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2022年第2期|羅偉章:從第一句開始(節(jié)選)
羅偉章,著有長篇小說《饑餓百年》《大河之舞》《太陽底下》《世事如?!贰堵曇羰贰贰墩l在敲門》等,小說集《我們的成長》《奸細》《寂靜史》《白云青草間的痛》《羅偉章中短篇小說》(五卷),散文隨筆集《把時光揭開》《路邊書》,長篇非虛構《涼山敘事》。曾獲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鳳凰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華文最佳散文獎等。小說多次進入全國小說排行榜,入選中國文學年鑒、新時期中國文學大系、全球華語小說大系、新浪好書榜、華文好書榜。部分作品譯為英、韓、蒙等文字。系中宣部全國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
從第一句開始(節(jié)選)
羅偉章
“這是我來到這座城市的第一個冬天?!蔽疫@樣開了頭。我是在寫一部書,開頭一句,是打開這部書的門,但我總覺得門響的聲音很別扭,不像開,而是關。這是不是意味著,門早被人打開,我去的時候,正好關上了。于是我仔細回憶,印象中,的確有人寫過那句話,而且是寫在書的最后一句。
然而我的記憶力并不可靠,這是我早就知道的。
一
來蓉城半年多,我的記憶力就被毀了。
那是有天下午,兒子問了我一個很平常的問題:蚯蚓算不算昆蟲。我說算。他說我想要個飛機。兩句話毫無邏輯,但我原諒了他,他畢竟不滿五歲。同時我也后悔,昨天不該帶他去逛街。傍二環(huán)路的一家店鋪,數日前就掛出告示,宣稱“最后一天”,卻一直紅紅火火地經營著,可見店主是個憂患意識很重的人,把每一天都當成了世界末日;鋪子里雜七雜八,像天底下有的,它都有,包括模型飛機。我們從那里過,兒子見了飛機,站著不動了。
如果我當機立斷,拉著他就走,不給飛機從他眼里進入心里的時間,基本上就不會有后面的事,但自從移居蓉城,我再沒給兒子買過玩具,免不了有些愧疚。我就被這種軟弱的情感害了,非但沒拉他走,還領他走到飛機面前。機頭如彈頭,機身銀白,機翼赤紅,像隨時都會騰空而起。價錢不需要問,告示旁邊懸了張撐開來的牛皮,再一看不是牛皮,是像牛皮的硬紙牌,上面用紅漆寫著:“跳樓大減價,一律十元!”寫得張牙舞爪,有種嘶吼的味道,讓每一個路過的人明白,不買是你吃虧,買了,就撿了大便宜。我也是這樣想的。但我還是問了能不能少。
店主懶得言聲,眼睛也不看我,只戳了戳“牛皮”。
如果我的錢袋里有響聲,即使沒有商量的余地,照樣要講價,可那些日子,我遭遇了好多事情,正是人生里的灰暗時光,窮困的狼群追著我跑,就不好講價了。世間會講價的,都是有錢人,窮人心怯,免不了笨嘴拙舌,這一點你要理解。于是我不再開口,只在那里默算:十元,等于坐十趟公交車,等于二十個饅頭,等于十四斤土豆……用不著再算下去了。
飛機眼巴巴地,看著我抱起兒子,快步離開。
兒子一路哭,哭得我心煩意亂。
好不容易才哄過來,且過了一夜,以為他忘了,卻再次提起。我又被饅頭土豆壓得透不過氣,焦急地尋著出口。既然提到昆蟲,我就對兒子說:“你不是喜歡昆蟲嗎,我?guī)闳フ依ハx,現在就去?!蔽姨貏e強調“現在”兩個字,像那是兩顆糖。不出所料,兒子嘗到甜味兒,高興起來,跟著我出門。
當年的蓉城是寬闊的,出小區(qū)東門,走不上五分鐘,就是菜地和荒野;荒,是人的語言,其實雜草叢生,并不荒。我牽著兒子的手,從菜地里穿過,眼看就到了草地,兒子又來一句:“爸爸,我想要個飛機?!?/p>
我的心掉進了冰窖里,咚!簡捷,迅猛,一點兒也不拖泥帶水。但我忍住冷,對兒子說:“如果見到昆蟲,就給你買飛機?!彼乓宦暎闶峭饬?。
我腳下沉重,暗自乞求:昆蟲啊,你們都不要出來吧。大冬天的,想必也不會出來。果然沒有出來。兒子苦著臉,去草梢上瞅,去草根里刨。草大多枯黃,草梢和草根之間,天光一透到底。來朵黑云就好了。下雨就好了。我這樣發(fā)著愿,卻沒忘記做父親的責任,我說兒子,要什么無關緊要,但要是有條件的,你將來理解人生,就是理解條件。又說:“回去吧,等啥時候見到昆蟲了,你的飛機就到手了?!蔽蚁氲氖牵矫髂甏禾?,我可悲的境遇就會好轉。
對未來的期許真是個好東西。未來并不存在,未來只存在于對未來的期許里。在不滿五歲的小家伙眼里,菜地永遠是菜地,荒坡永遠是荒坡,昆蟲永遠長在那里。他當然不知道,菜地和荒坡都很快就會消失。我也一樣,我期許著春天的來臨,好像春天不是自然輪回的季節(jié),而是為我寫下的保證書。
可保證書沒拿到手,兒子就大呼小叫:“蚯蚓!蚯蚓!”
路上真有一只蚯蚓。半截,死的,已干枯成淡紫色的皮。
我真不想認為它是蚯蚓。但千真萬確,它就是蚯蚓。
“走,買飛機!”兒子說。
我站著不動?!安皇钦f……見到昆蟲才買飛機嗎?”
“你說的蚯蚓是昆蟲。”
“我什么時候說的?”
“剛才說的!”
這家伙以為時間是一杯水,不知道時間是流動的河,他把我在家里說的,說成是剛才說的。什么時間說的和說了什么話,前者能不能否定后者?我覺得能,比如我熱天說想吹電風扇,到了冬天,你說我說過那句話,就搬出電風扇來吹我,顯然就是錯的。但這種推理過于復雜,我估計小東西轉不過彎。最好的辦法就是否定那是蚯蚓。那只是看起來像蚯蚓。正所謂急中生智,我想起了指鹿為馬的故事。當然不能說蚯蚓是馬,但可以說是蜈蚣,或者地母蟲。兒子沒見過蜈蚣,也沒見過地母蟲,他來到世上才一千多天,見的東西太少了。
于是我說,那不是蚯蚓,那是蜈蚣。
兒子沮喪得渾身一抖,緊跟著淚水直往下砸。我眼里是崩塌的泥石、樹枝和云影。那些來自高處的事物,刮傷了他的臉。那張臉像要浸出血來。我慈祥地蹲下身,為他講蜈蚣和蚯蚓的區(qū)別。自然全是反著講。兒子流著淚聽我講,始終沒哭出聲來,過后還說,他記住爸爸的話了,以后他會認蜈蚣和蚯蚓了。
那件事大致就是這樣。
很多年過去了,我不知道兒子是否還記得,如果記得,是否理解了我當時為什么想方設法不給他買飛機。這不是要請他諒解的意思。真要諒解,也是我諒解他。他毀了我的記憶力。那件事就像個身懷絕技又潑皮無行的房客,長久霸占著我記憶的迷宮,有別的記憶想進去,那家伙不是惡語相加,就是拳打腳踢,經不住它罵,更經不住它打,大都退出了,沒退出的,也只敢蜷縮在陰暗角落,成為模糊的影子。
要在以前,別人是否寫過“這是我來到這座城市的第一個冬天”這句話,我不僅知道,還知道與此相關的更多內容??墒乾F在,我腦子里蒼蒼茫茫,什么都不能確定。不確定,就可能是,我就可能涉嫌抄襲。我的面前再沒有路,也絕不容許自己把抄襲當成路。辦沒法,只得離開電腦,去書架上查證。如果能像現在,有互聯網,查起來就方便多了,但我寫下那句話時,還沒有。好在我的書不多,僅千余冊。既然印象中它是某部書的最后一句,又將大大減輕我的負擔。
打開第一扇書柜門,入眼是兩卷本《伊凡之夜》。
這套書讓我想起一座橋。那橋在川東北東軒城外,橫跨州河。除高踞河面,它沒什么特別起眼的地方,卻有個霸氣的名字:通川橋。東軒緊鄰重慶,扼川陜鄂咽喉,通川橋建于抗戰(zhàn)初年,當年物資出川,軍隊出川,從漢渝路走,都得經過這座橋,西遷的國人旱路入川,也多從這橋上踏過,因此命名通川,不僅名副其實,還是小看了它。日機多次從武漢起飛,翻越煙云蔽天的大巴山,冒險前來轟炸,也證明了它的地位。日軍沒能炸毀,我們自己炸了。生于艱難時世,苦心勞力,又營養(yǎng)不良,因此老得快,我大學畢業(yè)分到東軒市上班,見它已老得變形。炸毀的前一天,我抱著周歲的兒子,下到河灘,倚橋柱照了張相。
一個事物消失了,卻以照片、文字或記憶的方式留存下來,還算不算消失?
可以算。
也可以不算。
在我眼里,不算。
因為《伊凡之夜》也是那座橋的一部分。
買這套書時,我還是個中學生。五月的某個星期天,我從南城到了北城,是想到北城熱鬧一下,見見世景,因為當年的南城還不是城。橋上本就是個熱鬧去處,兩側的人行道,比車道高出半米,橋頭至橋尾,零零碎碎,花花綠綠,擺了各種攤點,過日子需要的,小孩子玩的,這里多能提供,甚至能提供奢侈品,比如冰粉、年糕,通常是不吃的,這里就有賣。攤主大多沉默,像商量好了把話讓給看相算命的和賣打藥的去說,特別是賣打藥的,舌頭比河水更急,時不時在自己光膀子上扎一刀,再用藥水一搽,血即刻止了,刀口也即刻收了。
那天我逛到日頭西沉,回程中走到橋上,一應熱鬧都在,且添了個賣舊書的。在書攤面前,我的腿被捆住了。
當我拿起《伊凡之夜》,見標價兩元四角,可賣主非要五元。那家伙胡子拉碴,頭發(fā)比姑娘的還長,用根骯臟的皮筋扎成馬尾,不過聲音好聽,是自帶音箱那種,他說:“你看看是哪年的版本?百年之后無廢紙,何況這不是廢紙?!彼蚜魇诺臅r光也抓回來賣錢了。五元我是有的,但那是我到月底的飯錢。我家住在河上游,月底才能回去,而下周末才到月底。我掂量著哪里更餓,是心里還是肚里。每當這種時候,無一例外都是心里,于是買下了。
回到學校,恰是開晚飯的時間,校園里涌動著飯菜香,這香味是胃的更夫,梆梆幾聲,胃就醒來,醒來就要吃的,而我卻沒東西可以喂它。于是我撫摸它,安慰它。我在很小的時候就做了父親,我是我胃的父親,如果可能,我愿意把它摟在懷里,并領它去找昆蟲,只是,同樣不能給它買飛機。校園以洋槐為墻,正是花開時節(jié),望過去,虛空里彌漫著青白的光。我找個少人去的角落,靠樹身坐了,把書打開。晚霞血紅,潑下來,每個字都如心臟,在霞光里搏動。
那接下來的整個夜晚,整整一個星期,槐花成了我的食物。那種木質的香氣和略帶酸澀的口感,正適合于我。我是屬于木質的,多年前我就知道了,同時也知道,我將被鋼鐵時代拋棄。這話如果有缺點,并不在于自艾自憐,而在于自吹自擂。我根本就想不到有鋼鐵時代的來臨。在老師嘴里,生活在鋼鐵時代的人們,是用刀叉吃飯。老師進一步說,用刀叉做餐具,喂進嘴里的食物,就有了鋼鐵的秉性,從而構成體質、魂魄和文化象征。但我不關心那些。我的眼里還沒有時代,只有時間。時間就是我的胃。
我的胃一天比一天小,一天比一天孤單。
孤單得沒什么玩的,就自己玩自己。
它玩它自己,卻讓我痛。
那時候,我的記憶力還沒被兒子摧毀,我記得很清楚,書上說,有一種神秘的青蛙以陽光為食。這令我向往,但并不羨慕。校園內的槐花,校園外的魚腥草,都把陽光吃進去了,然后我吃下它們,我也同樣是以陽光為食。
“陳小康你怎么回事?”有天我同學驚驚乍乍地問我。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說,他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手,我的手像團火炭。這話被班主任楊老師聽見了,楊老師非常關心我,叫我去醫(yī)務室,并讓那同學陪我去。結果我的體溫正常得能進教科書。我沒感冒,更沒發(fā)燒,是吃下了陽光的緣故。
這是我的秘密。
我覺得這個秘密是美好的,而我的胃不這樣看,稍不留心就痛幾下,以此提醒我,在我身體的國土上,它也是一方諸侯,我應該給它足夠的地位和尊重。從內心講,在這一點上,我對它很不滿意。我覺得它要得太多了,幾乎有些欲壑難填了。比如又過若干年后,我兒子都考上了研究生,我不僅可以吃飽飯,還可以吃香喝辣,我虧待了我的心,虧待了我的腦,也虧待了我善走的腿和勤勞的手,唯獨沒有虧待胃,腦和心遵從禮教,從無怨言,偏偏胃跳出來說話。它太過分了。當然我也承認,我曾經沒怎么把它放在眼里,可它也不該這樣記仇。何況我沒把你放眼里,卻是往心里放的,我不是常常撫摸你,安慰你嗎?
可是它看不到這些。它太過分了。有好幾回,不是痛我兩下就完事,還直接把我逼進了醫(yī)院。你知道,醫(yī)院那種地方,只有被欲望灼燒、神志昏聵者才該去,他們能從中看見生命美好的脆弱,知曉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樸素真理,并因此降一降溫。病人去醫(yī)院,是不得不去,并不是應該去。
《伊凡之夜》沒有那句話;是說,最后一句不是那句話。
只看“是不是”,也不至于太麻煩,但我陷入了執(zhí)迷:執(zhí)迷于每本書如何結尾。我從沒這么在意過一本書的結尾。
“你是她生命中的至愛嗎?”這是什么意思?是懷疑還是否定?“我一定不失時機把這個問題搞清楚?!闭l給他時機?當時機真的降臨,他有不失時機的把握嗎?就算有,問題能搞清楚嗎?搞清楚后就不是問題了嗎?“還得繼續(xù)講下去?!苯o誰講?繼續(xù)到什么時候?當翻到五十本,我發(fā)現多數作家對命運是自信的;別看他們談論命運時皺著眉頭,其實大多言辭鏗鏘,哪怕用的是疑問句。
當然,我的書都經過挑選,都有資格以站立的姿勢,占據我最重要的空間,即是說,書的作者,都是成功人士。但也未必,其中一個作家,生前全是租房為生,還基本上是租地下室,非但沒享受過成功的榮耀,連溫飽也讓他操碎了心,但他也說:“小鳥和我一起歌唱。”
我在找我的同道,但沒有找到。
從甲地到乙地,從乙地到丙地,我像自己身上的器官一樣,把這些書搬來搬去,以為它們是我的導師和知音,結果并非如此。
連續(xù)三天,我都站在書架前。妻子開始沒當回事,可每次喊我吃飯,都見我像只壁虎,她就有些奇怪了,她說你為啥不取下來看?久坐傷脾,久站傷骨,凡事都不能過。我沒回她,心里正為一件事苦惱。我感覺到,每部書的結尾,都可以當成開頭,“哎呀呀,人真能走”,是結尾還是開頭?我覺得是開頭,而這位南非作家做了結尾。如此說來,任何一個開頭也都可以當成結尾,作家就沒什么可寫的,書就沒有必要存在。
妻子見我臉色泛青,斷定是站久了的緣故,過來扯我衣襟。輕輕一扯我就倒了。我站在高凳上,倒下來相當于砸下來。好在她有力氣,用尖叫和臂膀把我托住,既沒砸傷她,也沒砸傷我。
我只是受了驚嚇。這對我是有好處的,它讓我清醒了些,當妻子問我一本接一本翻書的緣由時,我能夠回答她了。她聽后的表情,我找不出恰當的句子來描述。她把那表情一直留在臉上,留了一頓飯的工夫。其間我們沒有說話。我邊吃,邊看她的臉,像那張臉是辣醬。只是辣味兒重了些,不適合我的腸胃,因此沒吃幾口我就放了碗。她也是。她把碗收進廚房,才過來說:“就算別人寫過,稍稍改一下不就行了?比如:‘這是我來到這座城市的第一個黃昏?!?/p>
我就知道她要這樣講。
作為曾經的語文教師,我妻子賈敏特別重視詞語,她覺得“冬天”和“黃昏”比起來,顯然“黃昏”更適合講故事?!岸臁背ǖ锰_了,讓人想起一覽無余的單調的原野,而“黃昏”卻是一道窄門,帶著某種神秘和未知,天底下好看的故事,大多選這樣的門進去。
這些話都是鬼扯,她的真正意圖,是要我講述那個特定黃昏的故事。她大學的寫作老師對他們說:“你們將來如果想當一名作家,請記住,你的生活不是此時此地,而是經歷之后,沉淀下來,變成你過去的一部分。”她當真把這話記住了,卻并沒想成為作家?!拔沂菫槟阌浀模彼龑ξ艺f。說的時候斜著臉,像隨時準備把臉送過來,又像隨時準備躲開。
她知道我有那樣一個黃昏,是我們初吻那天我告訴她的。你該寫一寫啦,都過去兩年啦,我告訴她的當天她對我說。你該寫一寫啦,都過去三年啦,我們進洞房那天她對我說。你該寫一寫啦,都過去五年啦,她在產床上對我說。你該寫一寫啦,都過去八年啦,兒子進幼兒班的時候她對我說。你該寫一寫啦……
虧她讀的是中文系,竟然不知道有些故事作家是一輩子都不會寫的,他們讓那些故事在肚子里捂出痱子,也不會寫出來,為的是給自己留一個故事。
至于我的那個黃昏,倒不是要留給自己,我不寫,主要是我越來越看輕了它的意義,而且也過于簡單。
不過既然說到這里來了,簡單講一講也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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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節(jié)選自2022年第2期《芳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