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2年第1期|楊獻平:盛夏的沙漠,秋天的沙漠
幾乎每天傍晚,我都要到附近的戈壁沙漠去。不懷任何目的。斯時,夕陽正濃,從營區(qū)出來,腳步落在干硬的戈壁上,大地的滾燙透過腳底,向著周身蔓延。盡管燥熱,但這似乎是生命力強悍的表現(xiàn)。沙漠戈壁表面無物,荒涼千里,可內(nèi)里蓬勃、豐滿和妖嬈。這種蓬勃和妖嬈,一方面來自自身的深厚與廣闊,另一方面則源于宇宙,尤其是天空(星辰與日月)的賦予。只有在如此的環(huán)境當中,人才會懂得,無論大地和天空多么遙遠,本質(zhì)上卻是一體的。人和其他萬物也在其中。
落日的光輝總是會呈現(xiàn)出一種絕對的,甚至極致的末日景象。那么強大的光芒,殺戮一般地覆蓋和沖洗大地,輝煌而又慘烈。覺得累的時候,一個人坐在燙如文火的沙子上,可以感覺到大地連接身心的細致而又婉約的力量。它深刻,又不動聲色;溫婉,又富有耐心。
我常常這樣,孤零零地,深入沙漠戈壁,把自己也當成浩大之地的一部分。
這種感覺,悲愴而又神奇。
遠望戈壁,平闊、黝黑,站在那里,才真切地感覺到地球真的是圓的,不論朝哪一個方向走,走多久,趔趄或者豪健,最終都會折回起點。這似乎是宿命。要是下了雨,駱駝刺上就會少一些灰土。沙漠之中的事物都是相輔相成的,這一點,與其他地方?jīng)]有區(qū)別。枝干扭曲龜裂的沙棗樹也滿身綠葉,再大的風,也聽不到它們相互擊打的聲音。那些灰白的葉子緊密相連,相互摩挲,但絕不彼此嫌棄。它們始終和諧相處,在生長和生存當中,既互相干擾又樂于合作。
天色持續(xù)轉(zhuǎn)暗,樹林在密集的白沙上制造出的夸張陰影,也在不經(jīng)意之間由淡變濃,漸漸虛無;蜥蜴、螞蟻和黑甲蟲不知疲倦地奔躥或者挪動。連續(xù)的風,把遠方的沙子不斷堆在樹根、草根上,形成大小不一的沙丘。有一些沙雞、野兔在里面隱藏。還有一些死難者的骨頭,橫在流沙上。每一次看到,我都覺得,它們是肉體的遺物,也是生靈們存在過的證據(jù)。
清風吹來,土腥味濃郁得讓人咳嗽。星辰出現(xiàn),在頭頂,如同懸空戴著的晶亮冠冕,令人的靈魂也跟著熠熠生輝。索性躺下來,我覺得,整個天空就好像垂在鼻尖上,壓在睫毛上,甚至呼吸也是藍色的。大地無人,萬里空曠,我是唯一的,大地如此浩大,它是我一個人的疆場。這疆場極其干凈和靜寂,容身其中,我覺得自己存在又不存在,微小又龐大,具體又凌亂。
這當然是在夏季的傍晚,離開本來就稀疏的人群,在戈壁上,一個人行走,像一匹孤狼,或者風中的石頭,自己把自己流放。長時間和戈壁夕陽乃至石子草木一起,我獲得了一種無盡的寧靜和空曠。
可這種境界注定不會長久。通常,當我站起身來,夏天就甩手而去,秋季凜冽來到。戈壁沙漠內(nèi)外,塵土飛揚,無時無刻,又無孔不入。更多更大的暴風從沙漠戈壁深處來,也從地獄甚至天堂來。樹葉就被風成批地扯下來,落在雜草上、野地里、營區(qū)的各個角落里,那種干枯,仿佛燒焦的夢境,散發(fā)著宿命般的悲傷意味。某一日清晨出門,忽然冷風如刀,割人臉頰。隨風躍上路面的少許沙土黃黃的,成條狀,蛇一樣地快速游弋。少有的草和枯葉在水泥路面上亡靈一般滑翔。脫盡繁華的楊樹林當中,成群的烏鴉制造出頻繁聚合離分的斑駁陰影。
我的行跡簡單而固定,從宿舍到辦公室,再到飯?zhí)?,像一架機器,銹跡斑斑,卻不得不正常運轉(zhuǎn)。土撥鼠和小跳鼠也都由戶外轉(zhuǎn)向室內(nèi),用人類的建筑將自己遮擋在寒風之外,把戈壁及其一切都扔在原地。干冷而枯燥的夜晚,風在窗玻璃上不斷凍傷舌頭,飛行的沙子被堅硬的墻壁還擊得粉身碎骨。我只能看書,或者看電視、喝酒,然后躺下,關燈,在黑暗中被風聲搖晃。
風暴是一種掠奪和摧毀,尤其春秋兩季,無際的沙漠,儼然是它們排兵布陣與兩廂廝殺的戰(zhàn)場。它們讓人猝不及防,在空蕩的大地上,攜帶大批的沙塵,箭矢一般地對所有直立的事物進行殺伐。有時會將駱駝刺連根拔起。還有一些樹及其枝條被折斷,吱呀裂開和轟然落地之聲,在黑夜格外突兀。土腥味濃郁,對所有的生命來說,那是一種無可規(guī)避的封堵。滿屋子都是土。窗臺上躺著一些潔凈的沙子,堆滿碎了的黃塵,走廊面目全非。就連燈箱、旗幟及某些建筑物,也遭到了強力襲擊和非法涂改。
唯有盛夏,風暴才會被自然之手牢牢關死。
火焰騰起。傍晚的房間被夕陽燒成蒸籠,盡管風沒有停歇,但熱度絲毫不減。很多戰(zhàn)友在操場或林蔭道上散步聊天,身邊是正在開花的紅柳樹叢,它們強大、茂盛,泛紅的皮膚像在滲血。紅柳葉子細碎、略長、嬌小。老兵說,古代的兵士用這種灌木枝條做箭桿,再套上鐵頭和羊骨,就是著名的飛鳴鏑了。由此,我總是想到匈奴民族,他們是巴丹吉林沙漠乃至周邊廣大地區(qū)的真正駐牧者,他們的鳴鏑和馬蹄橫穿蒙古高原和整個西域,驅(qū)逐月氏,馬踏東胡,并在白登山圍困劉邦二十萬大軍,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以其不可一世的武功與戰(zhàn)力,迫使西漢納貢和親……而現(xiàn)在,紅柳樹叢常見,匈奴卻真成了比沙漠還深的消逝者。
有一段時間,我經(jīng)常到戈壁之外的另一個營區(qū),看望一個同鄉(xiāng)戰(zhàn)友。多數(shù)也是傍晚,從祁連山斜射而來的夕陽在大紅與大黑的戈壁之上,營造出凝重與輝煌的氛圍。唐代李華《吊古戰(zhàn)場文》說:“浩浩乎,平沙無垠,夐不見人。河水縈帶,群山糾紛。黯兮慘悴,風悲日曛。蓬斷草枯,凜若霜晨。鳥飛不下,獸鋌亡群?!?/p>
如此壯貌,令人心生悲切與蒼涼,生命的慘烈撞擊與收割,死亡之兇猛與猝然。戰(zhàn)爭之于人的傷害,是人的罪惡,也是人類古來無法擺脫的命運之一種。大致因為這樣的想法,每次在戈壁沙漠上行走,我的腳步都不夠從容,同時還很重。輕的是心,重的也是心。這戈壁之下,肯定有很多的尸骨、靈魂、旗幟和冷兵器。我的腳步也一定一步步地踩疼了蟄伏千年的靈魂,它們是匈奴的,還有烏孫和大月氏的,當然還有西夏與蒙古的。
戰(zhàn)友所在的連隊營房后面,也是戈壁沙漠。在巴丹吉林沙漠,以荒涼浩瀚為背景,是戈壁大漠邊緣每一個人的宿命。有一次,我去找他敘舊,也是傍晚,為了不打攪同宿舍的其他戰(zhàn)友,我和他就到營房一邊的小楊樹林里坐下來聊天,說一些自己和他人的事情,還有各自的夢想和打算。不知不覺間,夜幕四面合攏,如同悄然滲透的敵軍,將所有的顏色都置換成單一的黑。
我告辭,一個人沿著來路快步往回走。此時,夜關閉了很多聲音,只有風。我的腳步聲格外響亮,“嚓嚓”的聲音,似乎是通過骨頭發(fā)出并傳到耳膜的。
一個人在沙漠當中走,只有來路,沒有去處。尤其在黑夜,每一處都可能是陷阱,一不小心,就會被虛土沙坑石頭一樣整個吞噬。相對于浩大的世界和紛紜的眾生,一個人在與不在,其實一點都不重要。唯有沉寂的沙漠,才可能覺察出一個人的肉身溫度。還有那些在這里消失的人和動物的靈魂,對同類,它們會覺得親切,還是會一如既往地沉睡,將一切外來之物作為一種冒犯與打攪呢?
任何一處都是有生命的,只是有些隱匿著,不被看見。冷寂之處有些東西也可能最繁華、最密集,比如歷史,比如自然的種種存在,不論隆重還是卑微,它們都與我們同在。如沙漠戈壁當中的駱駝刺、馬蘭花、芨芨草、梭梭、沙棗樹,以及殘存的胡楊樹等。
大地無限神秘,也有無限蘊藏。
多年之前,這里有不少苦修的喇嘛,他們選擇荒僻與艱絕之地,以肉體的磨難促使內(nèi)心頓悟或抵達某種境界。還有一些學者,如多次從這里走過,并所獲不菲的伯希和、貝格曼、斯文·赫定、科茲洛夫等,他們于西北考察,幾乎每個人都有新的發(fā)現(xiàn),在學術上卓有成就。據(jù)說,在阿拉善高原,斯文·赫定不僅在額濟納建立了一座氣象站,還發(fā)現(xiàn)了名動一時的居延漢簡。但斯文·赫定、科茲洛夫等人,卻將上萬枚的居延漢簡與西夏遺物運到了他們的國家。
由此可以說,沙漠并不荒涼,除了居延漢簡、西夏文物和回紇公主城等歷史遺存之外,還有古老的蜥蜴、四腳蛇、紅蜘蛛、紅狐、雙峰駝、發(fā)菜……更多的是隱藏于民間及砂礫之中的傳奇故事。比如,我聽說過的人和紅狐的愛情故事;在風暴中消失的人數(shù)十年后又顏面如初地回到村里;某一王朝貶官逐臣的后代忽然又舉家遷回故鄉(xiāng);某一當?shù)嘏优c軍營里的男子婚配后遠去他鄉(xiāng)的種種際遇……無論是帶有一定傳奇性質(zhì)的,還是現(xiàn)實的,其實都富有意味,它們與繁鬧之地的人群的故事別無二致,只是多了一些荒涼感。
回到單位,洗澡,晚點名,躺在干熱的房間,渾身發(fā)熱,仿佛有火焰從肉身之內(nèi)向外流瀉,似乎還帶著咝咝的氣息。輾轉(zhuǎn)數(shù)次,床鋪一片濡濕。直到凌晨,才可以聽到咫尺之外的鼾聲在樓后的榆樹灌木叢中打滑。洗漱間緩慢墜落的水滴似乎是一種試探性的敲擊。我看著窗外的天空,星辰閃爍,感覺就像是夏天躺在故鄉(xiāng)的水泥房頂上,萬物漆黑,唯有天空明亮。后半夜,風逐漸變涼,樹葉發(fā)出群體性的摩擦聲,夜蟲嘶鳴,從四面八方,不間斷地將人間的睡眠包裹其中。
某一日,我再次背起行李,提著包,到另外一個單位報到。這里是機關所在地,還有家屬區(qū)。住的樓是蘇式的,兩層,里面住了一群人。干部在二樓,戰(zhàn)士在一樓。我整理好床鋪,很早就睡了。
第二天,我去飯?zhí)?,再去辦公室,打開門,書籍、煙灰缸、掛圖及各種規(guī)章制度,給人一種森然的凌亂之感。我找到掃把,從最后一排開始掃,然后到公用的水房沖洗了拖把,一陣勞作之后,房間里便騰起連綿的熱。
待我汗流浹背地坐下來,他們就陸陸續(xù)續(xù)地進門了。
坐在靠窗的位置,我看到大片的陽光,還有幾座同樣的辦公樓。巷道里,放滿了色彩斑斕的自行車。有一些高跟鞋,時不時地在光滑的水泥臺階上敲打,咯噔咯噔地,響亮得讓人內(nèi)心綺麗,漣漪蕩漾。
傍晚散步,我和四川籍戰(zhàn)友李秀強一起,沿著辦公樓前的小馬路,一直向北走。很多人在操場上打球,或者三五成群散步聊天;還有的,坐在樹蔭下,很開心的樣子。這其中,最惹眼的該是那些漂亮的女干部了,她們換下制服,穿著裙子或者單薄的衣裳,蝴蝶一樣飛。我側臉看,李秀強也看,所有看到的人都看,甚至連窗戶也在看。李秀強咽了一口唾沫說,中間那個漂亮。我說,都不怎么好看。李秀強說,你小子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然后嘿嘿地笑。我沒否認。樓房的盡頭,是一道圍墻。一株起碼有一百年樹齡的沙棗樹,龐大的冠蓋覆蓋了圍墻內(nèi)外一大片土地。
再向外是菜地。一個單位一片,種植了一些蔬菜,如大蔥、胡蘿卜、白菜、香菜、西葫蘆、番茄、青椒、茄子,還有南瓜、豆角、苦瓜。走進去,鼻孔立即被濕氣圍堵,身體一片清涼。
李秀強說,新兵連時和咱倆一個班的安平就在旁邊一個連隊的菜地。
聽到安平這個名字,我腦子里出現(xiàn)一個長著一字眉、大嘴巴、臉膛寬闊、身材矮胖的人的模樣。穿過一道用沙棗樹枝扎成的圍墻,踩著濕泥,我們走到一座紅磚房屋前。李秀強用四川普通話高喊安平的名字,好久都沒人答應。我摘了一根剛剛成型的黃瓜,扭開水龍頭,簡單洗了洗。兩個人嚼得滿嘴綠沫,直說解渴、好吃透了,忽聽背后一聲大喊,急忙扭頭,看到一個身穿陳舊黃軍衣,戴著一頂黑草帽的人從菜地柵欄處冒了出來。
他就是安平。他說,這地方,從前是一片綠洲,水草豐美,到處都是牛羊和牧人,還有成片的樹木及各類灌木。現(xiàn)在是人居之地,很多植被仍舊在人造的鋼鐵水泥之外被保全。在蔬菜茂盛的季節(jié),這里空氣濕潤,樹木環(huán)抱,青蛙和夜蟲很多,就連鳥雀也喜歡在菜地四周筑巢。
三個人坐在小磚房門前的木凳子上,回憶在新兵連的事情,如某某戰(zhàn)友咋樣,做過哪些可笑的事兒。猜測三班長和五班長的對象到底談著還是吹了,說連長和指導員兩個人的共同點和不同處,如此等等。因為人少,沒有顧忌,不怕說錯話,氣氛熱烈。我想,這種場景是盡可以放松的,也是盡可以把內(nèi)心的想法毫無保留地說出。直到蟲子們也喊叫得有氣無力了,我們才戀戀不舍地告辭,各自回到宿舍。晚點名,洗漱,沉沉一夜后,又是新的一天。操練之聲驚飛鳥雀,就連路面和墻壁上,也都是回聲。
第二天傍晚,我和李秀強再次去到安平所在的菜地。坐在一棵沙棗樹下,從不遠處的小賣部買了一扎啤酒,三個人就著黃瓜、青辣椒,邊喝邊說。李秀強說他來當兵之前,家里給他介紹了對象。還說,他對象長得很好看,臨來的那天晚上,他們親嘴了,覺得有味道。安平說,有一個女同學托人給他送了一條圍巾,可到年底,她立馬就成了村主任的兒媳婦。
在巴丹吉林沙漠,軍事之外,我最喜歡的事情,還是讀書。讀各種各樣的書,書在沙漠軍營之間,對于我的作用,是世界專門向一個人貼近,是歷史和文明對一個人的恩典。我到圖書館借了伯特蘭·羅素的《社會重建原則》和《自由之路》。坐在圍墻根下,似懂非懂地讀了半天,也想了半天。書中那些句子,有些懂,有些茫然。
單位組織游覽,一群人,穿著新發(fā)的迷彩服,騎著七零八落的自行車,從安平所在菜地旁邊的土道魚貫而出。圍墻的后面,是一家生意頗為火爆的磚廠。在這個年代,基建使得很多人從中獲利,并完成了從貧苦到富裕甚至暴富的急速轉(zhuǎn)變。日光下的磚廠,到處都是成堆的磚坯和紅磚,做工的人在春日之下猶如黑炭。穿過去,就看到了河流。那是《尚書》中記載的弱水河,據(jù)說大禹也曾經(jīng)治理過這條河流(《史記·夏本紀》中載,“弱水既西,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但弱水河的河道很寬,水很小,站在高處看,似乎是某一龐大陶器上的幾道細線。
對岸是一色光山禿嶺。村莊在河畔坐落,把車子放在一戶人家院子里,幾個人向山上進發(fā)。山頂上,有一座至今完好的烽燧。大致是西漢路博德主持修建的,十里一座,沿著弱水河,一直到現(xiàn)在的額濟納旗。再向西,與陽關、玉門關,甚至高昌故城和羅布泊等處的烽燧相連。
烽燧高大得超乎想象,絕不是在遠處看到的那一座小土包。沿著旁邊的墻壁爬上去才發(fā)現(xiàn),四邊有垛口。剛爬上烽頂,就聽到了如雷的風吼,在耳邊激蕩如鼓。戈壁平闊萬里。弱水河蜿蜒于戈壁之間,一邊是綠洲,一邊是荒漠。遠處的漢代遺址肩水金關、大灣城及黑城遺址也都沿著河流一字排開。更遠處的戈壁上,散漫著若干峰紅色的雙峰駝。
在冷兵器年代,這里是重要的軍事關隘,從戎的軍士,寫詩的過客,朝圣的僧侶,滿載的商賈,都從這里路過,就像沙子一樣,又分赴各方。公元前97年,李陵帶著他的五千荊楚子弟,沿著弱水河出發(fā),深入漠北地區(qū)尋擊匈奴主力,最終在阿爾泰山中段一帶,遭受匈奴單于的重兵圍困,激戰(zhàn)七晝夜,“殺傷過當”,副將韓延年等大部將士戰(zhàn)死,僅余下四百多人,李陵被俘后,自此流落塞外,成為“千古第一傷心人”。
我抓住其中一座尚完好的垛口,站直身子,朝北邊的大漠眺望。煙塵蒼茫之處,云高天低,荒草之下,粗砂匍匐。
這一些巍峨建筑,其實是用蘆葦、模板和黃泥夯筑而成的,從西漢至今,已經(jīng)存在兩千一百年了,仍舊堅固偉岸。自然之物始終比人持久。歷朝守衛(wèi)者或終老邊關,或返回故里,或早已在古邊塞詩中成為“無定河邊骨”及“春閨夢里人”了。
巴丹吉林沙漠在時間當中所經(jīng)歷、承接與流轉(zhuǎn)的,比典籍記載的都要多和深厚。
騎著車子上路,便道都是土,猶如面粉,我們滿面塵灰。到國光村外圍,遇到一位老人,他指著北邊的一座小山說,那兒有個土洞子,里面有壁畫。幾個人奔過去看,土洞子仍在,而里面的壁畫只剩下幾個殘片,依稀可以看出,和彭祖有關,壁畫所表現(xiàn)的,也是他御女養(yǎng)生之內(nèi)容。我們大呼可惜。傍晚,我們從另一條道路返回,橫跨弱水河時,遇到一股足有兩丈寬的大水,男人們脫鞋蹚水而過。水質(zhì)冰冷,剛一進入,就直入骨髓,爾后蔓延全身,刺骨的疼。
到雙城鄉(xiāng)(現(xiàn)航天鎮(zhèn))政府所在地,已是傍晚,田野和村莊之上,光暈濃重。騎著車子在馬路上并行,影子始終在我們前面靠左的地方,一筆一畫地重復身體的動作。村莊被長著棉花、玉米和小麥的田地圍攏;一些孩子在路邊水渠嬉鬧。村莊和村莊之間,總是有大片的荒灘。稀疏的馬匹在海子邊上低頭吃草,時不時打幾個響亮的噴嚏,用短尾巴驅(qū)趕不斷圍攏的虻蠅。
巴丹吉林沙漠的夏天極少有大的風暴,只有滿地的植被,雖然有些零散,可再沒有什么比在荒蕪中不斷遇到綠洲更美好的事情了。長滿馬蓮和芨芨草的荒灘,鳥雀和蝴蝶,牲畜和人,是一種遠古游牧場景的遺存或情境再現(xiàn)。李廣杏、李廣桃、葡萄、大棗、蘋果梨等水果也在不斷成長和成熟。
有一次,陣雨驟停,夕陽普照,我恰好路過一片麥地,麥子和周邊的草,真配得上嶄新如洗一詞。烏云迅速消散之后,外蒙上空的云朵如馬隊,如山峰,如雄獅,如軍團,如猛士。我一陣驚嘆,張著嘴巴,自行車摔倒在地,還渾然不覺。低頭時,有幾只白色的蝴蝶,在搖著雨露的草尖和麥芒上落落飛飛。
數(shù)年過去了,同年的同鄉(xiāng)戰(zhàn)友大部分退伍了,離開了巴丹吉林沙漠,我和少數(shù)的幾個雖然還在,但分散在不同的單位。李秀強退伍回去之后,還給我寫了幾封信,說他在縣政府找了開車的工作,家里又給介紹了對象,正在談。安平在老家開了一個家具專賣店,買了一臺客貨車,每天往四里八鄉(xiāng)送家具。因為大多數(shù)戰(zhàn)友的離開,熱鬧消失了,老鄉(xiāng)和戰(zhàn)友間的你來我往,談天說地,無拘無束,也變得非常奢侈。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我一個人,最奢侈的似乎是在睡不著的夜晚,和同事到新修的人工湖邊坐坐,說一些子虛烏有甚至異?,F(xiàn)實的話。
人工湖一側,堆砌了幾座假山,植滿紅柳。背后的荒灘上,長著大片的沙棗樹,有的老而不朽,有的從根部生出新枝,已經(jīng)獨立成木。散步到那里,蘆葦叢中忽地飛出一只野鴨,驚走的野兔一眨眼就閃沒在厚實的芨芨草叢里。
我說我想在這里建一座房子,在樹林一邊開一片田地……可惜,單位不允許個人在營區(qū)自行建房。再后來,遇到不開心的事情,或者想靜靜了,我就一個人去那里,在厚厚的茅草上坐坐,喝一聽啤酒,抽幾支香煙。把心情打亂,再一一撿起來。有時候朝著沙棗樹林大喊幾聲之外,還會在草地上跺著腳猛走幾圈。
還有些周末,我睡到日上三竿,吃點東西,拿一本書,去那里看,看到日落,天黑了才回來。幾年下來,我在那里看了《環(huán)境的思想》《巴黎圣母院》《代價論》《懺悔錄》《通往奴役之路》和《毛澤東傳》(羅斯·特里爾著)《紅與黑》《思想錄》《戰(zhàn)爭與和平》《百年孤獨》等書籍。在那里,除了草木和鳥雀,時不時跑過來的臟羊,以及遠處的車鳴和近處的人聲,一切都是安靜的。太陽曬到了,就換個位置。冷了,就在陽光下曬曬。困了,就躺在青草上假寐一會兒。在巴丹吉林沙漠,有這樣的安靜去處,也是一種安慰。在一個集體當中,個人是需要一種持久而隨意的安靜空間的。
幾年后,我又到另外一個單位任職。那是最遠的一個“點號”,距離機關和家屬區(qū)所在地七十多公里。從空中看,像是海里的孤島。從原單位乘車過去,至少得兩個小時,沿途都是戈壁大漠,在其中行車,是一種兇險的漂浮——一臺車,在大戈壁上,就像是一塊不斷滾動的石頭,被車輪卷起的白色煙塵如影隨形,猶如古代的狼煙,看起來氣勢雄壯,令人頓生豪氣,但隨時都有傾覆的危險。
在那個營地,除了加班加點完成手頭的工作之外,我也時常到營門外的戈壁去。有一次,我去了幾公里之外的一座沙山。沙山之后,是更多的沙山,它們構成了洶涌的巴丹吉林沙漠。
波紋狀沙地表面堅硬,腳一踩,板結的表面就破裂開來,里面還是沙子,有點溫熱。再下陷一厘米,無論多么炎熱的天氣,里面都是涼的。從一邊的沙谷順坡滑下去,足有五百米。飛速下落的過程中,伴隨著傾斜,有時候覺得自己就要沉入茫茫沙漠之中,再不會出來,而在眺望藍空和遠處的時候,又獲得了一種從肉身到靈魂的快感。
向下的感覺是快意的,那過程,讓人想到徹底的墜落和墮落。很多時候,單位組織拉練。旗幟后面是隊伍,從沙山逶迤向東。戈壁之后是巴丹吉林沙漠的腹心,我體驗到了一種瀚海行軍的激越力量,這與我一個人在某些角落形成了鮮明比照。一個是集團奔騰、剛烈勇決,一個是個人對自然甚至某種境界的安享。
在軍營,我覺得自己是一張不斷拉圓的長弓,從身體到靈魂,一切都咯咯有聲。這一時節(jié)的沙漠軍營,不斷有家屬來隊,原本的空寂與性別的單調(diào)仿佛一個夢境,觸目所見,一切都是熱鬧的,廣場和馬路上彩裙飄飄,孩子們馬駒子一樣奔嘯和嬉鬧。綠地、花朵、樹木成片。葡萄正在長大和成熟,青蒼的苜蓿忽然老去,向日葵集體轉(zhuǎn)動向陽的頭顱。游樂場里有噴泉和燈光,女人們舞蹈,嘹亮的樂曲聲把蚊蟲驚得倉皇奔逃。到人工湖邊,聲音漸漸小了,魚在水面制造幽靜的氣泡,蝙蝠冷不丁掠過頭頂。大批的蟲鳴在泥土和草叢中不斷把嗓門調(diào)高。
營區(qū)以外,夜幕遮住戈壁,遮住弱水河和它養(yǎng)育的少數(shù)村莊。我看到,營區(qū)周圍的草灘越來越少,房屋成群,人來車往。不知道從哪個地方遷徙來的異鄉(xiāng)者,用各種各樣的貨品、手藝在沙漠邊緣謀生。其間,有一些面孔不見了,另一些就會迅速補上來。有一些天天照面,在辦公樓、馬路、機房和設備上,熟悉得如同另一個自己。我們巴丹吉林沙漠的軍營,就像一個自成系統(tǒng)的部落,或者就是一座沙漠間真實存在著的海市蜃樓。
某一天,落葉打在我額頭的同時,也躺在了我的腳尖。我驚異,這時令還在夏天,葉子怎么就發(fā)黃并且提前歸根了呢?后來我才知道,即使在春天和盛夏,也有一些葉子甚至樹木提前陣亡。這使我感到莫名的悲傷:生和死,生發(fā)與腐朽,每時每刻都在進行,沒有休止。自然本身具有一種神秘、自足的調(diào)適機制與力量,很多事物并非我們主觀所想。在這個世界上,看似順理成章的事情,往往包藏著一些令人錯愕不已的絕望和憂傷。
沙漠中的樹木花草本來稀少,且都不會大片存在。但是,秋天來到,植物們便整齊地頹廢和沮喪起來,枯萎、衰落,這種肅殺,使我感受到了冥冥之中的律令,它嚴格、冷酷且果決。老子《道德經(jīng)》中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地之間,其猶橐龠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边@似乎是天地的本質(zhì),萬物的倫理。老子在數(shù)千年前,已經(jīng)看得如此透徹。思想的力量是可以超越時空的,也是最能與天地同在共生的。
氣溫驟然下降,虛空之中,一片冷凝和肅殺。夜里,需要蓋好身體了。氣候的神奇性就在于,它始終用一種無形而強大的力量使萬物順應與改變。又過了幾天,早上出門,大批的落葉躺在了樓道里。這些整個夏天都在風中拍手,為日光和人群歡呼的綠色精靈們,忽然一下子衰老了,轉(zhuǎn)眼之間,就奔赴了末日。
每次在路上或者樹林里看著它們,我都不忍下腳,盡量從它們的縫隙間走過。在內(nèi)心,我怕聽到從腳下傳來骨肉寸斷的脆響。葉子們雖然失去了生命,可它們一定也是有尊嚴的。走到馬路上,一夜之間脫離母體的落葉被風推送到路邊的壕溝里,樹木的根部及其荒草之中,凌亂無序,但似乎也充滿著生而倉促的快意與宿命如注的悲傷。
到營區(qū)邊緣,張目四望,天地合攏,大野空茫,迎面擊來的風中不僅多了暴戾的氣息,還攜帶了大批的細塵,肆無忌憚地漫天席卷,進入人和萬物的口鼻和腹腔,也使得潔凈和單純再一次蒙塵。我暗自說,又一個秋天來了,這一年一度的收割,這滿含象征和隱喻的名詞和生命律令,總是這么龐大、決絕。對于人和大地上的事物來說,秋天是對時間過度“喧嘩和熱鬧”的當頭棒喝,也是對萬事萬物再一次的收攏與重造,更是全天候、無死角的警誡與教導。不過數(shù)天,昔日蒼翠的綠洲就被營區(qū)外龐大的鐵青色的戈壁和白色的沙漠兼并了,巴丹吉林沙漠再一次陷入天空寂寥、大地僵硬的孤獨與蒼茫之中。
悲秋之心貫穿了人類從古至今的情感和精神生活,而我卻發(fā)現(xiàn),靠近弱水河邊的楊樹和柳樹有一些離經(jīng)叛道的意味。它們的葉子總是落得遲一些,而且,都會在深秋之時突然由綠而黃再深紅,猶如大片集中的紅楓,燦燦奪目,可似乎又包含了一些詭異、異于尋常的意味,特別是靠近營盤水庫的那幾片樹林,楊柳樹葉子深紅后,整個水庫都受其感染,那在水中蕩漾的紅,猶如絕色布景,也像一場具有某種深度的盛宴。連樹林周邊的草灘、蘆葦叢也是。只不過,蘆葦?shù)陌最^總是讓我想起古代將士的盔纓,在楊柳樹葉的映襯下,瞬間就有了悲壯之感。
夕陽燦爛之血從背后一點點撤退。抓住一株駱駝刺,摘幾枚葉片,放在嘴里嚼,味道很苦。西風長驅(qū),撼天動地,整個巴丹吉林沙漠再一次陷入天地荒寒的境界之中。至此,我才明白,不論夏天還是秋天,這是大自然的一種固定而又蘊意深刻與美好的動作。它們的每一次來臨,深入和觸動的,是人的內(nèi)心和靈魂,輪回往復,無休無止。
【作者簡介:楊獻平,河北沙河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見于《天涯》《中國作家》《人民文學》等刊,出版散文集《沙漠里的細水微光》《生死故鄉(xiāng)》《南太行紀事》及詩集《命中》等?,F(xiàn)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