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袒露在金陵》散文節(jié)選
王彬,男,北京人。魯迅文學院研究員、湖北大學客座研究員、首都師范大學文化研究院學術執(zhí)行委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任魯迅文學院副院長,現(xiàn)任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
致力于敘事學、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北京地方文化研究。在敘事學方面,結(jié)合中國傳統(tǒng)考訂方法對小說進行研究,提出第二敘述者、敘述者解構(gòu)、動力元、時間零度、延遲、漫溢等觀念;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方面,側(cè)重研究中國封建社會的禁書與文字獄,是研讀中國古代禁書最多的學者;在北京地方文化方面,從城市美學的角度,對城市形態(tài)進行分析,由此提出微觀地理學構(gòu)想,參與了許多舊城保護與奧林匹克體育公園規(guī)劃。
學術著作有:《紅樓夢敘事》、《水滸的酒店》、《無邊的風月》、《從文本到敘事》、《中國文學觀念研究》、《禁書 文字獄》、《北京老宅門(圖例)》、《北京街巷圖志》、《胡同九章》與《北京微觀地理筆記》。
文學作品有:《沉船集》、《舊時明月》、《三峽書簡》等散文集。
主編有:《清代禁書總述》、《北京地名典》以及叢書多種。
烏鴉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我工作的單位在長安街的西南方向,因此經(jīng)常穿行長安街回家。那時下班后經(jīng)常開會,當然也有例外,但即便不開會,在冬季,路經(jīng)長安街時也已是黃昏,飄蕩著灰白、冰冷的霧靄,而這時烏鴉,一只、兩只,繼而一群、兩群,從遙遠而幽明的天際,仿佛黑色的潮流向長安街涌來,一瞬間把天空染成了烏鴉的顏色。
近年,關于北京的烏鴉再度引起關注,有細心人做過調(diào)查,說是北京的烏鴉在傍晚的時候,從北郊一帶向南飛,穿過故宮金黃的屋頂以后,便落在長安街兩側(cè)綠化帶的楊樹上。有時一株樹上棲有數(shù)十只,黑壓壓的仿佛沉重的心臟,悸動在夜光幽寂的暗影里。鳥類學家解釋,烏鴉白天去北郊垃圾場尋找食物,夜間在長安街兩側(cè)的樹木上睡眠,所以如此,是城市熱島效應的結(jié)果。
是這樣嗎?我沒有調(diào)查,也不是鳥類學家,難以發(fā)表意見。但有一點我是知道的,在中國古典詩詞中,烏鴉往往成為戰(zhàn)爭中的文學意象。年輕時讀漢樂府中的《戰(zhàn)城南》,知道了烏鴉吃腐肉,陣亡的士兵無人掩埋,暴露的遺體要被烏鴉吃掉,而這樣的詩句自然催人淚下:“為我謂烏:且為客豪!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請?zhí)嫖覀儗貘f說:“在飽餐之前,悲鳴幾聲吧!沒有人將我們埋葬,我們哪能從你們的口里逃掉呢?”而李白同題的“烏鳶啄人腸,銜飛掛上枯樹枝”,描繪的場景雖然更為兇殘,但震撼心曲的力度卻減弱了幾分。這自然與烏鴉無關,因為同是烏鴉,在西人的圣典中卻是另一種形象。
在《圣經(jīng)》中上帝造人,但是不久上帝便后悔了。上帝見這些人終日所思“盡都是惡”,心里很是憂傷。決心將他創(chuàng)造的人,包括昆蟲走獸飛鳥統(tǒng)統(tǒng)除掉。只有諾亞是個好人,應該留存,于是命令諾亞用歌斐木造一只方舟。方舟長三百肘,寬五十肘,高三十肘,里外涂抹松香。方舟要留透光的地方,這個地方要高一肘,門要開在方舟的旁邊。方舟要分上中下三層,每層要分出若干單間。從肘部到手指尖的長度為一肘,舊約時代一肘約為44﹒5 公分,新約時代一肘約為55﹒5公分,折中按50公分計算,則方舟大約長150米,寬25米,高15米,是一艘很大的船了。上帝對諾亞說,“我要和你立約”,你和你的妻兒要進入方舟,凡是有血有肉的活物,每樣兩個,一公一母,你也要帶進方舟,“飛鳥各從其類,牲畜各從其類,地上的昆蟲各從其類”,都要進入諾亞的方舟以保存性命。
洪水在大地泛濫了四十日,水勢浩蕩比岹峣的山峰還高出十五肘,所有生命的都被淹沒了。一百五十天以后,洪水慢慢消退。七月十七日,方舟??吭趤喞D山上,十月初一日,山尖露出來了。過了四十天,諾亞打開方舟的窗戶,把一只烏鴉放出去,“那烏鴉飛來飛去,直到地上的水都干了。”諾亞再放出去一只鴿子,看看水從地上退了沒有。但水沒有退,鴿子尋覓不到落腳的地方,便飛回方舟,諾亞伸手把鴿子接了回來。七天以后,諾亞又一次把鴿子放出去,晚上鴿子飛回來了,嘴里銜著“一個新擰下來的橄欖葉子”。諾亞就知道大地上的水退了。又過了七天,諾亞再把鴿子放出去,“鴿子就不再回來了”。
諾亞的方舟停泊的亞拉臘山,今天譯為阿拉勒山,位于土耳其與亞美尼亞兩國之間,土耳其人聲稱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方舟的遺骸,是真是假,而有不同說法。近日觀看索契冬奧,也有一種說法, 那一帶是高加索山脈,也曾經(jīng)是方舟的所在地。對這些,科學家都斥為虛妄的言論,而我所關心的卻是烏鴉,為什么第一次,諾亞要把烏鴉放飛出去查看水勢,而不是鴿子或者其他鳥類?既然洪水未退,烏鴉為什么不再飛回方舟,它到哪里覓食呢?這當然屬于上帝之謎,而給我們留下了玄想的空間。
關于烏鴉,伊索與拉封丹寓言也有兩個說法,智慧的與愚蠢的烏鴉。對于后者我頗持懷疑態(tài)度,我相信這與烏鴉無關,而是人造的謊言,烏鴉哪兒會這么蠢!我曾經(jīng)讀過一則文章,說是對于核桃等有外殼的堅果,烏鴉的做法是將其從高處拋到公路上,借助行駛中的汽車而將其碾碎,之后啄食里面的果實。而生活在新喀里多尼亞群島的烏鴉甚至還會使用工具。據(jù)英國《科學》雜志刊載亨特博士的研究,這些烏鴉將植物的葉子加工成細長形狀,用它將藏匿在樹木洞穴的昆蟲驅(qū)趕出來,然后將其吃掉。對于這樣的烏鴉,亨特博士的結(jié)論是,烏鴉“的智慧已然達到了石器時代人類的水平”。為什么會是這樣?日本的杉田教授曾經(jīng)解剖過十七只烏鴉的大腦,其平均重量大約是十克,幾乎是雞大腦的三倍,而腦細胞的密度也截然不同,在烏鴉的大腦皮質(zhì)中,有四至五層的神經(jīng)纖維,當處理信息的時候,每一層神經(jīng)纖維都可以分擔任務。這樣的烏鴉怎能不聰明!
這當然是對烏鴉的科學研究。而我感興趣的還是文學中的烏鴉意象。施蟄存老先生寫過一篇關于烏鴉的散文,說烏鴉的啼聲是深沉哀怨的,尤其是在黎明、薄暮或者午夜時啼叫的烏鴉,格外引起人們的厭惡。他說,總有人會記得美國詩人愛侖坡所寫的那首有名的《詠鴉詩》吧,“這首詩的好處不是人人都知道是在它的悲哀協(xié)韻么?從這匹烏鴉的哀啼,詩人找出Nevermore這個字來,便充分地流泄出他的詩意的愁緒。這不是詩人認為鴉啼是很悲哀的明證嗎?”何況詩中的背景又正是景色凄寂的冬季寒宵,有一只烏鴉前來造訪,以紳士的風度棲息在房門上方“蒼白的帕拉斯半身雕像上面”,其“眼光與正在做夢的魔鬼眼光一模一樣”,這樣的一只烏鴉,難免不讓人感到哥特式的驚悚,豈止是厭惡與哀愁呢?
然而,盡管如此,施蟄存認為,聽了鴉啼而浮起悲哀之感,并不是大家都認可的事情。譬如,在上海這種地方,“挾美人薄暮入公園,在林間聽不關心的啼鴉,任是它如何的鼓噪”,又豈會感到一絲愁緒?當然,如果不是這樣的環(huán)境,而是在黃昏逐漸點染微云的薄明,歸巢的烏鴉“呀——呀”地鴰噪,所謂“天際煙暝鴉凌亂”時,還是多少要引起對故園的思念與些許惆悵吧。當然,這也要因人而異,比如,在清少納言的筆底便會浮涌出另一種意緒。她在一篇描述四季之美的散文中說,春天是破曉時最好,漸漸發(fā)白的山頂,有紫色的云彩微細地橫飄在那里;夏天是夜間最好,月色的皎潔不用說了,即便是“許多螢火蟲到處飛著,或只有一兩只發(fā)出熒光點點”也是很有意思的;秋天則是傍晚最好,夕陽西下輝煌地照著,到接近山邊的時候,“烏鴉都要歸巢去了,三四只一起,兩三只一起急匆匆地飛去,這也是很有意思的”;冬天是早晨最好,下雪的時候不必說了,有時雖然沒有雪,但大地落滿潔白而寒冷的霜,也是滿有意思的。而在三月三日,這一天,要陽光和煦,“把開得很好的櫻花,長長地折下一枝,插在大花瓶里”,“穿了櫻花外衣的人,或是來客,或是弟兄們,坐在花瓶近旁,說著話,實在是有興趣的事情?!倍@時,櫻花的折枝散發(fā)新鮮的清涼氣息,與這樣的櫻花相聯(lián),連帶著叫人討厭、恐懼的烏鴉也是美麗的,叫人歡喜了。 櫻花是美麗的 ,烏鴉也是如此美麗呀!
次第花開
“我書桌下邊的抽屜里有一個小信封,信封上標著‘星塵’兩個字,里面是一些從一顆隕星墜下的地方下所收集的塵碎,是一位朋友送我的。有時我也讓這些曾白熱地在天上流射的物體在指頭間溜過,一時仿佛接觸到無窮無盡的太空。當我們注視著艾佛格萊上空的星座慢慢地移動時,我便記起那個小信封里的星塵?!边@是艾溫·威·蒂爾(Edwin Way Teale)《天上的春》開頭的一段文字。
蒂爾是美國自然主義作家,他在1951年出版了一部記述美國山川風物的著作,分春夏秋冬四冊出版。1966年,獲普利策獎。1988年引進我國大陸,印三千冊,屬于小眾讀物,但是我極喜歡,《天上的春》便出自他的《春滿北國》 。
《天上的春》結(jié)尾是,春天存在大地上所有的事物里,它是蒲公英的金黃,草間的新綠,是半空的灰色積云,是新翻泥土包孕水分的氣息,是溢滿雨水的濠溝,沼澤里的紅楓,雛鳥的啁啾和漸次綻放花朵的植物?!疤祗w的運行像個龐大的時辰鐘,不遲不早,不停不速,經(jīng)過千百次的回復,又把春天送到我們的天空,地上和周遭的海面了?!?此時,大熊星座處于正北方,北斗之柄指向東方,在我國,冰河解凍的北方土地上, 臘梅開始細細吐蕊,群山含笑而纖云如夢,百花漸次燦爛地展開笑靨了。
一
讀《瓶史》,袁宏道開篇寫道, “燕京天氣寒冷,南中花木多不至者”,比如桂花、臘梅之類, 即便是通過人為之力來到燕京,也就是北京,卻“率為巨珰大畹所有”,不發(fā)達的窮文人只能尋覓一枝兩枝,養(yǎng)在瓶中欣賞。袁宏道說,他曾經(jīng)看見一戶人家用一尊年代久遠的銅觚養(yǎng)花,觚上“青翠入骨,砂斑垤起,可謂花之金屋?!边@是上等養(yǎng)花的器皿,次一等的是官窯、哥窯、定窯一類瓷器,既滋潤又細媚“皆花神之精舍也?!碑斎贿€是古銅之器為好,這些器物深埋土中,“受土氣深,用以養(yǎng)花”,很適宜花的生長,當然陶土做的瓶子也是好器皿,養(yǎng)在那里的花顏色明艷,速開遲謝,甚至可以“就瓶結(jié)實”。在瓶中養(yǎng)花,春季應是梅花,海棠;夏季是牡丹、芍藥;秋季是桂花與蓮、菊;冬天是臘梅。在房中擺花的時候,要有主次之分。以梅花為主的時候,以迎春、瑞香、山茶為輔;海棠為主,以林檎、丁香為輔;石榴為主,以紫薇、大紅、千葉、木槿為輔;蓮花為主,以山礬、玉簪為輔;臘梅則以水仙為副。在器物的選擇上,臘梅要養(yǎng)在高形狀的器物里,水仙則要置放在低矮的池盆中。 一室之內(nèi),荀香何粉而各擅其勝。
近些年,臘梅一類植物,在北京開始多起來了。不僅是臘梅,還有玉蘭、紅梅,在我的印象里,過去看玉蘭只有頤和園與大覺寺等處,現(xiàn)在居住的小區(qū)里都可以見到,只是年齡尚稚,花朵微弱,雖然清新可愛,但卻缺少玉堂華貴的氣象。我們單位的臘梅,也是近些年栽種的,也屬于尚幼的年齡,算不得老梅?;ㄩ_的那天,年輕的同事給我發(fā)來一組照片,金黃的花朵綴滿枝丫,似乎可以聞到幽寂的香氣。翌日,天空飄舞雪花,同事又發(fā)來照片,在白雪的覆蓋下,有些花蕊甚至也堆積了雪粒。我當時的感覺是顫栗了一下,北京冱寒,臘梅綻放最早也要到二月,往常已是東風嬌軟,卻哪里料到今年碰上了大雪,但臘梅之美或許正在此時洶涌地呈現(xiàn)出來吧!
在北京,看臘梅有兩個地方, 一處是香山。去年我與徐路經(jīng)那里,遠遠瞥到斑駁的黃色花朵,我懷疑是迎春,然而此時花期尚早,香山又不比城區(qū)有熱島效應,怎么會開花?走近端詳原來是臘梅,可惜剛剛冒出嫩黃的蓓蕾,再晚幾天該是另一番熱鬧景象。那里的臘梅也是年齡尚淺,是園林工人近些年才扦插的,枝丫的頂端還留著剪刀的切口。
臥佛寺近年也栽種了不少臘梅,集中在山門與丹陛東側(cè)。我們?nèi)サ臅r候,賞花之人頗多,但我們感興趣的是后邊的老梅,找來找去找不到。問天王殿前面兩位賣香的工作人員,右手的女同志說,就在天王殿后面。我們又去后面,還是沒有找到。再返回詢問那個女同志,她有些不耐煩了說,“就在后面,大鐵杠子鎖著!”為什么要大鐵杠子鎖著呢?一時想不明白。我們又回到天王殿后面,沒有,后面的三世佛殿,還是沒有,再向后走到臥佛殿,依舊沒有找到。眾多的人把點燃的香放到香爐里,間斷地閃爍出黃色夾雜赤色的火焰。禮佛的人排著隊緩緩挪動,我們無心細看,只是找那株老梅。從殿東到殿西,還是沒有找到而簡直有些絕望了。絕望中,再繞回到三世佛殿,驀地看到殿東丹陛下面有一處綠漆圍柵,顏色有些發(fā)灰了。圍柵里伸出幾條暗白的枝干,綻出淺土色的花朵,這是那株老梅嗎?
我們跳上丹陛,看到佛殿東窗下立著一塊黑色大理石碑,填金的說明文字,介紹這株老梅是:“相傳值于唐代”,這就是名聲藉藉的唐梅!我們興奮地走近去,并不美麗而花朵纖小,花瓣的末端是曲折的尖齒。讀 《花境》,臘梅有“磬口”、“荷花”與“狗英”三種。磬口深黃,雖盛開而“半含”,“若瓶供一枝,香可盈室。”這是最為世人珍貴的品種。荷花是“近似圓瓣者,皆如荷花而微有香。”“狗英亦香,而形色不及?!蔽覀兠鎸Φ倪@株唐梅應該是狗英吧!
位于山門東側(cè)的臘梅則是磬口,金色逼人,花蕊深紅,有一層蠟的質(zhì)感,泛射著幽細的光澤。每一?;ǘ际且活w小小的心,被溫暖的愛意萌動而散發(fā)郁馥的香氣,我覺得是茉莉,徐說是金銀花的味道,或者二者兼而有之。山谷詩云:“香蜜染成宮樣黃”,鄭亨仲道:“蜜脾融液蠟中開”而的確不虛。每一株臘梅下面,至少圍攏十幾個人,每一個人都認為對方妨礙自己而紛紛將手臂伸長,用手機拍攝自認為是最好的臘梅。我們也加入拍攝隊伍,卻怎樣也找不到滿意的角度。徐向他人“偷藝”之后,回來對我說,有人只拍一枝,以天空為背景,化冗雜為單純。受到這樣的啟示,我們也選擇了幾叢花束,以廟宇的丹墻作背景,拍出來效果也還不差。
離開臥佛寺的時候,游人開始海潮一般涌來,彼時臘梅周圍的手臂應該密如森林吧!慶幸的是,我們來得尚早而避免了“森林”之中的擁擠,如果換位思考,假如我是臘梅,面對如此眾多,如此瘋狂的膜拜的人流,會產(chǎn)生怎樣感受?在如此之多的“粉絲”,也就是“臘粉”的擁躉之下,臘梅們高興還是不高興?這當然是莊周式的假設,汝非魚,安之知魚之樂;汝非我,安之我不知魚之樂?
還是說袁宏道。北京多風沙而古今如是,“空窗凈幾之上,每一吹號,飛埃寸余”, 室內(nèi)的桌、幾之上堆滿厚厚的塵土,養(yǎng)在瓶里嬌艷的花朵也被污染了,需要“經(jīng)日一沐”。清洗的時候,不可以付之“庸奴猥婢”。理想的狀態(tài)是,不同的品類的花配上不同品類的人,在《瓶史》里,袁宏道設想:清洗梅花的人應為肥遁山林的隱者;清洗海棠,應是有韻致的雅士;菊花“宜好古而奇者”;至于臘梅,最好是“清瘦僧”—— 一個清癯的“骨立”僧人,這當然是袁宏道呆坐寒齋里的夢幻玄思, 但想想總可以吧。這么一想也就釋然,而臘梅呢,臥佛寺的新梅與唐梅,用大鐵杠子鎖著,那位女工作人員為什么這么說?
二
同事在微信里發(fā)來兩張玉蘭花的照片,一張白色,一張紫色,白色的尚處于花蕾狀態(tài),宛如一枚精致的瓷制紡錘。紫色的已然開始綻開,最外層的花瓣向外伸展,花瓣下垂,淡紫的顏色,輕輕地向下流淌而逐漸加深,到了花瓣尖端,便仿佛凝固了一般,紫得有些發(fā)黑了。
我詢問,這是哪里的玉蘭,回復是在單位拍攝的。我們單位在文學館路,我家附近的玉蘭呢?黃昏時,我和妻子去亞運村公園,來到我們熟悉的玉蘭下面,絲毫沒有開放的意思,只是花蕾比前些天略微粗大,顏色有些發(fā)綠了而已。
過了幾天,在我居住的小區(qū)見到桃花了,是那種常見的山桃花,遲疑于妃紅與粉白之間,并沒有“桃之夭夭”的灼眼之感。那株桃花的環(huán)境十分湫隘,前面是三個黑色的垃圾桶而骯臟不堪。每天向這里傾倒垃圾的人,看到這樣美麗的花朵會有什么感想呢?而我路過那里則難免不生感慨,嘆惋這樣的花與這樣的命,何遇人之不淑也!相對這株桃花,還有一株,在亞運村公園東門南側(cè),樹形舒展優(yōu)雅,然而花期晚,比這株桃花至少晚二十天。而這時,大多數(shù)桃花也已經(jīng)吐出自己的花朵,紅深粉暗,娟秀而清純。近年,北京街頭栽種了不少桃花,時時可以瞥到它們簪花的身影。宋人有詩:“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可惜不是桃花,如果是桃花呢?
在北京,如同桃花,玉蘭近年也多有栽種。只是身形尚幼,還不能完全打動人心。觀賞玉蘭,還是得去三個地方,一處是大覺寺,一處是潭柘寺,一處是頤和園的樂善堂。大覺寺的玉蘭在四宜堂,有一年,我路過其下,恰好一陣罡風吹過,花朵紛披,剎那之間每一片花瓣都奮力張開,猶如飛翔的潔白晶瑩的鴿群。 這當然只是我的瞬間感受,現(xiàn)在寫來已然消減了幾分。在美麗面前,文字是蒼白孱弱的,彩云易散琉璃脆,柔毫纖纖又有什么辦法?
三月初我和妻子去頤和園,經(jīng)過樂善堂,那里花苞已經(jīng)蓬松,有一種毛茸茸的感覺。據(jù)說乾隆時期,這里廣植玉蘭,有“玉香?!敝Q,滄海依稀如夢,現(xiàn)在僅余兩株。一株是白玉蘭,一株是紫玉蘭,花放之時,游人如織?,F(xiàn)在也是游人如織,只是沒有人在樹下駐足,我看了一眼, 東側(cè)玉蘭的樹巔,安臥一只淡灰色的鳥窩,不知是什么鳥,在這里筑巢。如果在似錦流年的風嬌日麗時節(jié),這個鳥窩會煥發(fā)怎樣一種旖旎華麗的氣象呢?可惜我來得尚早,如有機會,遲些天還應再到這里訪問。
昨天,我去單位授課,因為去得早,在教學樓前面的林地徘徊。這兒也是嫣紅姹紫,粉黛不一,忽然看到幾株開滿緋色花朵的樹,我以為是桃花,隨意走過去,卻看到樹枝上懸掛著藍色的鐵牌,寫有這樣的白色字跡:“人面桃花梅花”,原來是梅花呀!這真的叫我大為驚詫。在我的印象里,北京只有臘梅,淡黃而細碎,有一層滑膩的蠟質(zhì),卻不知道還有這樣梅花的種類,不僅是這樣,在我流連的林地,梅花的種類頗多,檢閱樹上的說明牌,還有“美人梅花”、“垂梅花”、“燕杏梅花”、“豐厚梅花”、“淡豐厚梅花”、“腹瓣跳枝梅花”?!懊廊嗣坊ā笔菋杉t色的,其他幾種都是皎潔如玉,花萼淺絳的嬌嫩模樣。記得早年讀《紅樓夢》,對大觀園里的紅梅印象十分深邃。當時讀過一些紅學文章,有些研究者主張大觀園應該位于江南,理由之一就是梅花,他們認為北地苦寒,不宜左家嬌女,現(xiàn)在看來未免失之偏頗了。然而,那些梅花,曹雪芹腕底的紅梅飄逝到哪里去了,大觀園里漂亮的男孩子與女孩子消遁到哪里去了,真的被歷史的埃塵遮蔽了嗎?
天氣漸次溫暖起來,亞運村附近的玉蘭也漸次開放,晶瑩雪白,艷麗紺紫,還有一種介于二者之間的二喬。當然,看二喬,還是得去潭柘寺,那樣一株大樹,脂粉琳瑯,明霞燦錦,把四月的嬌嬈,緩緩地聚為焦點,這樣的絢麗當然只有玉蘭自己知道,旁人如何可以分享?據(jù)說,潭柘寺每年要舉辦玉蘭花節(jié),有一年玉蘭突然將花期提前,讓舉辦方有些措手不及,很是狼狽了一番?;ㄗ杂谢ǖ牡览恚覀兒伪貜娮鹘馊?。
當然沒有必要。每一種植物,每一株樹,都有自己的定力與花開時間。近日,海棠也已經(jīng)盛放,嫩葉尖新掩映胭脂一樣顏色的花朵,盛開與含苞待放的,紅嬌粉艷,攪得人心旌搖搖。晏殊有詞,東風又做無情計,艷粉嬌紅吹滿地?,F(xiàn)在是東風尚未吹起而春光裊裊香霧空蒙,是海棠們最幸福的時光,“故燒高燭照紅妝”。紅妝也就是盛裝,芳菲女子的盛裝打扮該有多么嫵媚!就這樣,周圍的花朵次第綻放了。只是那株桃花,亞運村公園東門的那株,依舊保持一種對春風的冷漠,然而盡管冷漠,也畢竟放射出深赤的花芽。今天晚間路過那里,夜空蔚藍蒼茫,一樹花蕾仿佛旋轉(zhuǎn)的瑰麗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