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學》2022年第3期|朱以撒:自將磨洗
朱以撒,福建師范大學美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福建省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學術委員會副主任,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顧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書法研究之余以散文寫作遣興。
這座海中的小島,往日摩肩接踵的人流如同潮水般地退走了,進入岑寂。誰也不知道,下一撥的人潮,什么時候會又一次洶洶而來。
寥寥無幾的行者,如果不想住下,他們的步履往往是匆忙和急促的,在小巷里穿行,走馬一般地張望,試圖在夕陽西頹之前,目光掠盡所有。孟郊有兩句詩表達了這種過人的眼力:“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薄新猛绱耍瑵M足一個眼神,橫掃一番,便以為看到了。德波頓曾經自問:“什么是旅行的心態(tài)?感受力或許是它最主要的特征?!闭嬉绱?,那還是要住下來,再言說感受。
我在這個島上最高處的一個酒店住下。唯住下來的人在憑欄看夕陽時顯示出了悠閑和慵懶,和匆匆趕往碼頭出島的人形成對比——心境就是如此,在這個沒有車馬的島上,看一個人的步履,就可以知道他的心境是平和還是急切。
離我上次登日光巖,很長的一段時間過去了。那一年高考前,我取道這個濱海城市,準備回老家復習一個月。我上到巖頂?shù)臅r候,看到滿滿蕩蕩的海水,不覺有點頭暈——決定參加高考以來,睡眠如此之少,看人看物都是迷迷蒙蒙。日子就像變動不居的水,不曾安穩(wěn)過。登高的確可以望遠,但是遠望也望不到即將到來的高考命數(shù)如何。那是一個晴明的午后,可見度非常好,我的內心卻濃云密布難以廓清。這一次登臨則是清晨,一路無人,拐了幾個彎,拾級而上,毫不費勁已到頂點。四望還是海水,無邊無際,和當年我看到的毫無二致。想著當年憂心忡忡,現(xiàn)在卻早已完成學業(yè)成為教授了。這其中無數(shù)的情節(jié),都濃縮在兩次登高的中間,已無從細數(shù)——一個人的追求成功了,就沒有必要回顧,只是覺得和那次最大的差異就是神清氣爽。至少,已經有充足的睡眠來支持前行的步履。
一個人在高處的時間不會太久,就算迎迓天風海濤,壯懷激烈,卻也不勝寒、不勝曬。這個城市的臺風來時,沒有誰愿意如一片葉子,在頂上被風吹落。這樣,每一位登高者在頂上短暫停留之后,還是下到平地,畢竟這是比頂上更讓人安心的。奇怪自己當年在高處會涌出許多的想法——時勢在劇變之后,每個小青年好像都是思想家,都想展示一番見解,見出不凡。其實那些年都沒讀什么書,被革命的潮水推搡著,混混沌沌,卻如此想指點江山。現(xiàn)在則沒什么想法,眼神平和寧靜——人的想法終了會越來越簡單,沒那么多值得表達的,如果秉燭夜行,其光亮能夠自照其行,也就夠了。
在通向日光巖的小道上,我見到了曼陀羅,花叢不大,花朵累累,色調由嫩到干枯,淺綠、淡黃、金黃,像無數(shù)的喇叭垂落下來。上一次見到曼陀羅是在去昆明金殿的路上——看到同一種花居然要幾年的時間,而當年把曼陀羅寫入文章里的民國作家,已經一個都不在了。我是在翻讀舊日言情小說時才知道曼陀羅的意味——曖昧的、隱秘的、情欲的,使它在萬千花卉中獨異。種花人選擇了曼陀羅,不知是偶然還是有意,種下的曼陀羅卻是越來越大了,枝葉繁茂。水分充沛的南方,大量地開花,保持很長的花期。不認識的人看一眼就過去了,識得花名的人看一眼也過去了,唯有從舊日小說中看到它的人,此時心緒浮動,想到它的來世今生,和它象征的那些艷冶意味,讓人驚怵。如果要列舉一種花和曼陀羅相近,或者有所勾連,我只能傾向于夜來香了——同樣是一種被賦予欲望的植物,它裝飾于不夜的都市,讓人興奮而不是讓人安息。一些拐到我家這條小路上的人都會嗅到夜來香的馥郁,揣度是從哪戶人家飄散出來的。他們當然不知道我在后院種下這棵花樹,也源于對夜間抱有一種生動的期待——此時,它們正張開無數(shù)細碎的小嘴,香氣彌漫。如果不是自己栽種,難以觀察到這種反常規(guī)綻放的狀態(tài)??傆幸恍┗ū毁澝?,總有一些花被放在對立面,慢慢就成為定勢了。
一個島的韻致,是那么多老建筑給予的。本土的、西洋的、南洋的,當初是用來居住的,而今讓一些毫不相干的人,進進出出,指指點點。那時的人物都隱于別墅之后了,別墅成了他們的化身。海風吹雨,常年澆淋,目之所及都是滄桑容顏。石堅硬卻不語,任由三寸柔軟之舌說去。一些家族資料保存得比較完整,使人有了順暢表達的可能,軼事與軼事相貫通,使過往不至于如煙。但沒有多少游客想記住,只是走走看看,看看走走,甚至懶得聽導游引導。比較的本領是與生俱來的。有的別墅崢嶸突兀,惜地如金,便密集排列;有的別墅則不吝留白,草坪延伸,花籬巧設,以此見閑逸之趣。富貴是首要的,然后才從容言說建筑的規(guī)模、樣式,讓美感悄然滲入過程的細節(jié)里。如果細加琢磨,建筑就是各色人等,以獨異見出,連同情性、趣好。一些別墅門洞大開,另一些別墅塵封已久,濃蔭匝地,葉滿庭除,強健的榕樹根脈時而浮出地表,時而潛入土中,縱橫恣肆??梢酝茰y多年關門的內部是怎樣一種衰颯——建筑的不可移易,注定在此矗立,也在此傾圮。主人的后代星散,有自己不同以往的生活,那種幾代同堂子孫繞膝的熱鬧家族景象早已不時興了,別墅的空置表明倫常生活早生變故。甚至再過幾代,都記不清祖上有一座崔嵬的建構立于此地。日子就是這樣,以變數(shù)讓人目瞪口呆。現(xiàn)在,進出的人把別墅當作一件藝術品,欣賞主人的匠心和寓意。由于門洞大開,也就沒什么懸念,徑直登堂入室。有神秘感的則永遠是大門緊閉者,一個家族的秘密全系于一把生銹的鎖、兩扇緊閉的門,里面的很多人事,不必為世所知——秘密在如今這個開張的世道里,它越發(fā)珍貴了。
很多年前,我憧憬在這個月光如水的小巷里漫步,微風輕拂,樹影婆娑,會有叮叮咚咚的琴聲越過別墅的圍墻,如珠玉躍動出來。那么,這樣的夜色就太有詩意了。憧憬多半是虛空的,不必強求這個擁有眾多世界級的鋼琴的小島,一定要有琴聲作為引領。四周靜寂里,稀疏的腳步聲,由近而遠——那些從小島上走出去的鋼琴少年,后來都非同尋常。這也使琴聲和島聯(lián)系起來,對島上的聲響有特別的期待,由琴聲想到優(yōu)雅、天才,想到涵養(yǎng)、斯文——如果能源源不斷地有這樣的天才少年出現(xiàn)就好了,很多美好被人寄予很大的希望,就是抽刀也不能斷流那般,一直向前。可是現(xiàn)實并非如此,沒有就沒有了,不趕緊看、趕緊聽,就成絕景、絕響。宮寶森帶著宮二小姐逛金樓,宮二小姐問:“爹,您帶著親閨女逛堂子這什么說法?”宮寶森說:“這天底下的事,你不看它就沒有了,看看無妨。”人這一生總是想抓住一些大的、重要的,所聽所看談不上什么大事,卻也要及時,若風景凋敝、聲響隨風飄散,那時捕捉純屬枉然。福樓拜在他父親去世之后就抓緊去了埃及,去看他自幼喜愛的駱駝,聽它們那獨特的叫聲。雖然道途迢遙,他還是為能聽到、看到心花怒放。時日過往,帶走了一些聲響,讓期待的人悵然若失;繼之而起的另一些聲響,與之相比又有天壤之別。鋼琴聲的美妙,和著那個西裝革履的時代,有人操著不同國度的語言,掂著文明棍,遛著狗,海風吹過,紗巾拂起。舞池里華燈璀璨,舞裙翻飛,舞步輕盈,舞者四目相視,神采飛揚。我一直覺得那個時代真如古書說的,“東風解凍,蟄蟲始振,魚上冰,獺祭魚,鴻雁來,草木萌動”,是這么一種生機狀。
聲色是挽留不住的,如同挽留不住眼前的風。
島上無車馬,想多看些景物,就得不吝腳力,上臺階,下臺階,上上下下,沒完沒了。想當年小腳女子也如此,便覺腳力于人之重要,可度人由此及彼,到遠方,或返回故土。記得徐弘祖是最擅長行走的人,一直走到雙足俱廢,所見也多,所聽也雜,終了讓人抬回家去。外國擅行者則推華茲華斯,一生大約行走十八萬英里,而后著述。行走使人融入場景,獲得現(xiàn)場感,以至言說比其他浮光掠影者有底氣。島上長居,所行走的里程也必然勝島外人群,尤其在舊日時光,擅行走者總是給人以勤快的美感,樂意將事務托付給他。來島上行走的自由主義者,常常不屑于結隊組團,一個人背著行囊,任己意而行。行走顯示了自由,腳力是不必倚仗他人的,于是去了一些眾人未能去之處——總是有一些原因,一些所在為人不知,或者安全不具,反而成全了這些自由行走者,使視覺抵達內部,獲得欣喜或者驚恐。總是多數(shù)人看到了尋常,少數(shù)人看到了異常。人的自由體現(xiàn)在行走中,就是摒棄他人的安排,率性是行走最高的境界。《康熙王朝》不止有一處如此展開——康熙旁若無人地走在前面,大臣們緊隨其后。腳力比康熙好的人也不敢竄到前面去。每個人都被規(guī)矩制約著,當快則快,當緩則緩,千萬不要因行走給自己帶來麻煩。行走還是本乎快樂的——在一個出了家門就要行走的島上,每一個人都要打消借力的念頭。很多方面是可以通過借力來達到自己的目的的,但在這個島上,還是會促使人倚仗自己的力量。由于不求人,行于所當行,也就無須看人眼色,一身輕松了。覺得人生若常如此,甚好。
島、教堂、城堡、荒原都有隱喻的功能。甚至連一張桌子、一個火爐也如此。魯迅曾如此說:“即使搬動一張桌子,改裝一個火爐,幾乎也要出血;而且即使有了出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動,能改裝。”一個被海洋環(huán)抱的島嶼,和外界相對剝離,如果沒有渡海的舟楫,人要進入島內是有難度的。這也使島內的節(jié)奏緩慢得多——沒有那些顯示速度的器物,就是一個人整日如夸父般奔走,又能跑多快?加上閩俗對工夫茶的偏愛,工夫茶就是為了消磨時日設置的閑情之飲。聽慣了濤聲的人們,熟悉了這種永遠不變的聲調,好像世界的速度永遠如此。熱愛快節(jié)奏的人相繼搬離小島,應和起外界的速度,跟不上的就不必勉強。每一個人看世界的態(tài)度都是不一樣的,完全可以從對待速度看到骨頭里——有的人樂意像孔夫子那般奔走,五十五歲周游列國,回歸魯國已是六十八歲,真是一個不倦于快速度的人。有的則效老子,居于小,交于寡,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守住自己小小的攤子。在我的感覺里,作為隱喻的空間,都散發(fā)出老舊的、沉悶的趣味,有一種慢慢暗下去的趨勢。這方面,《花樣年華》做到家了——昏暗的里弄和逼仄的過道,光線讓人不知晨昏,玻璃上總是布滿塵埃,欄桿上也都是鐵銹,操著吳儂軟語的、粵語的、普通話的人和麻將推倒的駁雜之聲。蘇麗珍出來了,一次又一次色調不同的高領旗袍,輕盈地走過。一些人淪陷在旗袍里,繪聲繪色,另一些人卻看到了20世紀60年代的香港,身份、觀念、感傷、焦慮、宿命。就像一個島嶼,如果只視為一個物理空間,那就淺薄了。是人的介入,百年、千年,使它深沉到不能量化,難以言說。
汪洋包圍的島嶼,前身荒涼。亂石堆積、雜樹滋長,禽獸交集。而后人來,篳路藍縷,將其辟為安身之所。往往是這樣,在無人處拓荒,讓人氣驅散靜寂,使人的力量彰顯。長期被黑暗禁錮的空間,終于綻放華燈。島的進展朝絢麗方向發(fā)展,在色調上有了共識,大量使用紅磚,人內在的火焰,逐漸遍布,使人在海的那一端可以看到它的光芒。巨石也大量地運用著,切割打磨成巨大的圓柱,使這里充滿站立的沉重,以屹立不移對應游移不居的海水。一個置身于海中的小島,注定要迎接四面風力??耧L來時,大樹渾如一棵蔥、一莖狗尾巴草,俯仰順勢。這些倒伏的大樹,有的繼續(xù)生長,使行者看到生的另一種姿態(tài)——一棵參天大樹不一定就要直立,在外界的壓力下,屈從地倒下也足以安身,可以慶幸又一次狂風來時,枝葉無損。生的方式是多樣的,豎著生的,與天際相爭,真有一股子英雄氣,張揚得很,使人覺得本應如此。一旦倒伏橫生,它就生出意義來了,讓人想到無常,想到卑微。經歷一種變故的樹,像一口啞了的鐘,不再當風有聲,能活下去已是萬幸。在馬丁?瓦爾澤的《童貞女之子》中,有一個情節(jié)真是令人遐想——奧古斯丁?法因萊茵教授有一個嗜好,就是每一個周六都會去萊茵河畔的一個橋頭,扮演一個一動不動的銀裝肅立者,天如此之寒冷,他還要求自己面朝對岸的維戈爾芬城堡。我不知道他這么做究竟意味什么,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作為動個不停的人,此時自覺地扮演如同一截樹干的形象,一定是在嘗試新的感受——除了外在不動,內在也要不動,使體驗最大化??上У氖撬麨檫@種不動的體驗付出了代價——作為肅立者死于街上流氓的惡作劇中,不能像一棵倒下的樹,充分調節(jié)之后,又抽枝展葉。
風是看不到的,我們只能從倒伏的大樹、翻飛的瓦片和洪波涌起的海面測量它狂怒的等級。既然選擇一個島作為棲身之地,也就要坦然接受,在狂風縱橫之后,走出家門,收拾一地殘破。動蕩無休的海水終日沖灌島嶼的邊緣,一撥海水流遠了,另一撥海水又臨近了,試圖從邊緣啃噬起,涌入核心。建筑越來越密集,物質材料越來越厚重,抵擋了海水的不懈進退,使人在俗世日子里不必小心翼翼,擔驚受怕。晚間,兩個人躲在堅實的別墅里,聽聽音樂,有一搭無一搭地聊著,和坐在太平輪上的那些人倉皇的心思是全然不同的。安全產生美感,汪洋中的陸地就是為了美感的產生而設置的——是陸地的凝固,使人可以不用再像遷徙的鳥了。只要不出島,終日可以在巷子里走,去買一束花,去探望一個不方便行走的朋友,或者找一處碧綠的草坪,坐下來看看夕陽。
老子說:“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彼鋸埶牧α苛恕u上人家未必以為如此。
我想起,有一次病中的魯迅在深夜醒來,喚醒許廣平,要求她打開電燈,讓他看來看去地看一下。他看什么呢?就是看墻壁,看墻壁的棱線,看熟識的書堆,看書堆旁的畫集……風雨如磐,人在病中,還是在乎看一看,盡管在自己家中,已熟悉之至。一個行者的島上時光一定不會太長久,陌生感催促他不停地走,不停地看,看到既往的絢麗和此時的素淡,既往的沉實和此時的虛空。對一個曾經具備優(yōu)雅風范的島嶼,我還是有所期待的——盡管我說不清,究竟在期待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