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瀾:《伯爵貓》的豐富多彩與融會貫通
《伯爵貓》是南翔近年來的短篇小說精選集,在當下文壇紛紛集中力量寫中長篇、畏難短篇之際,南翔主攻短篇,足見其才智和心境,《伯爵貓》的“眼前一亮”和遼闊開放,更是給如今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注入一股新風,提供了“豐富多彩與融會貫通”的文學新經驗。
四兩撥千斤,短篇小說有以小見大、以短見長、微言大義等特點,但這些特點基本是體現在字數篇幅、敘事結構、空間留白等方面,一般短篇小說的人物、信息量、時間跨度、空間向度等會相對局限且單一,《伯爵貓》卻反其道而行之,信息量爆炸,關注點繁雜,以豐富的題材、充盈的生活、交錯的時空、多變的文本、融合的敘事,透出無邊的蓬勃和茂盛。作者就像一個已入化境的武林高手,將百家所長全部融入,然后于素樸中娓娓道來、自然而為,在不知不覺中擊穿讀者心靈。
以豐富的題材為例,《伯爵貓》涵蓋鄉(xiāng)土、都市、歷史、當下、底層、生態(tài)等主題,如果細分,涉及就業(yè)、養(yǎng)老、醫(yī)患、婚姻、生育、工廠、鄉(xiāng)村振興、基層政治、高校教育、小孩培訓、手藝傳承、生態(tài)保護等方方面面,親情、友情、愛情等點點滴滴,大量新穎、鮮活、瑣碎的故事傾瀉而出,應接不暇。并且這些主題往往相互交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大的歸類中,有小的細分。如作品集中《烏鴉》《珊瑚裸尾鼠》《果蝠》《伯爵貓》《玄鳳》五篇直接以動物命名,明寫動物與人的感情、生態(tài)環(huán)境與人類生存的相依,實際是以這些動物為意象和載體,暗寫知恩圖報、親子教育、婚姻關系、城鄉(xiāng)發(fā)展、書店困境、生育觀念等問題,將每一部作品寫得斑斕多姿、跌宕起伏、幽微深刻。再如《果蝠》《曹鐵匠的小尖刀》《車前草》《選邊》四篇,直接以主人公“我”帶的研究生為切入口,看似寫帶學生做一些調查研究、描繪學生畢業(yè)后的工作狀況及師生之情,實際攬括對生態(tài)破壞的擔心、對傳統(tǒng)手藝難以繼承的憂郁、對學生艱難創(chuàng)業(yè)的同情和對企業(yè)工廠管理混亂的無奈。
對于短篇的融會貫通,作者南翔曾強調自己的短篇創(chuàng)作注重“歷史與現實打通、虛構與非虛構打通、自己的經歷與父兄輩的經歷打通”。確實,南翔一直按照自己的要求寫作?!恫糌垺分校稙貘f》《苦櫧豆腐》《凡·高和他哥》在歷史與現實中來回穿梭;《曹鐵匠的小尖刀》《伯爵貓》《鐘表匠》在虛構與非虛構中撲朔迷離,讓讀者分不清是在原原本本記錄社會現實、人生百態(tài),還是在現實中提取素材加以改造;《回鄉(xiāng)》《疑心》兩篇寫大舅的回鄉(xiāng)和大姨的回憶,在自己和父兄輩的經歷中游弋;《回鄉(xiāng)》這篇更是將“歷史與現實、虛構與非虛構打通、自己的經歷與父兄輩的經歷”三個方面都全部打通,這種敘事時空和敘述手段的打通,帶來別開生面的閱讀體驗,讓當下同質化嚴重的短篇小說寫作有了更多新的可能性。談到“打通”,評論家馬兵說《伯爵貓》的創(chuàng)作還“嘗試將莫泊桑與契訶夫的傳統(tǒng)打通”,讓“故事可讀性”和“文學的深刻性”結合,既給讀者“快慰之感”,又給讀者“靈魂教育”。在以上“四個打通”的基礎上,其實《伯爵貓》還有更多打通,如上文凸顯的題材的交互打通、情感的邏輯打通,部分的作品映照的詩意與通俗語言的打通、形而下的生活和形而上的象征的打通等,個人覺得還有“兩個打通”值得注意。
其一,城市文學和鄉(xiāng)土文學的打通。從中國現當代文學史看,鄉(xiāng)土文學一直是主流和經典,但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快,優(yōu)秀的鄉(xiāng)土文學作品越來越少,原因在于原先聚焦鄉(xiāng)土題材的50后、60后作家大都身居城市,早已不熟悉現在的農村,僅憑舊時記憶書寫鄉(xiāng)愁,和讀者期待有一定差距。而70后、80后作家,很多又沒有鄉(xiāng)土生活經歷,徒有閉門造車,坐井觀天,虛構一些鄉(xiāng)土經驗。眾多聚焦城市題材的文學作品,由于各種原因,又難以形成經典。更讓人擔憂的是鄉(xiāng)土文學和城市文學的嚴重割裂和“不相往來”,雖然不少生活在城鄉(xiāng)結合部的“小鎮(zhèn)作家”寫了大批城鄉(xiāng)交接的作品,但辨識度非常低,故事性、文學性、思想性兼顧的精品力作很少??上驳氖?,小說集《伯爵貓》給了我們一種新的啟示。《曹鐵匠的小尖刀》里,小說講述手藝人曹鐵匠在鄉(xiāng)村的堅守,也講述都市白領吳天放的鄉(xiāng)愁,插入了在大學教書的孫老師帶學生調研的故事。《果蝠》里,農村嘉欣果園的管理者佳欣“在龍崗搞過裝修,在寶安開過網吧,在南蛇口做了七八年物流”,將民宿搞得比城市的賓館還現代,早就是現代城市青年管理意識。這里的城市和鄉(xiāng)村是融為一體的,城里人曾經是鄉(xiāng)里人,有對鄉(xiāng)村的向往,農村人也曾是城里人,有著城里人的思維和生活模式,城鄉(xiāng)已不是、也不能再單純分割。作者更多的是從人物內心、人物情感、人物思維著眼,不再局限于地域、題材,《回鄉(xiāng)》寫了深圳、臺灣,也寫了汨羅鄉(xiāng)下;《苦櫧豆腐》寫了脫貧攻堅,也寫了基層政治;《果蝠》《珊瑚裸尾鼠》里的生態(tài)保護是鄉(xiāng)村的生態(tài),也是社會的生態(tài)。這些作品相互打通,我們已經不能簡單直接歸類到城市文學、鄉(xiāng)土文學或生態(tài)文學。
其二,不同人物及內心世界的打通。相對于一般小說人物的矛盾、悖論、沖突,《伯爵貓》里的不少人物格外共情、共心,多個聲音最后可以化為一個聲音,多個職業(yè)不同的人最后可以有同一種向往,相互交通,來往自如。這一點主要體現在《痛點》及同名篇《伯爵貓》兩篇作品里?!锻袋c》寫骨科朱醫(yī)生痛苦于醫(yī)學論文的寫作和醫(yī)患關系的糾紛,論文的評審好比手術臺的病人,“成也一刀,敗也一刀”,論文評委和手術醫(yī)生不同,但性質一樣。醫(yī)者朱醫(yī)生、舞者27床及女友、編者《賽璐璐》主編,他們的職業(yè)不同、年齡不同、性格不同,卻有相似的痛點,在醫(yī)生和攝影師眼里,舞者的身姿和骨骼、力之美和線之美是異曲同工的,是屬于職業(yè)的,也是情感的;是開放的,也是內斂的;斷腿舞者的“目眥盡裂”,也讓醫(yī)者“淚流滿面”。《伯爵貓》這篇寫伯爵貓書店關門的前夜,女老板、店員、電工及一干書友的生活與情感的交錯糾纏,故事的敘述是板塊式的、敞開式的,每一個人物分別講述自己的人生與命運,但他們的故事都維系在書店,都擔憂著書店的前景,他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對書店的熱愛是一致的,他們都有著物質之外的靈魂的“同頻共振”。南翔的不少作品都有著共同理想世界的構建,包括生態(tài)系列、高校系列、民國系列等,都透露著學者的情懷、知識分子的思考和現實世界的觀照,堅守文學的審美,致敬理想讀者,古靈魂和新經驗同時書寫。
(楊曉瀾:《芙蓉》雜志編輯部主任,中國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