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2年第3期|蔡測海:荒路
蔡測海,1952年出生于湘西龍山。湖南省作協(xié)名譽主席。著有長篇小說《三世界》《套狼》《非常良民陳次包》《家園萬歲》《地方》,小說集《母船》《今天的太陽》《穿過死亡的黑洞》等多部。曾獲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獎、莊重文文學(xué)獎、聯(lián)合報文學(xué)獎等多種獎項。
荒 路
蔡測海
米湯。過路客說。他說的是山村的霧,霧像米湯一樣濃。霧經(jīng)過夏天,到秋天成熟,又稠又濃,到冬天,霧的一部分還是霧,一部分是雪。過路客從大霧中鉆出來,他戴著一頂紅帽子,在晨霧中像初現(xiàn)的太陽。
路在霧里伸向四方,伸向要去的地方。等霧散去,路變得明朗,走路的人,會選大路或小路,近路或遠(yuǎn)路。過路客一口川音,我以前也見過他幾回,他總是在秋天的大霧里走出來。他會講好多種語言。他給有錢人當(dāng)過保鏢,給大人物當(dāng)過廚師,他還趕過馬車,當(dāng)過水手。他告訴我,一直往北,會看到雪山和冰山,還有大海和大魚。
我不打算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我沒有一條大船和很厚的皮毛衣服。我要走的只是兩條路,一條路去遠(yuǎn)一點的集市,一條路去近處的樹林子。
這天是農(nóng)歷八月初五,逢五逢十,趕集的日子。我口袋里有幾枚硬幣,要是在集市遇見宋瞎子,我會把所有的硬幣丟進他的碗里,然后站在他旁邊,聽他吹笛子,唱歌,講書。他從有人的時候講起,人多人吃獸,獸多獸吃人。宋瞎子會講書,我聽得心驚肉跳。他喝一口茶,開始吹笛子,那聲音像一支箭,穿過集市的嘈雜。有蛋破裂,長出滿街雞鴨。它們撲打翅膀,初鳴學(xué)笛音。牲口市場,那些公母,不論毛色,在笛聲里親昵。
這一天,我要去趕集,把口袋里的硬幣全部給那位瞎子。我家的大黑貓從霧里鉆出來,又鉆進樹林子。這么濃的霧,大黑貓一定會迷路。雖然口袋里裝著硬幣,我還是走進樹林,去找大黑貓。
我鉆進樹林,沒見大黑貓的蹤影。這么大一片樹林,這么濃的霧,一只貓落在這么大一汪米湯里,混沌中的一顆星星,它在,就是看不見。它那又粗又長的尾巴,藍(lán)寶石一樣的眼睛,還有貓胡子。貓胡子,是貓的毫光,它能在黑暗中捕捉老鼠。我看不見它的毫光。
口袋里的硬幣還在,我在大霧中想念集市里的宋瞎子。我把硬幣投進他的碗里,他會朝我吹笛子,一口長氣,像流水一樣長,吹出低音,然后慢慢揚起,像云雀飛過天空。那是一種叫水竹的竹子做的笛子,節(jié)長兩尺。一千根水竹能挑出一節(jié)做笛子的好料。笛膜也是水竹的膜,從竹膛里揭下的半透明的竹膜。宋瞎子的笛子是自己做的,有九個音孔。他只用六個音孔發(fā)音,還有三個音孔從未發(fā)音,這讓我對他多了一些想念。三個不發(fā)音的音孔,是不是宋瞎子做壞的呢?把一節(jié)好竹子做壞了,就成了多出三個音孔的笛子,這在集市里是一件怪物,像三只眼的狗,五條腿的羊,長犄角的馬,長毛的魚,集市上總會有些奇怪的事。裁縫把褂子做壞了,改成短衫子;理發(fā)師把頭發(fā)剪壞了,剃成光頭;酒做壞了,當(dāng)醋賣;肉臭了,多放些鹽。
笛子是好的,有竹子的清香。有許多竹,楠竹,斑竹,金竹,綿竹,水竹。竹子都是好的。我采過竹筍,還沒變成竹子的時候,我把它吃了,本來是可以做成笛子的。
因為大黑貓,我沒去集市。在樹林里走了好久,霧散了,枝葉上掛著的陽光,抖落在枯枝落葉上,一地深褐的顏色。綠色的樹葉,是樹林的帽子,褐色的落葉,是樹林的襪子。褐色的長筒襪,讓每一棵樹的冬天都感到不太冷。落葉一層疊一層,最下邊有一條荒路,獸跡比人跡多。在所有的樹林里都會有荒路,一條或幾條,埋在落葉下面。一個砍柴的人和一頭逃過陷阱的獐子,走過這條路,不知去了哪里?蹄印,掌印,梅花爪印?;穆废褚粭l街,無聲的集市。
我看過落葉的正面和反面,沒有大黑貓的腳印。大黑貓,它那雙藍(lán)寶石一樣的眼睛就讓人起疑,像是藏著很深的秘密。它藏起來,連自己的腳印也藏好了。它走過的地方,從不留下腳印。一只貓要躲什么呢?它的前世是一個人?它的來世會變成人?它躲它的前世和來世?如果是人,也有躲今生的。躲罵,躲罰,躲債,躲一場瘟疫,躲一場戰(zhàn)爭,也有躲人情、躲喝酒的。我躲過學(xué),還在一棵大樹下躲過雨。什么都不躲的人,才會走路,趕集市,有好吃的。一群螞蟻,抬著一條蟲,像是一場葬禮。村里的人,就是這樣抬著棺材,棺材里會有一個死人,找個風(fēng)水好的地方埋葬一個死人。死人埋了好風(fēng)水,后人會過好日子。要飯的父子倆,老叫花子快餓死了,對兒子說,我死了,你用根藤拖我走,在哪里藤斷了,就埋在哪里。小叫花子把老叫花子拖到一處溫泉,藤斷了。老叫花子泡進溫泉,那里變成一座墳。小叫花子叫朱元璋,老叫花子就是明皇帝他爹。樹林里的荒路,有人經(jīng)過不久,路邊的小樹有人砍斷,一定是一把快刀,那些樹是被一刀斬斷,留下斜口的樹樁。大樹也留下刀疤,可能是誤傷。我記起走過這條荒路,有幾次是采藥,還有一次,是和大黃狗追一頭豹子。那頭豹子拖走了一只羊,我和大黃狗追它。豹子把吃剩的羊用樹葉埋著,我找回了豹子吃剩的羊,沒見著豹子。幾個月后,有人在陷阱里發(fā)現(xiàn)一只死豹子,已經(jīng)腐爛。豹骨撿回來泡藥酒,村里男女老少都喝過豹骨酒,不再患風(fēng)濕病。森林警察查過這件事,后來銷毀豹骨,就算結(jié)案。沒查陷阱,也沒追究誰喝豹骨酒的事,只說豹骨酒和風(fēng)濕病沒什么關(guān)系。自己有病,別找老虎豹子的麻煩。那位森林警察是位姑娘。全村人圍著她,沒聽清她說什么,只是看她眸子很亮,牙齒很白,說她是個美人。
樹林子里的這條荒路,走過人和獸。現(xiàn)在,我一個人在走。大黑貓,還有那些走過的人,在荒路的那一邊,一塊石頭后邊,一棵樹后邊,在陽光的背面,等我看見。落葉掩藏的荒路和腳印,是留給我的口信。足音回響,從以前走過的某一時刻傳來。風(fēng)嘯,砍柴的聲音,獵狗和野獸撕打的聲音,遠(yuǎn)處村落里的雞叫,在荒路的遠(yuǎn)處和近處。一條路聽到的聲音,比一個人一雙耳朵聽到的聲音多。一條荒路也有耳朵。沒有一條路會是寂靜的。
一條路經(jīng)過,就會有一些名字。草名,樹名,石頭名,山名,水名,地名。過路客走過很遠(yuǎn)的路,到過很多地方,當(dāng)他從大霧里走出來,會帶給我冰山、雪山、大海,還有一些名字,像霧一樣朦朧,那過路客也像一團霧,是我一口氣哈成的。
這條路埋在落葉下面。它什么時候變成一條荒路?它一開始就是一條荒路?我第一次經(jīng)過它時,它就是這個樣子。我踩著落葉,其實是踩著路。那些落葉,把一條荒路養(yǎng)護得很好。經(jīng)過雷打巖,杯子巖,張口巖,猴子巖,經(jīng)過老柏樹,干杉,空心泡桐,金絲楠,血椿,香樟,癢癢樹,狗骨頭樹,還有些別的樹也有名字。最先見到那些樹的人,燒炭的,砍柴的,木匠,見不同的樹,取不同的名。木匠,燒炭的,砍柴的,他們給不同的樹命名。那些樹照著名字生長。
那些草,一些是草食動物的糧食,一些是藥。它們都會開花。食草動物吃過的巴茅草,絲茅草,又會長出嫩葉,那些草越吃越旺。蕨和葛,只有野豬才能吃到它們的根。野豬吃剩下的,就是人的儲備糧,留到饑荒年月食用。莊稼是主糧,野生植物和野生動物,都是人的雜食。祖先就是這樣吃下來的,留給我們一樣的胃口。
我抓住一根藤,真臭。它結(jié)籽,鳥不吃它。它周圍幾丈地的嫩草,也沒什么動物吃它們。這藤叫雞屎藤,又叫鳥不食。碰上一株常山根,治瘧疾的靈藥,比青蒿稀少。松林哥從天坑里找到常山根,苦,酸,吃起來鎖口,一冷一熱的瘧疾,喝一碗藥湯就好了。再碰上一株趕山鞭,打傷藥,不治刀傷治內(nèi)傷。過路客的秘藥中有這一味藥。武林中人和做賊的都有這種秘藥。打人的和挨打的,功夫之外有秘藥。過路客吃打傷藥,我問他,是摔跤了還是挨打了?他說吃打傷藥強身,走路不累。走長路,秘藥是伴。飯吃飽了,吃點藥,有勁,有伴。我問過路客:你真沒挨過打?他說,我會躲。會躲不挨打。會躲,比打傷藥還好。我說,你那打傷藥就沒用處了?他說,打傷藥還可以打胎。我想,這過路客還有比秘藥更隱秘的東西,他可能做過賊,還干過一些見不得天日的壞事。又碰上巖川芎,藥名防風(fēng)。算命的胡先生會用這種藥,治好麻臉五嫂的風(fēng)濕病。這種草長在石頭上,伴生的有九死還魂草。這種草枯成落葉樣子,遇上水又會活。一種千年不死的長命草。
這些草全是藥,村里有什么病,山里就有什么藥。老人們說,藥與食物是跟著人來到世界上的。餓了吃飯,病了喝藥。他們說這些話的時候,我沒餓,也沒病。我一只手伸在袋里玩幾枚硬幣,另一只手去扯一棵草。草有穗,一株野燕麥,既是糧食也是藥的一棵草。
這條荒路有幾處地名,瓦場,石灰場,上廣場,下廣場,李家屋場,王家屋場,向家屋場。地名多。有瓦礫和斷墻。有碓臼、石磨、碾盤,有碎瓷、斷玉。李家屋場是我外婆的出生地,她的墳不在這里,她嫁到湖北我外公家,她的墳在那邊。李家屋場也沒人。王家屋場和向家屋場也沒人。只有以姓氏命名的屋場。那些大屋不在,留一個地名守屋場。有月亮的夜晚,能見到這些老屋場的火光,以為是樹林野火。下雨的時候,能聽到老屋場推磨的聲音,像打雷。老人講,老屋場的紅白喜事,開流水席,像趕集市一樣熱鬧。南來北往的過路客,都來吃肉喝酒。他們謝過殺豬宰羊的主人,再走東南西北。我在李家屋場停了一刻,拾到一截斷玉,我想那是外婆折斷的手鐲。我還拾得一枚銀戒指,還有幾件半殘的瓷器。我的運氣真好。
我碰到一個人,在沒人的地方碰到一個人,就像碰到一個鬼,碰見一頭野獸。不相識的人,在樹林里相遇,有些驚駭。我用白眼看他,裝鬼嚇?biāo)?。一眨眼,那個人就不見了。他的消失比他的出現(xiàn)更快,更讓我害怕。老人講,老屋場會有鬼留守。我見到的是一個人,胡子上掛著露水,哈著白氣。他是采藥的,或者是取陷阱里的獵物的。在樹林里碰上一個人,不要和他說話,在河邊碰上一個釣魚的,也不要和他說話。集市上許多人經(jīng)過那個瞎子,都不會有一句話。采藥的,釣魚的,吹笛子的,聽不見別的聲音。說話散神泄氣。不說話,把自己聚攏,會釣到大魚,會采到好藥,會吹出好聽的笛聲。
老屋場的石頭門還在,我想那個人是從石頭門走出來的。從這石頭門走出來的人,是幾百年前的主人。幾處老屋場,住著主人和他們的子孫、太太和姨太太,還有長工和牛馬。嫁娶的花轎是官轎。六月六曬衣節(jié),樹枝上掛滿綢緞。曬谷坪曬的銀子,是姨太太們和小姐們的私房錢。
那位騎在樹枝椏上吹笛子的青衣少年,是個外鄉(xiāng)人。王家大小姐先在遠(yuǎn)處聽,然后坐在樹下聽。青衣少年吹笛三年,王家大小姐聽了三年。桃花開了三遍,雪落了三個冬天。山里有豪杰來王家提親,王家主人大概是答應(yīng)了。抬著花轎來接人,王家大小姐不見了。幾個強人弄瞎了吹笛人的眼睛。王家小姐出家當(dāng)了尼姑。
幾個屋場的人,一夜之間都搬走了。那些大屋,慢慢朽爛,瓦一片一片掉下來,后來房屋一齊倒塌,像山崩。老屋場變成地名,主人的姓氏藏在地名里。
吹笛少年在老屋場吹了三年笛子,聽到大屋倒下,就離開了。他去集市吹笛子。吹了好多年,一直在那里。我把硬幣投進他的碗里,他朝我吹笛,笛聲漸強,他站起來,頭發(fā)和青布衫飄過,笛聲飛揚。
過路客經(jīng)過,左手抓了一把硬幣,右手一枚一枚地擲進碗里,每擲一枚硬幣,就像射出一顆子彈。最后一枚硬幣,把那只碗擊得粉碎。過路客從腰帶上取下一支笛子,先吹出一個長調(diào),如孤雁飛過長空,接著又吐出萬馬奔騰。宋瞎子的笛音像一條小溪,在低處穿山透地,曲折舒緩。忽然如蛟龍出水,直沖云宵。兩支笛子在空中相遇,過路客的笛子炸了。過路客吐了郁積的黑血,對宋瞎子說:“瞎子,你莫死。再過三十年,我來和你吹笛子。”過路客朝他說的三十年走去。很濃的霧。
荒路的盡頭是懸崖。大黑貓躥上一棵樹。我爬上那棵樹,樹連根翻倒,我和大黑貓還有樹一起墜落,把霧撕開。
硬幣從口袋里滾出來,掉進宋瞎子的碗里,我聽到硬幣的聲音,響了三下。
附記:
三十多年前,我在中國作協(xié)文學(xué)講習(xí)所學(xué)習(xí),同窗好友儲福金陪同時任《雨花》主編葉至誠先生約稿,我將短篇小說《荒路》的手稿交葉至誠先生。過了幾天,葉至誠先生托儲福金告訴我,說可以發(fā)表,但應(yīng)該寫得更好一些。幾十年過去,原稿已不知所終。重寫《荒路》以紀(jì)念一個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