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蓓容:約略琵琶商婦怨
圖1:明 郭詡 琵琶行圖軸
圖2:明 吳偉 琵琶美人圖軸
白居易名篇《琵琶行》,是古代畫家鐘愛的題材。以人物為主的一類中,故宮博物院所藏《琵琶行圖軸》(圖1)最為知名。
它的作者名叫郭詡(1456-1532),江西人。生活時代略晚于沈周(1427-1509),又略早于文徵明(1470-1559),與吳門畫派的第一代人恰相后先。不過,每個地區(qū)流行的文化氛圍與價值觀大不相同,他所選擇的習畫道路顯然大異其趣。而且,倘若回到明代的時空之中來觀察,那么,他也曾獲得很高的認同,至少一度不遜于吳派的同仁。目前關于郭詡生平經(jīng)歷的記載大多脫胎自其同鄉(xiāng)晚輩陳昌積所作的傳文:他未曾走上求取功名的道路,而是四處游歷,增長畫藝,弘治年間曾經(jīng)供職宮廷,后來又幸免于寧王朱宸濠謀反之亂。
傳記中的郭詡宣稱,繪畫的源頭在于真山真水,或者說,在于人切實的視覺經(jīng)驗。相形之下,“譜”這種圖樣是低級的,并不值得參考。他的藝術實踐既包括詩與畫交織的作品,也有“抱膝、辟谷”這類與修行相關的題材。
許多年前,學者已經(jīng)指出廣義浙派、江夏派的畫家,多出于閩北、贛東、皖南的道教流行區(qū),常以“某仙”為字號,彼此風格有幾分接近,其中翹楚如吳偉(1459-1508)者,還曾因帝王崇信道教而得到皇室的贊助。自號“清狂道人”的郭詡,實在也應該屬于這個群體中的一員。不過,盡管傳記能夠傳遞一些基本的事實,畢竟常常帶有格套化的傳奇意味,不可貿(mào)然輕信。《琵琶行圖軸》當真無所依傍么?
這幅藏于美國印第安納波利斯藝術博物館的作品(圖2),也許會讓觀眾感到一絲驚訝。抱琵琶的女子,與郭詡筆下的潯陽商婦姿態(tài)如出一轍,連身上的飄帶、琵琶的頸子方向都大體一致,線條的銳利方折多所接近,只有諸般細節(jié)不同。這些細節(jié)包括發(fā)型、衣料與琵琶囊的花樣,以及懷抱琵琶的局部動作。不過,但凡討論整體形象,就得暫時拋下枝節(jié),痛快承認這種大面積形似很難出于巧合。如果我們恰巧知道,郭詡的傳文里,還有“是時江夏吳偉、北海杜堇、姑蘇沈周俱以畫起名,覽詡畫,莫不延頸愿交焉”的話,便能隱約感覺到郭詡壓根兒不是孤孤單單地吟游而創(chuàng)作著。撇開恭維的浮沫,便能明白這話的本質(zhì):他和同時的名家多有交流。
他和吳偉生年相近、信仰相同,風格亦頗多重疊,兩人一定有過不少共享的視覺經(jīng)驗,這還不是唯一的例子?!跋怼被颉安幌怼?,出于個體選擇與身份認同;誰先誰后,光明正大還是偷偷摸摸,就不必刻舟以求了。因為誰也不知道在他們兩位之前,琵琶仕女的主題是不是已經(jīng)變得受歡迎起來;這個形象的粉本,是不是已經(jīng)小范圍傳播開了。
總之,如果說《琵琶行圖軸》純出于作者的意匠,便是誤會了繪畫這門技藝。如同詩人從來不是在空白的天幕下創(chuàng)作,而是時時以自己的妙手去擷取此前的星光;畫家當然也不會對著一個新主題傻下笨功夫,而是深諳移花接木、借力打力的技術——何況這主題本不一定像我們猜想的那樣新。史料難徵,誠然無法考證吳偉與郭詡究竟誰“原創(chuàng)”,誰“抄襲”;可一旦意識到先照搬、后改易的流程原在繪畫的基本生產(chǎn)模式之中,便能想到:迷戀創(chuàng)新性是我們當代人的執(zhí)念,不可總是執(zhí)此描述、想象,甚至夸贊他們。
且放下對文藝生活的美好想象,暫做一下計功謀利的市儈人兒,來討論繪畫與詩歌的區(qū)別。古代中國少見成功的“職業(yè)詩人”,多見讀書人學而優(yōu)則仕,學不成則做幕僚、做老師、做醫(yī)生、地主或農(nóng)民,同時“以詩名”。不錯,詩給詩人帶來的,常常是名,日久才轉(zhuǎn)化為不可確計的種種好處??捎幸恍┊嫾?,確實只靠技藝謀生。在這種情形下,一張張畫要先換成過日子的銀錢,久后方能變做一位長期支持的東主,或者響當當?shù)拿麣?,讓生產(chǎn)者衣食無虞。我想,討論詩的時候,不妨將重心先放在寫的一面,承認它可以只是生活的記錄,而不必永遠替詩人抖擻精神,去在意潛在的“廣大讀者”。討論畫的時候,倒要視情況來思考,看它更傾向于解衣盤礴的創(chuàng)造,還是更加面朝受眾,比較像一件商品。
所謂的“譜”,或可定義為簡單的形象或結(jié)構(gòu)。它一定有助于復制和傳播。即便嘴上嫌棄它格調(diào)不高,畫家的手和腦向來誠實,或多或少資取于茲。在前機械時代,復制又一定不可能精準,會留下許多寬松的罅隙。學者們討論蘇州作坊的集體作偽時,早已注意到這一點,并提出了一種精彩的推測:同一條產(chǎn)品線上,不同配置的商品,可由客戶自行選擇。色彩紛呈、花紋精細的,可能貴一點兒;略具形象,不求嚴謹?shù)?,大概要價稍低。這樣一來,那些罅隙都成了可資利用的空間。換句話說,盡可以“豐儉由人”。吳偉、郭詡都屬于以技藝謀生的那一類人,討論他們的選擇,多少要把這種假說考慮在內(nèi)。可是,此處的情況還不只如此。為什么郭詡選擇了這些紋飾,而不是另外一些呢?
兩位畫家筆下的女子都不能算是寫實。揚之水老師教給我:明代女子多戴發(fā)罩,高髻并不常見,這樣的發(fā)型大體出自晚期畫家對于早期古代女性形象的模式化創(chuàng)造。但郭詡所畫的那一位,衣紋中有一些似是而非的“團窠花”模樣,近于唐風而遠于明式。盡管那所謂的唐韻,也是想象多而實據(jù)少。這么看來,吳偉草草留白,是因為他不需要暗示畫中人出自哪朝哪代;而郭詡添筆之際,心中或有個模糊的意圖,要讓人相信“她”從唐朝走來。
討論繪畫總是因為維度之多而困難重重。純?nèi)粸椴┤∩苾r,或者從細微處埋藏用心,都是某種極端的設想,實際情況常常介于多重可能性之間。幸好,即使這一切分析都無法坐實,也有辦法說明郭詡不是全然偷懶——“不一定總是在線”的原創(chuàng)性,于此悄悄探出了頭。請仔細比較兩名女子的神情。吳偉筆下那位,只是沒有笑模樣,嘴角還微微往上。她可以是千千萬萬擅彈琵琶的無名女子??晒偣P下那位,嘴角已向下扯著,就差沒哭出來了,這必定是潯陽江頭的琵琶女,撫今追昔,萬感幽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