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2年第3期|南音:絮
我第一次見到銀白色的絮,她長了一副讓人朝思暮想的模樣,她明明沒有什么樣子,卻長了一張什么模樣都有的臉,我們思念的或者不思念的模樣全都長在她的臉上,她賦予了同一群人同一張臉,也賦予了不同的人各種各樣的臉。她一個人就知道我們所有人的故事,可是,我們明明沒有向任何人訴說過那些足以爬滿整張黑臉的羞愧事情。我的全部疙瘩肉粒都擠在一起,壓扁成一個孩子的眼睛縫隙,偷偷地想著絮什么時候離開。
在我們把房子蓋好之后,絮就居住在我們村莊,沒有人愿意趕走她,也沒有人允許她居住在這里,仿佛我們本來就應該生活在一起。我們誰也不先開口,但要說的話都已經壓破了喉嚨。絮慢慢地向我靠近,她身上的銀白色有一股難聞的味道,我痛恨這種味道,就好像痛恨八月天的紫色太陽,這是一種燒焦的煤炭味,灰色的味道摻雜著一絲干澀。絮長久地生活在我的身邊,她猶如一個包著炸彈的棉花糖,我一口一口地舔著花白色的外衣,想著糖果里面穿著黑色皮衣的紅色炸藥。絮并沒有打算從我身邊撤退,我越是為這難聞的味道感到焦躁,她越是一點點地向我靠近,我被她逼進了一攤死水里,她不見了。但是,包著炸彈的棉花糖依然在我的嘴巴里上下跳動。這個時候,幾乎村莊里的所有人都在談論著絮,他們不敢讓自己發(fā)聲,卻能彼此談論得熱火朝天。這就好像是天空下起了烈火一般的大雨,雖然人們都不說話,但是,人們都知道這是一場能夠燒傷人們細膩白皮子的大雨。絮好像要永久地居住在我們的村莊,她已經在這里待了很多年了。當我們建立好村莊的時候她就已經居住在這里,但在我們還沒有打算建造村莊的時候,絮從未出現(xiàn)過,她是在確認我們會生生世世居住在這里以后才出現(xiàn)的。這注定是漫長而又炎熱的一生,人們無時無刻地想要逃離絮,但又不愿意平白無故地失去剛剛修建的家園。
我一直有一個讓人厭棄的想法,我覺得絮要生生世世與村莊為伴,直到我們的臉上都長滿了銀白色的絮,她也絕不會離開。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這樣想,這顯然不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可是誰又能說得準這是一件什么事情呢?
因為絮長久的存在,我們不得不多蓋幾座房子,沒有磚頭就用木頭來代替,沒有木頭就用黃泥來代替,沒有黃泥就用光滑的白色身子來代替??傊?,我們必須建造更多的房屋讓絮居住在這里。我們相信絮是因為這些房子才會到來的,我們需要為絮建造一個家。絮整天挨家挨戶地飄蕩,我們必須要為她多建造幾座房子,所有的流浪者都需要一個能隨時庇護她的家。全村的人都放下了自己的鋤頭,整夜整夜地搭建房屋。他們的汗水像水管爆裂一般噴出來,軟滑滑的汗水能幫他們清洗身子,也能幫他們喂飽空無一物的肚皮。所有人都向上天乞求銀白色的絮能從哪里來回哪里去,我們心甘情愿地把食物供奉給神靈,也心甘情愿地挨著肚子里的翻云覆雨。就這樣,村子里蓋起了五顏六色的房子,這些房子都是用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制作的。我們選擇用馬尿和泥,用羊奶黏住瓦片,把池塘里的大魚剝掉魚鱗,大片大片的透明魚鱗就成為了防水的好瓦片,魚皮可以用來粘貼墻皮。房子們緊緊地連在一起,相互拉扯著衣角,沒完沒了地說著我們聽不懂的古老咒語。
“絮,生生世世都會居住在這里?!?/p>
絮并沒有乖乖地住進屬于她的屋子,相反,她還是喜歡整日游蕩在村民們的屋子里。這真是一件該死的事情,誰生下來會生生世世不離去!
我們吃的飯菜都是銀白色的絮,蓋的被子都是銀白色的絮,用來洗澡的水都是銀白色的絮。絮在我們的生命里無處不在,她緊跟著我們每一個人,這讓我們不敢和任何人講話,不愿意和任何人發(fā)生關系。我們的每一件衣服都被絮撕扯成白毛狀,坑坑洼洼的身子都是絮整天和我們在一起的證據。為了對抗絮,村民們想起了神圣而又美好的故事。在遠古時期,有一只沒有名字的野獸,它永遠都會跟在一個人的身后,當它發(fā)現(xiàn)其他更有意思的人,就會放棄自己原本跟隨的人,去追隨在更有意思的人身后。這只野獸之所以沒有名字,是因為它的名字就是在它面前行走的人的名字,它不斷地更改姓名,不斷地跟隨著一個又一個人。村民們在這個故事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看似合理的能夠趕走絮的辦法。我們從世界各地拿來乳白色的紙和糯白色的膠,把紙和膠一層一層地糊在一起,我們打算做一個個紙人,放在之前給絮蓋的房子里。聽起來,這好像是一個不錯的辦法。整個村子的人都放棄了自己的生活,開始全心全意地制作紙人。什么樣的紙人我們都做,不管是年老的還是年少的,不管是丑陋的還是俊美的,就連缺胳膊少腿的紙人我們也做。乳白色的紙在村莊肆無忌憚地搖著自己的小辮子,我晃動著母親的手臂,母親不耐煩地看著我,把她的手臂摘下來讓我繼續(xù)晃動?!澳憧偸窍矚g使用別人的身體。”村子里的人都陷入了一種難以自拔的滾燙情緒里,他們都在認真地糊著紙人。當我以為全部的紙人糊完后,人們就能停下手里的工作,去干自己應該干的事情時,卻發(fā)現(xiàn)他們又在糊著貪睡小貓和饞嘴小狗,以及大自然中的一切。這樣下去,乳白色的紙和糯白色的膠永遠都不夠用。
人們停止糊紙人是在一個可怕的白色清晨,銀白色的絮開始長滿整個村莊,她的樣子變得越來越讓我熟悉,就像熟悉我身上每一寸皮膚應有的顏色一樣。我常常產生一種幻覺,覺得銀白色的絮就是我。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因為當我們對一種怪異開始變得越來越熟悉時,我們就愿意去擁抱她。我忽然覺得自己已經適應了銀白色的絮,盡管她已經把她所有的一切都在不經過我允許的情況下給了我,我也不會像之前一樣用火把她慢慢地燒成灰黑色。一切都是這樣可怕!不僅我不再痛恨銀白色的絮,而且所有人都不再痛恨銀白色的絮。人們停止了糊紙,銀白色的絮長滿了整個村莊。
“為什么要放棄糊紙?”
“沒有人放棄糊紙?!?/p>
“你在撒謊?!?/p>
“你不能把停止說成放棄?!?/p>
母親把她的手臂從我手中拿走,平靜地安在自己的肩膀上?!澳憧偸窍矚g把身體當成可以拆卸的玩具。”母親像往常一樣燒水做飯,她掀開米缸,里面全都是銀白色的絮。她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大吼大叫,她就像沒有看到銀白色的絮一樣。我開始懷疑是不是只有我才能看見銀白色的絮。在這個慘白色的清晨,我們開始吃銀白色的絮,用銀白色的絮喝水,在銀白色的絮里酣睡,甚至把掉落的絮放在我們的床頭。
我們和絮生活在一起了。
建造好的房屋和紙人并沒有得到絮的愛戴,古老的故事開始走向衰敗。
絮毫不在乎村子所給予她的一切,她根本不明白五顏六色的房子是用來安置她的家,也不明白乳白色的紙人是她應該去追隨的伙伴。絮什么也不明白,就像她從不明白她為什么會到來。沒有什么能夠配得上絮銀白色的身子,她的身子像一股股流動的牛奶,香甜,十分惹人喜愛。她纖細的手露出紅褐色的指節(jié),她輕輕地晃動,紅褐色的小顆粒便飛得整個村子到處都是。絮愿意把頭發(fā)放進米缸里清洗,剪下的灰色指甲整齊地鋪在床上,哭泣時的眼淚在哪里落下就在哪里生長。絮把她的身子都掰開了、揉碎了,一點點地送給村莊??墒牵遄永餂]有人能體會她的好意,也沒有人真正明白她疼痛的心思。絮可以日復一日地不斷生長,不斷獲得一個嶄新的自己?,F(xiàn)在,她沒必要為自己的一切找一個地洞鉆下去了,因為已經沒有人愿意趕走她了,村莊里的所有人都接納了她。她雪白色的乳房托起成片的稻田,任洶涌的水花飛濺在她濕漉漉的嘴唇和鼓起的鼻子尖兒。
在我以為我們要和絮生生世世生活在一起時,慘烈的悲劇發(fā)生了。
天空中下起了熊熊烈火,火團一個個從天空中掉下來,它們燒斷了鮮活的綠樹,燒光了所有的房屋,燒得人們緊縮著自己的肚皮,燒滿了混著白晝與黑夜的大地,燒掉了撲通撲通的心臟,就連銀白色的絮也被燒成了黑色的粗麻繩。村民們都看見了銀灰色的絮躺在他們的耳邊,絮什么話也不說,她是這場大火里最值得稱贊的表演藝術家。絮從火苗中發(fā)出沉重的聲音,她一面苦苦地哀求村民把她帶走,謾罵這該死的火苗,哭出大片大片的銀白色花絮,一面又和火苗談情說愛,她把火苗當成她最值得信任的情人,為了火苗甘愿徹徹底底地放棄自己。她把一切都當成表演,她在向我們發(fā)出純黑色的呼救聲,也在向火苗訴說著甜蜜。村民們拉扯著粗麻繩從火堆里爬出來,他們被絮的呼救聲弄得精神錯亂,他們開始不知道剛剛發(fā)生了什么,不知道這是白天還是黑夜,不知道這是夢里還是現(xiàn)實。誰也不知道自己丟了誰,誰也不知道這場火是怎么來的。它來得悄無聲息卻又消失得如此徹底。
我失去了我永久的家園,也失去了我痛恨的絮。
在村民們開始為新的家園建造房屋時,也在為絮的消失而歡呼。絮確實不見了蹤跡,她并沒有遺留下她灼燒后的銀灰色,也沒有向她的情人索要遺書。她的消失就如同她的到來,在某一刻突然改變。我拿著絮燃燒后變成的粗麻繩編織我的長發(fā),我并沒有感覺到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相反,我覺得用絮做的粗麻繩既好看又輕松,她讓我想起了我在母親子宮里的淘氣與調皮,讓我每一滴紅色的血珠子無論在白天還是黑夜都熱熱鬧鬧地跳著舞。很快,村里所有的女人都在灰塵里尋找絮燃燒后變成的粗麻繩。她們把粗麻繩當作她們新生的頭發(fā),灰黑色的粗麻繩全部爬上女人的頭發(fā),小腦袋上滿是粗亮亮的麻繩,讓人感到寒氣四起。
為了紀念這場突如其來的大火,我們每個人都被賦予火神的兒子的名號,每個人都把火種帶在身上,我們把火看作是解救我們的唯一出路,也是毀滅我們的唯一選擇。
“絮,生生世世都會居住在這里。”
我的左耳朵里爬進了一只紫黑的細長蟲子,它爬進我的耳朵里時酥酥軟軟的,并沒有其他蟲子撲飛進來時的那種瘙癢和疼痛。這只蟲子在和我交朋友,它軟趴趴的毛發(fā)給我清理出抱團的橙色耳屎,給我的耳朵做不同程度的按摩。就像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紫黑色的小蟲子也不會平白無故和我交朋友。
“絮,生生世世都會居住在這里。”
小蟲子在我左耳邊不斷重復著這句話,與此同時,它的伙伴也向村子里的每個人說著同樣的話。我們?yōu)檫@些可憐的小蟲子感到悲哀,這種悲哀不是天生的,也不是后來生長的,這種悲哀如同蒼耳黏附在動物身上的種子,會在特定的時間鑲嵌在你身上。我們并不相信一只蟲子的話,沒錯,一只細小的蟲子,它能說出什么樣的預言?這并不是因為我們看不起一切渺小的事物,同樣,我們也是大自然中渺小的一員。這是一件清清楚楚的事情,誰還懷念過去,誰就不該活在現(xiàn)在。于是,我們決定絞殺紫黑色的小蟲子。村子里的人們開始使用各種辦法讓小蟲子消失,用水澆灌左耳朵,用火燃燒左耳朵,甚至用刀子割下左耳朵。就這樣,村子里的所有人都變成了只擁有右耳朵的怪物。在村子里,我們信奉天神,信奉地母,信奉一切的圣靈,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會信奉一只會說話的紫黑色蟲子。我們是屬于圣靈的一部分,我們的思想也衍生出圣靈的思想。絮已經被消滅了,她僅存下的灰黑色粗麻繩已經變成女人黑色的頭發(fā),我們不能判斷她是否會再一次復活,但是,我們絕對不會聽信一只小蟲子的預言。為此,我們甘愿割掉自己的耳朵。
整個村莊都被一種堅實的力量籠罩著。
母親揪著我的長頭發(fā)來到水井旁,我痛恨紫黑色的小蟲子,也痛恨我母親粗糙的大手。小蟲子欺騙了我們所有人,它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挖好的陷阱,它對我們的每一次情情愛愛都是棍棒和尖刀。我可悲的小蟲子一定是被絮蒙住了雙眼,已經死去的絮居然還能讓活著的小蟲子懷念她,甚至在她死后仍然要為她的到來喊出尖銳的口號。我不明白到底是誰褻瀆了天神的圣意,但是,誰想要給村莊帶來災難,誰就是不可饒恕的仇敵。母親先是用清涼的冷水把我耳朵里的小蟲子趕走,又用火燒死小蟲子。我感覺我的整個身子都在融化,慢慢地融化成大地上的一滴眼淚。我的身子旋轉成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大圓環(huán),躁動和緊張吸食著我耳朵里的細小茸毛,為了緩解疼痛,我只能把自己想象成一顆泡在酸奶里的紅色草莓。我的小蟲子好像生長在我的耳朵里面了,它已經成了淹不死、燒不爛的千年銅板。我掙扎著,頭發(fā)上的粗麻繩四散開來,齊刷刷地掉落在地上。母親松開手,撿起灰黑色的粗麻繩編在自己的頭發(fā)上,用一把沾滿灰紅色的尖刀割掉了我的左耳朵,鮮血涌出一攤紫黑色的濕地沼澤。
“絮,生生世世都會居住在這里。”
我們都以為只有小蟲子死了,它的話才能在整個村莊消失,它的預言就能夠被打破??墒牵恍业氖虑閰s不會因為另一個不幸而改變。在全村人都割掉耳朵的第二天,絮真的來了。
絮并沒有帶來美好的事情,也沒有帶來糟糕的事情,她依然白凈得像銀白色的雪花,依然對一切都無動于衷,她并不知道這里發(fā)生了什么,也沒有看出我們集體割下了左耳朵。我看著絮平躺在整個村莊,她的身子遮蓋住我的眼睛,白白灰灰的絮落在我黃色的皮膚上,呈現(xiàn)出一種黃昏的顏色。
“絮,生生世世都會居住在這里?!?/p>
大自然在創(chuàng)造神靈的同時,神靈也把他的手指送還給大自然。我不知道絮是為什么而來的,或許,她應該是不請自來的神靈,現(xiàn)在卻變成了不請自來的妖魔。
“我再也不能忍受這樣的生活了。”
母親看著滿屋子的絮,她的神經開始變得五彩繽紛,我看到她遠遠地盯著我,眼睛里流出五顏六色的橢圓形鋼珠。母親大聲地咒罵著銀白色的絮,就好像是絮割掉了我們的耳朵,是絮曾經毀滅了我們的村莊。她用淡藍色的火焰燒毀了她凸起的青黛色眉毛,小毛發(fā)稀稀落落的全都掉了下來,它們被埋在土地里,一澆水就開花。母親的所有情緒后來都和絮有關,她會因為我們在飯桌上談論絮而把飯桌推倒,會因為滿屋子的絮上躥下跳,她在精神恍惚時根本不認識我,不能分辨清水和饅頭,但她能準確無誤地記得絮。于是,她會在夜晚拔光家里所有的絮。最讓我感到揪心的是,母親痛哭時必須要我們所有人陪著她一起痛哭,她的丈夫不哭就是對她的不忠,她的女兒不哭就是對她的不孝,她的父母不哭就是對她的不愛,她的鄰居不哭就是對她的不誠。母親想盡辦法逼迫著我們和她一起痛哭,如果我們不能因為她而感到悲哀,我們就必須因為絮而感到痛苦??傊?,她流出來的眼淚是因為絮,我們流出來的眼淚必須是因為她。母親的情緒猶如一粒粉紅色的跳跳糖,在我們嘴里上下跳個不停,她可以前一秒在為絮而痛哭,后一秒就因絮而大笑。我開始搞不清楚絮是為何而存在的,也搞不清楚母親的情緒為何成了一粒跳跳糖。我見過很多沒有道理的事情,也吃過很多沒有味道的糧食,但這些經歷并不能為我的母親找到一個解救的辦法。日子越來越長,變化多端的人們想要讓大地賜予更多美好的事物。
“誰如果不想在夜晚種花就必須在白天把種子留下,誰如果不想在野外安家就必須把他的金幣呈上,誰如果思念南極的黑馬就必須在春天出發(fā)。是誰走在橘紅色的土地上喊著神父神娃,是誰把褲襠拉下指著魔鬼當家,是誰愿意在冰冷的被窩里日夜翻滾吃土呵。東來的天神,西來的佛,白色的酒配紅色的饃……”
村子里的人們請了陰陽仙和算命的神婆。
陰陽仙說我們要把房子重新拆掉蓋成他說的龍頭龍尾村莊,這樣才能壓制住銀白色的絮,才能讓我的母親幸免于災禍。算命的神婆說我們和絮前生有糾葛,整個村子都是前世的報應,今世的果。他們一五一十地說出村子里的災禍,生生世世居住在村莊的絮、缺少左耳的村民、半瘋的人群……雖然人們都閉口不談,但都對此堅信不疑。陰陽仙和神婆的嘴巴仿佛吃掉了村子上百年的歷史,他們說什么就是什么,他們做什么都是值得去擁護的。他們拿走了大量的金子,雪白的絮包裹著金燦燦的正方形,我們從土里生長也在土里落下。
搬遷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沒有人愿意離開自己的故土、離開自己的家。銀白色的絮不斷地瘋長,曾經象征著我們的輝煌和榮耀的村莊現(xiàn)在都變得蒼白又渺小。我們的血脈和大地擰綁在一起,土地的泥就是我們的血,土地的顏色就是我們的膚色,我們的祖祖輩輩都吃這里的泥土,住在這里的青黑色的磚瓦和燙紅色的墻的建筑里,看牛馬和羔羊。
我和父親打包好所有的行李,母親坐在馬車的最后,她拿著一面黃銅色的鏡子照著銀白色的絮。我最親愛的母親,她并沒有生病,也不會瘋掉。她只是一時間不能理解絮,不能理解絮的存在。就好像是原始的人類不理解為什么上天要先讓他們吃生肉,為什么黑夜在白晝的最前面。我們路過的地方都長滿了銀白色的絮,銀白色的大地,銀白色的高山,銀白色的田地和銀白色的小溪。這是一場聲勢浩大的遷移,馬蹄聲吵醒了古墓里的人們,酣睡聲叫醒月亮和星星。
“你在做什么?”
“不要這樣,我親愛的父親,母親只是想要多一些理解。”
母親從馬車上跳下來,她興奮得像一個孩子,她的奔跑讓大地長滿了稀稀落落的小珍珠,她的笑聲撞破了人群的呼聲,沒有人承認她是個女人,所以,全村的人都應該是瘋子。母親抱著銀白色的絮,誰要是阻止她,誰就是我的罪人。
我親愛的父親并不能理解母親的傷痛,他的厭倦是不需要回聲的,這就像他割掉的左耳,永遠比我們多長出一個粉色的小肉疙瘩。父親拼命地去抓奔跑中的母親,他惡狠狠地把母親綁在馬車上,用力地揪了一下母親左耳上的細長線條,母親安靜地睡著了。
在我們到達一片沒有絮的大地時,我已經從女孩變成了女人,時間就好像是一把惹人傷心的酸檸檬,有苦有酸,還是眼淚的形狀。
為了確保我們不再被絮所折磨,我們并沒有建造房屋,而是選擇了搭建帳篷,我們日日夜夜都擔心突如其來的大風和暴雨,讓人們慶幸的是這里既不會刮風也不會下雨,沒有太陽也沒有月亮。
自從遇見銀白色的絮,我們已經不會對任何奇怪的事情產生想法了,這個世界遠比我們看到的還要神奇。
我的母親并不能習慣這里的生活,她常常忍受著絮的折磨,我們都不能理解她,這里已經沒有銀白色的絮了,為什么母親依然不能像一個正常的女人一樣生活呢?母親翻著家里大大小小的柜子,告訴我絮就在這里,她從未離開我們,她會生生世世和我們生活在一起。這并不是預言,我用膠水粘住母親的嘴巴,讓她不能說話,可是,她的口水像兇猛的洪水一般沖走了凝固的膠水,我的全身都沾染了母親的口水,為此,我不得不去臨近的小溪沖洗我的身子。
小溪并沒有任何奇怪的地方,淡藍色的小溪像無數個連在一起的冰種玉鐲,深綠色的水草輕輕地把自己擺動成一個可愛的心形,我越發(fā)為新居而感到高興,這里的一切都顯得新奇和可愛。我用溪水洗去衣服上母親濕答答的口水,可是,我的衣服并沒有因為溪水而變得干凈又清亮,反而全變成了銀白色,我用手使勁地搓著衣服,很快,我的衣服就消失了。
我明明赤裸著身子站在小溪邊,可人們都說我穿了一件銀白色的衣服。
在這個沒有太陽和月亮的家園,我的母親依然想念著絮,她每天都向我指出絮的位置,絮在我的身上,在黑馬的腳上,在小溪里,在每一個噩夢里……總之,絮一直都跟隨著我們,要生生世世和我們居住在一起。母親的嘴巴常常漏氣,她隨時會發(fā)出讓人心煩的聲音。
“絮已經來了,是你們不愿意看見她。”
“為什么你們不能像我一樣承認絮的到來?她就生活在我們身邊,她無處不在?!?/p>
母親已經站在小溪邊太久了,久到她成了昆蟲新的棲息地,成為蜘蛛網的一整個夏天。她的衣服被撕咬出一個個透明的小孔,卻沒有露出灰黃色的皮膚,她就好像是一只發(fā)呆的蟲子,聽不懂我的言語。我們并沒有阻止她離開小溪,當然,我們也從未想過小溪會成為母親吐出的最后一口氣。
這是一件很難去理解的事情,母親是心甘情愿為絮獻出生命的。
小溪并不深,也沒有那么寬,母親的身子被自己丟棄在外面,她的頭浸泡在小溪里,成為一個軟軟的羊肚子。村民們說他們最后一次和母親說話時,小溪依舊是淡藍色,母親依然在告訴他們有關絮的故事,但是,絮真的已經消失不見了,村民們對母親置之不理。
母親的死沒有讓任何人看見,沒人知道她是怎么死掉的,她只是簡簡單單地把自己獻祭給了她念叨了許久的絮。
母親去世后,小溪變成了銀白色,人們也不再去小溪里打水了,家家都打起了地井。
井里的水也是銀白色。
我們終于終止了有關絮的所有故事,家家戶戶都不再提起我的母親,也不再提起絮,仿佛絮真的消失不見了一樣??墒?,村子里的每個人都人心惶惶,他們的右耳都真真切切地說著話。
“絮,生生世世都會居住在這里?!?/p>
自從搬進了新的家園,村子里來了越來越多的人,他們是來往的行路人,是過客,是和曾經的我們一樣都長著一模一樣的兩只耳朵的人。我們之間并沒有交集,現(xiàn)在的這個村莊就好像消失在了路人的眼睛里,他們看到我們并不打招呼,也不會向我們借宿或者討一碗干凈的水喝,甚至都不會向我們問路。父親總是說,不問路并不是一件荒唐的事情,問路才是。我們常常懷疑我們是否存在,懷疑村子是否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上。不過,我們一點也不為這樣的生活感到著急,沒有絮的日子里我們隨時都能聞出泥土的香氣,即使往來的人們不和我們說話,我們也毫不在意。絮給我們帶來的煩惱也使我們不再向陌生人拋去橄欖枝。就這樣,來來往往的人們不會同我們有任何交集,我們也不知道這個地方的名字,算不出來這里的咒語。直到一個小女孩告訴我,我的腳下踩著軟綿綿的銀白色泡沫。
“你在說什么?這里什么也沒有?!?/p>
“不,你們所有人都踩著軟綿綿的銀白色泡沫?!?/p>
“女孩子說話千萬不要太燙嘴。”
小女孩看著我的雙腳,笑出了蘋果般的青紅色。
我并沒有把這件事情傳遞給村里的每一個人,因為,我們即將開始再一次的搬遷。
父親告訴我,我們即將去一個有著眾多人口的村落,至于這個村落到底在哪里,我們并不知道。我們的心靈渴望著一個充滿精氣神的地方,即使并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是我們依然愿意再一次搬遷。
一路上并沒有什么特別的風景,我們一直往東邊走,終于走進了一個有太陽的地方。
這里的人們比我想象中的還要熱情,在我們沒來之前,他們已經為我們建造好了房屋,安排了我們每個人的住處,為我們排練了最新的舞蹈,每一朵盛開的花都以我們的名字命名。我們不需要為生活擔憂,他們把自己的糧食分給我們,把自己的清水分享給我們,甚至愿意把他們的家都送給我們。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慷慨而又熱情的人們,為了表達誠意,我們對著天空發(fā)出了最真誠的誓言。
“我們愿意生生世世地居住在這里?!?/p>
讓我感到奇怪的是,這里的人們干凈得像白凈的紙,除了勞作他們不會再做任何事情。他們相互之間從來不會有摩擦,每天都是一模一樣的笑臉。如果你和這里的人交流,你會發(fā)現(xiàn)他們從不會有和你不同的想法,他們永遠附和著你的語言,你和他們講話就好像在和自己講話一樣。他們的熱情在感染我的同時,也給我?guī)砩钌畹囊苫蟆?/p>
“你的名字是什么?”
“這里的所有人都有著同樣的名字——絮。”
他們是銀白色的絮。
南音,2000年9月出生于河北滄州,三亞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就讀于三亞學院人文與傳播學院2019級漢語言文學專業(yè),曾獲海南省詩歌邀請賽三等獎,作品散見于《青年作家》《青春》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