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2年第2期|王大進:薄暮里的阿梅
王大進,1965年生于江蘇蘇北。著有長篇小說《這不是真的》《漩渦》《欲望之路》《變奏》《眺望》等十余部,另有中短篇小說三百余萬字?,F(xiàn)為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
薄暮里的阿梅
王大進
1
阿梅的男人和店里那個叫小蘭的年輕女服務(wù)員離開小鎮(zhèn)時,不少人事后說看到了。他們騎在摩托上就像一發(fā)炮彈,從小街上一射而過。
大劉作為“阿梅家常飯店”的男主人,每天在鎮(zhèn)上或是忙碌或是晃蕩,和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人們都很熟悉。至于那個叫小蘭的,認(rèn)識她的人不多。即便來吃飯的客人,也不一定知道她的名字??腿藖淼昀锍燥?,有需要只要喊一聲“哎——”,她們就會迅速地來到客人面前,聽候吩咐。點菜,或是上茶。
那天唯一的異常就是大劉戴了一只黑色的頭盔,把腦袋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明顯是怕被人認(rèn)出。而小蘭背了一只很大的行李包,坐在大劉的摩托車后面,緊張地繃直了身子。當(dāng)摩托轟鳴著從小鎮(zhèn)上的街道呼嘯而過時,小蘭緊緊地?fù)ё×怂难?,臉貼在他的后背上。兩人和摩托車合成了一體,就像是一只變形金剛。摩托的轟響在整條街上也就只持續(xù)了十幾秒的樣子,小鎮(zhèn)就又恢復(fù)了寧靜,一下安靜得可怕。街面上空空蕩蕩,他們不見了蹤影,就像放了個響屁一樣消失了。
那是下午四點多鐘的樣子,遠(yuǎn)沒到下班或放學(xué)的時候,做生意的也沒到營業(yè)的點。小鎮(zhèn)靜得很,太陽高高地掛在天上?!鞍⒚芳页o埖辍币彩前察o的,半敞著門。他們家的小白靜靜地趴在門前的水泥地上,身子半蜷著,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街上。天氣很好,陽光燦爛。它身上的毛發(fā)被陽光涂得更加光亮油滑,閃著金子一樣的顏色。街上沒什么值得它關(guān)心的,它習(xí)慣性地趴著,眼神茫然,就像那些曬著太陽的垂暮老人。剛才主人和小蘭臨上摩托前,它還一直圍在大劉的腿邊親熱地打轉(zhuǎn),搖著尾巴。它喜歡他,因為他過去總是逗它玩。他喜歡和它做游戲,拋球玩,或者是帶它出去遛彎。
小白卻是只黃狗。
它很漂亮,身形輕巧又韌實。一色的淺黃,毛發(fā)光亮。它的腳上和尾巴尖有一點白,白得特別耀眼。所以,家里人都叫它小白。
小白很聰明。它非常乖,心又靈巧。它能看懂主人的心思,從不添亂。大多數(shù)時候它都是靜靜地趴在飯店的門口,看著街上人來人往。生意忙碌時,它知道有女客和小孩子是怕狗的,就會躲到廚房去。偶爾它也出來轉(zhuǎn)轉(zhuǎn),但絕不去驚擾客人。有喜歡的孩子要去撫摸它,它會乖乖地接受小手膽怯地在它順滑的金毛上滑過,尾巴像裝了馬達一樣搖個不停,表達它的友好,眼睛里全是溫順與善良,水汪汪,特別招人憐愛。
小白有三歲了。這個家對小白來說,是最貼心的港灣。它是在這個家里長大的。小白的媽媽是只流浪狗,那年冬天突然出現(xiàn)在飯店的門口,一直向這邊看著。阿梅喚它,它警惕地看著她,有點心動,身子卻定著。它表現(xiàn)出特別的猶豫。阿梅從里面走出來,給了它一塊骨頭。它動了動尾巴。阿梅轉(zhuǎn)身又從里面拿出了一只盆,里面是肉湯泡飯。等她回到店里,它才開始吃。它吃得很快,將盆舔得干干凈凈,然后才慢慢離去。
它一邊走,還一邊回頭看著她。
“誰家的狗呢?這是餓壞了。盆子舔得真是干凈,锃亮?!?/p>
“流浪狗吧,”男人大劉說,“身上好臟。”
之后連續(xù)好幾天,它總在差不多的時間來,還是不敢靠近他們,只是盯著這邊看。阿梅每次都要給它喂食,看著它吃完離開。下雪的前一天,它再次出現(xiàn)在飯店的門口,卻不再吃阿梅送過去的食物,嘴里一直“嗚嗚”地低鳴著,搖著尾巴,看著她。
“這是有什么事么?”阿梅感覺它是有心事,“你有什么事?你在前面走吧,我跟著你。你領(lǐng)我去。”
它就在前面輕快地小跑起來,領(lǐng)著阿梅一路來到變電站旁小橋的橋洞下。她在一堆破爛里發(fā)現(xiàn)了三只嗷嗷待哺的小狗。它們看上去一模一樣。
“哇,你是媽媽。小可憐,真是凍壞了。”阿梅叫起來。
“你是個好媽媽。”阿梅說。
阿梅把它們安放在自己的家里。第二天大雪鋪天蓋地,下了整整一夜。
“這就是你們的家啦?!卑⒚芬估锲饋韮纱?,看到三只小狗和它們的媽媽睡得特別安靜踏實。能幫到它們,阿梅心里感到特別地欣慰。
小白當(dāng)時是三只中最瘦弱的,結(jié)果卻只有它留了下來。
2
阿梅哭了好幾天。
小街上的人都知道了,她的男人和小蘭在她和另外兩個服務(wù)員上街采購時走了,私奔。小蘭不漂亮,一張小臉白白的,眼梢有些吊,胸前的乳房豐滿得有點夸張。她喜歡化濃妝,整天把嘴唇涂得紅紅的。店里那天其實還留有一個服務(wù)員的,但臨時去鎮(zhèn)上的浴室洗澡了。就利用這段間隙,他們卷走了所有的現(xiàn)金和衣物,開上摩托迅速逃離了。逃去哪了?不知道。
既然他們這樣私奔了,說明他們的私情一定有些日子了??墒牵⒚肥钦娴牟恢?。而另一個服務(wù)員月兒和廚師小孟,都看到過老板和小蘭打情罵俏。沒人注意時,親嘴摸奶的,但他們不小心看到了,誰也不敢聲張。
阿梅覺得這一切太荒誕了,很丟人。
認(rèn)識大劉的時候,她還是一個小姑娘。她家靠在省道的路邊,開了一個小商店。大劉是開大卡車的,一次他到小商店里討水喝,就認(rèn)識了。半年后的一個晚上,她就跟著他跑了。父母事后很傷心,他們是竭力反對的,卻沒想到她來了這么一手。她那時候喜歡他,甚至崇拜他,不顧一切地要追隨他。他喜歡說自己開大卡這些年的見聞,那些事在她聽來是那樣新奇、有趣。她迫不及待地想跟著他一起去闖蕩。他在她的眼里是那樣的快樂和神氣。他很窮,可她一點也不在乎。她看中的是愛情。她對他沒有任何要求,只要每天能纏在他身邊就幸福無邊。
之后他們每天二十四小時生活在逼仄的駕駛室里,無論炎熱或是寒冷,共度漫長的旅程。吃飯和睡覺的時間,都極為緊張。做愛變成一場場艱難的體操運動,扭曲而激烈。他們從來沒能平躺過,腿都伸不直。行車中途下來尿尿,居然算是精神和身體的雙重放松。雇主很不高興,說他們把座椅里的海綿都磨爛了。這樣跟著他跑了三年多的長途,風(fēng)里雨里,白天黑夜。直到她懷上了,在車上吐得翻江倒海,膽都吐破了,肚子大得像一只球,才終于停下來。
必須要安頓下來了。
看夠了外面的風(fēng)景,她累了,也倦了。
愛情就像是雨后的彩虹,出現(xiàn)得突然,消失得也快。他在她的眼里不再帥氣和瀟灑,缺點一大堆,他甚至不懂得疼愛與關(guān)照女人。而她在他的眼里,也早不再漂亮和可愛。她的一些想法超越了他的理解力,讓他不能接受,不能忍。他會沖她大吼,罵臟話。過去的新鮮和刺激都變得格外蒼白與枯燥。日常的生活,有一股無形之力在擠壓他們?;仡^一看,他們依然是一無所有。
后來東拼西湊,他們在這個地方開了一個小飯店。第一個孩子沒能保住,很快就有了第二個。孩子出生后,他們就越發(fā)努力要把飯店經(jīng)營好。阿梅是很用心的,而丈夫劉軍的心卻好像還是野的。飯店的生意不算好,但總比他開長途車掙得多。然而,一個男人野慣了的心是收不攏的。劉軍喜歡喝酒,一點也不喜歡在飯店里忙碌,尤其是要整天忙著。有錢又自由,才是他最喜歡的狀態(tài)。他覺得開飯店來錢太慢了。他羨慕他從客人那里聽來的故事:某某一夜暴富,某某發(fā)了橫財,某某有錢任意揮霍……他相信這些,相信奇跡,深信不疑。只要有客人,他會主動找機會敬客人,喝得半醉。他說是交際需要,她能理解??腿松⒘?,他一個人還在喝。喝得臉紅脖子粗,嘴里不干不凈地胡說一通。阿梅很生氣,卻又無可奈何。
小白不知道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事。
阿梅的臉色蒼白,眼底下發(fā)黑。她每天到幼兒園接送兒子,而飯店的生意明顯清冷了。小孟和月兒心里都有點打鼓,不知道這個飯店還能開多久。
小白很孤獨。
原來男主人經(jīng)常帶它出去,現(xiàn)在他卻消失了。家里的另一個男人還小?;㈩^剛上幼兒園中班。小白小時候剛能睜眼時,就看到虎頭蹲在地上好奇地打量它。又過了三個月,他就經(jīng)常一把薅起小白脖頸上的皮毛,在屋里踉踉蹌蹌地走來走去。
“輕點,你輕點呀,可別把它捏死了,”阿梅總是心驚肉跳地阻止著虎頭,“它還小,經(jīng)不起你捏?!?/p>
小白不明白小主人的意思,它無力反抗,只能縮著腦袋,在他的拎提下哼哼唧唧的,聲音尖細(xì)?;㈩^那時也是奶氣奶聲的,小狗是他最好的玩具,柔軟,蠕動。
阿梅想阻止兒子,虎頭手里沒輕重。她有點心疼小白。小白成了一個沒娘的孩子。它的媽媽有天出去了,很晚才回來,一瘸一跛的,身上有不少血。他們都吃了一驚。不知道它是從哪里回來的,這一路一定走得非常艱難。它的前后腿都受了傷,血流不止,頭上也有血。它的眼里有淚,嘴里在吐著白沫。它迅速回到了窩里,艱難躺下,為那三只小狗哺乳。
“這是怎么了?”阿梅心疼極了,“誰打了它?這剁千刀的,打得這么狠?!?/p>
“也可能是被車撞了。”劉軍說。
“它怎么總往外跑呢。”阿梅真是心疼。
“可能是找公狗去了,”劉軍說,“外面有公狗勾引它。可能是這三只小狗的爹?!?/p>
“亂說,不會的?!?/p>
“真的,最近總有一只公狗在路對面朝這里看呢。”
三只小狗拱著母狗的乳頭,貪婪地吮吸。母狗努力地抬著頭,看著他們。它的眼里汪著淚水。他們能感覺到它的疼痛,持久而強烈的疼痛。它在低吟,嘴里吐出的白沫也越來越多。小狗們吸著奶,發(fā)出響亮的聲音,越來越響。而母狗嘴里的白沫也越來越少,它的腦袋垂到了地上,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阿梅哭了好一會兒,才承認(rèn)它已經(jīng)死了的事實。他們后來努力地喂養(yǎng)那三只小狗,可是,最終卻只活下這一只,小白。小白當(dāng)時是最瘦弱的,上天這是有意的嗎?
幾個月后,阿梅看到路對面真的有一只公狗,一直向飯店這邊張望,還叫了幾聲。小白踉蹌著出去看了看,感覺有些陌生,又回來了。公狗這樣頻繁地出現(xiàn)了三天,后來就徹底消失了。
小白喜歡女主人,但更喜歡男主人。阿梅總是給它各種好吃的,而劉軍喜歡逗它玩。對于一只小狗來說,吃飽了肚子,玩耍就顯得非常重要了。可是,現(xiàn)在男主人不見了,女主人變得失魂落魄,飯店里沒了人氣,像結(jié)了冰一樣冷。
阿梅在夜里哭,它都聽見了。她很痛苦,聲音很壓抑。她是怕被兒子聽到。它在地上靜靜地趴著,聽著她哭。有時,它站起來,伏到床邊上,希望能引起她的注意。它也很孤單呢,需要主人的安慰??墒撬炎约好稍诒蛔永?,身體像砧板上剛被殺掉的魚那樣抽搐著。它不明白她為什么要哭。
它不懂。
雖然它也生活在人間,但人類心里的事,和它是隔了一層的。
3
小飯店還是繼續(xù)營業(yè)。
阿梅萎靡了好多天,后來還是掙扎著起來了。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她不能關(guān)門。兩邊開著小超市、汽配修理、打印社的店鋪鄰居們,也不時地來探望她,安慰她。他們一致譴責(zé)劉軍的壞良心,并且斷言他這樣一定不會有好下場。
“說不定哪天他就又回來了,”開超市的楊嬸說,“他們這樣子,長久不了的。他們能到哪去?怎么生活?你不去找他么?能找回來的?!?/p>
“這么個事……嗨,他真是做得出,不像話!”賣早點的老梁說,“平時看不出……這突然的……虎頭這么小……哪能舍得……”
“那個小蘭一看就不是好東西,妖里妖氣的,撩騷惹腥的。你看她那奶子,故意挺得像炮彈一樣,哪個男人受得了?你當(dāng)時就不應(yīng)該招她進來?!弊隹p紉活的張姐臉都變色了,她對這事真的非常氣憤。很明顯,這事對自家男人都有很不好的影響。她也有點氣阿梅,太糊涂了。
把仇恨發(fā)泄到小蘭身上,有助于化解阿梅對自己男人的仇恨。阿梅當(dāng)然是恨那個小妖精的,平時對她挺好的,想不到她竟然這樣害自己。然而,她更恨劉軍。他是男人,在這件事上,他一定起了主導(dǎo)作用。
“長不了的?!币晃秽従幽棠陶f,“這事長不了。哪能呢?不作興的,天打雷轟。作孽??!他們這樣好不了?!?/p>
“不定哪天就回來了?!庇忠晃荒棠陶f。
阿梅并沒有想著他要回來。她恨劉軍,恨透了他。怎么能干下這么丟人的事情,讓她如何面對這里的人,如何在這里立足生存?她一個人要扛下所有的不幸。她不能對他們的父母說,尤其不能對自己的父母坦白。她現(xiàn)在陷入的這種境地是自找的,怨不得別人。這是老天爺在懲罰她,要毀掉她,她想。她并不怕自己被毀掉,只是她還有虎頭。
她不能垮。
她想不到婚姻是這樣的無情與寡味?;㈩^經(jīng)常問爸爸哪去了,她只能哄他說,爸爸出去打工了。她當(dāng)然也可以說爸爸死了,可是那樣,孩子會害怕。她在心里詛咒他們,希望他們被車子撞死,被火燒死,掉河里淹死。要死得很慘,不能輕饒了他們。如果真是這樣,她不會傷心的,一點也不。她還要笑,大聲地笑。
在夢里,她又哭又笑。她看到劉軍和小蘭兩人摟在一起,有說有笑的。他們就在她面前,躺在家里的床上,而他們就像沒看到她一樣。有時,她夢到的劉軍又是清白的,根本沒逃跑,而是好好地待在家里。
“你不是跑了么?怎么又回來了?”她好奇地問。
“我跑哪去了?胡說嘛。我哪也沒去,現(xiàn)在不就在你的面前?”他說得振振有詞。
她再細(xì)看,虎頭正在他的身后呢。她一下就高興得不行,“噗哧”笑出聲來。醒來,她還下意識地用手在床邊摸了一下。
冷冷的,空蕩蕩的。
屋里還是黑的。
阿梅現(xiàn)在更加依靠小孟和月兒,比過去更加依靠。他們也不忍馬上離她而去。但能維持多久,似乎并不取決于他們。哪天阿梅自己支撐不下去了呢?他們相信這樣的日子并不會太遠(yuǎn)。
生意明顯受了影響,劉軍原來的一些朋友現(xiàn)在很少來了。那些人仿佛感覺自己也有錯似的,不好意思再來了。或者,他們覺得再來也無趣。阿梅就自己到鎮(zhèn)上找單位客戶,甚至應(yīng)允對方記賬賒欠。有些人還是喜歡阿梅的,人長得漂亮、干凈,態(tài)度熱情、客氣。這樣,飯店的生意又一點點地恢復(fù)起來。人手不足,阿梅又招了兩個人。這樣成本肯定會增加,但阿梅心里想明白了,哪怕不賺錢,她也要堅持下去。
能撐一天算一天。
她是個要面子的人。
劉軍和那個小妖精,能跑到哪去呢?阿梅想象不出來。她只記得自己當(dāng)年跟著劉軍到處漂蕩,漫無目的。風(fēng)餐露宿,真是辛苦?,F(xiàn)在他們大概不必那樣辛苦,因為他把家里的現(xiàn)金都搜走了,收銀臺抽屜里只剩下幾枚硬幣。他還拿走了三本存折,都是他的名字。
三個月過去了,半年過去了……沒有他們一點消息。他們像人間蒸發(fā)了。他們一定跑得很遠(yuǎn),千里之外,或是南方,或是西北。阿梅心里空空的,有時又堵得慌,她不明白劉軍為什么要離開她和那個小蘭私奔。她比小蘭漂亮,更比小蘭能干。她能給他的,那個小妖精永遠(yuǎn)也給不了他。難道他就看中了她胸口那坨肉蛋么?
而那個小妖精,又看中了他什么呢?他除了愛喝酒,扯大話,沒有什么特別的本領(lǐng)。自然,更不是一個有錢的男人。小蘭將來會為自己的選擇后悔么?可以肯定的是,劉軍不會讓她過上幸福日子的。劉軍既然沒能給她幸福,同樣也不可能給小蘭幸福。他是個受不起挫折的男人,有一點壓力就會發(fā)脾氣,摔東打西,嘴里罵罵咧咧的。當(dāng)時如果不是她的堅持,飯店根本經(jīng)營不起來。
當(dāng)然,阿梅現(xiàn)在不在乎他的壞脾氣。他痛揍那個小妖精才好。讓她多少有些難堪的是,總有人向她打聽劉軍的消息,好像人是她趕出去似的。
“還沒回來嗎?”
“出去時間不短了吧?應(yīng)該回來了。這種事難道他還能當(dāng)真,浪一浪就算了?!?/p>
“真是的,你們又沒離婚,還是夫妻呢?!?/p>
“你沒找找他么?應(yīng)該去找回來。一家人呢,還是要團起來,不能散了?!?/p>
阿梅不喜歡他們談這事,總是回一句:“我只當(dāng)他死了?!?/p>
“我過我的日子,只當(dāng)他死了?!彼f的是真心話。
小白沒精神,因為沒人領(lǐng)它出去了。男主人在這個家里的氣味越來越淡了,很快就要消失殆盡。有時它會去嗅嗅床底下的鞋子,那是他的。白天,它守在飯店的門口看著人來人往、車流不息。聽到摩托車聲,它會不自覺地豎起耳朵,前身也挺起來,像要隨時沖過去迎接。夜里,屋外有一點動靜它都會警覺,希望那是男主人的聲音。
虎頭晚上回來,它就蜷在他的腳邊。
它能感覺到他不快樂,非常非常地不快樂!他的不快樂是無形的,別人看不見。大人們忽視他的不快樂,連媽媽也是。媽媽以為他有她的愛就足夠了。
一個周末。下午,三點。
一輛重型大卡車吐著笨重的粗氣,在小飯店的門前戛然而止。它差點就直接軋到小白的身上。
車尾揚起一陣黃色的灰塵。
駕駛室的門打開,從上面伸出一只穿著翻毛黃皮靴子的大腳,大腳重重地落下。
小白趴在地上被震了一下。它沖著他吠了幾聲,想阻止他的粗野與霸道。可是對方根本就不在乎它,繼續(xù)向店門這邊徑直走來。
那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滿臉的疲倦與灰塵。他大聲地咳嗽了一聲,從嘴里啐出一口濃痰來,重重地砸在了水泥地上。他的嗓門很大,“老板娘——老板娘——”
阿梅在里面慌忙迎了出來,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4
來人是重型卡車司機,他說他過去是見過阿梅的。
阿梅聽他語氣這樣堅決,相信他說的一定是真的。她的腦子里似乎也就有了點模糊的印象,恍惚、蒼白。他說他過去就認(rèn)識劉軍,前不久又見到了他。劉軍的樣子似乎有點落魄。他托他帶幾句話,說他對不起她。他還托他帶了點東西。
“不要!我不要他的東西!”她的情緒一下子變得激烈起來,聲音都走了調(diào)。她最后一句“不要”還沒說完,就“嗚嗚”地哭起來。
她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放聲大哭,嚇得廚師小孟握著一把剁肉刀就出來了。
司機告訴她,他是在外地一個叫“前橋”的鎮(zhèn)上遇上劉軍的。他想不到劉軍居然是私奔的。阿梅知道前橋,很遠(yuǎn)很遠(yuǎn)。不過她不管前橋后橋的,就讓他死在外面吧。
“告訴他,他就死在外面好了,永遠(yuǎn)不要回來?!?/p>
“他真是個傻子,干這種事?!彼緳C又補了一句,“一個蠢貨!”
重型卡車重新“突突突”地響起來,像個肺癆病人在咳嗽。滿臉胡茬的粗莽男人在后視鏡里又最后看了她一眼,心想:真是一個漂亮女人。他媽的,白瞎了!然后,右腳重重地踩了一下油門,車尾又噴起了一陣灰塵,車子迅速地重重地駛上了大路。
它讓整個小鎮(zhèn)都震動了。
“我會罵他的。有消息,我再來告訴你?!?/p>
這是他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像是安慰,也像是許諾。
小白沖著遠(yuǎn)去的卡車狂吠著,它終于不再懼怕這個兇神惡煞一樣的男人了。女主人哭了,它相信就是這個男人惹的。他一定是個壞男人。當(dāng)它沖他威脅性地吼叫時,他輕蔑地笑了一下:“嗬,你還挺兇的?。∽甙?,跟我走,帶你去玩?!?/p>
它嗅到了他身上的一股氣味,除了灰塵和柴油味、尿味,還隱約有些它過去所熟悉的氣息。它不明白那氣味的來源,但的確是它熟悉的。
那個司機和阿梅說了些什么,外人知道得并不多。廚師小孟和剛來不久的那個女服務(wù)員徐嫂斷斷續(xù)續(xù)地聽到了一些,大意就是劉軍還在外面漂泊著,心里還記掛著這個家,記掛著兒子。他承認(rèn)了自己的錯誤,但他現(xiàn)在也沒法回來,如果她不能原諒他的話。他買了一部新手機,送給阿梅。
里面存有他的號碼。
她明白他的小心思:如果打給他,就算是原諒他了。
“他去死吧,“她怒不可遏,把手機盒子砸到墻上。
“他永遠(yuǎn)不要回來!我打電話給他?做夢!”
“阿梅家常飯店”就這樣平淡地經(jīng)營著,生意不好也不壞。熟客們依然喜歡它,菜肴實在,價格公道。老板娘待人客氣,會做生意,時不時給客人讓點小利,彼此都很愉快。
看得出來,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沒有男人的日子了。過去即使他在家,飯店里的日常經(jīng)營也是她操心多。
劉軍是個甩手掌柜。
她把他寵壞了。好多認(rèn)識他們的人,都夸劉軍福氣好,娶了一個能干的女人?;楹?,他們的婚姻關(guān)系顛倒了。過去她還是個小姑娘時,跟著他的長途車走南闖北,是他領(lǐng)著她。后來提出開飯店,是她的主張。結(jié)果經(jīng)營起來,里里外外也都是她張羅。她自己都想不到自己有那樣大的能耐,渾身都是勁。她過去開過小商店,清楚各種酒水和飲料的價格。因此,飯店很快就有了贏利。不懂的是劉軍,他各種亂折騰,嘗試和別人做小生意,無一不虧。有那么一段時間,短短三個月,他幾乎把他們兩年積攢的利潤都虧光了,才不得不收手。
但他并不承認(rèn)他的失敗。
他把失敗歸咎于阿梅。
“如果你再讓我堅持半年,就一定賺錢了,而且,是賺大錢?!?/p>
他想發(fā)財,發(fā)大財,而且對自己的折騰很自信。就算事實已經(jīng)證明他失敗了,嘴上還要逞強。他不可能輸給一個女人,一個曾經(jīng)迷戀他、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小女人。
“你非要把那點家底敗光么?”阿梅知道絕對不能由著他的性子。
劉軍覺得他開著這樣的一個小飯店實在是憋屈。在這個小鎮(zhèn)上,他聽到過各種各樣的發(fā)財故事,聽聞了許多老板起家的傳奇故事。有錢就能做許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能生活得很幸福。他太向往了,做夢都想。
阿梅束住了他的手腳,他是這樣想的。
阿梅現(xiàn)在真是恨透了他,他讓她的顏面掃地。他們是如何做到在她眼皮底下,發(fā)展成那種關(guān)系的?她問過月兒,月兒支支吾吾。她當(dāng)然不怪月兒,她沒有實據(jù)不敢亂說。就算她知道內(nèi)情,她又如何敢對她說!要恨,她只能恨自己。自己把心思全用在飯店的經(jīng)營和兒子虎頭身上了。
大半年過去了,一年多過去了……
劉軍沒有進一步的消息,那個重型卡車的司機也沒再來。小白每天家里家外進進出出,男主人在床底下的那雙鞋子,味道越來越淡了。它有時不得不把整個鼻子都拱進去,才能努力嗅出一點熟悉的味道。也許終有一天,它將什么都嗅不到了。
女主人阿梅瘦了許多,臉色蒼白,眼角有了一些皺紋。她的睡眠不好。它知道她一直睡不踏實。有時,半夜里能聽到她的嘆息聲。她會悄悄地摸出那只扔在墻上的手機,沒摔壞,是好的。她打開了。它能感覺到她在看。床上有一團藍(lán)幽幽的光。
白天里,她把它藏得很好,不讓任何人碰。
虎頭也不行。
5
這年冬天的雪好大。
雪下得早,也下得猛。剛過小寒,就下了第一場雪,這在過去是少有的。之后雪下得越來越頻繁。最初的落雪,隔天就融化了,不見蹤跡。后來雪就越積越多,越積越厚。整個小鎮(zhèn)上,全是雪。
小鎮(zhèn)成了一個白雪世界,像夢幻童話一樣。孩子們是童話里的小精靈,成年和老年人,都是童話里的各路快樂神仙,個個慈祥和藹。
“阿梅家常飯店”的生意,在這個冬天里特別好。
他們推出了羊肉火鍋。這大冷的天,有什么比吃羊肉火鍋更美妙、更愜意的事呢?日子要熱火,就要從吃羊肉火鍋上體現(xiàn)出來。阿梅的飯店里不僅有燒木炭的銅火鍋涮羊肉,大鍋燉出來的胡蘿卜羊肉,還有大棒骨的羊肉湯。胡蘿卜個個粗得像嬰兒的小手腕,羊肉切成的四方塊,塊塊像年糕一樣厚。五香、八角、香葉、肉桂、花椒……各種香料歡快地在濃湯里翻滾著。整個飯店里,熱氣騰騰。膻味、香料味、酒味、香煙味,還有嘈雜的人聲。生意好到爆,阿梅帶著幾個服務(wù)員不停地在各個桌子間穿梭。沒有閑的時候,簡直是忙得人仰馬翻。每天從上午十點就開始忙碌,往往要到晚上十點以后才能收場。而阿梅和廚師小孟則要起得更早,休息更晚。羊肉和高湯都是要事先煮熟、燉爛、熬稠……
小孟很辛苦,可是他又很快樂。他是個圓臉的小伙子,個頭不高,但身子骨卻顯得結(jié)實。他越來越喜歡女主人,也愿意逗虎頭玩。他忙著飯店的生意,就像是在忙著自己家的事。
店里閑著的只有虎頭和小白。
外面的雪太大了,又冷?;㈩^有時領(lǐng)著小白出去打會兒雪仗,很快就又回到店里。天天打雪仗,也是無趣得緊。小飯店的后面靠著一個加工廠,那邊有一小塊樹林。小樹林里也都是雪,積得很厚。小白喜歡雪,往雪地里一縱,整個就陷了進去。雪的味道有點甜,又有點酸,有點像它在男主人鞋子里做夢時聞到的味道。
轉(zhuǎn)眼就到年關(guān)了。
那個下午又下起了小雪。前面已經(jīng)有些日子沒下了,但積雪還是那么厚。后面再下,就積得更厚了。店里難得清靜了那么一會兒。街上也靜得很,一點聲音也沒有。女主人阿梅望著外面,有點發(fā)愣。小月和徐嫂、小劉在店里抹桌子擦地,一切都要為晚上做準(zhǔn)備。
“老板出去一年多了,”小月停下手里的拖把,直起腰,生怕阿梅聽見似的輕聲說,“也不知道怎么樣了……他都沒吃過這樣的火鍋……”
阿梅一動不動,像沒聽見一樣。
她一直看著外面的雪,正在越飄越緊。
北風(fēng)呼嘯。
那個晚上,已經(jīng)很晚了,小街上的人都已經(jīng)睡著了。小白蜷著身子趴在樓下的地板上,已經(jīng)睡得很實了。它忽然聽到了女主人的尖叫。她是在叫虎頭,詢問他有沒有看到她藏起來的手機。片刻之后,樓上傳來了各種雜亂的聲音。阿梅穿著睡衣,到處翻著什么。床底下的那雙鞋子也被翻了出來,隨后被踢到了樓下。樓上翻了有個把小時,她又來到了樓下?;㈩^只穿著一身襯衣,瑟瑟發(fā)抖,眼睛里全是懼怕。他承認(rèn)前一天偷偷拿了手機玩,可是他記不得丟到哪里去了。
阿梅披頭散發(fā),她開亮了所有的燈,邊哭邊低頭翻遍了所有角落。小孟和小月他們幾個也都聞聲起來了,紛紛加入尋找的隊伍。他們的臉上全是困惑與不安。他們猜測或許是被來吃飯的客人撿走了,那也是可能的。可是,虎頭期期艾艾地說,他是前一天的早上玩的,應(yīng)該是掉在了屋外。
已經(jīng)是子夜了。外面一片素白。
阿梅開了門,迎著一股撲面而來的寒潮沖進雪地。她踩著雪,四處張望。小白也跟著她,四處嗅著。
那個晚上,誰也沒能睡覺。
6
春天,已經(jīng)是四月了。
過去來過的那個重型卡車司機,又一次把卡車重重剎在飯店的門前。巨大的慣性,使路面留下了兩道短促的模糊車輪印痕。
灰塵從車尾卷起,飄揚著,慢慢散去……
天氣很好,陽光燦爛。
他有點猶豫了。
小飯店看上去有些破落,門是關(guān)著的。他從車上一躍而下,看到小白沖著他狂吠。它好像比原來又大了些,叫聲比原來響。他大步走過去,推了推門,關(guān)著的。又敲了敲,沒人應(yīng)答。
“老板娘——老板娘——”
隔壁是個電焊鋪子。一個衣服很臟的男人正在焊接一個鐵架子,電弧光閃爍、刺眼。一個穿著花格子套衫的年輕女人猶豫著走了出來,遲疑著問:“你找隔壁有事嗎?”
“是啊,這家的老板娘呢?”
“她家飯店不開了,你是來吃飯的?”她說。
這時間也不是飯點。
“我就是來看看?!彼緳C說。
“她帶著孩子出去了,看病?!?/p>
“看病?”
“她兒子得病了?!?/p>
她告訴司機說,這個叫阿梅的女人去年丟了一只新手機,是兒子虎頭玩丟了。她很生氣,發(fā)瘋一樣地打孩子,把孩子的頭都打破了。她哭得很傷心,周圍的左鄰右舍全被驚醒了。大家找了好幾天,也沒能找著丟失的手機。門前屋后的雪都鏟了、掃了,也沒能發(fā)現(xiàn)。但孩子從那以后,就不會講話了。
“不至于為了一只手機那樣打孩子啊。”司機說。
“可不是嘛。她平時根本就不是那樣的人,不知道為了什么,那樣打罵孩子?!迸苏f,“好巧不巧的,兩個多月前,找著了。不能算是找著的。在后面的那個小樹林里,雪化了,手機就露出來了。”
“這巧的……”
“你信不信?手機倒還是好的,還能開機呢?,F(xiàn)在生意也做不成了,估計還欠了不少債。她到處借錢,為她孩子看病?!蹦贻p女人說。
“可憐!你認(rèn)識她的吧?她男人跑了,到現(xiàn)在也不回來。”她的男人這時停止了焊接,取下了面罩,擦了一把臉上的汗,望著司機。
司機沒再接話,轉(zhuǎn)身往車子那邊走。
小白還在他的身后叫。
“媽的,死狗,你還叫!”他用力跺一下腳,想嚇唬住它。
可它像釘子一樣地釘在地上,和他對峙著,繼續(xù)狂叫著。他索性把它捉在手里。
……重型卡車轟鳴著,開走了。
狗不叫了。
7
五年后,這一帶已經(jīng)拆成不像樣子了,到處是殘垣斷壁。
只有“阿梅家常飯店”還立著,孤零零的。
女主人阿梅不顯年輕了,頭發(fā)都花白了。她在這一帶很有名,她是“釘子戶”。她拒絕拆遷。這里發(fā)生過各種抗?fàn)帲詈蠖记?,只有她真的是以死相搏,堅決不讓拆。當(dāng)推土機轟隆隆地開來時,她抱著兒子爬到了房頂上,破口大罵。這房子是她當(dāng)初以很便宜的價格買下來的,就在她男人走后的那一年。不管規(guī)劃部門出多少錢,私下里允諾給她的價格比別人的多多少,她都拒絕拆遷。她的理由多少有點可笑,說要等小白回來。房子要是拆了,小白就認(rèn)不出回家的路了。
小白是被人偷走的。
傻女人,腦子有問題了,很多人都這樣認(rèn)為。連她的男人都不回來了,她倒想著狗能回來。它被人偷走了,都說是那個重型卡車司機偷走的。那輛卡車,掛的是外省的牌照。外省離這里有多遠(yuǎn)?少說也有一千里地。也許,小白早被人打死了,被吃了狗肉。
阿梅堅守著。
她每天在家,陪著兒子。她幾乎不出遠(yuǎn)門,去菜場也是急匆匆的。平時她一步也不敢離家,生怕拆遷隊突然開來推土機。執(zhí)法大隊已經(jīng)來過好幾次了,說如果到了這個月底再協(xié)商不成就要強行推倒。她不怕。她愿意以自己的肉身,來阻擋推土機的鋼鐵臂膀。這天中午又來了兩個人,告訴她明天一早,規(guī)劃局的書記要來看望她,讓她不要外出。
“我哪也不去,放心吧。我等著他,不過要拆,不行?!彼f。
“說下天來,我也不同意!”她沖著他們的背影喊。
整個下午,阿梅一直想著這件事。他來和她談什么呢?該談的,都談過了,談了無數(shù)次了,她就是不愿意拆。她要等小白回來。小白沒了,她感覺自己的心都被偷走了。許多人都說小白不可能回來了,男人都不回來,何況小狗呢?
她堅持著。
她不相信任何人,但她相信小白,只要它還活著。
天色一點點地暗下來。
她呆坐著,靠著兒子虎頭?;㈩^也一動不動,忽然,他看著屋外,嘴里好像含混地嘟噥了句什么。
屋外,薄薄的暮色里,路邊出現(xiàn)一條狗。它看上去很臟,看不清原來的顏色。身上的毛很長,都打結(jié)了。它也在朝這里看,盯著他們。顯然,周圍這一切,它感覺有些陌生。
“小白?!皟鹤油蝗婚_口。
“小白?小白!“阿梅的心快跳出嗓子眼了,不會吧?不可能是它。她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不,她不相信。它丟失五年了,一定丟失在很遠(yuǎn)的地方,不可能還能找到家。如果是小白,它一定會飛奔過來的。它是在這里長大的,是這個家收留了它。更準(zhǔn)確地說,是收留了它媽媽和它的兄弟。她和兒子是它的親人,它也是他們的親人。
“小白——”她站起來,朝它大聲地喊著。
“小白——”兒子也走了出去。
它緊張地站立著,一動不動。可是,僅一秒之后,它就挪動了一下,尾巴開始劇烈地?fù)u晃起來。
“小白——”她喊著。
它在暮色里,朝這里飛跑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