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雪吐芬芳 ——紀念袁雪芬誕辰一百周年
2011年2月19日下午2點,越劇表演藝術(shù)家袁雪芬在上海病逝,享年89歲。今年3月26日,是袁雪芬誕辰100周年,主持人曹可凡特撰文紀念。
——編者
1 與周恩來、鄧穎超的親切交往
剛剛?cè)胄袝r,常常有機會與越劇前輩藝術(shù)家同臺演出。那些流派創(chuàng)始人很少以大師自居,親切和藹,吾等后生小子對她們也尊敬有加,其中,和王文娟、畢春芳兩位尤其熟絡(luò)。畢春芳老師是寧波人,我們稱她“阿姆”,見到“林妹妹”王文娟老師,干脆就叫“姆媽”。有一回,傅全香老師聽說后,故作慍怒狀,問我該如何稱呼她。情急之下,脫口說一句“我喊儂‘媽咪’哪能?”傅老師頓時喜上眉梢。不過,見到袁雪芬老師,總是畢恭畢敬,從來沒敢開過玩笑,因為她老人家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場,令人有敬畏有余、親和不足之感,然而,經(jīng)過幾次近距離接觸,對袁雪芬老師印象則大為改觀。
1992年7月一個悶熱潮濕的午后,隨《戲劇大舞臺》攝制組,來到袁雪芬老師位于淮海中路“新康花園”的家中,傾聽她對剛剛過世的鄧穎超大姐的緬懷與思念。據(jù)袁雪芬老師回憶,她與鄧大姐相識于上海,彼時,新中國建立在即,鄧大姐專程來滬迎接宋慶齡女士北上商討建國大計,百忙之中,還特意到劇場觀看“雪聲劇團”演出,并在演出后,與袁雪芬親切交談。
1949年9月,雪芬老師與梅蘭芳、周信芳、程硯秋作為戲曲界代表,前往北京,參加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第一次會議。會議期間,還應(yīng)鄧大姐之邀,往中南海西花廳做客。周總理與鄧大姐與之暢談藝術(shù)與生活,交流中,袁雪芬還首度得知,周總理曾在上海悄悄進劇場,欣賞其代表作《凄涼遼宮月》。后來,周總理親自發(fā)展袁雪芬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并鼓勵她以書信方式與之進行溝通交流,而周總理與鄧大姐也不時抽空回復。袁雪芬老師珍藏了數(shù)十封周總理與鄧大姐親筆信函,尤以鄧大姐來信居多。說到這里,袁老師從抽屜里取出那些珍貴的手跡,讓我們一一拍攝。
仔細閱讀,可以發(fā)現(xiàn),鄧大姐書信樸實無華,情感豐富,仿佛一位長者對晚輩的殷殷教誨,字里行間流淌著愛的暖流。譬如,得知袁雪芬罹患肺病,鄧大姐勸慰她:“……肺病是個麻煩的病,但并不可怕。我患過肺病,但也有了勝利斗爭的經(jīng)驗。只要不犯急性病,全力與病作斗爭,勝利一定屬于你……”有時候,鄧大姐也會告知周總理的工作狀況,“你最關(guān)心我的他,能在國外歸來后爭取休息一下。但我看他的工作情況可能不大。在此小住二日,亦在忙于開會寫報告,事情一完就走了。差堪告慰你的他的身體健康還好,只是感到疲勞、發(fā)落且加白了。”有意思的是,鄧大姐還會在信中談及她與周總理的愛情觀,“能夠鞏固至今,最主要的一個條件,亦是一條經(jīng)驗,那就是感情和政治互相滲透,互相結(jié)合,結(jié)合起來,而又以政治為主,去加以處理,加以發(fā)展……”摩挲著那泛黃的信紙,重溫那熟悉的字跡,袁老師禁不住眼眶泛紅,陷入無限思念之中……沉吟片刻,她又從回憶轉(zhuǎn)向現(xiàn)實之中,從周總理鄧大姐關(guān)心戲曲事業(yè),談到戲曲對國家文化普及之重要性,“我們中國十億人口,八億農(nóng)民,老百姓文化知識從何而來呢?他(她)們就是通過看舞臺上的戲曲表演,懂得岳飛是忠的,秦檜是奸的,諸葛亮是聰明的……”曾經(jīng)聽過無數(shù)專家有關(guān)戲曲的闡述,但袁老師對戲曲的精辟見解至今仍縈繞耳際。
2 姓“袁”(圓),但做人不圓
時隔十二年,待《可凡傾聽》開播,有緣再次走進“新康花園”那幢西班牙風格小樓,與袁雪芬老師做訪問,袁老師所住小樓分上下兩層,外觀為淡綠色水泥砂漿墻面,屋頂為紅色西班牙瓦片,上、下兩個住房均獨立進出,彼此互不干涉。袁老師住二樓,底層住戶則為油畫家顏文樑,袁老師客廳懸掛一幅顏文樑油畫,據(jù)袁老師告知,顏老前后花費數(shù)年,方才完成此畫,彌足珍貴。由于小樓二層陽臺頗為寬敞,而且還豎立兩根愛奧尼柱式螺旋形立柱裝飾,取景效果甚佳,于是我們就端坐于陽臺交談。袁雪芬老師畢生致力于越劇改革,不僅率先引入導演編劇制度,而且博采眾長,將話劇電影現(xiàn)實主義表現(xiàn)手法與戲曲載歌載舞美學風格相融合,還創(chuàng)造出千回百轉(zhuǎn)、如泣如訴的“尺調(diào)”,并逐漸發(fā)展完善,使之成為越劇主調(diào)之一。但袁老師似乎看淡自己藝術(shù)上所取得的非凡成就,思緒卻總是回到年輕時與她合作的馬樟花:“我和馬樟花在舞臺上配合默契,她美艷動人,也聰慧無比,捧她的觀眾無數(shù)。她與丈夫琴瑟和鳴,但劇場老板卻不時動她歪腦筋,企圖破壞她的美滿婚姻。后來,無良小報又對她無端攻擊,郁郁而終,生命停止在二十一歲美好年紀。我內(nèi)心憤怒,為她鳴不平,卻又無力反抗。她去世后,我竟吐血不止,幾乎無法登臺……直到今天,我還會在夢里與她相遇,并且一起登臺唱戲……”一位耄耋老人,回憶起十六七歲的小伙伴,依然充滿不舍,實在令人動容。采訪中,我小心翼翼詢問兩個“敏感”問題,一是有關(guān)婚姻,袁老師也并不以為忤,在她看來,婚姻生活必須要互愛、互敬、互勉、互助、互信、互諒、互慰、互讓,但感情壓艙石則是人生觀與世界觀,當這一基礎(chǔ)被破壞,婚姻便會走向末路。還有就是“霸道”問題。袁老師數(shù)十年來一直是越劇界領(lǐng)袖式人物,擁有崇高威望,故而有少數(shù)人會私下議論其“霸道”,對此,袁雪芬老師也直言不諱:“我個性率直,說話向來斬釘截鐵,不會轉(zhuǎn)彎抹角,可能有時尊重人家不夠,但我從來沒有為名利去霸道過任何東西,有人勸我做人要‘內(nèi)方外圓’,圓滑也許會給人以好印象,但我不愿意為犧牲原則,而去迎合別人。我時刻告誡自己做人要問心無愧,不能阿諛奉承,更不能趨炎附勢,愛惜自己,珍惜他人?!甭犃T此言,不覺為之叫好,并打趣道,“袁老師姓‘袁’(圓),但做人一點也不圓!”老人也忍不住笑出聲來?!按_實如此!確實如此!”
3 未竟宏愿:塑造歷代女性
也就是在2004年那年,徐俊導演有意將白先勇先生小說《玉卿嫂》搬上越劇舞臺,“玉卿嫂”扮演者鎖定袁派花旦方亞芬。為此,徐俊、方亞芬和我三人還專門同往蘇州青春版《牡丹亭》排練現(xiàn)場。白先勇先生甫見方亞芬,便興奮不已:“啊呀,活脫脫一個玉卿嫂!”聽說亞芬是袁派弟子,白先生饒有興致地說起與袁雪芬老的淵源。原來當時越劇院所在地原為“白公館”,而袁老師的辦公室恰巧就是白先勇先生臥室?!啊队袂渖芬龀稍絼?,越劇本身擅長表現(xiàn)男女愛情。方亞芬又是袁老師學生,真是緣分?。 币幌?,說得亞芬信心滿滿。可是,袁雪芬老師卻對“玉卿嫂”這一人物有疑慮,遲遲沒有表態(tài)。時間不等人,于是又去征求何賽飛意見,何賽飛師從張云霞,而張云霞的“張派”脫胎于“袁派”。賽飛雖長年脫離越劇舞臺,但對“玉卿嫂”一角躍躍欲試,并很快投入排練,遺憾的是,賽飛因健康原因后來不得不退出劇組。值此關(guān)鍵時刻,亞芬挺身而出,表示愿意救場,只是需要得到袁老師首肯。得知事情來龍去脈,袁老師沒有半點猶豫,“戲比天大,救場如救火。盡快排練,不可有延誤”。不僅如此,老人家還勸亞芬取消原定赴寧波祭奠母親的計劃:“孰重孰輕,必須要想清楚。如果能創(chuàng)造一個成功的角色,你母親在天之靈也會感到欣慰的?!眮喎艺f,老師的話讓她感到暖意濃濃,從這件事中,也可看到袁老師作為一代藝術(shù)大師的襟懷與品格。數(shù)天后,我和徐俊登門拜訪。那時候,袁老師因血液細胞異常正接受治療,但一說起越劇來,精神陡增。她說,兩次越劇改革解決了像《西廂》、《梁祝》那類劇目的表演問題,卻因各種阻撓,未能完成自己希望塑造歷代中國女性的宏愿,尤其是秋瑾那樣的人物,她寄望我們能夠幫助亞芬完成她未竟的愿望。
越劇《玉卿嫂》經(jīng)歷各種困難,終于于2005年11月1日在美琪大戲院首演。首演當天,袁雪芬老師親自到場督陣。那晚,亞芬與其他演員配合默契,將整場戲演得回腸蕩氣,富有張力和節(jié)奏感??墒牵吘故鞘讏鲅莩?,各部分工作人員均神經(jīng)緊繃,但音響還是略有瑕疵,“金燕飛”演唱時,聲音忽輕忽響,飄忽不定,袁雪芬老師趕緊示意予以調(diào)整,力求盡善盡美。白先勇先生看完演出后給予高度評價,電影《玉卿嫂》主演楊惠珊對劇本創(chuàng)作的演員表演也大加贊賞。最后謝幕時,袁雪芬老師走到舞臺中央,向白先勇先生深深致意:“感謝您為我們越劇做了一臺好戲。”
袁雪芬老師當年從嵊縣一步一步走向上海,始終謹記父親教誨,認真唱戲,清白做人。記得她曾對我說過:“我從曹娥江而來,經(jīng)錢塘江,再到黃浦江,百年之后,一定要將我的骨灰撒入黃浦江,流入大海,我是清清白白來,也要清清白白去……”
袁雪芬老師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