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愛成:日常詩學,或情緒的傳記——南翔《伯爵貓》簡析
讀南翔的小說,總會自覺不自覺想到契訶夫、錢鐘書、汪曾祺(有意思的是,馬兵早前也已提到過契訶夫和莫泊桑對南翔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共同的影響,從故事講述的模式來講,某種意義上,部分小說確是有跡可循的)①,當然在讀《伯爵貓》這部最新短篇小說集的時候,我也會想到同在深圳且近10年來專務深圳題材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鄧一光,想到諸如吳君、蔡東、盛可以等深圳小說的中生代代表作家的作品,尤其是深圳題材的作品,試圖發(fā)現南翔這位學者型作家的獨特之處。
南翔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可大致分為兩個階段,即以《女人的葵花》(湖南文藝出版社,2010)作品集為界之前的作品,尚有傳奇和奇觀的追求,之后從尤其是從《綠皮車》(花城出版社,2014)及《抄家》(花城出版社,2015)開始,便開始發(fā)生風格的變化。這一風格的變化,實際上可以從創(chuàng)作主題上分成了三個方向,知識分子題材,文革反思題材,以及自然主題題材。三個題材形成三種主題,不過呈現在最新作品集《伯爵貓》(作家出版社,2021)也即2017年以來創(chuàng)作的作品,可以看到作者最鐘愛、最典型的主題已經明確,即個人的人的生存與存在困境,人與人之間的相關但又隔膜,以及試圖理解和解走近彼此的努力等等。一言以蔽之,即現代城市人的生存之境地和存在之省思。
《檀香插》寫的是背叛(出軌),《乘三號線往返的少婦》寫的是寂寞(情感缺失的煎熬),《玄鳳》講的是孤獨(丁克難守),《痛點》講的是不安,《車前草》《選邊》講的是淪陷(底線),《回鄉(xiāng)》《疑心》講的是傷痛(歷史的后果),《曹鐵匠的小尖刀》講的是思念(悼亡),《伯爵貓》講的是分子化的人的抱團取暖相濡以沫,《凡·高和他哥》講的是成全(親友之間的互相成就),《珊瑚裸尾鼠》《果蝠》延續(xù)了作者持續(xù)的生態(tài)問題的反思;《烏鴉》寫成了一篇寓言,人情淡漠,人不如烏。全書的壓大軸之作,也即華彩樂章,最后的升華之作,《鐘表匠》不負重托,名副其實。我們在這篇作品中,看到了作者最性情的演繹,最欣悅的禮贊,最深情的祈愿,人與人相處的樣子,如此如此。
應該說,《伯爵貓》小說集中的作品,除了寓言《烏鴉》和官場諷刺小說《苦櫧豆腐》,都立足于捕捉、挖掘現代城市人(深圳)心理狀態(tài)和生存難題這一理念,這也似乎成為了南翔當下創(chuàng)作的主旨。這批短篇小說作品,場景相同,大抵是在深圳,正是作者南翔的生活場所;敘事者,即觀察講述見證思考的當事人,第一人稱為主,部分第三人稱,無論是“我”還是第三人稱的某某,基本都設定為教師的身份,有些作品中更是直接大學教授的南翔本色出場,亦真亦幻,像極了非虛構;小說結構,如同雙聲部的奏鳴曲或者更復雜一些的抒情變奏曲——是的,日常生活化取材、散文化(非奇觀化傳奇化)敘事,抒情性強、氛圍感強烈,形成了南翔短篇小說結構的特點,即南翔的短篇小說,書寫了一個個他的“情緒的傳記”②——表面看來,作品的講述多貌似漫不經心,經常還枝蔓橫生旁逸斜出,作者掩飾不住把故事打散的傾向,但這樣的散點透視,作家不想過于聚焦某一點的背后,是作者在作品結構方面的一種用心。
也就是說,一則為了為了讓小說不像小說(探索小說文體的可能性,讓小說擺脫各種熟透了的各種如此這般的八股),南翔祭出了無不可入小說的獨門法寶,讓自己的生活直接進入小說敘事,二則為了讓小說更像小說,南翔對每個作品的處理,實際上是極具匠心的,大多作品多去了雙聲部雙主題的結構,像極了奏鳴曲和變奏曲的音樂結構,一個主聲部或者說一個明主題的后面,總會跟著一個副聲部或暗主題,比如說,《檀香插》背叛主題后面的美丑錯位,《乘三號線往返的少婦》寂寞背后的倫理失據,《玄鳳》孤獨背后的情感替代,《痛點》不安背后的人各自私無力共情,《車前草》《選邊》淪陷背后的懺悔凈化,《回鄉(xiāng)》《疑心》傷痛背后的人性暗昧,《曹鐵匠的小尖刀》思念背后的執(zhí)念堅守,《伯爵貓》相濡以沫背后的城市公共空間塑造,《凡·高和他哥》成全背后的勵志自救,《鐘表匠》情義背后的成敗故事。等等。
這些小說匯總起來,我們已能看到南翔最為典型的一個手法,不妨稱為“南翔手法”,即他在錢鐘書開拓的現代知識分子小說的文脈上,融入汪曾祺的散文化美學風格,在西方現代小說尤其是契訶夫短篇小說傳統譜系內,中西兼容,所創(chuàng)造性探索的一種當代中國短篇小說范式。骨子里是文人氣的,趣味上是知識分子的,精神指歸是自由主義的,情懷是民間社會的,道德感是寬容平和的。同樣是書寫深圳,鄧一光筆下的深圳是一種隱喻,一種象征性符號,南翔筆下的深圳則是實存的,他不避為深圳人、尤其深圳的知識者,寫下“情緒的傳記”。
既然是“情緒的傳記”,也是人物的心靈素描,是時代氛圍的塑型,南翔的作品就顯然具有比較強的心理藝術特點,或者說具有捕捉把握和理解展示人物內心的強大能力?!恫糌垺分械拿總€作品,都有對人物內心隱忍不發(fā)的分析判斷,但作品并不明說;所以幾乎所有的人物之間的關系,都呈現一種心理的隔膜,不能也無意互相理解,無論夫妻,還是戀人,無論師徒,還是兄弟朋友,很大程度上都是自說自話,心意只是依靠猜測。哪怕是《鐘表匠》這樣的都市情義,其實兩位老者之間,也是各取所需的,并沒有達到一種完全的平等。
散文化的必然結果就是氛圍營造在小說中的吃重,并承擔了整體性諸如中國文論中所說的“賦比興”中的“興”的功能,不僅僅是烘托,更像是象征。在南翔的大部分小說中,因大量使用富有情感意義的細節(jié),營造出豐富而復雜的氛圍,使得小說的變奏曲式結構和情緒傳記的手法,在敘事者的情感基調和環(huán)境氛圍中展開,呈現出來濃郁的情感色彩。其效果就會是詩意的,甚至抒情的,既然小說偏好是非線性的、非戲劇性的、反高潮的,甚至是反性格和反情節(jié)的,那么讀者的興趣點就已非關注情節(jié)的發(fā)展、人物的性格、故事的跌宕或者短篇小說擅長的“反轉”技術橋段,而是放在了敘事者情緒的“感染力”上——
我們能記住的,大抵是作品通過渲染卻最終一個個無解的結局,比如崩潰的女教師(《檀香插》),萬箭穿心的舞者(《痛點》),頹唐離世的才子和負疚終生的導師(《車前草》)。而饒是作者語言的干凈精確,多白描而少修辭上的渲染,我們也仍能在有些作品中,見到作者少見的噴薄的激情,簡直可以稱之為盛大,如《果蝠》中的蝠陣,比如《鐘表匠》結局在老周面前驟然響起的鐘鳴,也比如《痛點》中失去一條腿的舞者狀若死不瞑目的傷痛。甚至,作者還用上了奇幻的技法,變形的處理,比如讓已然滅絕的珊瑚裸尾鼠出現在甚至孩子的鼠籠里(《珊瑚裸尾鼠》),讓天坑東中棲息了若干世代的果蝠忽然全部遷徙(《果蝠》),這本來都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事件,作者使用了這樣的神話敘事或者說卡夫卡式的荒誕手法,讓讀者陷入了猜謎,但這樣的處理未嘗不顯示了作者深味的荒誕感,從而這兩篇無中生有的故事,就真的生于虛空而終于虛空了,兩個作品也因此成為了兩個巨大的隱喻,連同《烏鴉》這篇寓言式寫作,是為集子中三個巨大的抒情整體。
按照新批評的方法論,從人物性格、作品主題、情節(jié)、故事結構、視角等來看,南翔的“手藝”,顯然都是經得起細讀深究的,他的手藝已經爐火純青,“飛花摘葉皆可傷人,草木竹石均可為劍”,無不可入小說的生活,無不可入小說的人物,讀者不用擔心南翔這樣的作家會有講不明白的故事、講不出意義的內容,也不用擔心會嘗到一鍋夾生飯或者吃到缺鹽少油寡淡無味的一道菜。寫什么和怎樣寫,在南翔這樣段位的高手這里早已不是問題,存在的問題只是你我,我們讀者,會從他的作品中得到什么,感受領悟到什么,或者理解同情了什么。這樣的對于主題和意義的追問和要求,其實是作者和讀者的一種約定,短篇小說,總體來講,總是要言之有物的,總是要承載點什么,堅持點什么,傳承并傳揚點什么的,因為短篇小說總讓人有種精英文學、嚴肅文學的預設,要享受娛樂,那就最好直奔類型小說去。正如黎紫書所認識到的,“我寫的只是一群平凡不過的人和他們凡俗不過的人生,要把這樣的平凡小事寫得好看,必須加入一些精神性的向度,在一群人怎樣生活的表象底下,還要有一些精神層面的東西可以打動讀者?!雹鄞_實如此,生活中哪有那么多的奇跡,哪有那么多的故事可講出“奇情”?尤其是如王安憶、駱以軍等所說的當下經驗匱乏或者說高度同質化的時代,平淡、雷同、碎片化才是故事(或事件)的面目。
讀者的主題期待或作者的主題設定,當然不是主題先行,而是一種問題導向,是作品中人物所攜或所現的問題意識。主題的出現是自然而然的,卻也是千錘百煉的,經過經驗和智識理性審視而后得的。作家看到了現象,想到了問題,敷陳了事件,連綴了細節(jié),編織了情節(jié),塑造了(典型化了)人物,結構了故事,最后小說完成,主題凸顯,大概需要通過這樣的一個機制完成創(chuàng)作過程。比如熟識南翔和南翔學生的朋友,可輕松在《選邊》中對號入座,哪些是南翔本人的經驗,哪些是作品中女弟子的原型組成,作者這次是本色出演,讓自己的真實生活和身份進入了敘事。不過像這篇小說這樣清晰的并不多,更多作品我們很難簡單分析,因為作者也要考驗我們的審美和價值判斷能力,不會寫得一馬平川一覽無余,作者與讀者,何嘗不可以是且不常常是一種斗智斗勇、貓與老鼠的關系?
在這部集子的16個作品中,我們能看到三大類(知識分子、生態(tài)、歷史)十小類(兩性、歷史、良知、感恩、生態(tài)、歷史、情感、艷遇、包容、官場、家庭、情義等)的主題,也能梳理出來教師(大中學)、臺灣老兵、手藝人(非遺傳承)、畢業(yè)回鄉(xiāng)的研究生、舞者、官員、單身少婦、中產白領、打工者、畫家、官員(縣長等)、修表匠等主人公和更多職業(yè)形態(tài)生活形態(tài)的人物。就小說類型而言,有的重情節(jié),情節(jié)推動,如《痛點》;有的重人物,人物推動,如《曹鐵匠的小尖刀》《凡·高和他哥》;其他篇什,就都是重主題,主題推動??梢娭黝}性創(chuàng)作是這部作品的一個突出特征,當然這里所說的主題性只是主要性征,并不意味著沒有人物和情節(jié)的共同進入。從視角來看,取第一人稱視角的有五篇,占到了集子的三分之一,其他都是第三人稱全能視角或者限制視角,第一人稱視角有親歷感的可信度,也容易拉進與讀者的心理距離,5篇的數目,不可謂少,也足見本色出演的誠心。即使第三人稱視角,故事中的人物,也經常會有一位教師或者知識者身份出現的人物,隱隱然也搭載裹挾了作者的知識分子寫作偏好,并巧妙利用了自己經驗和知識儲備的優(yōu)勢。最是有文化的主人公,才是作者的最愛,這樣可以讓自己附體于斯,感同身受,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
亦中亦西、偏于書面語傳統的腔調,以及學者作家的對于知識和文雅趣味的偏好,形成了南翔小說的腔調,他偶有自創(chuàng)文言風格的新詞,也會時不時在文中引用或通過人物之口吟誦古詩古詞,且我行我素,不低估讀者的閱讀能力或者不屈服世俗的閱讀串習制約。一方面是充分簡潔精確的白話,一方面是掉書袋式的知識;一方面是知識分子底線的堅守,一方面是民間倫理的守護;一方面是一本正經悲天憫地,一方面是插科打諢不避世俗;一方面居殿堂之高,一方面行江湖之遠——他是個豐富至極的人,寫出了豐富至極的文,說出了他的很多時候其實是悲天憫人語調(與此對比,鄧一光的語調更像是憂傷,楊爭光的語調更像是反諷,莫言的語調早期更多狂歡新近則多幽默,魯迅自然是冷峻等等,不一而足)。語調籠罩全篇就成了基調成了氛圍成了全篇的情緒,使得作品產生足夠強烈的情感力量。
【作者簡介:于愛成,博士,研究員,深圳市作協副主席,廣東省作協文學評論委員會副主任,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理事。】
注釋:
①馬兵:《他嘗試將莫泊桑與契訶夫的傳統打通》,見《深圳特區(qū)報》2022年2月26日,A8版。
②“情緒的傳記”,借用自德·斯·米爾斯基對契訶夫風格的描述性概念。見 [俄羅斯]德·斯·米爾斯基:《俄國文學史》,劉文飛 譯,商務印書館,2020,第477頁。
③傅小平:《黎紫書:要把平凡小事寫得好看,必須加入精神性的向度》,文學報,2022年3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