頭柜兼書桌,我在上面鋪了張干凈的報紙。爸爸在我的床上坐了一下,吱嘎亂響,我很擔心他把床坐壞了,但忍著沒說。他坐了一會兒,沒說話,我也低著頭,偷偷瞄他,他站了起來,說了聲“睡吧”,走出去,帶上門。門“吧嗒”鎖上了,他似乎還在外面推了推。
坐在被窩里的我,心里慢慢溢出了喜悅:粉色小熊水壺里有奶奶給我灌的熱水,書包里藏著我從廳柜里偷拿的朱古力餅干和話梅糖。我從同桌那里借來了嶄新的《哈利·波特與魔法石》,橘黃色的燈光灑在書頁上,我咬了一口餅干,在巧克力的香氣中,跟著那個大難不死的男孩兒,到了女貞路四號……
我被一聲壓低的斷喝驚得渾身血液冰涼,從枕上抬頭看到爸爸站在隔斷旁邊。他從樓上看到儲藏室的燈一直亮著,就下來了,我根本沒聽到他用鑰匙開門!我被他拎起來,看著朱古力餅干的碎渣紛然飄落,印滿白色雛菊的淺藍被罩和枕套有了點點褐色污漬,我的嘴里還含著一顆尚未融盡的話梅糖。
第二天去上學的時候,我的臉頰還有些紅腫——不肯吐出那顆話梅糖的代價。我喜歡上學,班主任對我很好,她是語文老師,看到我又帶了傷,說要找我爸爸來談話,我不想讓老師知道我在家干的那些不好的事情,就拼命求她說:“不用了,只要我不犯錯爸爸就不會打我了?!彼龂@著氣摸摸我的頭。我覺得很開心,在作文里寫:“老師的掌心里有暖,微笑里有光,她摸我頭發(fā)的時候,我想起了小時候,媽媽給我蓋上曬過的棉被,棉被上有股太陽香……”
老師在班上讀我寫的作文,讀到最后一句,她哽咽了。我低著頭,高興,也有一絲擔心——我又說謊了。我并不記得媽媽給我蓋曬過的棉被,那是我從電視上看來的畫面,畫面明亮鮮艷,所有的東西都被太陽勾出了帶芒刺的光邊,動人的琴聲里,優(yōu)美和緩的女聲旁白念出“太陽香”三個字,聽得我渾身麻麻的。老師摸我頭的時候,我渾身也有點兒麻麻的?!@是真的,念頭轉到此,我就安心地高興起來了。
說謊,并不總是能找到這樣安心的理由。但只要不被發(fā)現(xiàn),不安過去,也還是會高興的。我就想盡辦法不被發(fā)現(xiàn)。
儲藏室的小窗戶用牛皮紙糊起來,我說是要擋外面的風,其實是想擋屋里的燈光?!铱偸强粗适滤?,讓燈亮上一夜。
我像倉鼠一樣在小窩里積攢著四處偷來的零食——樓上客廳餅干桶里的點心,鄰居家曬的花生,院門口水果攤的蘋果,雜貨小店大玻璃罐里的薄荷糖……;店主抓住了我,沒打我,反而給我了一顆玻璃紙包的檸檬糖,讓我走了。晚上我握著檸檬糖,沒有吃,心里酸酸甜甜,沉甸甸的,渾身一陣麻,一陣熱。我把被子裹緊,意識昏沉起來,我想是被誰抱在了懷里,溫暖又舒服,那人在我耳邊輕柔地說著什么。——我想哭,也想笑。
第二天我還是挨了打:店主跟奶奶說了,奶奶跟爸爸說了。
奶奶戳著我的頭說:“小閨女好吃嘴,長不好你!”
奶奶講了個饞嘴女孩子最后被狼吃了的故事。我托著紅腫的手掌,聽完這個粗陋的改編版《小紅帽》,回到我的小窩,把那顆檸檬糖塞進了嘴里,從書包里摸出《湯姆·索亞歷險記》來看。隨后的一段日子,這個內陸小縣城變成了加勒比海中的神秘孤島,作為廝殺后唯一幸存的海盜,我在島上游蕩,尋找那埋著成箱金幣的山洞,找到寶藏,就此過上幸福的生活……
日子似乎就是分配給不同故事的,現(xiàn)實世界就像是存放不同故事的容器,背街路沿兒上的青苔,銹跡斑斑的鎖著的大門,都存著故事。當然,最多的故事存在書里,還有電視里;眼睛盯著那神奇的屏幕,人就進到故事的世界里去了……
可惜會被打擾,奶奶總是急著趕我下去。平時我被催幾次,也就下去了,但那天電視里放的是秀蘭·鄧波兒演的《海蒂》,我正在阿爾卑斯山麓上跟著山羊皮特奔跑呢……奶奶的罵聲從天外傳來,我聽見了,又沒有聽見。
她把我從小塑料凳上拖到地上,我就抱住茶幾腿,大聲叫喊:“不走,我不走!”
繼母說:“媽,算了?!彼部吹弥?,不想被打擾。影片結束時,海蒂胖胖的兩只小手十指相扣:“希望天下的孩子都像我一樣幸福快樂。”我?guī)е薮蟮臐M足和她一起綻放笑容,那笑存留了很久。奶奶愣愣地看著我,嘆了口氣說:“多大了?還這么憨——咋辦呢?”
后來樓上的電視,晚飯后不開了,剛上學前班的弟弟有作業(yè)了,做個作業(yè)難為得繼母跟他一起哭。我又是生氣又是不解——作業(yè)不是課間就該做完的嗎?
但也無可奈何,好在書是我能做主的事。中學圖書館讓我徹底擺脫了“故事饑饉”。滿足之后,人會變得挑剔,有些書沒什么意思,翻翻就還掉了,有些書很有意思,像《紅與黑》。心被故事揪著,人掉進了密密麻麻的詞語編織的世界,真切得能看到白墻紅瓦展布在山坡上的美麗小城,聽得見人物因為激動而急促起來的呼吸和加速的心跳……現(xiàn)實世界就消失不見了。
已經開始上課了,是我喜歡的英語課,老師已經在講測驗卷子了,但手里所剩無幾的書頁告訴我,故事就要完了,于連命懸一線……書被老師收走了,她并沒有批評我,只是腋下夾著那本書,回到了正在講的“閱讀理解”上去:
“Why did the chicken cross the road(為什么小雞要過馬路)?
“To get to the other side(因為要到那邊去).
“注意這里的the other side,有雙關的意思,既指路的對面,也指‘那邊’,另一個世界,結合上文,Tom說這個笑話,是在諷刺朋友不自量力,無異于找死……”
我突然哭了起來,肆無忌憚,淚水滾滾而下,我哭得無法自制,或者我根本就不想控制。
老師讓我出去,我就哭著跑下教學樓,沖到了操場上。很快我聽到同桌和老師在叫我的名字:“劉小紅,劉小紅……”
老師拉著我,安慰我說:“老師不知道你媽媽的事情。”
我漸漸止住了哭泣,向老師認錯,老師把書還給我,說讀名著是好事,但要課下讀……從老師辦公室出來,我跟同桌說謝謝,她笑笑,挽起我的胳膊。
三
同桌叫佟心雨。
小學我倆就是同桌,初一剛開始我們沒坐在一起,后來她跟老師說了,特意調的?!职质歉咧胁康臄?shù)學老師。
佟心雨有很多課外書,《長襪子皮皮》就是她的,我太喜歡了,看完還想看,就一直沒還她。她似乎也沒有什么課外的時間來看書,總在上課。——學校里有的課,語文、數(shù)學、英語、計算機;在外面還要再上一遍,外加鋼琴課、舞蹈課、繪畫課……
她喜歡趴在桌上聽我講那些從課外書上看來的故事。
她喜歡聽故事,我喜歡講故事,她開心,我也開心。但有些時候,我碰上不好的事兒,很難受,更愿意趕快躲進故事里去。躲進故事里,那事兒也就過去了,我不大會記得。但要是佟心雨在,那事兒就還在,就算過去了,也會記得很清楚,譬如小學時我被咬傷的那次。
不知道被什么咬了,疼醒的,食指關節(jié)在流血,我跑上樓去敲門,奶奶給我涂了紫藥水。爸爸也起床了,過來看了我的傷口。我吃早飯時,他們低聲說話:“是那東西咬的吧?得打狂犬疫苗吧?”“就破點兒皮兒,打啥疫苗?不礙事……”
我吃完早飯,照常去上學了。
我到學校之后,就用佟心雨的《新華大詞典》查“狂犬疫苗”和“狂犬病”。課間我倆繼續(xù)討論可能咬我的東西,她嚇得尖叫著抓我的胳膊。我笑了笑,她說我笑得很嚇人。我說也許我會死。
到了下午,手指腫得很粗,脹著疼,手背也鼓了起來,我拿圓規(guī)扎了一下手背,冒出了血珠,刺痛反而舒緩了那脹和麻的難受。
佟心雨哭了,拽著我的胳膊說:“你別,你別……”
放學了,佟心雨要到學校對面的繪畫教室上課,我在教學樓下站了一會兒,朝操場走去,佟心雨追上我,問我要干嗎。我也不知道要干啥,只是不想像平常那樣走出校門,穿過半條街,推開小區(qū)鐵柵欄門上的小門……
她見我不回答,就陪著我走,我讓她去上課,她說不上了。走過小賣部的門口,她去買了兩包干脆面,我倆坐在操場邊高高的裁判臺上,嘎吱嘎吱地吃完了。
天黑透了,月亮升起來,是滿月。月光是白的,亮的,像融化的雪水,干凈,清涼。
“皎潔”原本是語文書上的一個詞,現(xiàn)在眼睛和皮膚都能感覺到了,只有故事里的人,才能有這樣神奇的感覺吧?也許我是被這月光從別的世界送來、暫時放在那個紅磚儲藏室里的,現(xiàn)在它要帶我離開了……
佟心雨輕聲問我在想什么。我說你快回家吧。她搖頭,我就只好和她以及自己疼痛的左手一起待在這個世界里。
佟心雨的父母在操場上找到了我們倆。我黑紫的左手讓佟媽媽停止了對女兒的呵斥,立刻帶我去了醫(yī)院。那晚他們送我回家,送到了樓上。我爸剛從學?;貋怼踩フ椅伊恕K偃蛸±蠋煹乐x,問花了多少錢,他忙忙地進臥室去拿錢包。奶奶嘟囔著抱怨我:“咋不回家說呢?麻煩老師多不好意思……”
佟媽媽給我吃消炎藥。奶奶遞水的時候,習慣性地戳了一下我的頭:“偷餅干,偷餅干,不偷吃也不會招來那東西咬你!說也說不聽,打也打不改!死性沒成色,敗家惹禍,早晚你也是作死自己拉倒!”
我沒吭聲,用水沖了藥片下去,奶奶又遞給我一顆牛軋?zhí)牵覜]吃,右手攥著,我想等一會兒回到自己床上看故事時吃。
佟媽媽說:“你們不能讓孩子……”
奶奶沒等她說完,就點頭笑著說:“好好好……”又看著佟心雨夸她文靜聽話,干凈漂亮,說我一點兒都不像女孩兒,“邋遢,懶,還一脖子犟筋”。
佟媽媽抬高了聲音:“你們連孩子的安全……”
臥室里咚的一聲響,是什么沉重的東西倒了,奶奶在外面開始拖著腔叫我爸爸的名字,爸爸應了一聲,臥室門開了,爸爸的身體剛探出一半,又被拽進去,撕扯半天他才掙出來,笑著把錢塞給佟老師。
佟媽媽大聲說:“你們不能讓孩子再住儲藏室……”
繼母在臥室屋里帶著哭腔喊:“姓劉的,你自己做事自己當,別拖累我背壞名聲,我好好的姑娘又不是沒人要,為啥要找你啊……”繼母的哭聲蓋過了佟媽媽的聲音,又有東西摔碎了,像是玻璃杯,弟弟的哭聲響起來,蓋過了所有的聲音……
佟心雨一家要走了,爸爸送下樓,我也要下樓,佟媽媽不讓,把我推到奶奶懷里,奶奶也就摟住了我,不過很快松開了,關上門就跑進臥室,把哭著的弟弟領出來,摟在懷里給他抹眼淚。
我拎起書包,拉開門下樓了。滿月升到了天心,月光皎潔。
我能感覺到的詞,當然不只“皎潔”一個。越來越多的詞都從書里落進了周遭的現(xiàn)實,像春雨從天上落到地上,地就萌出了草芽;詞落進現(xiàn)實,現(xiàn)實也長出了茸茸的故事須毛,可親可愛,可以在心里反復撫摸。
和那些須毛摩挲久了,心會癢癢的,有時候還會無緣無故地發(fā)緊,涌出近乎疼痛的渴望。
讀懸念叢生的故事時,也會有這種渴望,接下去會發(fā)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呢?
這種神奇的感覺,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出現(xiàn)的。更早的時候,我就能聽到“孤單”這個詞,那是鐸鐸的梆子聲,從無人的縣城背街里傳過來,我從未真正見過那個終年戴著草帽的淘糞人,都是遠遠地看,上學后再沒聽見那鐸鐸的梆子聲。接替它的是一個男人錄在擴音器里的叫賣聲:“香——蘭花豆……”前面那拖得長長的一聲,很長時間我都聽成了“香”,或者我想當然地認為就是“香”,直到有一天,我和那輛賣蘭花豆的三輪車猝然相逢,車頭的紙牌上寫著“下崗”兩個紅字,下面是“蘭花豆”三個黑字。騎三輪車的男人扳下了剎車,呆立在車前的我,對他露出了恍然的笑,他愣了一下,帶著不解搖頭,也笑了。
淘糞的,賣蘭花豆的,還有我,都是孤單的。那個“都”字,像一聲梆子,也像那人剎住三輪車時“吱嘎”的一聲。
我再次想到的時候還會笑。為什么會笑呢?
好多事兒都不經想,不想還沒什么,一想就覺得像謎。
譬如初三英語課上的大哭,真是因為小雞過馬路的冷笑話嗎?媽媽被車撞死這件事不是禁忌,奶奶時不時就提一嘴,罵我蠢笨、沒眼色是娘胎里帶的改不了,早晚我也會像我媽那樣自己笨死。
我從來沒哭過。書被老師收走之前,我就有點兒想哭,因為于連·索黑爾剛剛在書里死去,馬蒂爾德在黑紗馬車里坐著,膝蓋上抱著愛人被砍下的頭顱……但我并沒哭出來。
我哭著跑出去的時候,早忘了于連,滿腦子想的怕的,都是英語老師,后悔,慚愧?!獮槭裁匆险n看課外書呢?英語老師肯定要討厭我了。
多年之后我還想到了另一種可能——身體在那段時間內正經歷著劇烈的激素水平變化,從而刺激了我的腦神經元異常放電。
那天,我的月經初潮來了。
不值得大驚小怪,身邊的女同學都來了,佟心雨前年就來了,我是晚的。我和她一起上廁所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她跑出去幫我在學校小賣部買了衛(wèi)生巾,下面那節(jié)課我們倆一起遲到了,不過老師并沒有多問,我們倆跑到座位上坐下,帶著分享秘密的親熱,相視一笑。
我像是又得到了一顆檸檬糖,心底酸酸甜甜,沉甸甸的,不知道該怎么疼愛自己,雙臂交疊趴在桌子上。——是自己抱著自己了,想哭,也想笑。
心雨用口型無聲地問我疼不疼,我笑著搖頭。
晚上肚子疼了,不太分明的疼,撕撕扯扯的感覺。晚飯后我跟奶奶要錢還給佟心雨,她給了,還灌了個暖水袋讓我抱下來。隔了衣服抱著那團溫厚的熱,想著正在流血的身體,我默默地流出了眼淚,但那眼淚不是難過,而是一種無法言喻的珍惜,覺得自己很珍貴,像一顆寶石,在黑暗的匣子里默默地發(fā)著光。
小小的,卻璀璨。那光更是神奇,照到什么地方什么東西,都會變得很美好,那美好是因我而在的,為我而在的。
“美好”這個詞,是晴好的春天,星期日上午十點半出現(xiàn)的一筐芹菜,水靈靈的,長得不老不嫩正正好。陽光沒有顏色,風沒有形狀,一切都是澄明,只有那筐芹菜,彌散著獨特的香氣,有著完美動人的顏色和形狀。我抱著菜筐,抱著所有的好季節(jié)和好年紀。
我?guī)湍棠贪涯强鹎鄄四玫綐巧蠌N房,放在棕紅色的棗木案板上,那是一幅圖畫,十二歲的手指進了那幅畫,淡粉色的指肚觸碰綠茵茵的葉,碧瑩瑩的莖……我收回手,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指,聞一下,果然有芹菜的香氣,我珍惜地握住柔軟的手指,笑了。
這樣的時候,奶奶會半是困惑半是嘲笑地看著我說:“這閨女真是怪,也沒人嬌慣,不知道咋那么會自己嬌自己!”
奶奶所謂的“嬌”,包括使用衛(wèi)生巾。頭天晚上給了那五塊錢,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又囑咐我以后不能再買了,家里有衛(wèi)生紙,她們以前都是用爐渣灰……
我驚得松開了咬了一半的油條:“怎么用?”
奶奶嘁了聲:“沒羞沒臊的,啥都問?反正不能為了這破事兒花那么多錢……”她嘟噥了很多,出門我就丟開了。
初三的星期日上午,也要上課。我走得比平時慢,隔著毛衣用掌心的熱暖著自己的肚子;奶奶的嫌棄并不影響我繼續(xù)“嬌”自己。
中午的時候我還佟心雨錢,她說不用。我們倆決定用這錢到校門口去吃麻辣豆腐串。還沒走到門口,佟老師大步流星地趕了過來;佟心雨下午的鋼琴課因為老師有事,只能提前到一點鐘。他領我們去快餐店里吃了套餐,然后帶著佟心雨走了。
佟心雨羨慕我沒人管,我想她是不敢一個人住到我的小窩里去的。我也羨慕她,想象著住進她的臥室,睡在那么軟的床墊上,靠著奶油色花瓣形狀的床頭,會做很美的夢吧?
也許不會,我想我會緊張。
我害怕佟老師,卻并不害怕我爸爸。我也肯定不能像佟心雨那樣,成績每門都是第一,鋼琴考過十級,連學校的冬季越野跑都是年級女子組冠軍。我開始還能混在人堆里,很快就落在后面,跑不動了,走一段,旁邊沒人,悄悄溜掉。更不要說我有那么多壞毛病……想到這兒,我也就不羨慕佟心雨了。
我背著書包慢慢走在街上。去影碟店蹭著看沒頭沒尾的片子?還是到街心公園把書包里松本清張的那本小冊子再“復習”一遍?……漫天飛著柳絮,太陽很暖,那陽光像蜂蜜,金色,有甜甜的香氣,黏黏的要把人的眼睛粘起來。
我在街心公園的長椅上盹住了,很短的時間,忽地又醒了,那一刻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嫩黃淺綠的柳條在眼前晃,一蓬白色的柳絮落向濃綠的草地,一個打扮奇特的人緩緩地踩著草走過來。
他穿著黑色的中式夾襖,一字盤扣的那種,戴著白袖套,圍著白圍裙,花白蜷曲的頭發(fā)從白帽子下面翻翹出來;除了醫(yī)生,只有新街口賣燒雞煎包羊頭肉的那些人戴這樣的白帽子。他有很少見的連鬢胡子,長到胸口,也是花白蜷曲的,像電影里的人。他用胳膊挽著一個奇怪的東西,像籃子一樣的拱形提手是木制的,下面是一個平底大托盤,盤邊和提手漆得棕紅油亮,雪白的籠布蓋在托盤上,不知道蓋了什么。
一塊小小的帶紅色穗子的木牌拴在提手上方,木牌隨著他站下,漸漸停止了單擺運動,我也從恍惚中完全清醒了,看見了那上面的兩個紅字:焦棗。
那個“焦”字讓我聞到了喜歡的焦煳味,甚至看到金黃淺褐乃至炭黑的顏色,我還未說話,那人仿佛就明白了,掀開了白色的籠布,露出碼得整整齊齊帶著白霜的棗子?!且庀氩坏降陌姿宰×宋?。
白霜很薄,薄得像那些微寒的清晨出現(xiàn)在葉片上的霜,似有似無,觸手消融,自然遮不住深紅色的棗皮,每個棗子的核都被去掉了,留下一個小小的洞,露出淺褐色的棗肉。
他給我講述制作焦棗的工藝,煩瑣且困難:揀棗,洗凈,捅去棗核,挑選木炭、爐子,烘烤……每一步都有很多講究,都要恰到好處。
“棗木炭自然好,但別的果木炭會有不同的香,不同的味兒,這爐棗就是蘋果木炭烤出的……”
我聽入迷了,果木炭燃燒釋放的香,棗子里水分蒸騰帶出的甜……想著想著,我忽然明白了那層白霜的來歷?!枬M的紅棗里的棗汁在炭火的炙烤下滲出果皮,成了晶瑩細密微小的露珠,露珠蒸發(fā),果糖留在了棗子表面,出爐后冷卻的過程凝成了薄薄的糖霜。
我向那人求證我的想法,柿子做成柿餅也會生出白霜,他聽著“呵呵”地笑起來,說小姑娘懂得真多,“要不要買一點兒嘗嘗?”
我口袋里有五塊錢,于是點點頭。那人拿出一張白紙,卷成號角般的小包兒,小包兒反過來就是鏟子,沿著內邊輕巧地鏟滿了一包棗子,棗上的白霜都還好好的,托盤里的棗也紋絲兒不亂,他精準小心的動作更加襯托出了那棗子的貴重。
那棗真的很貴。他給我一小包焦棗,拿走了我的五塊錢。但它的昂貴,似乎可以成為珍稀的明證。我看著那賣棗人,呆呆地想。
他解釋了一句:“不是賣得貴,這東西烤完,很輕……”
我沒說話,挪開目光,他蓋上籠布走開了。
我捏起一顆焦棗,鄭重地放進了嘴里。
……
(全文請見《青年文學》2022年第4期,責任編輯:修新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