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樹森的治學之道:編輯也能成就大學問
隋樹森(1906-1989),北京城長大的山東人,著名的元曲專家、語文專家,人民教育出版社資深編輯,舊中國在國立編譯館任職。做了大半輩子編輯工作,但其鼎鼎大名卻來自他一生的業(yè)余愛好——元曲研究。簡而言之,就是史無前例地整理和??绷嗽髌?,并校點了所有今存元人編的散曲集,還持續(xù)對元曲創(chuàng)作進行了理論研究,代表作為《全元散曲》(1964)、《元人散曲概論》(1982)、《古詩十九首集釋》(1936)等。由于隋樹森長期搞創(chuàng)作、做編輯,編的又是教材,所以其概括和表達凝練而且通俗。對此,曲學界評價甚高,所謂“卓有成就”“空前成果”“造福學林”“勞苦功高”等,便是其中的關鍵詞。這也再次證明了為他人作嫁衣的默默無聞的編輯,找準方向、堅持努力,也能成就大學問、大事業(yè),就像大學教授邊教學、邊研究一樣,兩者相輔相成、相得益彰。在這一點上,他的人教社同事、另一位資深編輯王泗原(1911-1999),可與之媲美:工作之余長期鉆研楚辭,先作《離騷語文疏解》,后集成為《古語文例釋》《楚辭校釋》,“有所作就重如泰山,甚至壓倒古人”(張中行評語)。
隋樹森何以成為一方棟梁之材? 志向遠大、目標明確、勤奮努力、堅持不懈、筆耕不輟、嚴謹認真等,自然是不可或缺的——這也是才所共有的要素、眾所周知的道理。走近隋樹森的人生歷程,觀察其治學之道的幾個關節(jié)點,可以給我們一些有益的啟發(fā)和新的感悟。
學術路,始足下
萬丈高樓起自平地,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隋樹森能夠成為優(yōu)秀編輯、著名學者,與其青少年時期的遠大理想、刻苦學習,特別是創(chuàng)作研究分不開的。這是其學術之路的第一步,可謂也是其治學、成才之道的首個要訣。
1920年,隋樹森開始在北京師范學校(六年制)讀書時,國文教師王浩就發(fā)現他的文學天賦,并鼓勵他只要努力可以成為小說家。他最愛讀的課外書是《西廂記》,很喜歡每折附有的精細的工筆插圖,并為其中清新美麗的絕妙好辭所打動,尤其是書中寫景的那些曲子,他一看都能了解,也都能感覺到它的美。看完之后,便專讀它的曲子,還常常與一位也極喜歡此書的同學交流感想,甚至互相比賽著吟詩背誦,都十分入迷。這也成為其后來一生傾心研究元曲的源頭。
隋樹森的學業(yè)不同凡響:除了成績好、愛讀書、學日語之外,還深受新文化運動和語體文的影響,創(chuàng)作發(fā)表了多篇白話小說、詩詞和雜文。后來,他從事中小學國文教學和文史編輯的職業(yè),并走上研究中國古典文學這條道,都是在讀師范的時候打下的基礎。
隋樹森在師范邊讀書、邊創(chuàng)作的學習方式,一直延伸到他的大學時代。1928年,在北京師范附小當過兩年教員的隋樹森,又考取了北京師范大學。學習之余,他便開始翻譯日本漢學家兒島獻吉郎的《中國文學》,并于1931年出版于世界書局,還撰寫了小說《愛的收獲》與論文《金圣嘆及其文學評論》分別連載于《國聞周報》上。我們發(fā)現,包括隋樹森在內的許多優(yōu)秀學者,都在讀大學或青少年時期熱衷于研究和創(chuàng)作,幾乎成為他們成材的必由之路,對其一生的工作和治學又極大助益,這很值得當下高等教育者深思。
擇專業(yè),定方向
成功貴在堅持不懈,但要旨在于堅持做正確的事情,亦即做適合自己或自己喜歡的事。隋樹森一開始并非傾心于文學史,而是志在當文學家,并經過一番努力,發(fā)表了不少文學作品,但最終還是覺得自己不是當小說家的料,于是便改弦更張、另辟蹊徑,選擇了更加適合自己的中國古典文學研究,進而又選擇了更為明確的元曲研究作為主攻方向。
隋樹森1932年從北京師大畢業(yè)后,在老家山東做了五年的中學和師范國文教員。任教之余,一如既往地翻譯了三部日本漢學家的文學著作:《釋迦生活》(世界書局1931)、《毛詩楚辭考》(商務印書館1936)、《中國文學概說》(開明書店1937),又結合教學工作出版了自己編寫的三本書:《文學通論》(元新書局1934)、《國學要提簡答》(元新書局1934)、《古詩十九首集釋》(中華書局1936),還在《東方雜志》《讀書中學》《青年界》上發(fā)表了幾篇小說和論文。其中,《古詩十九首集釋》集歷代各家注釋,頗為詳盡,分考釋、箋注、匯解、評論四卷,全方位地揭示了古詩十九首的文獻與文學價值,為之后的研究者提供了可靠的文本依據,可謂“此類研究集大成之作”。正是因為編纂了這部著作,也促使隋樹森開始反思自己多年創(chuàng)作道路和研究方向:是當小說家或散文家,還是做文學史?
一方是當作家,創(chuàng)作小說,一方是學者,研究古文,都是文學行當,好似從一間房到隔間的另一個屋,但趣味已不相同,身份和思維方式也有差異,其實是一次并不容易的抉擇。
“七七事變”后,隋樹森輾轉多地,最后到了重慶,應聘為國立編譯館館員(編譯),并一直工作到新中國成立。其間,一方面,其職業(yè)發(fā)生重大變化,從此開啟了后半生的編輯生涯;另一方面,其學術方向進一步細化,即從鉆研中國古代文學,到明晰為更加具體的元曲研究。
這種學術領域的分化,如同其轉型一樣,并不是一開始就有的,而是在不斷研究,特別是翻譯日本漢學家有關著作的過程中逐步發(fā)現的。在重慶期間,隋樹森也撰寫和發(fā)表了不少文史類的著作、雜文、評論,如《中國文學概說》(譯著,開明書店1938)、《張巡》(商務印書館1940)、《中國文藝思想》(譯著,文通書局1944),以及《注音符號小史》(1940)、《讀中國民族文學史》(1944)、《瞿式耜與其民族詩》(1945)、《詩文書畫論中的虛實之理(上下)》(1946)等文章。同時,又創(chuàng)作了更多的關于元曲或曲學研究的論文和譯作——除了翻譯青木正兒的《元人雜?。ㄐ蛘f)》(開明書店1941)、鹽谷溫的《元曲概說》(商務印書館1947)及其論文《元人雜劇現存書目》(1940)、《北曲之遺響》(1947)等,又在《東方雜志》《文史雜志》《新中國月刊》《文藝復興》和《中央日報》等報刊上,先后發(fā)表了《“東墻記”與“西廂記”》《讀曲雜談》《讀曲續(xù)志》《讀曲雜志》《民族文學漢宮秋》《關漢卿及其雜劇》《元曲作家馬致遠》《關于南戲子母冤家》《關于南戲生死夫妻》《北曲小令與詞的分野》《嘉靖本舊編南九宮譜》《秋潤文集中的元代曲家史料》等文章。眾所周知,近代日本學者對中國古典戲劇和小說的研究,多所創(chuàng)獲,而青木正兒和鹽谷溫正是這方面的杰出學者。可以說,隋樹森正是在翻譯他們的戲曲論著的過程中,亦逐漸對元曲產生了濃厚興趣,并由此開始展開元代散曲和雜劇的收集、整理和編校工作。這又是隋樹森治學之路和專業(yè)研究方向的一次重要抉擇,雖然也是“一間之隔”且轉移的“房間”越來越小,但看到的風景卻更加精致,也更顯功力和能耐。至此以后,隋樹森便篤定目標,專攻元曲,一往無前,再無改變。
編教材,輯元曲
梁啟超在《趣味教育與教育趣味》中說過,因為“教學相長”的關系,教育人和自己研究學問是分離不開的,別的職業(yè)是一重趣味,教育家、研究型的教師有“兩重趣味”。做編輯的也有這樣的好處,工作與看書、編輯與研究完全可以打成一片,也同樣有“兩重趣味”。過去,在大上海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開明書店等做編輯的一大批學者、名家,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
先說正業(yè)——當編輯。國立編譯館附設于教育部,館長由部長兼任,是國民政府編審教科書與編譯學術著作的國家機構,起初在南京時期就專家云集,搬到重慶后因人才西遷而擴充,更是名人薈萃。即便像隋樹森這樣的青年才俊,也只是其中的一名普通編譯。雖然他做了不少工作,如審查當時各書局編出的中小學教科書,審訂學術名詞的漢譯名,編譯一些一般用書等,但都是不署名的基礎性、日常性的編輯工作。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志向遠大、目標明確的隋樹森自然是不甘落后,不甘平庸,他博覽群書,辛勤耕耘,韜光養(yǎng)晦,厚積薄發(fā),一方面兢兢業(yè)業(yè)地做好本職工作,不斷提高編譯能力和文字水平,另一方面又勤勤懇懇地進行研究創(chuàng)作,朝著自己選定的學術方向邁出了關鍵性的一步。
新中國成立后,隋樹森在人教社初期擔任過多年的書稿檢查科科長。這個機構負責教材的印前審讀,主要把內容和編校質量關,具體檢查書稿中專名、譯名、學術用語、引用數字是否正確和一致,檢查插圖和正文是否符合,檢查語法、標點、文字體形是否正確,并核對引文是否有誤等。他對這項工作是相當認真負責和嚴謹細致的,如1954年人教社內刊《編輯工作》發(fā)表其文章《高中課本“中國近代史”稿本的檢查》,發(fā)現“這部稿本史實的錯誤很多,科學性相當薄弱”,有的把年代搞錯了,有的把條約內容搞錯了,還有把史料讀錯的地方。其中語文方面的問題就有160余處,還有引文錯誤18處,體例、譯名、地圖問題80余處。當時第一套全國統編教材《初中中國歷史》(汪籛等編)、《高中中國歷史》(邱漢生等編)和《高中世界近代史》(李純武等編)都在“前言說明”中提到:“本社隋樹森同志對本書進行了檢查?!庇浀们皫啄辏掖砩缋锶タ赐私躺珉x休老編輯劉國正先生,他說他在中語室編教材時,印象最深刻、也是“最怕的”,就是隋樹森及其負責的檢查科挑毛病、找問題,至今都烙下深深的“印記”。
1957年6月17日,隋樹森轉任中學語文編輯室編輯,社長兼總編輯葉圣陶當天記載:“八點半始,與中語室諸君討論文學課本之注釋。社中之檢查科近已撤銷,隋樹森君自檢查科轉入中語室,今日亦來參加?!庇伞度~圣陶日記》可知,這一段時間,他們主要討論的是中學文學課本中《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桃花源記》《捕蛇者說》《核舟記》《公輸》等古文的注釋稿。為了配合教材使用,隋樹森在《語文學習》《語文建設》雜志上發(fā)表了《〈信陵君列傳〉譯文》《王盤的〈朝天子〉二首》《馬致遠的〈天凈沙〉小令和〈夜行船〉套數》《紀念元代偉大的戲曲家關漢卿》《〈墨子〉:〈公輸〉》《不要故意寫長文章》等文章。1958年,中學文學、漢語分科教學改革實驗停止,隋樹森便投入新的初、高中語文課本及其教學參考書的編寫工作。后又參與了1960、1963年兩套初、高中語文教材的編寫工作。
為了配合語文教材使用和改進文言文教學,隋樹森負責編寫了有名的《古代散文選》(上中冊,人教社1962、1963),又與張中行、周振甫、胡念貽等合編了《古文選讀》(中國青年出版社1964),還獨著了《常用字典、詞典和檢字法》(北京出版社1964)。這些書對當時的中學教師和青少年讀者都產生了很大影響。
“文革”期間,人教社被強令解散,隋樹森與許多教材編寫人員被下放到安徽鳳陽教育部“五七”干校勞動改造。粉碎“四人幫”后,已退休的隋樹森被人教社返聘為特約編審,幫助中語室(負責人劉國正、黃光碩)編輯中學語文教材,具體負責修訂再版上中冊《古代散文選》,并完成下冊的編寫工作。
再說說副業(yè)——元曲研究。隋樹森長期在人教社做文史編輯,這樣的工作環(huán)境對他業(yè)余時間收集、整理、編校和研究元曲提供莫大的助益。從50年代開始,他便廣搜博覽,先后在中華書局出版了校點的《新校九卷本陽春白雪》(1957)、《朝野新聲太平樂府》(1958)、《梨園按試樂府新聲》(1958),以及《元曲選》(4冊,1958)、《元曲選外編》(3冊,1959)、《全元散曲》(2冊,1964)。同時,還在《光明日報》《文學遺產增刊》《語文學習》發(fā)表了不少有關論文。其中,他從各種元曲版本中選出62種明人臧茂循《元曲選》所未收錄者,編成了《元曲選外編》(戲劇),為研究元雜劇者提供了很大方便。尤其是《全元散曲》網羅元曲作家二百多人,收入小令3853首,套數457套(不計殘曲),題材各異,內容豐富,收羅詳備,??本珜彛芍^迄今最完整的元散曲資料集,對于研究元代散曲有十分重要的參考價值。
改革開放以后,隋樹森老驥伏櫪,志在千里。1981年,得知中央作出了加強古籍整理出版工作的指示,年近80的隋樹森很興奮,表示愿意為古籍整理工作盡微薄之力。他認為,整理古籍,標點、注釋、譯文言為今語的工作是很重要的,如果現在沒有人做這些工作,古書必然越來越無人能讀、能懂。耄耋之年,他仍心系元曲,著有《全元散曲簡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類聚名賢樂府群玉》(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雍熙樂府曲文作者考》(書目文獻出版社1985)、《元人散曲論叢》(齊魯書社1986)、《張鳳翼戲曲集》(合作校點,中華書局1986)等。
(本文作者為人民教育出版社總編輯、中國葉圣陶研究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