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2年第2期|石舒清:淘來的故事(節(jié)選)
編者說
在擺舊書攤的小白那里收到一包資料,是西豐縣多年前的一些民事、刑事判決書......相當一部分是手寫的,而且年代越往前寫得越詳盡,越往前字寫得越受看,還有部分是毛筆寫的,簡直可以說是書法......沉甸甸的白紙黑字的判決書,難道我還尋不出幾個小說素材嗎?忙活了好幾天,就讓我找出若干素材,略事剪裁取舍,錄存于此。
淘來的故事
文|石舒清
井
這是一個聽起來有些毛骨悚然的事。
杭州知青王衛(wèi),跳到河灘里的深井里去了。
王衛(wèi),曾用名王薇,1973年來西豐縣大灣公社榆樹溝大隊插隊,和一男三女共四個知青分在馬圈上隊。馬圈是方團圓相對較大的一個生產(chǎn)隊,分上隊和下隊,社員福利相對好一些,一個工能得到三毛到四毛的分紅,相對而言,上隊比下隊又好一些。比如一個工會多出四五分錢來。大致就是這樣的一個狀況。馬圈雖說叫馬圈,但更多的是羊,隊里的羊圈比飼養(yǎng)院還要略大些,只羊把式就有四個之多。每有什么節(jié)氣,隊里都會報告大隊,然后宰幾只羊,四個知青分的羊肉比普通社員要稍稍多些。有一次什么節(jié)氣,就直接分了四個知青大半只羊,只是把羊頭羊腿沒分給知青而已,幾乎是一只全羊。四個知青里,王衛(wèi)年齡最小,16歲,本事可以說是最大,她是隊里的赤腳醫(yī)生。說來她當赤腳醫(yī)生也是應該的,王衛(wèi)來自醫(yī)生世家,她的爺爺、父親、母親都是醫(yī)生,耳濡目染是肯定的。
她任赤腳醫(yī)生后,還去西豐縣培訓了三個月,她主要的看病方式是針灸,走站總是背著個像木頭又像皮子的棕色箱子,箱子背在她身上有些顯大,正像現(xiàn)在的低年級學生背著高年級學生的書包一樣。王衛(wèi)的工作看起來輕松,實際誰都知道責任重大,所以相較于別人,她一個人拿著一個半人的工分。沒人覺得這有什么不合適。至于王衛(wèi)的醫(yī)療技術如何,沒人能說出個所以然的,反正有病就找王大夫,打針就找王大夫,娃娃讓狗給咬了一嘴,也是找王大夫來給瞅瞅。一晃兩年過去了,王衛(wèi)也學了一些土方子給大家看病,那些土方子,經(jīng)王衛(wèi)一用,大家也覺得和他們以前用過的不一樣了,病好像更容易好一些。就比如在潰爛的傷口上敷棉花灰,多少年來就這個辦法用著,但是你沒有王衛(wèi)那細致的樣子啊,你沒有王衛(wèi)那專注又自信的眼神啊,你沒有人家大城市女娃娃身上那種獨特的氣息啊,說到底,你連點新棉花也未必有,你好像總是從老被子老棉襖里撕扯出一點棉花來燒棉花灰,這是完全不一樣的。因為王衛(wèi)赤腳醫(yī)生的特有身份,大家對王衛(wèi)的信任更多了一份篤定,一句話,隊里能看病的,王衛(wèi)是不二人選,像一些土醫(yī)生,比如某某某的奶奶,接生、揉肚子疼、裝神弄鬼等,和王衛(wèi)比較,暫時就靠邊稍息吧。王衛(wèi)也有著一個大夫應有的神秘和淡定,好像什么病她都會治,什么事都不必著慌。好像她行醫(yī)已經(jīng)多少年的樣子,其實她還不滿20歲呢。
像每個人都需要陽光和水一樣,每個人也都需要大夫,所以王衛(wèi)和社員們有著良好的關系,社員們自己不舍得吃的東西也會偷偷地給王衛(wèi),比如雞蛋,甚至紅糖這樣的東西。這個且說到這里。接下來說說案子的核心部分。
王衛(wèi)是去給虎娃子媽看病后出事的?;⑼拮計專褪菚嫷睦掀?,肚子里像是有個疙瘩化不開,就請王衛(wèi)去給看看。王衛(wèi)看完病,已經(jīng)是夜里八點多,星星都像煙囪里的火星那樣一個個濺出來了。一個女娃娃這時候走路讓人不放心,就讓虎娃子送送?;⑼拮影淹跣l(wèi)送到知青的住處,就回去了。但是第二天就有了消息傳開來,說是虎娃子把家里的幾個雞蛋偷著給王衛(wèi)了,豈止于此,兩個人夜里走過一棵新疆楊的時候,虎娃子把王衛(wèi)推在樹上,親了人家一下,有說親的是臉蛋,有說趕緊把臉蛋放過,直接一下子親到嘴上了。誰傳出來的不知道,反正都在傳著。村子里好像一下子很不一樣了。上午散工后王衛(wèi)又去給虎娃子媽看病,聽說王衛(wèi)病是看了,但是也發(fā)了火,說是會計把兒子虎娃子打了兩個嘴巴子。那么到底親沒有親呢?到底親的是臉蛋還是別的地方呢?如果沒事,那王大夫發(fā)的什么火?如果沒事那會計打兒子兩個嘴巴子又如何解釋?總之,就亂傳開了,事情升級,已經(jīng)不只親嘴而已了。
但接下來發(fā)生的事真是誰也沒想到,大概擱一天前,連王衛(wèi)也不會料到事情竟會發(fā)展到這一步,就是王衛(wèi)跳到河灘里的深井里去了。方團圓一直缺水歷來就是一個事實和困境,省上和縣上也一直設法給社員們打井,這里的每個小孩子都記得打井的熱鬧和壯觀場面,但是不知為什么,像是探寶尋寶一樣,這里那里陸續(xù)挖了很多的深井,卻沒有挖出水來。說一個題外話,這些年那里挖了很多井,挖得都不怎么深,然而水卻很足,不清楚是什么原因。那時候都是在干河灘里打井,可能是打不出水的原因,越打越深,越打越深,不尋出水來不罷休,結果是水沒出來,地上又弄出了很多深不見底的地洞,站在邊上看,真是又黑又深,好像有一股吸力要把你吸到那深黑里去,丟一塊石頭下去,石頭很快就沒入黑暗里,過很久才能聽到石頭落到井底的聲音,近似幻聽。我就往那樣的井里扔過石頭,時間過得太長了,好像扔石頭的時間和聽到石頭落到井底的時間不是一個時間一樣,覺得自己的腸子好像斷了,覺得肚子里空空的,有些餓,等著聽石頭落到井底的聲音,好像拉肚子把自己拉得虛脫了那樣。既然打不出水,挖那樣的深井干什么?不是無來由多了一分危險嗎?我們小時候大人就反復地叮嚀過,不要到井邊去耍,嚇唬我們說井里有鬼呢,離得近了就有鬼伸出手來把你拉下去。
王衛(wèi)跳井成了很大的新聞。社員們有議論,有抱怨:人固有一死,但是哪里不能死呢?死到那樣一個深黑窄狹處去,太憋屈了啊。長話短說,這可是關乎知青的案子,一繩子就把虎娃子捆到公社去了。一個空寂得老鼠也不待的房子里關著,兩個基干民兵沒明沒夜地守著,都說這一回虎娃子是肇上了,你大是會計不錯,但犯了這樣的事,一個生產(chǎn)隊的會計算個啥呢。都說可能一命還一命,得抵償。大家正等著看事情的進展時,忽然有了反轉:王衛(wèi)既然跳井了,不是她就在井里嗎?咋知道王衛(wèi)是跳井了呢?井邊上有王衛(wèi)的一雙鞋,鞋下面壓著一片紙,其實就是王衛(wèi)的遺書。那么就要把王衛(wèi)從井里弄上來。怎么弄上來呢?誰下到那么深的井里去呢?誰愿意去呢?長話短說,不知誰出的主意,就找到了被看得死死的虎娃子,說給你一個立功的機會,你要是把王大夫從井里弄上來,就算是立了一功,你說你去不去?虎娃子說,去。大家就把幾根又長又結實的繩子連成一根繩子,拴了虎娃子,把虎娃子一點點、一點點吊到深井里去了?;⑼拮邮掷锬弥粋€手電筒,入井不久虎娃子就開了手電,剛開始看見手電還很亮,能看見手電照亮著的虎娃子,漸漸地,就只能看到一點手電光,看不到虎娃子了;漸漸地,看到手電光像風中的油燈那樣要給吹滅了,像一只螢火蟲飛深了,飛遠了,飛到茫茫的不可想象的地方不見了,一點光亮也看不見了,只看見粗蠻的一根繩子垂吊下去,像是探索和吊取著無有窮盡的黑暗似的。擔心虎娃子害怕,大家一直在上面向井里喊著,給虎娃子打氣,要求虎娃子也給予回音。虎娃子也在井里嗷嗷嗷地喊著,把他的被四圍封閉著的聲音送到井上面來,直到手電光看不大清時,還能隱約聽到虎娃子的聲音,像一只蚊子在空電壺里叫著。有那么一瞬間,井上面停了喊話,凝神都往井里聽,什么也聽不到,都覺得自己的耳朵好像是延長了,能聽到很深遠處去,然而什么也聽不到,大家就朝井里喊著虎娃子回一聲話,不見井里的動靜,但是不要緊,繩子還在動,繩子還在一點一點地下到井里,這就說明沒事,說明虎娃子還在往井里落著呢。
果然,有人就聽到了虎娃子的回聲,并非所有的人都聽到了,但是聽到的人堅稱自己確實聽到了嗷嗷嗷的聲音,不是一直就這么嗷嗷嗷地喊著嗎?后來大家也不操心看不到手電光,也不操心虎娃子的回音了,只要繩子還在往井里落,就說明一切是正常的。終于大家吃了一驚:繩子不動了,好半天繩子都沒有再動,說明什么?說明虎娃子到井底了。都給虎娃子安頓好著,讓他到井底里如何如何操作,不要忙,不要慌,慢慢來,井底下不像井上頭,上頭一分鐘干完的事,下頭可能十分鐘也干不完,但是千萬不要慌,要知道井上頭都是人,要知道繩子的一頭就在井上頭,只要下面弄妥,上面一用力,就吊上來了。就這么簡單。要說害怕,想通了也沒什么了不得的,也沒什么害怕的,都在議論著下面弄好會花多少時間,有人試著繩子,很快就有人提醒千萬不要急,上面一急,讓下面的人怎么辦?不是更急了嗎?所以上面的人是一點也不能急。給虎娃子安頓好著,一切弄妥了把繩子搖一搖,上面就知道,就得著信息了,上面就開始按計劃行事。但是老久的時間過去了,不見繩子的動靜。大家又說這么長的繩子,恐怕下面搖上面感覺不到,總之,過了很長很長時間,算起來把十個牛也捆好了那么多的時間過去了,就提議差不多了吧,往上拉吧,讓人在黑井里太長的時間沒動靜也不好。大家認為有理。但還是又過了一會兒,才開始試探繩子,好像下面重重的,感覺不出來究竟是一個人還是多了一個人。往上拉嗎?誰都不敢做這個決定。后來就決定往上拉了。
因為都覺得太多的時間過去了,再不拉錯過良機可怎么好。雖說通氣著呢,但深井里的空氣畢竟不像外面的空氣,都想著是越往深處空氣越少,都覺得這是一個簡單的道理。拉吧。終于決定了要往上拉。這一次是決定了。拉繩子的人往掌心里吐了唾沫,拉。但是用力一拉,拉的人險些坐到了地上,竟然輕了許多,繩子下面好像沒吊著什么。這是什么樣的消息?趕緊再試,果然,好像只剩了繩子。說明什么?大家都不敢想。繩子解開了嗎?為什么要解開繩子呢?怎么想的呢?你把繩子解開了誰又給你系上啊。繩子很快拉了上來,果然那一頭是空的,被解開的繩頭像被馬拋棄的韁繩那樣,顯得尷尬和驚魂未定。
后來繩子又放入井里許多次,都是勞而無功,空去空回。直到二十多天后,動用了特別部門的特別手段,才把兩個人從井底弄上來。時間已經(jīng)到了1976年5月,距離唐山大地震不足三個月的時間。都在說虎娃子為什么解開了繩子,是殉情嗎?是贖罪嗎?一種說法是,那么深的地方,又那么窄狹,又有個死人在下面,八成虎娃子是嚇糊涂了,一個嚇糊涂了的人你讓他怎么按計劃行事呢?
既然當事的兩個人都沒有了,這案子也就只好不了了之。
......
【未完,全文刊載于《花城》2022年第2期?!?/p>
石舒清,本名田裕民,回族,1969年生于寧夏海原。寧夏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寧夏文史館館員。短篇小說《清水里的刀子》獲得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表弟》改編為電影《紅花綠葉》,獲得第三十二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中小成本故事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