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2年第2期|王海雪:歲月北去
1
夏天還未過去,冬天還遠未到來的某一天,我正在云層之上,一縷陽光從小窗上打進來,我似乎被瞬間致盲,趕緊把遮光板拉下??蓻]過一會兒,廣播里要求把遮光板打開,飛機不久后將要降落。我把手放在安全帶上,閉著眼睛想象如果降落時突然發(fā)生意外,自己死了怎么辦?瞬間灰飛煙滅應該不那么痛苦。那時,先走一步的伯父會不會嘲笑我,仍是一個辦事不利的毛頭小伙。
伯父死在深水埗一間搖搖欲墜的唐樓里。我記得,最后一次見他是在去年春節(jié)期間。他回鄉(xiāng)探親,穿一件白襯衫,扎在西褲里,鞋子很新,盡管已是六十歲的人,收拾起來依然精神抖擻。在鞭炮連天的節(jié)日家宴上,他頗受歡迎,鄉(xiāng)音里沾了一點港臺腔。其實,雖然在香港生活多年,可他的粵語仍不是很流利,但這無礙于他在村里受人尊敬,人們不時討教幾個粵語詞匯,濃郁的氣氛就像我母親突然打開封蓋的腌菜,讓人食欲大振。
他帶回進口的香煙、進口的糖果、進口的滋補品,上面的英文字母看得人眼花繚亂,本來極普通的一天被人與物浸泡出團團喜氣。
和他的同齡人比起來,他的氣色和精神都好出太多,他的一些朋友都來看他,大家坐在院子里聊往事,好不熱鬧。遠歸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衣錦還鄉(xiāng)的榮耀感。
大半年后,聽到的卻是他病逝的消息。
伯父有兩張儲蓄卡,一張匯豐的,一張東亞的。密碼是崔娜告訴我的。伯父臨終時,她作為義工撫平了伯父的眼瞼。伯父租住的地方,是她外祖母的房子,一間糟糕的住所——劏房。她可能不想讓我關于伯父的虛構耽擱太久,便掀開死去之人生前的一面,也許是不堪,也許是困窘,她帶我去,如同帶著一名為觀影而雀躍的孩童,看的卻是出乎意料的悲劇。那一刻所見,讓我完全不知如何適應一個人的活著與死去,逼仄的空間好像還見得到伯父生活的點滴遺跡。家鄉(xiāng)的人如果知道伯父暴斃于這樣的住處,知曉他事實上骨瘦如柴的人生,不知會如何議論。在此之前,我對香港所有的印象都來自報紙上鋪天蓋地的宣傳,還有港劇、電影里所呈現(xiàn)的建筑景觀,那是我想象中獨居的伯父的生活,他應該有一個比所有人都好的晚年。
見多識廣的崔娜明白我的所思所想。她說,在外的人即使過得再怎么艱難,也希望在故鄉(xiāng)有個好聲名。你要往好的方面去想,如果你伯父住獨立屋,那只能等尸體發(fā)臭鄰居報警才能被人知曉。我第一次遇到奇怪的安慰。崔娜看起來和我差不多大,也許比我小一兩歲。
伯父唯一的緊急聯(lián)系人是遠在海島的我的父親,他的親弟弟。崔娜察覺到我情緒的低落,拉著我的衣角,叫我出去。
南方的城市,氣候與生活,總有許多相像之處。左手邊的“大家樂餐廳”,是伯父常去吃飯的地方。三四十塊港幣一份的套餐,平價便宜,很適合像伯父這樣的老人。我們走進去,不是飯點,只有零星的人在喝港式奶茶,一個人占一個座,都是上年紀的人。
崔娜讓我坐著,她自己去點單,她覺得我對流程不熟悉,不想讓我在她面前尷尬。我想,如果沒有她,我真不知道怎么應付這趟艱難的差事。我覺得自己太年輕,二十五歲,還沒真正經歷生死,父親卻派遣我來處理伯父的骨灰。臨走前,父親語重心長地告訴我,落葉歸根是你伯父的夢想,不然他不會在這些年都回來過春節(jié),人老了,才會記起故鄉(xiāng)的好,都有思鄉(xiāng)病。
但是,當崔娜把伯父留下的紙條遞給我時,我卻覺得父親全錯了。來之前,我想了種種辦法,如何攜帶伯父的骨灰回去,而這紙上的托付把一切都解決了。伯父說,把他的骨灰撒到維多利亞港灣。虛弱無力的字跡顫顫巍巍,想必這個想法盤桓在伯父的腦海已久。我不會把伯父的愿望告訴父親。我知道父親一定會覺得這不可思議并一定會讓我把骨灰?guī)Щ貋?。我不清楚為何活人可以隨意違背亡者的愿望,也許是因為亡者的決定必須由活著的人完成。
思緒如蝶翩躚之際,我的“出前一丁”(一種飲品)上來了,加了熱狗,聞著挺香,我吃了一口。
我看了一眼路對面的商鋪,墻上掛著的水洗白的牛仔褲,和崔娜身上那條很相似。深水埗一帶林立的服裝店,讓我想起得勝沙,我妹妹在那里經營一家女裝批發(fā)鋪面。而深水埗的經營模式幾乎跟得勝沙一模一樣,它換季清貨時價格甚至比得勝沙的批發(fā)價更便宜。崔娜說她的褲子才七十塊港幣,穿了很久,越洗越白,有一種老當益壯的好看。
伯父生前最后的工作就是給這些服裝店卸貨裝貨,返鄉(xiāng)的他卻從不提,也許是認為不體面,難以啟齒,對父親的詢問也從不正面回答。
崔娜讓我把紙條收起來,但我仍舊埋著頭,我不清楚自己為什么不敢把它裝進口袋里。我知道自己伸過去的手會宛如一個帕金森病人,我不想讓崔娜看到我這樣子,便遮遮掩掩地把勺子重新放入碗里。她見我不言語,便說,我先幫你收著。她把它裝進背包的第一層格子里。
崔娜的臉涂了粉底,天氣熱,汗將她的臉抹得一塊深、一塊淺,可能是匆匆忙忙趕來見我,來不及畫一個很好的底妝。她的大波浪頭發(fā)松在肩膀上,像蓬松的紫菜。她普通話說得很好,她說自己的媽媽就是海南來的,也會說幾句海南話,最喜歡吃文昌雞飯。
我第一次見她是在北角一家非常小的甜品店。店老板是福建人,數(shù)十年前就來到香港打拼,說粵語時有口音,知道我是外地來的,特意幫我換了一個大碗,算是優(yōu)惠。我點了芝麻糊,崔娜點了“楊枝甘露”。她說這里很偏,沒有大商場,游客也很少來到這里。我說,但是酒店便宜,四百多塊錢一晚。她說,不,現(xiàn)在淡季,即使你住在旺角也不會很貴,同樣的價格,一路過去還都是可逛的地方。我拿出地鐵卡,說,沒事,我有這個。她笑,你真是百事通,融入好快。
旺角下來是油麻地,油麻地下來是佐敦,接著是尖沙咀,前來掃貨的人熙熙攘攘,拉著箱子,三步兩步闖過狹窄的街道,擁進店鋪。以前崔娜也做過代購,有一個朋友讓她幫忙買化妝品,順便問她香港是否到處都是外國人。她覺得這句話很無知,就連她母親的故鄉(xiāng)人,也對香港充滿了好奇,那是他們想象中的流光溢彩之地。她回話,說在中環(huán)有很多外國人,但是深水埗,少。深水埗,是窮人的地方。我詫異第一次見我的她,就隨便抖露了她的秘密。是的,從我的角度出發(fā),這是她的隱私,而且,我對代購不是很了解,只知道在我的城市,越來越多的港貨店不斷關張。
2
崔娜要回去給外祖母送飯,臨走時建議我去旺角逛逛,最好是把北角的房間退了,換到那里去,搭乘機場大巴也方便。我說我再想一想。明天先去九龍殯儀館取骨灰。她說,你走的前一天再取吧,我先帶你轉轉你伯父生活過的城市。我察覺到她內心有無法拒絕的熱誠。
香港是一個沒有日夜之分的城市。光跑得比黑夜還快,所以黑夜還沒爬滿天空,地上所有的燈就都盛開了。人就在這姹紫嫣紅的光芒中走著,叫著,買著,看著……
崔娜讓我往后轉,頭往后仰,然后問我是不是看到一個顛倒的世界。
她在外祖母家,最喜歡做這個動作。她有一種錯覺,這才是她正確的視線。她就這樣看了好一會兒窄窄的天花板,眼睛根本不用轉,就將一切都看完了。那盞燈借的是外面進來的光,幽幽蕩蕩,在墻上隨意攀爬。她感覺自己已經死了,死在一場毫無知覺的夢中,死在外面醉生夢死的燈火里,死在深水埗那一排排廉價的服裝店鋪里。有時候,她真的很想把自己的腦袋破開來,看看里面到底裝了什么。她給在深水埗經營服裝生意的親戚做兼職,打算有錢后去英國很著名的圣馬丁學院學服裝設計。我說我不懂。
她慢慢拉直身子,跟我走進地鐵口,她要回九龍?zhí)?,帶上母親準備好的保溫飯盒,再次出發(fā)去外祖母家。她說每次從那狹窄的樓梯走上去,總覺得自己生出了憂郁癥。黑暗與腐爛從墻壁滲出來,深深地罩住她,她拼命地走,推開從來鎖不上的門,聽到外祖母拉長的呻吟,就像誰用手鉤住了一根橡皮筋。她把飯放到那張小桌上,然后連招呼也不打就奔出去。至今她都無法適應這種生活。
接著,她叫我先走,她的地鐵卡沒錢了,她要去充值。她走向自動充值機,我去往了另一個方向。我回味她的話,不知這樣的傾吐是否有別的含義。
我回到酒店時,已經八點多了。房間窄得只能容下一張一米寬的床,洗手間很小,熱水器、洗手臺等卻都配備齊全,比我在村里的房子還干凈。我想,如果我在這里有一間可以居住的房子,出門就是便利的交通、商場,還有較高的工資,我也會和伯父一樣不會回鄉(xiāng)的。伯父和家族里所有人都不一樣,有著強烈的出人頭地的欲望,于是,外出闖蕩便成為他年輕時的不二選擇。聽父親說,伯父當時拿了探親簽證,在香港親戚開的飯店里幫廚。吃苦耐勞又聰明的伯父做了好些年,直到和當?shù)匾幻褘D結婚,才辭工不干。那些年,他幾乎中斷了跟家里的聯(lián)系。后來,微信普及后,失散的血親都在網上重新建立聯(lián)系,家族群日益擴大,雖然平常極少有人說話,但一到節(jié)日,都會因為伯父的大紅包而熱鬧起來。
伯父有一本相冊,是這些年他跟各種所謂大人物的合影。他在家鄉(xiāng)的那幾天,最愛在院子里翻著相冊給來訪的客人一一介紹。每年同鄉(xiāng)僑胞都會在香港的一家酒店舉行聚會,他每一場都不曾落下,一道一道的菜肴端上來,被服務員公平分給在座的每一個人,即使他很餓,也絕對不會表現(xiàn)出饑餓難耐的樣子,那里鮑魚、燕窩總是有的,魚肉雞鴨也必不可少,這是他平常難以吃到的東西。有了手機之后,他會把菜肴拍下來,發(fā)到家族群里,講述他幸福的節(jié)日時光,他總是健談的,讓人艷羨的。
他在村里的那幾天,那些年過半百的村民也喜歡跟他合影,然后快活地去鎮(zhèn)上的照相館沖洗,保存起來。父親也幫伯父弄了一本同款相冊,伯父回來時,厚度便會增加幾頁。
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兩本相冊,都是伯父人生的留影,一本是主角,一本是配角。我又記起他生前居住的地方,如果村里人知道他實際的生活,一定會說還不如留在寬闊的老宅里。房子重建時,父親說蓋祖屋的費用兩兄弟都各自出一半,問他要了錢。我為父親的直接張口感到羞恥,我心里清楚,并無子嗣的伯父沒有多大意愿繼承祖產,父親占了伯父的便宜。父親一直占伯父的便宜。
村里人還會說,在村里鎮(zhèn)上過著逍遙的晚年、每日早出晚歸喝老爸茶不比在那棺材房里躺尸好嗎?他們不清楚老爸茶其實是港式早茶的低配版。他們還會覺得伯父是一名徹頭徹尾的騙子,年年生造衣錦還鄉(xiāng)的假象。誰能知道他在遠方的情況呢?只要他不說。
我知道父親為什么愿意花錢讓我來處理伯父的后事,他相信伯父有大筆遺產,這是一本萬利的生意。
洗完澡,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的我在床邊坐了一會兒,通過一扇小窗可以看到外面同樣狹窄的道路。狹窄是不是讓此地的居民更有人情味一些?我穿上衣服拿起房卡,決定去午夜的街上走一走,雖然北角沒什么好逛的。
有微風,天氣和海島很像,如果把語言去掉,生活習慣也很像,都是特別典型的南方城市。但是,這座城市的氣候并不在村里人的思考與比較之列,而是徹底隱遁在遍地黃金的想象中。他們上下打量的艷羨眼神,仿佛我能把他們的白日夢一并捎到香港去,仿佛我這一趟來回必定改頭換面。死去的伯父已沒有什么值得追憶,那些熱絡的見面因他的死不復存在。
這不是一個友善的夏天。
北角一帶的商鋪都關門了,也沒有看到可供消遣的酒吧?;泟≡荷嫌斜挥喙庹找陌邤毯?,這是唯一的喧囂之處。我站住,望著上面畫著濃妝的演員,記起伯父贊助的一場地方戲演出,從服裝到妝容跟粵劇是如此相似,唱詞用的卻是本地方言。父親曾經提及伯父少年時就喜歡跟著劇團學習。他長相不錯,嗓子也好,在臺上當過小配角。也許這也是他不滿足于待在小鄉(xiāng)村的原因。
3
從前,伯父過世的妻子每天早上都會去伯父工作的飯店吃早餐。每次都點一樣的食物。她喜歡那些特制的醬料,適當?shù)貫⒃诎咨拿追凵?,她用筷子將一摞米粉攪拌,米粉彈力十足,依然保持完整的形狀。她發(fā)現(xiàn)每隔三個月,味道便會出現(xiàn)空缺,那些精細的佐料也跟往常的造型不一樣,她能從一粒油炸花生米的顏色看出火候的力度。她問服務員是否換了廚師。服務員告訴她,一周后負責這一塊的廚師就會回來。她在那里吃了整整一年,通過食材的味道準確知曉伯父的行蹤,何時離開,何時回歸。她四十五歲,是一名住在荃灣的寡婦。伯父三十七歲,單身,在混亂不堪的后廚專心于自己的工作。
“其實,阿智,我不是很清楚他們的第一次真正見面是什么時候,應該是我姨媽要求的,她想見一見廚師,好奇什么樣的廚師才能做出這么對她胃口的食物。她知道那些鹵汁真的很難配出適合的口味,因此,她認定你伯父是一個細心的好人?!?/p>
從中環(huán)地鐵站出來,穿過置地廣場,一排簡陋的棚子突顯出來,里面販賣著各種廉價商品。蘭芳園就夾在其中。我和崔娜手持蘭芳園絲襪奶茶,這家在網上爆火的店和內地那些豪華裝潢的店鋪不堪一比,排隊的人卻很多,都是慕名而來的內地游客。我們站在店側的青石臺階上,慢慢地聊著。也許是因為崔娜,也許我此行的目的不是旅游,也許更因為是伯父,我覺得自己跟香港有了某種隱秘的聯(lián)系,我知道自己眼中的香港和別人眼中的不一樣。我買的單,不貴。對面兩個女孩正互相給對方拍照,刷成藍色的墻壁,在天空下確實出彩。崔娜說,你要不要來一張?我說,我又不是游客,我是來辦事的。她聽出我的不悅,覺得我時時刻刻惦記著伯父的骨灰,不得輕松。她閉口不言,往臺階的下方走去。我亦步亦趨。
父親并未給我打電話,也沒有給我發(fā)任何短信,資費昂貴,父親也以為電話無法打通。
繞了幾圈,崔娜把我?guī)У缴缴系拇箴^。她一廂情愿地安排我的行程,我在露天空地里停下,不愿再挪動。她說:“你以為我是胡亂帶你來的嗎?這些都是你伯父還有我姨媽一起走過的地方。
可我不想動,盤腿坐在地上,坦承自己跟伯父并沒有很深的感情,對別人的故事也不好奇。返鄉(xiāng)過節(jié)的伯父從未提過這位無人見過的女人,但是村里人幾乎都聽說他獲得身份的主要原因是他和一名有錢的老寡婦結了婚。
崔娜說,你相信這樣的話嗎?我說,半信半疑。她也坐在我的對面,樹蔭下陰涼愜意,樂團的歌聲從館內大廳慢慢飄出來,悅耳。她重拾未完的話題。
“我姨媽的孩子們反對得很厲害,我們家所有長輩也都反對,怕你伯父騙錢。我看過你伯父年輕時的照片,挺帥的,和你很像,但是我姨媽執(zhí)意要嫁,我的表姐表哥找律師擬了婚前協(xié)議,荃灣的房子挺值錢的,而且我姨媽還持有一些基金?!?/p>
沉默開始在來自四面八方的雜音中蔓延、擴張。
在這彌漫海風的山上,我感覺身體里某個部分正被瓦解,也許是崔娜的話盤踞在了那里。我說,可以理解。感情這種東西不如金錢可靠。
“不,你錯了?!贝弈戎卑锥?。
“他們認識不久,你伯父就搬入我姨媽的房子,盡管當時她在國外讀書的孩子竭力反對,他們一個學法學,一個學金融,都是厲害的人。有時我不知道人高度發(fā)達的一面是否壓制了本該也發(fā)達或者正常的一面。如果你見到我的表哥表姐,你一定不喜歡他們咄咄逼人的樣子,但是,在法庭上,在談判桌上,他們必須要這樣。無可避免地,他們知道你伯父的背景,信任永遠無從建起?!?/p>
“你怎么了解得這么清楚?”
“他們都恨我,恨我以下犯上,恨我管這個事。我就看不慣他們對你伯父的態(tài)度?!贝弈鹊纳ひ敉蝗桓甙海ツ托?。她的臉龐被樹的陰影覆蓋,卻依然顯出十足的年輕氣盛。對比之下,我突然覺得自己未老先衰,無論做什么都提不起任何激情。面對伯父的死,我沒有很大的悲傷,他這一生幾乎都沒有我、我父親等親人參與的余地。
我說:“你為什么要摻和人家的事?自討苦吃?!蹦菚r的崔娜還很小。也許她指的是伯父后來處處受窘的生活,即使結婚了,也是寄人籬下。在崔娜的話里,伯父過得并不如意,但是具體是哪些不如意呢?
崔娜銳利地看了我一眼,說:“這是人家的事嗎?我要站在正義的一方,我認識的人,我相信的事,我一定要斷出一個是非來。你根本不知道你伯父經歷了什么。如果不是我的表姐把你伯父趕出去,他會這樣子嗎?如果他不是真正喜歡我姨媽,他會這樣子嗎?年齡相差八歲又怎么樣,我姨媽顯年輕,你伯父顯老,根本看不出年齡差好不好。你想過他怎么會搬到劏房的嗎?因為我姨媽有房,他申請不了公屋,即便我姨媽死后,他符合申請條件了,但是你知道要等多久嗎?他為了省錢,為了幫你家,他經常提起你爸爸,提及他小時候在那個村子的事。即使我不能理解,但是我知道?!?/p>
我無法讓激動的她平靜下來。她濃密的秀發(fā)在微風里輕輕浮動,泛著金光的發(fā)尾被吹到她紅潤的唇上,像風送來一場哀悼的儀式,她沒有撥開它,她的臉是一張四四方方的祭臺,她的呼吸和表情的兇猛如同祭祀的線香,在某一時刻,肅穆莊重。她現(xiàn)在的樣子和初見時判若兩人,也許她本來就是這個樣子。
我不擅長安慰人也不擅長接受別人的安慰。父親吩咐我做事,問進度時我總是習慣性地回答:還沒。此刻,我在心里說,還沒。“還沒”,意味著一切還未開始,一切還未結束,一切還在進行之中。我希望聽到崔娜說更多。她卻說,你知道嗎?大館曾經是監(jiān)獄,巨大的——監(jiān)獄。
4
崔娜給伯父縫制了一套得體的西裝,在她從事現(xiàn)在的兼職之前,她在一家西服定制店當了很久的學徒,已可以獨立制作。她覺得自己準備得還不夠充分,她把自己申請學校的時間再次推遲。做出這個決定后,她知道伯父查出了重病,他唯一能告訴的也只有她。伯父依然在工作,只有她依然不時去探望他。
她覺得伯父算是一位親人。她見過姨媽臨終時他的渴求。她不知道為何表姐會把他堵在醫(yī)院外面,不讓他進去。
我想,我需要聽這些事嗎?我需要了解伯父的過去嗎?我來此的唯一目的僅僅是處理伯父的骨灰,我把所攜帶的證件包括原件復印件都裝在文件袋里,就怕萬一被盤問,被審查。死人的事并不比活人輕松多少。我突然產生了厭倦之感,不,應該說是對這繁華的人間有了厭惡,但是,即使厭惡你能改變什么嗎?我懼怕自己的無動于衷。
“也許是我從你伯父身上看到了我媽的影子。我媽媽是被我姨媽介紹給我爸爸的。我不知道我爸爸為何會接受我媽媽。她長得不漂亮,如果你見到她,一定會為她的肥胖感到驚訝。”
她站在一側,看著我辦理入住手續(xù)。我采納了她的意見,退了北角的房間,搬到旺角維景酒店。這里有直達機場的巴士,不用打的,那樣太貴。我把行李寄存在前臺,和她一起先去匯豐銀行取款。她問我,要全部取嗎?我說零頭就不必了,不是本人,無論是在內地還是香港,在柜臺辦理都很麻煩。伯父告訴崔娜密碼也是這個原因,省時省力。
她說:“你伯父永遠不會給別人添麻煩。如果不是你伯父一直照顧我姨媽,我姨媽肯定早死了。后來,他們給姨媽請的是護工。也許是怕你伯父來了,照顧了,最后索要護理費吧。人總是要先把別人想得壞到極點。你肯定沒聽過他們一起說家鄉(xiāng)話,我聽過。”
哦,對,伯父和她姨媽都是老鄉(xiāng)。
我察覺到前臺的眼角余光在崔娜的臉上閃了幾下。我快速把房卡裝在兜里,轉身走出去。崔娜已經把今天的行程安排得滿滿當當。
崔娜一邊走一邊拿出氣墊給自己補妝,我看到她原來的激烈情緒被粉白抹平,神采慢慢回到之前的樣子。附近就有匯豐銀行自動取款機。
去到玻璃門前,透明的,那冰涼的機器就在空調底下吹著,更加冷颼颼。崔娜問我是否需要指導,我說大同小異,便鉆進去,無處不在的冷讓我覺得自己的衣裳都縮水幾厘米,溫度調得太低。我終于明白為何那些職員都要穿西裝外套,一是職業(yè)化,二是在屋內避免被凍著。
崔娜也跟著進來。狹小的空間里站了兩個人,可以聞到彼此呼吸的氣味,她的味道是濃烈的香氣,我不清楚是什么味道,我從未用過香水。我決定到時要帶一瓶香水回去,噴一噴容易出汗的腋窩。
除了呼吸的熱氣讓彼此的臉像薄霧,身體還是冷的。兩雙眼睛都盯著屏幕上顯出的數(shù)字,一萬零幾十塊,我取出整數(shù),放在自己磨損得不成樣子的帆布背包里。崔娜提醒我背到前面。我說沒事,卻還是把背包轉到胸前。
我今天答應她,取款之后要給她買一本時裝書和一本時裝雜志。她說附近的一棟大廈就有小書店,讓我跟著她來。其實,我不會花這筆錢,我要帶回去如數(shù)交給父親。另外一張卡上的錢,拿來支付其他費用。
我們走路抵達藏在油麻地一棟老舊大廈里的書室。一張陳舊的老桌后面坐著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他黯淡無光的眼神淹沒在排列得不算齊整的書堆里,四散的霉味和外面熱鬧的商店格格不入。各種書籍因客人稀少而有散漫自在的荒涼。我對書并無特殊的好感,也從未特意去逛過,我想起自己研究生畢業(yè)時,除了留下有用的筆記,課本在離開學校前都處理掉了。這是我對分別的態(tài)度,希望把一切交接得一干二凈,希望不留存任何物質的回憶,毫無負擔。
此時,在這狹窄低矮的空間里,我卻突兀地想起伯父的劏房,人到底需要多大的尺寸容納自己的活著?
崔娜白凈的手掠過書架上成排的或新或舊的書籍,仿佛是一種久違的撫慰,一種久違的沉思。她是一個特別的人。她讓我對香港充滿無可比擬的好感。她搬離父母家獨自租住在深水埗一棟幾十年樓齡的大廈里。她在家里過得不是很愉快。一個二十五歲的人,要交男朋友,要工作,要結婚,而不是還想著做衣服,去國外。
她受不了自己母親的冷嘲熱諷,寧愿一個月多花幾千塊錢租金住在外面。但這樣她就很難攢下錢,內心經過一番艱難而絕望的斗爭,還是決定走一步算一步。如果就那樣放棄了,她就跟其他人沒什么區(qū)別。她的住處除了一米寬的床,便是各種裁縫的工具和改良后的衣服。她買來清倉打折的自己又喜歡的衣裳,在晚上一件一件地琢磨著、拼貼著,她自信自己的手藝,卻從未把它們展示給除她以外的人。她給它們拍了照片,為將來的作品集做準備。
“你知道我為什么喜歡你伯父嗎?因為他的執(zhí)著。當然,他們結婚時我才一兩歲,完全記不清,但是,這場婚事被說了二十來年,我耳濡目染也能知道一些是非。如果不是其中的一方或者雙方堅持,他們絕對走不到一起的。不是說,兒女大過天嗎?你家鄉(xiāng)話翻譯過來應該是這個意思吧?”她背對著我,語氣輕松。也許是這空間里的琳瑯像甜美的餡,讓她原本激憤的態(tài)度融化了。提及這件事,她便更客觀公正。另一種可能是她想讓我更了解我伯父。我心里卻想著如何處理那盒毫無生氣的骨灰,是用勁拋入還是走到海里,在沒過膝蓋的海水里把這些粉末完整地倒進去,讓它們隨波逐流。我完全沒有想好。我從小生活的鎮(zhèn)子有一條河流,但從未進行過水葬。
她抽出一本香港本地媒體人編輯的雜志,就叫《香港,香港》。其中內置的小冊子,打開來便是一張如書桌般大的圖文并茂的介紹,裝幀設計是中等偏上的。她轉過來對我說,這本。不是她說的時裝雜志。
我本來還想問她是否還要挑選,最終還是走過去付了錢。男人只是用戴著老花眼鏡的臉指著書的定價,也許過多的言語是一種浪費。他有他堅固的世界,外人攻而不得。
5
房間在十二樓。電梯只到十一樓,我還要走一層幽暗的樓梯。同樣大小的房間,隔了這一層,價格便不同。我有抬行李的力氣,何況我僅僅背了一個雙肩帆布包。兩張雙人床,隔得很寬,和報紙上談論的擁擠完全兩回事。也許因為內地游客不斷地反饋,這家酒店有了全新的改造。這家店,在網上好評率很高。但對我來說,好評并不重要,我所需的僅僅是一張能把我身軀完整放入的床。崔娜說過,在這一點上,我是伯父的翻版。近親,一些相似的基因便在兩個人身上存在。但我知道,我缺乏伯父青年時代的活力。父親說伯父出走時,好像把整個村子的朝氣都帶走了。那幾日,他一下子無所適從,只能困在自己無聊的小家庭里消極度日,有氣無力地回答人們好奇的問詢。當時父親早已結婚,還沒有孩子,也沒有工作。村里人也一下子失去了閑談的對象。三十歲出頭父母又已不在的人,能有什么出息呢?孤身一人的伯父活成了那個時期的笑話。多少笑聲日日夜夜穿過密林,搭乘著順風,冒著熱乎乎的香氣,撐大了人們的胃口,也擴大了夏天停留于此的時間,卻撲不滅伯父向外闖蕩的欲火。
笑話也有它存在的意義。伯父應該是在意識清醒時,躺在病床上跟崔娜回憶他的往事的。
我吃著崔娜從對面的床上遞過來的智利櫻桃,這是她在酒店馬路對面的超市買的,打折后特別便宜,顆粒飽滿,非常甜,我從未舍得買過。她說想跟我聊一聊。我不知她還有什么話要說,畢竟白天我們都待在一起。我還是答應她跟我進入了房間。我有一些齷齪的猜想,但是當她盤腿坐在床邊,打開盒子取出并未洗過的櫻桃吃的時候,我徹底明白她純粹渴望說說話,別無他想。
空調的溫度非常低,我把白色的被子圍在胸前。覺得伯父死時也應該如我這樣,被白色覆蓋,只有死亡才是非黑即白。我努力回憶伯父返鄉(xiāng)時熱烈的樣子,那是一種完全攤開的快樂,無償?shù)毓﹣碚唠S意挑揀。但還是有不好的風聲從父親那里傳開,關于伯父的喪妻,關于他的膝下無子。于是富貴之外,世俗的遺憾就像多出來的一條尾巴,由于人們把它死死摁住,它便始終無法從伯父身上移除。但他看上去毫不在意,即使有人粗魯?shù)叵氚巡竷刃牡谋刺У矫髅嫔?。有人是見不得別人快樂的,一個看似無懈可擊慷慨大方的人,也必須要做好被挑毛病的準備。伯父是舉重若輕的,面上有一閃而過的猶豫,卻回答得非常妥帖。他用帶回的昂貴蜂蜜暫時堵住悠悠之口。
我記得當時我就在旁邊,用溫水把這些新西蘭蜂蜜攪開,一杯一杯倒給來家里做客的村人們。那時,我對這些并不感興趣,僅僅出于客氣,僅僅出于他是長者,便聽他的吩咐,替他待客。
在那暖洋洋的冬日里,泛濫的陽光還是穿透茂密的樹枝,砸在每年都要搬出來的圓桌上,我的手背被曬得暖和,這話語不絕的熱絡也一直溫著蜂蜜水,冷不下來的。我給伯父拿了一杯,他接過,笑得自由。
我問崔娜伯父臨死的樣子。在家鄉(xiāng),我如果這樣問,父親會立刻樹立起完整的威嚴,訓斥我的直接,罵我把腦子學壞了。自去年從一所普通學校研究生畢業(yè)一直到今年初夏,我一直沒有工作,我想,我也正在成為村里的反面教材,努力地活成一個笑話。茂盛生長的言論侵蝕著肥沃的土地,讓人寸步難行。
我想起我把自己關在白日的蕭條里,在烈日午后,連蟲鳴鳥叫都聽不見,人即使在日光里,也照舊會發(fā)霉的,因為總有光照不到的地方。就是在那仿佛與世隔絕的日子里,我懂得了一些東西。但它們只是在腦海里,從未變成現(xiàn)實,變成可以支付之物。
崔娜說,至少不是哭著走的。人如果在死亡之時不哭,那就是幸福的。我說,你懂得真多。她問,你還要櫻桃嗎?太多了吃不完。我說,你帶回去吧。她說,不,我就睡這張,明天早上跟你一起出發(fā)去取骨灰。我要回去,明天還不是跟你在殯儀館會合?我不想一個人去殯儀館。我說,你不怕嗎?她問,怕什么?怕你跟我做愛嗎?我取出兩顆櫻桃,一顆接一顆地吃完了。她仍然若無其事,繼續(xù)說,我會報警的。
我拿起衣服去洗澡。
我出來時,崔娜已經把一整盒櫻桃全部吃完了。她在被子里,說,最后那幾顆純粹是為了不想浪費,已經吃到索然無味了。她什么也沒帶,她決定不刷牙,不洗澡,就這樣臭烘烘地睡去。我說,你確定不洗嗎?濕漉漉的洗手間有陌生的氣味,也許她不喜歡,我應該先問她的。她說,不了,早睡早起,關燈,謝謝。
我想,一個學裁縫的人,真的會容許自己這樣嗎?
6
我站在淺淺的海水里,空前緩慢地做一件事:把骨灰倒進去。天空藍不僅染遍了海水,也讓我成為另一個人。我不自覺地發(fā)抖,灰也隨著我的抖動而落得彎彎曲曲。這陌生而知名的港灣,灑遍了我的膽怯。
“喂喂,這里不是垃圾場?!?/p>
這聲厲喝讓我本就不靈活的手戰(zhàn)栗,應該說是我全身的戰(zhàn)栗讓整個笨重的盒子落入海里。盒子制作得并不精良,卻想得周到,雕著花紋和屋檐,暗示死者的棲身之所。我突然懊悔沒有接受崔娜的提議,乘坐天星小輪,在行駛的途中打開盒子……
我不知所措地看向發(fā)話的中年路人,他說的是別扭的普通話。崔娜用粵語跟他說了幾聲。我盯回宛如生命空白的它—骨灰盒,內心同樣奔涌著空白,我不可抑制地抱住一旁的崔娜哭起來。在這熱鬧的海灘上,我空白的哭聲強行插入,卻并不引人側目。崔娜輕撫我的后背,世上所有的雜音都在這瞬間消失,連同海浪一起。
她慢慢把我?guī)щx,然后獨自返回把盒子里的東西全部傾倒,把空盒帶回,連同布塊一起扔到垃圾箱里。
她說我們終于完成了他們共同的心愿。她見我不明所以,解釋道,我姨媽的一些骨灰就撒在這里。
后來,我解釋自己并不是為伯父的故去而哭。崔娜的溫柔若有若無,說,為什么而哭都沒有關系。她僅僅穿一件黑色美背,小腹微微隆起,無論多瘦的人,都會有一點肚腩,這讓我覺得她不是高高在上。她腳上是一雙顯眼的紅色涼鞋,可惜腳趾沒有涂任何顏色,不然一定更漂亮。
那年,她獨自來到姨媽的靈堂,偷走了一手骨灰。那并不容易,也需要相當?shù)哪懥?,盡管那骨灰曾經是她的姨媽。她的手被其中的一塊碎骨扎破了皮,她把東西放進準備好的香包里,才去藥店買了創(chuàng)可貼。姨媽希望葬在熱鬧的海灣,可以日日月月與繁華相伴,她是忍受不了寂寞的。第一個姨父去世后,她看到姨媽的臉慢慢枯黃,直到被我伯父的食物從長久的冬眠里喚醒。很可惜,她的表姐表哥都看不到這一點。她記得她去看病重的姨媽那日,在醫(yī)院門口,看到表姐仰著臉,尖而黯淡的下巴像小李飛刀,對準了我伯父的要害,迫使他束手就擒。
她做完這些,很久以后,在她祖母的房子里見了我伯父,跟他說此事。伯父坐在床腳,蒼老而燦爛,半晌才說,應該由他來做的。
我站在還未到開動時間的大巴前,很努力地聽,但我還是分神。遙遠的昨日,她帶我去置地廣場,叫我買了兩張《毒液》的電影票,香港的翻譯是《毒魔》,她說來了就不要錯過,比別人快一步可以拿來炫耀,或者劇透給自己討厭的人。她是漫威粉絲??晌译[約覺得她是為了讓我擺脫糟糕的心境,她清楚我正因為伯父的消逝而悵然若失。我正思考在這些天里,我真正經歷了什么。我又想起相安無事的夜,兩個年輕的男女,純粹地在各自的床上睡了一夜,一種絕對的放松,一種絕對的養(yǎng)精蓄銳,為了第二天伯父的事。伯父跟她沒有任何血緣關系,她卻比我還要關心。起床的第一件事我問她,不用報警吧?她說,我看人很準的。
……
她扯了扯我的衣角,問,你為什么學哲學?
你怎么知道我學哲學?
你伯父說的。
別的賺錢專業(yè)不要我。
還要北上嗎?
南歸才有北上。
她把掛在右肩上的黑色背包轉到前面,打開拉鏈,取出書遞給我,是之前買的《香港,香港》,說,上去吧。我沒有馬上接。她說,你的禮物。我說,我什么都沒有準備。她說,下次記得。
我上了大巴,坐在鄰近過道的位置,只能越過鄰座的陌生人看向她。她微笑著朝我揮手,然后往巴士的尾巴處走,她消失了。視線總是有限,我還是盯著一無所有的窗外,即使旁邊的人感到不適。我終究沒有去買香水,留著下次。
車子開動了,我覺得自己將一無所有地回到故鄉(xiāng)。
【作者簡介:王海雪,生于1987年,文學碩士,小說散見于《鐘山》《花城》《十月》《長江文藝》《山花》《雨花》等雜志,部分作品被轉載。出版小說集《漂流魚》等。曾獲海南文學獎雙年獎新人獎、中篇小說獎,“紫金·人民文學之星”中篇佳作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