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體寶衣”母題的功能性書寫與現(xiàn)代性意蘊 ——從明清小說、還珠樓主到金庸的武俠小說譜系
在冷兵器時代,如何在交手對打中保護好自己的身體,不僅是武俠獲勝的必要,也是初涉江湖的青年保存生命的急需,民國武俠小說中的武俠民俗敘事,除了應手兵器外,其“相關配備”也往往包括護體裝備。雖兵器史家指出,嘉慶元年(1796)至宣統(tǒng)三年(1911),清軍護身衛(wèi)體武器實已擱置不用:“僅于每年秋季循例閱兵時抬出盔鎧,用夫役以小亭升之,招搖過市,以供民眾觀覽,兼示清室武官尚有盔鎧而已。此期滿軍及綠營餉兵之墮落,可謂史所未見……且不僅將帥如此,兵士之武裝,在晚清亦失去衛(wèi)體之效能,徒具外觀,毫無實用?!比欢鎸Ω瘮∩鐣籽b備的破敗,武俠文學敘事中的護體裝備卻迅速豐富。武俠小說中的護體裝備為應對各種險惡環(huán)境而生,其花樣頻出,更新?lián)Q代,在心理上部分地補償了護體兵器的落后與不足。于是護體寶衣等神奇器具,遂為民國一大文學景觀。因而,對護體裝備的物理屬性、觀念意義及淵源作深入探究,當有較多啟發(fā)意義。
一、神奇的“護體寶衣”:黃蓉的“軟猬甲”與小龍女的“金絲手套”
承接民國武俠文學傳統(tǒng),金庸小說中的“護體寶衣”更加充滿想象力,不僅材質(zhì)獨特,而且在功能上增加了保護性反擊。更值得關注的是,“護體寶衣”母題敘事超越了武器裝備的實戰(zhàn)性功能,成為身份與性格的象征。
首先,護身甲可以刺傷甚至毒殺來犯之敵。金庸《射雕英雄傳》即寫靈智掌擊黃蓉后,鮮血淋漓地驚叫:“軟猬甲!軟猬甲!”彭連虎解釋:“這軟甲不但刀槍不入,而且生滿了倒刺,就同刺猬一般。誰打她一拳,踢她一腳,就夠誰受的!”第36回則倒敘楊康中了軟猬甲所沾蛇毒而死于非命?!哆B城訣》第3回寫丁典反思“神照功”沒能抓死對手,發(fā)現(xiàn)其貼身穿著一件漆黑發(fā)亮的“烏蠶衣”。第4回也寫周圻的長劍刺中狄云,卻難以穿破肌膚,反被狄云牢牢抱住,致使劍身折斷刺入自身小腹?!侗萄獎Α穼懩旧5廊速浽兄痉郎碇翆殻骸斑@件背心是用烏金絲、頭發(fā)和金絲猿毛混同織成,任何厲害的兵刃都傷他不得?!?/p>
其次,護體手套可增加使用者的戰(zhàn)斗力。戴上護體手套,便可不受傷害地抓那些本不敢抓的東西?!渡竦駛b侶》寫小龍女敢捏滅火把,“她戴有金絲手套,兵刃烈火,皆不能傷”。第22回又寫小龍女憑借此寶,破了金輪法王的“五輪大轉(zhuǎn)”。
再次,護身甲雖可在危急時護體救命,但有時卻難擋寶劍之利?!堵苟τ洝穼戫f小寶的護身甲能折斷對方的寶劍,這一定程度上解釋了年輕而又武功差的韋小寶何以一次次死里逃生。如他逃過海公公的毒手后,不禁自鳴得意:“看到身上那件輕軟的黑色背心,不覺一怔:‘老烏龜(海公公)在我袍上打出兩個大洞,這件衣服怎地半點也沒破?這是從鰲拜藏寶庫中尋出來的,如果不是寶衣,鰲拜怎會放在藏寶庫中?’……”后來小說一再提到這件寶貝背心,如第24回又寫韋小寶感覺胸口劇痛,卻是被那尼姑刺了一劍,雖仗寶衣護身未傷皮肉,但她內(nèi)力太強,戳得他痛極而翻倒。不過,在第45回,小說卻也揭示了寶衣護體存在的局限:“風際中……突然身子微側(cè),搶到韋小寶身后,伸手從他靴筒中拔出匕首,指住他后心,說道:‘韋大人,你這把匕首鋒利得很,卑職曾見你使過幾次?!f小寶只有苦笑,但覺背心上微痛,知道匕首劍尖已刺破了外衣,雖然穿著護身寶衣,卻擋不住這柄寶劍。風際中喝道:‘你們大家都轉(zhuǎn)過身去,拋下兵刃!’”也就是說,對于一般的兵刃,護身甲確實具有防身救命的作用,但在神兵利器面前,護身甲也并非萬能的。
由上可見,金庸武俠小說中有著豐富的“護體寶衣”書寫,難怪文學史家說:“金庸小說中還有幾件神乎其神的防身衣甲。背景為北宋時期的《射》中,已有黃蓉的‘軟猬甲’。此甲既能防身,又能傷人,端系妙品?!欢钇嫣氐漠斎贿€要算清初的《鹿》中韋小寶那件寶貝背心,其物理性能實非現(xiàn)代科學所能理解。所有這一切,都像是現(xiàn)代的‘防彈背心’的遠祖?!币虼?,武俠小說中的“護體寶衣”,不論是物理屬性還是母題敘事功能,都融合了超時代的想象力。
二、物理屬性的功能性夸張:唐至明清小說中的護體裝備
作為保護行動主體有效參與戰(zhàn)斗的“護體寶衣”或者鎧甲,其存在的歷史已很久。它材質(zhì)各異,功能也頗有不同,就相關的文獻記載來看,呈現(xiàn)如下幾點特色:
首先,鎧甲的質(zhì)量決定其抵御功能。對護體裝備較早的具象性認知源自實戰(zhàn)應用的鎧甲之屬,制造者和使用者均關注此類常規(guī)物質(zhì)的超常質(zhì)量與功能,以應對利器的殺傷性作用力。如兵器史家注意到:“明人衛(wèi)體武器與先朝同,可分為衛(wèi)首及衛(wèi)項鐵盔(胄)、衛(wèi)上身及兩膀之鐵網(wǎng)衣(鎖子甲)、衛(wèi)手及腕之帶網(wǎng)腕甲、衛(wèi)下體之鐵網(wǎng)裙或鐵網(wǎng)褲、衛(wèi)足之鐵網(wǎng)靴以及活動衛(wèi)體之牌盾諸類武器……明代保衛(wèi)上身及兩膀之鎖子甲(鐵環(huán)或網(wǎng)環(huán)連貫套制而成之鎖子甲),其制造頗精,勝于宋人之器,而無遜于元代蒙古軍之物……其式樣則異于宋元兩季之武裝,而近于清季人所服之馬褂,又如現(xiàn)代之衛(wèi)生衣,蓋胸背均不開襟,系由頭上套穿者,且有小領如衣領,袖之長短,兩甲衫不同,身部長短寬窄亦異,想系依服用者之身材體格而制作者。此兩甲衣之鋼鐵環(huán),細小精密,且有兩層緊貫之處,制造頗為堅固。
鎧甲堅固的現(xiàn)實性影響就是沉重,而這一負擔給佩戴者軍事活動中帶來的行動不便,往往可能很致命。塔西陀《歷史》寫撒爾瑪提亞人的騎兵本來所向無敵:“但是,這天下著雨,雪也正在溶化:他們不能使用長槍或長刀(那要用雙手才能掄起),因為他們的坐騎倒下了,而他們的鎖子甲又重得使他們無法靈便地活動。他們的王公和貴族都用這種甲胄防身:它是用鐵片或堅硬皮革制成的,穿在身上刺不透,但是若是被敵人打倒就很難站起來。同時他們在又軟又厚的雪里越陷越深。穿著胸甲的羅馬士兵在戰(zhàn)場上生龍活虎地殺來殺去,他們投射投槍進攻敵人,或是用長槍刺殺敵人……”實際上,這也是中國古代護體裝備面臨的問題。
其次,外來寶衣有“靈性”。相比較而言,外來的護身寶衣又有自身獨特性,古代中國史乘也曾較早予以關注。《新唐書·吐蕃上》:“其鎧胃精良,衣之周身,竅兩目,勁弓利刃不能甚傷?!彼未展取肚瀹愪洝の淦鏖T》亦載名將鎧甲有預見戰(zhàn)爭勝負的功能:“葛從周有水瑩鐵甲,十年不磨治,亦若鏡面,遇賊戰(zhàn)不利,甲必前昏,事已還復。從周常以候克衂,其驗若神,日以香酒奉之,設次于中寢,曰‘金翅將軍之位’。”此條記載展示了鎧甲之于戰(zhàn)將的珍貴及其靈異性?!对贰妨袀鞯诰攀豆に嚒份d孫威:“善為甲,嘗以意制蹄筋翎根鎧以獻,太祖親射之,不能徹,大悅。賜名也可兀蘭,佩以金符,授順天安平懷州河南平陽諸路工匠都總管……”說明元代已有可抵御箭器的特殊輕便鎧甲,且深受歡迎,制作者因此受到了極大的褒揚。
第三,武俠小說中的“護體寶衣”故事母題至少有兩種淵源。一是受到古代小說戰(zhàn)爭描寫中鎧甲作用的影響,如容與堂本《水滸傳》寫一打祝家莊,聽到祝彪對梁山泊的羞辱,李應的迅捷反應是:“便去房中披上一副黃金鎖子甲,前后獸面掩心,穿一領大紅袍,背胯邊插著飛刀五把,拿了點鋼槍,戴上鳳翅盔,出到莊前,點起三百悍勇莊客。杜興也披一副甲,持把槍上馬,帶領二十余騎馬軍。楊雄、石秀也抓扎起,挺著樸刀,跟著李應的馬,徑奔祝家莊來。”那迎戰(zhàn)來的祝彪:“頭戴縷金荷葉盔,身穿鎖子梅花甲……”徐寧也為“先祖留下那副雁翎鎖子甲,又喚做賽唐猊”被盜而郁悶,也正是由于這副雁翎鎖子甲,精通鉤鐮槍法的徐寧被賺上了梁山。小說還寫金兵統(tǒng)軍兀顏披著三重鎧甲:“貼里一層連環(huán)鑌鐵鎧,中間一重海獸皮甲,外面方是鎖子黃金甲”,“關勝那一刀砍過,只透的兩層”。海獸皮甲,開啟了特殊材料與質(zhì)地的護體裝備,相對而言,“皮甲”更加柔軟、輕便。陳忱《水滸后傳》寫呼延灼路遇一少年,見他打敗四個大漢,奪回了一個紅羊皮匣子,因問起匣子內(nèi)是什么物件,少年答:“匣子里是祖上三代傳下的一副雁翎砌就留金鎖子甲,名喚‘賽唐猊’。先父在日,花兒王太尉情愿出十萬貫來買,不舍得賣他。先父從征方臘,途中病故,母親又亡,只同一個乳母養(yǎng)活。家道雖然消乏,遵著遺訓,珍藏在家,等閑也不把人看……”原來少年即金槍手徐寧之子徐晟。這少年英雄一出場,就英勇地奪回了這件祖?zhèn)魅畬殹?上У氖?,小說并未寫這鎧甲發(fā)揮了什么實際作用。
二是受到古代小說“宗教神器”理念及外來“寶衣”觀念的啟發(fā)。清代《草木春秋演義》寫黃芪因斗異獸麒麟羯而遇威靈仙,蒙其傳贈寶甲:“只見那付寶甲霞光萬道,瑞氣千條,滿目光明。黃芪將來披在身上,其輕如紙,歡喜不了?!庇诌M一步介紹此甲在身:“刀不能砍,箭不可入,臨陣不驚,遇敵而勝,火不能侵,水不能近,遇邪而能鎮(zhèn),遇山而能透,此名穿山甲,仙家之至寶也。”此鎧甲具有“全方位”的防御功能,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其輕如紙”這一輕便特點,應該說這種特點既吸收了傳統(tǒng)鎧甲的抵御功能,也融合了域外“寶衣”的優(yōu)長。此后小說文本每當寫到女性鎧甲,似乎總在強調(diào)這一特點。臺灣學者曾注意到西方(歐洲)文學中騎兵“重甲”與中國武俠“輕甲”的區(qū)別:“中國的武俠,例如金庸的黃蓉、袁承志、韋小寶等,雖有軟猬甲等護身,都屬于輕軟一類,并非笨重的鎧甲。這些裝備,與他們作戰(zhàn)方式有關,也與他們的出身有關。中國的俠士,由最早的自鉏麑到荊軻,都是平民。西方的騎士,大約始于羅馬時代,是貴族中的一級,而其成行,則在十字軍東征的時候,此時他們?nèi)允琴F族的最低級……”
三、性別觀念的工具化顯現(xiàn):女將的軟甲與武林身份及地位
自明清小說開始,就特別青睞女性的軟甲,輕柔貼身,安全護衛(wèi)性強,其中透露著強烈的性別意識。似乎不這樣,就寫不出作為體力弱勢的年輕女將們?nèi)绾文茉谀行詾橹鞯恼鲬?zhàn)中幸免厄運,且能輕松從容地在陣上尋覓佳偶。
其一,軟甲一般比較輕巧。雪樵主人《雙鳳奇緣》描寫王昭君渡過黑水河后,夜宿九姑廟,夢九天玄女贈仙衣一件,穿在身上護體。而朱梅叔也寫以使用大刀聞名征播征遼東的名將劉綎之女:“嫁于某,奩具豐盛。有盜數(shù)十,突圍其家,盡室惶恐。女命婢取軟甲披之,率婢揮刀出殺賊。賊不能支,遁去?!贝颂幟鞔_提到“軟甲”,雖未交代其制作的材料,當亦是《射雕英雄傳》中黃蓉軟猬甲等較直接的來源之一。女將因嬌小、體力相對較弱,一般不能披掛重甲,適宜用軟甲護身,軟甲材料則較為柔韌、珍稀。
其二,有些護體寶衣還具有辟兵、辟火的實戰(zhàn)功能。清初小說《女仙外史》寫太孛夫人用法寶“水精珠”攻擊月君與曼師,兩人逃掉,曼師稱老鮑的八卦仙衣被燒去了一半,老鮑說烈火袈裟原是觀世大士的,“所以火不能燒”,而曼師則說:
“不好了,帝師所穿的開辟朝衣也是天孫(織女星)的,可不羞也吒?”月君道:“曼師以五十步笑百步,怎得人心服?我有龍女所獻的冰綃,是入水不濡、入火不燃的,為師太太另制件八卦衣罷?!甭鼛煹溃骸暗共蝗缁痄讲嫉?,燒了之后,仍然不損,倒比道長的仙衣還好些?!滨U師乃換了件六銖無縫天衣,向曼師道:“你自恃有這件大士袈裟,可只在火里過活,怎的也走了?還敢笑別人呢?!?/span>
可見清初人們已在考慮護體寶衣的多功能性問題,可惜僅局限于文學世界中。應該說,這與明中葉東南沿海戰(zhàn)爭、明清之際以遼東為主的戰(zhàn)爭的刺激有關,戰(zhàn)爭頻繁促發(fā)了人們對實戰(zhàn)裝備的思考。
其三,軟甲的構(gòu)成材料里有女性的頭發(fā)(必須是活人的)。這是女性與軟甲異能內(nèi)在聯(lián)系的意味深長之處。應該說,這也正是前引金庸《碧血劍》木桑道人交給袁承志那件“用烏金絲、頭發(fā)和金絲猴毛混同織成”的背心之來源。清初小說《林蘭香》詳介鎧甲的實戰(zhàn)功能,其中一種重要的制作材料即是女性頭發(fā):“耿朗乃解衣與季貍看,果然無傷,季貍驚訝。及至看到護身軟甲上又多有損壞痕跡,且聞得透鼻的蘭麝粉膩之香,就破處撕開,誰知里面鋪滿了黑發(fā),一片一片,又厚又密。更兼油帛相襯,所以將槍箭俱都滯住。季貍大驚道:‘怪得身上不受傷,原來有此寶物,不知從何處得來?’耿朗道:‘此系家內(nèi)帶至,正不知出自何人之手?’季貍大加贊賞,坐了一回,各自進營繳令。”《林蘭香》中燕夢卿形象集孝女、賢妻、貞婦于一身,小說為突出她的賢惠與疼愛丈夫,乃寫丈夫耿朗出征前,懷孕而又重病的她告知云屏制作了一副貼身軟甲:“表里用素色錦綺,內(nèi)襯油透紬帛,中續(xù)油透絲綿,還恐難遮槍箭,乃將頂心頭發(fā),盡皆剪落……剩下者尚有四尺來長??秩丝雌疲蛴眉禀俅?,將真頭發(fā)并平素梳下的亂發(fā),都一縷一縷橫三豎四鋪在油透絲綿之上,然后好好密縫。”事實上,長發(fā)在古代并非女性才有,何以偏用女性長發(fā)?這隱約中似含有一種辟邪—辟兵功能的深蘊。而俞萬春《蕩寇志》白瓦爾罕制作“奔雷車”又印證了這一設計:“車的周圍俱用生牛皮,蘑菇大釘釘牢,里面墊著人發(fā),頭發(fā)里層又鋪綿紙,所以槍箭銃炮萬不能傷?!泵兰A人學者認為這類兵器想像屬于托多羅夫“狂想敘事”構(gòu)成:“既是新奇軍事技術的提倡者,也是道教神話的信奉者……而科學與幻想模式的雜合邏輯,也指出俞萬春那個時代諸種話語形式的交錯狀態(tài)?!薄妒幙苤尽纺擞崛f春晚年所作,這一思路并非其原創(chuàng),應該是沿襲自《林蘭香》等更早的小說。
上世紀20年代末武俠小說家文公直(1898—?)寫尉遲紹宗準備制造“飛抓”卻遇到了困難:“只是頭發(fā)沒處辦。這索子里夾著頭發(fā),是為要它滯刀的。要能滯刀,就非生人(活人)頭發(fā)不可,那外面買的假髻等類東西,難免里面無死人頭發(fā)在內(nèi),似乎不放心用它?!敝芷澨嶙h后,眾姐妹紛紛拆髻剪下綹綹青絲,問題才得以解決。如何使軟甲起到抵御或克制尖銳兵器之效,也是小說家們經(jīng)常焦慮的問題,當然,這不是僅使用活人頭發(fā)就能解決的。晚清《希夷夢》寫石礎等人擒獲了裹頭軍多人,他解釋刀矢不能傷之故:“所穿皆金母巖上莓衣織就,五金不損,入水不濡?!鄙踔撂岬竭@種防身軟甲還具有水中護體作用。應當說,這也給民國武俠小說家的藝術想像提供了新思路。
這樣看來,“護體寶衣”與一般鎧甲的區(qū)別在于:首先在材質(zhì)上,寶衣往往由特殊材料制成,如女人頭發(fā)、頂心頭發(fā)、油浸絲綿,甚至“冰綃”(入水不濡、入火不燃)、火浣布等,而鎧甲的材料則多為金屬;其次,寶衣一般貼身穿,鎧甲則外服;再次是功能上,寶衣更能應付突發(fā)的危險,更因特殊材質(zhì)契合古老的生克觀念而帶有某些巫術般的神秘性與奇異功能。因而,寶衣啟發(fā)了金庸的武俠小說創(chuàng)作,在《鹿鼎記》中,韋小寶“身有四寶”,其中之一即內(nèi)穿寶衣(從鰲拜寶庫中尋出的黑色背心,西洋紅毛國進貢之物)護身。這件寶衣也是其攻守兼?zhèn)涞摹叭蠓▽殹保ㄘ笆?、寶衣、蒙汗藥)之一,韋小寶靠它才多次免遭兵刃之傷。而黃蓉的軟猬甲擇金絲和千年藤枝混合編織而成,有倒鉤,還因染上過劇毒而帶有殺傷力。雖然寶衣與鎧甲有些區(qū)別,但依舊都是將帥們非同一般的“裝備”,具有工具性、陪襯性與暗示性。
四、選擇性復制:民國武俠小說中的現(xiàn)代化軟甲皮衣
面具可溯至《北齊書》,其寫蘭陵武王高長恭(541―573)為中軍時率五百騎:“再入周軍,遂至金墉之下,被圍甚急,城上人弗識,長恭免胄示之面,乃下弩手救之,于是大捷。武士共歌謠之,為《蘭陵王入陣曲》是也?!薄杜f唐書·音樂志》提及“大面”,因長恭面美,“常著假面以對敵……”《教坊記》稱“大面”是木制品:“出北齊蘭陵王長恭,性膽勇而貌若婦人,自嫌不足以威敵,乃刻木為假面,臨陣著之。”宋代也有戴面具上陣的,《四朝聞見錄》寫精悍短小的驍將畢再遇:“年已六十,被發(fā)戴兜鍪,鐵鬼面,被金楮錢,建旗曰‘畢將軍’。敵騎望其旗已,相顧愕視。再遇乘之,出入陣中,萬死莫敵。蓋先是敵中有畢將軍廟甚靈異,其后浸以不靈,其形又絕肖,且登其號于旗,敵兵以為本國之神……” 當然,面具也有表演及商業(yè)用途,洪邁寫累世以弋獵為業(yè)的程家:“適逢塵市有搖小鼓而售戲面具者,買六枚以歸,分與諸小孫。諸孫喜,正各戴之,群戲堂下。程畜猛犬十數(shù),皆常日放獵所用者,望見之,吠聲狺狺,爭趨前搏噬,杖之不退,孫即死者六人……”此處雖將悲劇歸結(jié)為獵手殺戮動物的報應,但也可從中看出面具已被民間作為一種流行的玩具。逮至民國武俠文學,對于護體甲胄的書寫有繼承也有異變,其關注重心有了不少變化。
首先,關注面具的護體功能?!督?zhèn)b傳》第40回寫朱鎮(zhèn)岳與來襲之人斗劍,敘事中便設下了護體面具懸念:“太息了一會,暗想這幾個人的舉動,真教我摸不著頭腦……幸而我準備了鑼鼓,使他猛吃一驚,才能在他臉上還了一劍。不然,就不免要敗在他手里了。只是這人不知曾練了一種甚么工夫,面皮那們堅實,劍刺去喳的一聲響亮?!毕乱换夭沤淮鍪翘飶V勝的大女兒娟娟來比武試技:“他若非戴了面具,臉上必已被公子刺傷了?!倍戽?zhèn)岳也頓時醒悟:“原來是女子戴了面具,假裝男子,所以頭臉那們般大,身材又那們瘦小。我末了一劍,刺在他面具上,怪不得喳的一聲響?!边@種特殊的配備,應用到頭部,就帶有護體與面具的雙重功能,后者是女扮男裝的需要;不過,這面具因兼要護體(護面),故略顯笨重,使佩戴者的身形整體上顯得不夠協(xié)調(diào),并不完善,這是此類行頭時常出現(xiàn)的不適用之處。
其次,關注奇異之物制作的緊身衣,運用“限知敘事”以增添其神秘性。還珠樓主《大俠狄龍子》第10回寫馮婉如眼中的黑衣小個子就有這樣一身裝備:“是個頭戴面具身穿緊身黑皮衣褲的少年,因是身材瘦小,所穿緊身短衣似皮非皮,不知何物所制,緊貼身上,更顯得皮包骨頭,又瘦又小,通體純黑,所戴面具又是人皮所制,色作灰白,青滲滲的,看去和骷髏一樣,身手矯捷,動作如飛,那么厲害的兇僧、惡道,竟吃他一掌一個同時葬送……”此人是昔年與雷四先生齊名的黑七煞中的神行無影黑骷髏查牤,其后交代兇僧發(fā)出大把五毒核桃釘(“無論多堅厚之物,中上必碎”)沒起作用,正得力于這護體皮衣:“所穿黑衣乃蛟皮所制,刀劍不入,那十余點寒星即使打上也無用處……”即便這樣,小說也并未寫暗器擊中皮衣,而是寫他用掌風擊退暗器,護體皮衣所起到的作用是讓他更為鎮(zhèn)定自若、優(yōu)雅安詳?shù)貞獙磾?。于是,護體的“黑蛟衣靠”所起到的仍是高超武功的輔助作用。后面具體說明這裝備透露出的性能,頭戴皮面具、形如骷髏的小黑人“所穿黑皮緊身衣褲看去松緊如意,黑中透亮,隱有鱗甲之紋,柔軟異常,頭上黑皮套和上衣相連,雙手雙足也是同樣皮套皮衣皮鞋,除一片灰白色的人皮面具緊繃臉上,露出那一雙黃光四射的怪眼而外,從頭到腳均是純黑,不見一點皮膚,周身裝束好似天然生成一樣……”漸次有致、由粗略至詳盡的描寫,不過是強調(diào)這護體皮衣的輕便、堅韌和實戰(zhàn)性強,不至于給佩戴穿用者帶來行動敏捷度的絲毫影響。
其三,通過對被劫、遇險過程的描寫,表現(xiàn)行走江湖之人對于軟甲的看重。如《江湖奇?zhèn)b傳》有意寫出了披掛軟甲的過程,說朱鎮(zhèn)岳押送金銀回鄉(xiāng),途遇假裝叫化之盜前來試探:“二人飲到天交二鼓,朱鎮(zhèn)岳從箱里取出一副軟甲來,披在身上。全身扎束停當了,向叫化笑道:‘請清坐一會,就來奉陪。’”
其四,增加軟甲配置的現(xiàn)代性因素,出現(xiàn)了具有現(xiàn)代工藝性質(zhì)的鋼鐵“軟甲”及其秘密配置。還珠樓主《獨手丐》第43回描寫了身體要害之處裝備軟甲的秘密。老賊袁悟欲謀占龍眼崖山寨,寨主俠盜童天寶聽夫人趙飛鴻(老賊所霸占過的“義女”)說老賊胸前暗藏軟甲,護住要穴弱點:“如在醒時,任你多大本領更是休想近他的身,并非當日佩帶,才稍放心。夫人深知這件兵器的厲害,知道老賊多疑,防人行刺,令人密告寨主和來客,‘千萬留意這件東西’‘……老賊兩條鐵膀要害之處并有軟鋼制成的軟甲,尋常兵器傷他不了’等語?!敝皇呛髞砝腺\中毒弩喪命,軟甲并未起實際作用。但仍可看出,現(xiàn)代科技帶來的金屬材料性能的演進,被及時吸收到武俠小說中了。文公直也寫文家制作的兵器中包括一種軟金甲:“眾人瞧那軟金甲實在制得十分精巧,能大能小,周身都是鋼線纏繞成圈兒,連環(huán)套成,真是刀斧強劍都不容易穿透。即使扎進,也比只穿扎緊絲襖要淺許多。確能保得頸項以下不受重傷……”其護體功能具有適應近距離作戰(zhàn)的針對性,小說第25回還寫眾人遇暗器埋伏:“各人都已中了幾下,幸而都有軟甲在里面,而且沖得快,才免了性命重傷?!?/p>
其五,由陸地上的護體軟甲,發(fā)展演變到水中的護體皮衣,此為民國小說的一大創(chuàng)獲。水中防身衣,是較為柔軟的別樣的“鎧甲”,一般是用海中魚皮和大蟒皮制作,具有刀槍不入的防護作用?!丢毷重ぁ返?1回描寫丙容介紹“水靠”(水中護身衣)的制作及其功能:“這東西共分黑、灰、白三樣顏色,均是海中魚皮和大蟒的皮所制。這樣大蟒生長蠻荒深山之中,只有這種蟒皮才可合用。昔年三位老大公無意之中得到,見那蟒皮柔軟堅韌,刀劍不入,本作內(nèi)衣防身,后才改制水靠。我們這里共有十來身,還不算我昨日所穿新得的一套。二位師叔短時間內(nèi)不能把水性練得大好,動手除害日期又短,如其穿此水衣,非但隔著外面帽套可以水中看物,抵御水寇,只不遇見水性真好的強敵決不至于吃虧,并還具有防身妙用。練上些日,入水時穿在身上,就遇群賊圍攻也可無害?!痹谒逻\用的護體皮衣,在還珠樓主筆下有了更為豐富的思路,《獨手丐》中的描寫便非常具有實際操作層面的經(jīng)驗:“……水靠又有松緊,內(nèi)衣無須脫下,可以套在上面。頭上水套與領口下面相連,各有卷邊,一經(jīng)合攏,便互相套緊,嚴絲合縫,休說水浸不進,不知用法解都無法解開。頭上另有換氣所在,緊套口上,照樣可以呼吸。上半由前額到鼻孔下面附著一片薄而透明的皮膜,也是一種魚膘所制,便不會水性的人也能隨便水中觀物,端的巧妙到了極點?!痹谶@里,水下生存的需要,已經(jīng)大于其他需求。
更為奇特的是“蛟皮”護體寶衣。還珠樓主《龍山四友》第33回寫這皮衣為“鮮紅色”,穿上后冬暖夏涼,且還具備不可思議的高強度防御、隔熱隔冷功能,虎女介紹這材料乃是“海外飛龍島特產(chǎn)的一種海蛟”的皮:
這東西連針都扎不透,尋常刀劍任多鋒利均難傷它分毫,制成衣服穿上,比什么盔甲都好。妙在可以伸縮松緊,就這最小的一身大人也可貼肉穿上,仿佛生成皮肉,靈便非常,寒暑風雨均不能侵,端的防身最妙之物。不過制時極難,針線無用,須用本山特產(chǎn)的樹膠粘上,用微火烤上半日,再用鐵錘閘板壓平,使其連成一片,再將樹膠去掉。穿時先套雙腳,再套雙手,末了再將胸前這條蛟筋帶一拉,戴上頭套,將它結(jié)好,便全緊繃身上,和沒穿衣服一樣。因頭套下面長出一段,恰將頭頸前胸之間的結(jié)扣皮帶遮住,所以絲毫看不出來縫隙……據(jù)說就這薄薄一層穿在身上,便是隆冬風雪天氣酷寒,也感不到一點涼意;夏天偏是周身涼陰陰的,不過每天都要脫洗沐浴,免將毛孔閉住而已。
這護體寶衣在穿法用法上,仍帶有南方水鄉(xiāng)的特點,民國武俠小說家把寶衣設計得更帶有鄉(xiāng)土特色。不可忽視的是,雖“護體寶衣”的材質(zhì)與制作工序都有了現(xiàn)代性改進,其功能也從實在向想像擴張,但它體現(xiàn)的主體思維其實已幾近模式化。當然,在金庸小說的審美營構(gòu)中還是有所變化的,如《神雕俠侶》寫楊過戴著“人皮面具”,因此他面目表情顯得死板陰沉,不現(xiàn)喜怒之色,內(nèi)心情感只能在眼光中表達。這種描寫既不失真,又頗幽默,體現(xiàn)出作者對面具的全面思考。細究民國小說家“護體寶衣”母題書寫,不難發(fā)現(xiàn)母題文化功能的歷史性變異,然而進化中亦有穩(wěn)定內(nèi)核。道金斯認為,雖然作為“生存機器”的個體難以長存,但“基因是永垂不朽的”,“世界上的基因可望生存的時間,不是以幾十年計算,而是以千百萬年計算的”。實際上,一個有幾千年文明進化史的族群文化基因亦是如此,文化個體作為“生存機器”,也僅是對這種“遺傳基因”做“適者生存”性的補充與完善,模式化的惰性思維正是其存續(xù)的邏輯基礎。
從明清小說、民國武俠小說到金庸小說,護體寶衣基本上是男女“少俠”的裝備。何以如此講究角色與必要裝備的搭配?一是武俠小說要表現(xiàn)江湖兇險,江湖人物冷酷詭異,初涉江湖、閱歷不深的少俠們,與刀劍為伍,危險與幸運正是伴隨其成長、成熟的不可或缺的歷練,小說家豈能讓他們輕易喪命而中斷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于是,護體寶衣便被作者們不約而同地運用,成為熱門到幾乎難以缺少的帶有科技含量的“武俠元素”。二是護體寶衣承接了明清冷兵器時代寶物崇拜的民俗記憶,與“授寶(借寶)—解難—卻敵”模式最為接近,在功能上以防御為主而又包含卻敵、傷敵的效能。武俠小說家對護體寶衣的書寫,寄寓了在外來火器挑戰(zhàn)面前仍堅守對“兵刃不傷”“百毒不侵”等神奇異能的向往,從而有效地充實了武俠小說的虛擬時空,這對癡迷于武俠文學的青少年讀者來說,有著持久而深遠的影響力。最后,武俠文學世界的超時空性,在古老與現(xiàn)代的無縫對接中,有意無意地容納了女性及體能弱勢群體,部分改變了江湖世界的叢林法則,展示出現(xiàn)代技術面前的平等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