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2年第4期|周凌云:峽江倒影
峽江水漲。這是無數(shù)場雨、若干條溪河匯流而成。不過,江水還是永遠(yuǎn)漫在山腰。 一只白鳥在寬闊的江域飛行,先是劃過一條直線,然后旋轉(zhuǎn)繞了個大彎,俯沖到江面,又奮力跳動了三下,嘩,嘩,嘩,爪子一碰,三朵水花就開放了,好像是光明在鳴響。白鳥多么快活啊。我忽然想起了兒時的三級跳遠(yuǎn),也是鳥兒飛翔的姿勢,我多像這只鳥兒。白鳥,并不孤獨,是兩只鳥兒在飛,是一串鳥兒在飛。
長江清澈了,江面就是一面鏡子,峽江的一切都瞞不住了,都倒影其間。
峽江的山水、樹木和房舍全暴露到江里了,山上的小徑多少條,江里也有多少條,坡上的紅葉鋪滿了,江里也被洇染。山上開多少花,江里也是一樣的,果子成熟了,滿山遍嶺都如天上的繁星閃爍,倒影里也點點滴滴,香氣彌漫。我看到有人在倒影里晃動,就清楚他正行走在村莊的哪片山哪塊地。汽車的鳴笛,倒影里也能聽到。江里也有早霞和晚霞,有飛禽和浮云,一只狗,一只蟬,一只螞蟻,都不能逃過。不論山有多高有多陡,樹有多長多粗,它們都完整地藏在江里。峽江已是海市蜃樓。
網(wǎng)箱養(yǎng)漁禁止了。捕撈魚兒也禁止了。漁船全部上岸了。上了岸,再大的船也無聲無息了,它橫臥在岸邊,成為聲音的雕塑。但是還有跑運(yùn)輸?shù)拇?。鳴笛格外嘹亮,再小的船,也會把聲音拉到山巔,直至穿透上空的那朵云彩。聲音的褶皺,讓倒影漂浮起來,晃晃蕩蕩。峽江邊的村莊也搖晃著。
有一天,我在江邊的一家農(nóng)戶住了一晚,剛剛醒來,便聽見院壩上起了噪音。老人已早早起床,到地里跑了幾趟了,將苞谷掰了背回來,堆在院壩上,這是套種在柑橘田間的苞谷。而這時,我卻還躺著,等待一個豁亮的清晨,等候鳥兒召喚。我起床后來到院壩的時候,看到峽江東面的豁口,有了橘紅的太陽了,那個豁口像煉鋼的熔爐,通紅透亮,霞光溫柔地照射在院壩上,也撒在他的身上,他戴著草帽,手搖動小機(jī)器,發(fā)出嘶嘶嘶的聲響,隨即一粒粒苞谷也吐了出來。院壩上已鋪上一大片苞谷粒了。陽光也全鋪到上面,金光閃耀。如果老人家有這么多金子多好啊。勞動是辛苦的,也是快樂的。只有勞動才能帶來金色的收獲。
這是我朋友的家,老人是他的父親。朋友叫江娃。是我進(jìn)駐村里后結(jié)交的第一個朋友。長得相貌堂堂,臉卻黝黑發(fā)亮,一直在江上混跡,曾經(jīng)有條小漁船,靠打漁生活,快中年了,還是“光桿司令”,他感到焦躁。
江娃到江里開船去了,小漁船已換成清漂船。清漂船都是機(jī)動船,專門打撈江面的拉圾。他整日在江上忙乎起來了。收入比打漁多得多,而且穩(wěn)定了,生活有了保障。這是村里為他謀求的一份正經(jīng)活兒。在江上清漂,也有巨大的風(fēng)險。聽他老父說,一天,烏云陡黑的,風(fēng)開始呼嘯,其它幾位清漂隊員拼命將船往江邊開動,避風(fēng)躲雨,而他的船停在江中,螺旋槳不知被什么東西裹住,兩位同事又開著船前去營救他,才將他的船拖走,剛拖到江邊,狂風(fēng)暴雨就起了,江邊的船都吹得歪來倒去的,如果他的船還在江中,肯定被顛覆了。清漂是個臟活兒、累活兒,也是力氣活兒,夏天,上曬下蒸,酷暑難擋,甲板上烙腳,中午可以烤熟雞蛋呢。一段時間,他看到垃圾就心煩,要嘔吐,只想躲避?,F(xiàn)在,江上哪里漂了一片,便將清漂船嘟嘟嘟開過去了,鷹隼矍矍,與垃圾斗爭,絕不容忍垃圾在江上肆虐。江娃見到清波蕩漾的江水便親切,就有了油然而生的自豪感。他和清漂的行當(dāng)難舍難分了。他特別愛開船,嘟嘟嘟嘟,江河是他的自由王國。
早上霧靄慢慢散去,山巒逐漸清晰起來。嘟嘟嘟,幾艘清漂船兒在江面上行駛,打撈著若隱若現(xiàn)的東西。清除完垃圾,江面就徹底美好了。
我常在江邊逗留,看陽光如何在水上款款走動,一天時光里,它在江上,就走動那么幾個時辰,當(dāng)它全部鋪到江面上時,我的眼前就像漁民撒了一把大網(wǎng),鋪天蓋地把峽江全罩住了,包括倒影。江水緩慢流動著,它就是一個移動著的舞臺,蒼鷺,白鷺,野鴨子,鴛鴦,還有一些鳥都在江里覓食和戲水,有的在舞蹈,共享著江水的澄澈。陽光收網(wǎng)時,高山的影子倒下來,滲透洇染開去,陽光又被慢慢擠走了一部分。這時我看見江面就是一幅巨大的太極圖景,船兒在這幅圖景中魚貫而行,把江面犁成一條寬闊的道路,波痕像一把巨大的扇子扇動,向兩岸扇動,向峽江的深處扇動。
秋,冬,春,大約在這三個季節(jié),是三峽大壩蓄水的時期,峽江水滿,高峽已成平湖,正是峽江最美好的時節(jié)。夏季,大壩泄洪,水位下降三十多米,消落帶露出來了。消落帶是兩岸高山的腳跟。兩岸的村莊踩進(jìn)江里,在江里走動,消落帶上留下一線一線的波痕,它在江邊蜿蜒,像巨型的絲綢跟隨波浪飄動。如果草長起來了,消落帶也會泛出淡淡的綠意。
小時候,我的記憶里,三峽水庫還沒有形成,消落帶和現(xiàn)在的情形相反,它是在冬天顯露出來的,冬天是枯水季,消落帶土質(zhì)松軟,江邊的農(nóng)民在上面種豌豆、胡豆,油菜,收些意外的莊稼,也有的在江水留下的細(xì)沙上耕耘,多多少少也種些雜物?,F(xiàn)在消落帶上禁止耕種,保護(hù)長江成為每個人的責(zé)任,倒栽起了狗牙根、蒼耳、牛鞭草、野艾蒿、黃花蒿,保持消落帶的水土不流失,讓長江永遠(yuǎn)是青山綠水。
消落帶是土地的一部分,是村莊的一部分,還是倒影的一部分呢。
一個夏日,消落帶露出來不久。我看見江邊有人在造柏木船,走了過去,看見五六個水木匠正在敲敲打打、刨刨鉆鉆,沒有圖紙,只有經(jīng)驗,用原始的工具,正在喚醒工匠的記憶。柏木船還沒有成型,但有了骨架,有了幾分氣勢??礃幼?,柏木船真正復(fù)活還有一些日子。夏天正是造船的大好時機(jī),水位落下去了,可以在消落帶上打船,到時水漲上了,木船自然漂了起來。這幾個都是最后的水木匠,他們要在兩三個月內(nèi)將柏木船打造完成,涂上桐油后,放置到江邊,村里發(fā)展旅游,裝點景觀。如果消失的東西,一旦復(fù)活,不知會喚醒多少人的回憶。幾十年前,峽江險灘林立,柏木船跑運(yùn)輸,曾在江里千帆競過,逐波浪上,至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還翻滾著驚濤駭浪之聲。到縣城去讀書,乘坐的柏木船在漩渦中盤旋,在浪濤上起起伏伏前仰后翻,體驗了峽江的驚險,終身難忘。我的幾位伯叔也曾架著柏木船,載滿一船柑橘,到下游去做生意,船翻了,都狼狽而歸。我的眼里,柏木船不是景觀,它是我腦海里最深的痕跡。我對它充滿敬畏。還有很多江上的故事,都已成為我的記憶。現(xiàn)在峽江兩岸的公路都已四通八達(dá),很少坐船了。我坐過的無數(shù)艘輪船,不知是否還在航行?駛向了何方?
幾艘旅游輪,白白亮亮的,在我的視線里向上游航行,朦朦朧朧的一江倒影也一直跟隨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