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1年第1期|張二棍 張常美:同題·兄弟
張二棍的詩
◎輪回
雪化為水。水化為無有
無有,在我們頭頂堆積著,幻化著
——世間的輪回,從不避人耳目
昨天,一個東倒西歪的酒鬼
如一匹病狗,匍匐在鬧市中
一遍遍追著人群,喊:
“誰來騎我,讓我也受一受
這胯下之辱”
滿街的人,掩面而去
仿佛都受到了奇恥大辱
◎羊言羊語
有人在我的耳畔,磨著刀子
一邊磨,一邊磕磕絆絆念著
《地藏經(jīng)》。他老了,殺完
我那么多的親人,又來殺我
他老了,磨刀無力,誦經(jīng)嘶啞
我看見,他手中的刀子
還是不夠明快
我聽到,他念誦的經(jīng)文
還是不夠熟練
我不想挨這遲鈍的刀子,沒辦法
我不接受老屠夫的超度,沒辦法
◎血手印
在一面貼滿小廣告的墻上
我曾摁過血手印
我是喝醉了,路過的
我是喝醉了,扶著墻
在層層疊疊的小廣告中
看見那張
泛黃的尋子啟事
“如有知情者,必泣血感謝”
我是這個時候,才發(fā)現(xiàn)
我扶墻的手,不知道什么時候蹭破了
我是重重地,在那張啟事上
摁了一個血手印,又摁一個
我是摁滿了一張紙
才去思考,流血有多疼
泣血有多疼
◎紙老虎
在這筆跡凌亂的舊紙上,畫老虎
越畫,越斑斕。像一頭虎
終于在廢墟之間
找到了,久違的身體
那些被遺棄了的橫豎撇捺
往日婆娑無力?,F(xiàn)在
隨著一只虎的呼之欲出
長成了,殺無赦的尖牙與利爪
◎遇驢記
山在爬山,河在渡河。殘陽下
一頭驢子累了一天,正拖著
一條血紅色的土路,像拖著自己
細(xì)瘦的腸子,靠近我。我要是
有一把鹽,多好。有一把草,多好
我要是一把鹽,多好
我要是一把青草,多好
而驢車上,捏著鞭子的人,在打盹兒
他知道,一頭驢再傻,也不會把一個人
帶往別的地方。一頭驢再傻
也知道,打盹兒的人,還握著鞭子
鞭子,是一本憤怒的圣旨
鞭子,是一道疼痛的閃電
◎山中去
又有人背著羅盤,去了云霧凄迷的山中
說要尋一處好風(fēng)水。我見過好幾撥這樣的人
求仙、尋寶、找風(fēng)水。他們雄心勃勃
走得那么急,一副時不我待的樣子
這樣的人,我不能攔,風(fēng)雨雪霜攔不住
許多山中的事
我現(xiàn)在還不能透露
許多山那邊的事
我永遠(yuǎn)也不會透露
◎歡喜心
我太喜歡那些孩子們了
他們是如此擅長,用一個個
小游戲,制造出連綿不絕的驚喜
我太喜歡那些簡單的游戲
贏了的快樂,輸了的也快樂
我太喜歡他們的輸贏了
——明明是占領(lǐng)一堆沙子,他們說擁有了城堡
——明明只贏了幾枚綠葉,他們說獲得了勛章
◎念止
夜明砂,蟾酥,地龍,桑螵蛸……
——這些命,可以止痛、止血
花虎,四腳蛇,九香蟲,穿山甲……
——這些命,生來,就要為另一些命,續(xù)命
現(xiàn)在,我默念著這些名字
得不到應(yīng)答。也有誰,暗中
這樣喊:劉年、王單單、張二棍
——我們應(yīng)不應(yīng)答,都將被喊起
——我們應(yīng)不應(yīng)答,都是三錢,二兩,一只
我們被誰捉來這人間,安放在
滇北,湘西。各自等著,一場渡厄的文火
◎驚蟄
1
縫隙、洞穴、繭蛹……在這些
人類無法抵達(dá)的地方,它們醒過來了
仿佛新生。假寐,大夢,屏住呼吸
與心跳。這些動物們的招數(shù),也有人
嘗試過。偷偷進(jìn)入冬眠的人,等待著
在澄黃的陽光里,再次出生
可是,訃告冰冷、挽聯(lián)雪白
六親不認(rèn)的親人們,用
一聲聲臘月的尖嗓子
啄空了,那顆蟄伏的心
2
天暖了。最早出來的螞蟻
又黑,又瘦。它背著什么
在路上走。比那個,大年初二
就出門,打工的孩子
走得還慢。它背著什么,走在路上
比那個孤身,來到車站的孩子
后背上的行李,還大,還沉重
3
天暖了。種子知道,田野知道
拖拉機手的妻子,也知道。天暖了
拖拉機知道,拖拉機手
卻再也不會知道了。拖拉機憤怒的搖把
甩在了,他的腦袋上。天暖了
那個種了一輩子莊稼的人
變成一株,不知道天暖了的植物
4
倒懸的古鐘里,有幾只倒懸的蝙蝠
第一夜的春雨,滴在鐘上的時候
它們從各自的大夢中
驚醒。像一群飽經(jīng)喪亂的人
不知該作鳥散,還是獸奔
5
冬眠時,每一只小甲蟲,都用脊背上
艷麗的色彩,裝修著荒涼的地下室
今日驚蟄,一只甲蟲緩緩爬進(jìn)了
我的視線,裝修著我荒涼的眼眶
6
蚯蚓,如面壁的僧侶
在暗室里,忍住了聳動
而驚蟄之后,它將幡然
它將在一支最鋒利的犁鏵下
舒展開自己的身體,一分為二
借一具自己,安慰另一具自己
借一具自己,訓(xùn)誡另一具自己
7
田鼠們不擅長黑市交易,也不喜歡被施舍
除了糧倉,別無長物。除了糧倉,別無用心
像吝嗇的地主一樣,它們節(jié)衣縮食,捱過寒冬
——它們比我更加理解糧食,更像大地上的長工
8
驚蟄之后,每一滴水
都閃爍著母性的光芒
每一條河流,都是子母河
驚蟄之后,枝頭、草叢、垃圾堆。甚至
一塊頭蓋骨,都是誰安放在大地上的子宮
◎在北方
在北方,山川沒有秀美的使命
大河要再渾濁一點,才配得上千年
累積的名聲。在北方,樹木忌憚冬天
每棵樹,至少要裝死九九八十一天,才肯泛出
一點點青,這就像,那些杵在墻角咳嗽的老頭
年年都擺出一副氣絕的樣子。在北方
石頭就是石頭,不必點綴苔蘚
下雪就是下雪,從不夾帶雨絲
在北方,天寬地廣。喝一個朋友的喜酒
要走一百里的路。他的新娘子,要盤著腿
坐在熱烘烘的炕頭上。她穿著對襟的紅棉襖
遞給你一把喜糖的時候,像極了
一個讓人溫暖的祖母
◎那是我
那是另一個我,一邊走
一邊在清晨的大風(fēng)里吼,那么老了
那么不甘心老。用盡量洪亮的嗓子
吼著那些老掉牙的歌
那是另一個我,在空蕩蕩的街頭
一次次揮動掃把,歸攏著自己
凌亂的影子。那些舊紙片里,寫滿陳舊的我
那些破塑料袋里,濺灑出發(fā)霉的我
那是另一個我,從窄窄的小巷里出來
背著沉重的書包。用一雙惺忪的眼,敵視著
那條毛色黯淡的野狗。我微微隆起的喉結(jié)里
滾動著一句顫抖的臟話。狗也回罵了一句
那是趔趄的我,嘔吐的我,三輪車馱著白菜的我
懷揣著假錢,想要花掉的我,在秤盤下放著吸鐵的我
那是我,一個秤砣般鐵了心的我,卻忍不住
一次次在斤斤計較中,高高翹起
那是無數(shù)個我,在一場場寒風(fēng)里,走著
那是無數(shù)個我,借用一個人的身體,度過
誰也可以度過的一生。那是我,我嘲笑過的我
我不認(rèn)識的我,我愧對了的我
那是我,一個個脫殼而去,又不知所蹤的我
張常美的詩
◎躲不過
我在這里活過,也在那里活過
為了躲避時間滴滴答答的追蹤
群山和大海之間,我四處奔波
最小的時候是我最成功的一次
在母親肚子里,我躲了九個月
她已不在,我已沒有藏身之所
和我一起躲過的人都沉默不語
所有悲傷歡樂我們已不記得了
◎觀察一座山
一座山,站在這邊看見的
和站在那里看到的
完全不一樣
有人跪在它的腳下看
也有人試著躺在它的懷里看
是不是在它內(nèi)部看到的更有趣
那么多藏起森林的堅果
在等待合適的時機
那么多沉默的山,不斷往內(nèi)部塌縮
一直沒有亡者的口信捎回來
◎我已站進(jìn)閃電中
有時,看到天邊遙遠(yuǎn)的閃電
我會感到絕望
它就像一道正在焊接的弧光
那些消失在天際線后面的
白云、炊煙、飛鳥和人影……
是不是再也回不來了
而有時我卻隱隱盼望著
那怒吼,那霹靂……
仿佛困在天空背后的人們依然活著
已經(jīng)蓄積了足夠的力量
正一錘一鑿把那鐵幕砸開
現(xiàn)在我看見的閃電越來越近
有時候就在頭頂炸響
是不是我已接近了天邊
是不是我也該蓄積力量
和他們一起,完成這件大事
可為什么我卻越來越力不從心
閃電響起的瞬間,為什么
總是克制不住自己的膽戰(zhàn)心驚
◎清明
不要用這一天來下雨
這一天,悲傷已經(jīng)溢滿
不要用這一天趕路
道阻且長,沒有合適的拐杖,仍有人
一次次跌倒又爬起來
越過泥濘的夢,倔強地走向我們
誰的袖子不曾被緊緊拽住過
所有的手都是松開過的手
不要燃起火焰
灰燼里,依舊攏著一圈結(jié)著冰碴的身體
不要走著走著,突然停住
哀悼,不是一種儀式
藍(lán)色的供桌上擺滿蔥蘢的河山
◎贈白云
現(xiàn)在,就抬頭看看天空
從飄過的白云里
挑出你最中意的那一朵
——作為可靠的信物
在古詩里,人們
曾無數(shù)次相互轉(zhuǎn)贈過
現(xiàn)在,我轉(zhuǎn)贈給你
——在已經(jīng)大不一樣的天空下
◎我們
卑微的,渺小的。別人稱之為
愛。一相遇,我們
就鍋碗瓢盆,春種秋收
這樣倉促的一生肯定是不夠的
在應(yīng)該的花樹下
應(yīng)該有未完待續(xù)的愛情
我們要一次次練習(xí)
相遇和送別
如果你終于等來了你要的
紅鬃烈馬,不要猶豫
緊緊摟住那副傷痕累累的身體吧
那個人依然是我
那未卜的前程也是我無數(shù)次許諾過的
◎麥香
勞累之后,捧在手里的饅頭或面條
與睡夢中嗅到的麥香肯定不一樣
第一次被領(lǐng)進(jìn)青郁的麥苗中
感受到的又是什么味道
我已完全不記得了
還沒有學(xué)會像他們一樣
在麥田里奔跑,我就老了
——他們是那些更老的人
曾經(jīng)在麥浪中起起伏伏
輕如蝶葉。現(xiàn)在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也想象過,麥浪中
直起腰身,又彎下的自己
被麥芒劃破皮膚的自己
鐮刀磨出老繭的自己
在凌晨的磨盤里,尖叫的麥粒
喊醒的自己和再也喊不醒的自己
一個四體不勤的人
賴在一片結(jié)滿麥穗的床單上
為什么卻再也嗅不見一絲麥香
為什么總有芒刺在背的不安和焦慮
◎故鄉(xiāng)
這里不盛產(chǎn)什么,這里
每一間屋子都像一條泊在荒涼里的空船
炊煙一如破敗的帆
世世代代,升起又散盡
天空蔚藍(lán),不可琢磨。年輕人仍舊被慫恿著
在黑暗的船艙里出出進(jìn)進(jìn),搬運沉重的壓艙石
船終未遠(yuǎn)航,歷代的魂魄疲憊不堪
像懸掛于煙火之上的干魚,依靠體內(nèi)的鹽維持著尊嚴(yán)的形狀
◎管中窺
豹子已經(jīng)離開很久了
而我們還在顫抖
它嗅過的日子越來越冷
它的領(lǐng)地積滿落葉
它叼走的孩子又一次出生
已學(xué)會吸煙。已學(xué)會
往臉上涂抹新鮮的血
當(dāng)我再次舉起望遠(yuǎn)鏡,對著遼闊
眺望,小路斑駁
如豹子拖著的枯尾巴
不停抽打自己
◎生命
有人以河養(yǎng)命,有人靠山為生
我曾見過住在地下的族類
他們做著一份更為危險的工作
偷劈地獄的柴
賣與人間為火
每天,他們都會脫掉厚重的皮囊
洗凈頭臉。來人間尋歡作樂
有一次,我也試著問起過
賣命的銀子,為何要如此揮霍
他們笑而不答
其中一個骨頭漆黑的家伙
哭著喊了一聲:
他想在太陽下端詳自己的臉!
想看看自己的銀子到底是什么顏色
其他人突然慌了……
又把他死死摁進(jìn)一個煙斗里
張二棍,本名張常春,1982年生于山西代縣。出版有詩集《曠野》《入林記》《搬山寄》等,曾獲多種文學(xué)獎。
張常美,1982年生,山西代縣人,地質(zhì)隊員。有組詩發(fā)表于《詩刊》《中國詩歌》《長江文藝》《揚子江詩刊》等刊物,入選多家年選。獲第十七屆華文青年詩人獎。入選詩刊第37屆青春詩會。出版詩集《不惑的繩結(jié)》《我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