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2年第2期|李唐 : 外套
生日那天,砂原得到了一件嶄新的外套。那是一件風(fēng)衣,純黑色,線條棱角分明,扣子又大又亮,腰部還墜著兩只金屬環(huán),可以讓腰帶穿過,調(diào)節(jié)腰身的寬窄。是不是有點太夸張了,砂原確實有這樣的擔(dān)心。但同時,他的內(nèi)心蠢蠢欲動,很想立刻就穿上它。
他穿上了它,站在鏡子前端詳。他故意不去看自己的臉,只看被身體撐起的風(fēng)衣模樣。果然,穿在身上和癟癟地掛在衣架或平鋪在床上,看起來完全不同。鏡中的風(fēng)衣使他想起電視劇里的黑幫大佬。小學(xué)時,有很長一段時間,電視里放的全是警匪片,而最吸引他的往往是劇中帥氣的反面角色。他們最終的命運是注定的(被捕或死亡),但這似乎不影響砂原情不自禁地將感情代入進去,或許正是如此反而產(chǎn)生了悲壯感。
小孩子總是愛演戲,將自己想象成各種不同的形象。慢慢地,他們長大了,發(fā)覺自己只能過一種人生,并且往往充滿了乏味和沮喪。沒人可以像電視劇里那樣,幾乎每分每秒都充滿意義。盡管那個時候,他就已經(jīng)有所疑問:那些角色劇情之外都會干嗎呢?畢竟劇情總是在不停地推動,省去了大量無關(guān)緊要的??伤约旱纳顓s一分鐘也無法省略掉。
穿上這件外套,砂原仿佛進入了某個劇情里。有些東西暫時能夠省略掉了。老師留的作業(yè), 800米長跑測試,父母間歇性的爭吵,等等。一切令他煩惱的過去和未來。
他才上高中二年級。
從初中升入高中,最初的那種“初生感”很快就蕩然無存。他頗為氣餒地意識到,雖然進入了新的學(xué)校,但自己跟以前的自己沒什么不同。他本以為隨著年齡和經(jīng)驗的增長,可以上一個臺階。換句話說,“成為一個更好的人”,最起碼改變曾經(jīng)自己在同學(xué)眼中的形象。剛開始,他確實做到了,人們看到了一個學(xué)習(xí)積極、待人彬彬有禮、不卑不亢的砂原。可時間稍長,那些偽裝便一件一件脫落了。他認識到自己的演技并不過關(guān)。人們還是看到了那個真實的砂原:優(yōu)柔寡斷、近乎懦弱、敏感內(nèi)向,身體素質(zhì)還不太好。
不過,他覺得這些并非完全是自己的責(zé)任。父母,影響孩子的第一任老師,也必須承擔(dān)起責(zé)任來。他很早就從書本里知曉了家庭對孩子性格的影響。他的父母本身就是那樣的性格:優(yōu)柔寡斷、近乎懦弱、敏感內(nèi)向,身體素質(zhì)也不太好。他只是遺傳了這樣的家族基因。
從學(xué)齡前、小學(xué)到初中,他都有些不大合群。成績中等??偸仟殎愍毻?,很容易被忽略。他倒并不為此十分苦惱,只是有些許遺憾。無數(shù)次的幻想中,他想象自己身中數(shù)槍,在一場激烈的追捕中倒下。拿槍的人圍住他,等待他說出最后的那句話。悲壯的樂聲響起。整個世界似乎都是屬于那名死者的。
對于一個男孩的家庭教育來說,照鏡子太久,會使他感到羞愧。于是,砂原幾乎是迅速地從鏡前挪開,但外套遲遲沒脫下。他從客廳走到自己的房間,又從房間晃晃悠悠到了衛(wèi)生間。這天是星期六,有足夠的時間自我欣賞。
兩天前,也就是周四的下午,砂原的母親從公交車下來,走在每天都要走兩趟的路上。一趟是上班,一趟像現(xiàn)在這樣,是下班回家的路。每次,她都會經(jīng)過同一家服裝店,這家店離公交車站很近。早上經(jīng)過時,服裝店還拉著卷簾門,櫥窗也被窗簾遮住了。有時,她會想:老板真懶啊,開門那么晚。而到了下班時間,她經(jīng)常進去逛一圈,并不買什么東西。
那天,她同樣走了進去,但與往常不同。這次她帶著目的性,要給兒子買一件新外套作為生日禮物。兒子的生日每年都不會忘記,即使他對過生日這件事似乎越來越興致寥寥?;蛟S是因為生日每年過得都一樣,無非是全家人出去吃一頓飯,然后買個蛋糕。沒什么新鮮的,況且他也沒什么朋友,可以像別的孩子那樣和一大群朋友吃飯、K歌。每年,總是他們?nèi)齻€人,一家三口,關(guān)了燈,安安靜靜地吹滅彩色蠟燭。
買新外套作為禮物,是她上班路上的突發(fā)奇想。其實念頭早已有之。每次逛服裝店,她都是隨便看看,作為一種放松,或日常生活的調(diào)劑。她從不會沖動消費,看到哪件好就買下?!昂娩撚迷诘度猩稀笔撬嗄陙淼臏?zhǔn)則,否則家庭收支該吃不消了。他們一家不算寬裕,自從丈夫前幾年做了小生意欠了一筆債,家里的用度就很緊張。所以,衣服她基本上只去批發(fā)市場,買那些做工精良卻便宜的款式。
抱著這種信念,她逛服裝店,尤其是名牌服裝店,內(nèi)心多少有微小的愧疚。尤其是遇到熱情的導(dǎo)購員,給她介紹最新樣式,慫恿她去試衣間,每當(dāng)這時,她都會微笑地說“我再看看”然后踱到另一邊,盡量遠離這種注定沒有結(jié)果的熱情。她倒不是由于買不起而愧疚(咬咬牙還是能買的),而是不忍心讓別人在自己身上白費工夫。但這回情況不同,她已下定了購買的決心,因此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導(dǎo)購員的熱情與討好。
風(fēng)衣就掛在那兒,和其他男士外套排列在一起,她一眼就看到了它。她想象著砂原穿上去的樣子:干凈利落,甚至還有幾分帥氣——她一直覺得自己的兒子挺帥,起碼跟同齡的大部分男孩比較,同時她也清醒地知道這或許只是作為母親的濾鏡。她想到兒子不止一次抱怨外套(一件藍灰相間的沖鋒衣)太舊太老氣了,穿在身上窩窩囊囊的。
穿上風(fēng)衣的砂原,看起來真有些大人的模樣了。她欣慰地看著站在鏡前的兒子,雖然個子不高,但健康、明朗,說不定再過幾年,這個男孩就真的可以為父母遮風(fēng)擋雨了。這么多年過去,她的人生一直有些磕磕絆絆,但她還是可以體會到生活里不經(jīng)意流溢的幸福。
“這可是名牌啊?!彼椴蛔越卣f,說完就后悔了。她覺得這話似乎是在向兒子迫不及待地表達自己的愛,表達自己的付出。這并不是她的性格,她相信兒子是可以體會到父母的良苦用心的,說出來反而庸俗了。
砂原轉(zhuǎn)過頭,看著母親,然后露出笑容。她了解兒子,就像她自己一樣,這孩子也不太會表達,總是將情感藏在心里。她看出笑容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
又是一個周一——也就是今天,砂原的母親像所有的工作日那樣,早早地起來,給孩子做早餐。砂原還在睡著,這是很珍貴的十幾分鐘的睡眠,仿佛是憑空多出來的。他其實早就醒了,但仍緊閉著眼,聽媽媽在廚房里炒雞蛋的聲音,還有拖鞋在地板上來回地劃動。他在漆黑的腦海中想象著母親的各種動作。終于,一聲呼喊從臥室門外穿透進來:“起床了!”于是,他瞇著眼睛,幾乎是一躍而起,掀開被子,赤裸的雙腳搜尋著鞋子,然后走出房間,鉆進衛(wèi)生間刷牙。他聽見媽媽正在客廳里——從聲音的角度判斷,應(yīng)該是大門口的位置——對著他說道:“別遲到了啊?!贝箝T關(guān)上了,家里重歸寂靜。
洗漱完畢,砂原來到客廳,看見餐桌上擺放的炒雞蛋、白面包和牛奶。牛奶盛在一只好看的長腳杯里,他不記得什么時候買的。杯子的形狀和弧度讓他看著很舒服,這是他最喜歡的一只玻璃杯。他坐下,拿起杯子喝了幾大口。
“吃點東西,別空腹喝?!弊趯γ娴母赣H提醒道,他正把晨報上下對折,平鋪在桌面上,同時一只手壓在報紙上,說話時用食指輕輕敲擊紙面,像是試圖用動作加強語氣。這個動作似乎是從他的父親——也就是砂原的爺爺——那里繼承來的。但砂原并不確定,爺爺在他記憶里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
砂原兩口就吃掉了雞蛋,然后咬一口面包,吮一口牛奶。他總是不時就抬頭瞄一眼墻壁上的掛鐘,當(dāng)時針指向某個數(shù)字,就迅速解決掉剩下的食物,迅速套上校服,拿起書包。今早,他穿好那件藍白相間的丑陋運動服后,稍稍有所遲疑。他的手在衣架前舉棋不定——左邊是已經(jīng)穿了不少年的臃腫沖鋒衣,右邊是新買的外套。他似乎拿不定主意,是否今天就是穿新衣服的日子?!叭丝恳卵b馬靠鞍”,他清楚衣服將改變一個人的氣質(zhì)。況且,這是一次大膽的嘗試,此前他從未穿過風(fēng)衣。
最終,他決定冒一回險,取下了風(fēng)衣。留下沖鋒衣黯然失色地掛在那里,一動不動。
他很少穿新衣服,竟覺得有幾分不適和扭捏。他像大部分同齡的中國孩子一樣,上學(xué)期間基本只穿運動服,夏季和冬季皆然。其他衣服都是橫跨了初中和高中,外套也是穿了好幾年的沖鋒衣和羽絨服——當(dāng)初他的媽媽買衣服時,都是買相對大號的。這些衣服正適合他現(xiàn)在的身材。
砂原走在上學(xué)的路上。他需要穿過兩個十字路口,再抄近路走過一片居民區(qū),才能看到學(xué)校的大鐵門。校門在八點半準(zhǔn)時開啟,門口往往已經(jīng)聚集了大批的學(xué)生。他們穿著各色的外衣,褲子則是清一色的藍色。學(xué)校旁邊林立著各種小餐館和小賣鋪,臺階上坐滿了抄作業(yè)的學(xué)生。他們把書包墊在膝蓋上,奮筆疾書。
砂原越靠近學(xué)校,心里就越是緊張。剛出家門時,他的心情還是愉悅的。穿著新外套,他覺得自己似乎成熟了幾分。當(dāng)他接近學(xué)校、路上開始出現(xiàn)零零散散的學(xué)生時,他忽然就失去了勇氣,甚至產(chǎn)生了某種畏懼,可他并不知道恐懼的究竟是什么。十月底的天氣,還未到真正的冬天,氣溫已經(jīng)開始冷下來了。這幾日又總是刮風(fēng),道路兩旁本就單調(diào)的樹木,此時更是被風(fēng)吹得瘦削、干枯。??吭隈R路邊的自行車像紙牌一樣倒了一片。風(fēng)緊緊地將外套摁在砂原的身上,使他感受到自己身體的瘦小和單薄。
他已經(jīng)能遙望到前方的人頭攢動。他的腳步慢了下來,想找個僻靜的地方,等校門開了再過去。正當(dāng)他猶豫時,李京迎面走了過來。他身材高大,校服外套著一件棉坎肩,聳著肩,雙手插兜,斜挎書包,臉龐凍得通紅。“砂原!”他叫了一聲。砂原只好停下,看著他走到跟前。李京一時無話,上下打量了砂原一番,說:“你……是要去相親?”說出這話,李京似乎感到很滿意,憋不住似的哧哧地笑了幾聲。這時,又有幾個男生圍了過來。他們的目光全都停在砂原的衣服上。
“你今天要干嗎?”張興露出笑容。
“他要去相親?!崩罹┱f道。
周圍的幾個人都嘻嘻哈哈笑起來。砂原早就預(yù)料到了這種局面,便豎起高高的領(lǐng)子,揚起頭,默默地承受著。如果是平時,張興一定會向砂原要數(shù)學(xué)作業(yè)來抄,但他顯然忘記了這項更重要的事。前方,聚在一起的人頭有了改變,開始朝某個方向無聲地挪動。校門開了。他們放過了砂原,大跨步走了過去。砂原跟在后面,融入了涌動的人群。他發(fā)現(xiàn)身邊的人——大多是不同年級和不同班的陌生面孔——都會朝自己這兒瞥一眼,準(zhǔn)確地說,是朝他的衣服瞥上一眼。在緩慢移動的人群周圍,大多穿的是“正?!钡耐庖拢好鄙?、棉服、夾克等等,只有砂原穿了一件長及膝蓋的黑色風(fēng)衣,顯得非常突出。他裝作不理會那些眼光的樣子,只盯著校門的方向。站在門口的是幾個查校風(fēng)校紀的高年級同學(xué),他們戴著紅袖箍,敏銳地盯著每一個走入校門的人。一旦有染了頭發(fā)、釘耳洞或是朝校服上亂寫亂畫的,就會被揪出來。砂原經(jīng)過他們時,他們幾乎是下意識地一齊朝他望了望,但全都神情漠然。
砂原從校門到教室,一路上經(jīng)受了無數(shù)人的打量。因此,當(dāng)他終于低著頭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時,已經(jīng)有些筋疲力盡之感。不過很快,他立刻被教室里熟悉的安全感包裹,不禁松了一口氣。
第一節(jié)課是數(shù)學(xué),老師姓劉,是一名高個兒而清瘦的中年男子。他穿著棕色皮夾克,戴著無框橢圓形眼鏡,左手總是會拿著一只小巧玲瓏的保溫杯,講課間隙便抿上一口。好幾次,砂原都懷疑那里面是酒,因為有一回他們擦肩而過時,他確信隱約聞到了酒味。除此之外,他很喜歡劉老師。這位年級主任并不算和藹,甚至?xí)r常表現(xiàn)得嚴厲,可學(xué)生們?nèi)院芘宸?。專業(yè)能力強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講課、做事利落果決,具備吸引那個年齡段的孩子們的男子漢氣概。
數(shù)學(xué)是砂原的強項,上課時,他總會舉一兩次手主動回答問題,其他課他是很少這么做的。但是今天,他沒有舉手的心思,害怕老師會注意到他。劉老師的目光掃過眾人時,他不禁打了冷戰(zhàn):要叫我回答問題了。他想象著自己站起來,全班同學(xué)的眼神聚焦在自己外套時的場景。他深深低下頭,不確定劉老師會不會覺察到自己的異樣。
好在,劉老師點了另一名同學(xué)回答問題。砂原放下心,同時又有些懊悔,覺得自己太沒出息。他想先脫下外套,擺脫這種自己制造的窘境。但教室里還沒供暖,陰冷得如同冰窖。外面的風(fēng)呼呼地刮著,把窗戶震得直響。
下課鈴響了,劉老師像往常那樣拖了兩分鐘堂,然后腋下夾著大直尺和圓規(guī),拿起盛著不明液體的保溫杯,離開了教室。同學(xué)們終于得以暫時獲得自由。上廁所的,三五成群聊天的,去操場透氣的,在同一空間里共同運動著。吵鬧聲和座椅摩擦地面的聲響,幾乎覆蓋了一切。砂原仍坐在椅子上,沒有起身的意思。
“你是要換風(fēng)格了?”坐在他后桌的女生唐小群突然問道。她趴在桌子上,好像剛從一場瞌睡中醒來。事實上她確實很能睡覺,整天都是睡眼蒙眬的狀態(tài),成績當(dāng)然也是一團糟。不過,砂原很喜歡她說話的語調(diào)和聲音,有幾分俏皮,又有幾分慵懶。
“嗯?”
唐小群笑著,直起身,努了努嘴,示意他的那件外套。
“就是一件外套而已?!鄙霸f著轉(zhuǎn)回身,表示不愿意在這個問題上繼續(xù)探討下去。李京從外面走進來,看到砂原,便嬉皮笑臉地湊過來,坐在他右邊的空椅子上。他裝出大驚小怪的樣子,好像剛剛才看到砂原的穿著,并且開玩笑地問他今天要干嗎去,是要約會嗎?李京的嗓門總是很大,這樣一來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頓時,砂原成為教室里小小的中心人物。砂原做出毫不在意的態(tài)度,反擊著李京的奚落。唐小群徹底清醒了,興趣盎然地看他倆斗嘴。
上課了,李京連忙跑回自己的座位。
接下來的兩節(jié)課,砂原強迫自己不再想外套的事。他覺得很搞笑,不就是一件風(fēng)衣嗎?值得這么大驚小怪嗎?李京之前上課給女生傳小紙條被老師抓了個正著,難道不是更丟人嗎?他憤憤不平地想著,又一時間變得很沮喪——他意識到自己的腦子確實不可控地被這件莫名其妙的小事占據(jù)了。
不要過于在意別人的眼光,因為活在別人眼里,你會很痛苦。這句話是父親教給他的,或者說,是他在父母拌嘴時聽來的。父親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哥哥開了一家會計師培訓(xùn)中心,早已定居海外,只在春節(jié)前后才回國一趟;弟弟則另辟蹊徑,養(yǎng)殖蛇、孔雀、龜?shù)纫吧鷦游?,?jù)說銷路很好,早已暴富;妹妹,也就是砂原的姑姑,嫁給了一名比她大十幾歲的畫家。聽說畫家一幅作品的市場價是十幾萬。
可以說,這個家族里,別人的腦子都很活絡(luò),活得風(fēng)生水起,只有砂原的父親混得最慘,因此砂原的母親總感到有些抬不起頭來,這時常成為吵架的導(dǎo)火索。父親便會不厭其煩地說:你干嗎總是跟別人比呢?你是活給他們看的?
砂原知道,父親說這些話時底氣并不足,但在其中他感受到了某種力量以及尊嚴感。砂原覺得說這話時的父親,比任何時候都要高大。
他決定拋棄幼稚的念頭,專心聽講。他幾乎成功了。
已經(jīng)是第三節(jié)課。下課后,砂原伸了個懶腰,起身上廁所。他剛要走出教室,便又想到了自己的外套。他的腳步頓了頓,將外套脫掉的念頭一閃而過。不過,他并未多加停留,賭氣似的邁出了教室。
教學(xué)樓的走廊逼仄而陰暗,砂原的出現(xiàn)引起了不少人的側(cè)目。他假裝毫不在意,朝著廁所走去。有時,他還會故意直視迎面而來的人。在此過程中,他感到一種喜悅,仿佛自己由于這意外的境遇,成為更堅定、更帥氣的人。
剛到男廁所門口,他就聞到了一股煙味。不用看也知道,又是那幾個“壞學(xué)生”在抽煙。他硬著頭皮走進廁所。
他一進來,里面的人全都朝他看過來。煙霧繚繞中,砂原盡量鎮(zhèn)靜地跟同班的李思儀點了點頭。其實他們并不熟,總共也沒說過幾句話。砂原為了緩解緊張,咳嗽了兩聲,用手扇了幾下,隨即就后悔了——這些人都是學(xué)校里不好惹的家伙,跟校外的不良少年混在一起,經(jīng)常打架斗毆。平日里,見到他們,砂原都是默默地站到一邊,盡量不去引起他們的注意??墒乾F(xiàn)在,他想要低調(diào)也沒辦法了。砂原背對著他們,往小便池里撒尿,聲音很響。他的背后是一片令人不安的沉默。
撒完了,他低著頭,并不與任何一人對視,準(zhǔn)備默默離開。這時,有一個聲音說:“那個……”
砂原停住,緊張地注視李思儀,后者染著黃色的小平頭,手里夾著煙卷。他的個子矮,但很壯實,嘴唇上方留著兩撇小胡子,校服臟兮兮的,畫著一些奇怪的圖案。他面無表情地盯著砂原。
由于有輕微的結(jié)巴,他說話一貫很慢,所以顯得很鄭重。他朝砂原點了點頭,贊許似的說道:“這身兒不錯。”還露出了不易察覺的微笑?!爸x謝?!鄙霸吐曊f,不敢看其他人的表情,扭頭走出廁所?;亟淌业穆飞?,他腳下輕飄飄的,一直低著頭,不再跟別人對視。坐到位子上,上課鈴正好響起。砂原沒有拿課本,只是愣愣地坐著,聞著外套上面沾的煙味。
接下來的一整節(jié)課,他的心思都不在課本上。他盯著語文老師拿粉筆的手,在黑板前移動畫出一條條白道。粉末不停落下,有些落到了老師的肩膀上。他看著老師被粉筆染白的手指。漸漸地,粉筆不見了,那些字句好像是從手心里直接變出來的。
砂原整個人都被某種十分泄氣的感覺籠罩著。這種情況下,他總是無法認真聽講。沒錯,他認識到自己無法成為那樣的人:特立獨行,絲毫不顧及他人的看法,只做自己喜歡的事。他也沒有辦法成為一個壞蛋,利用恐懼與威嚴使身邊的人不敢表達真實的想法。他只能成為像他父親那樣的人——大家心目中的好人,沒有做生意的頭腦與性格卻非要去做,最后理所當(dāng)然地失敗。除了母親,沒有人會責(zé)怪他,大家好似拿出早已預(yù)備好的同情,邀請他去吃飯和爬山,叫他不要太過傷心,錢的問題大家可以一起想辦法。
語文老師轉(zhuǎn)過身,放下粉筆,拍了拍手,要求大家翻到某一頁。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
朗讀聲將全班二十六名男女學(xué)生的聲音都匯聚到一起,形成一種奇妙的音調(diào)。它分為二十六部分,卻又像是一個人的聲音。那聲音無法令人分辨性別,也說不上有什么感情色彩。想要辨認其中某個具體的人是做不到的。每個人好像用不著指揮,只用那種似乎與生俱來的聲調(diào)便匯入到了朗誦的長河中,即使有突兀的部分,也自動被修正或抹平了——直到突兀本身也成為集體的一部分。
“嗟乎!時運不齊,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于長沙,非無圣主;竄梁鴻于海曲,豈乏明時……”
砂原什么也沒有想。他沉浸在被順滑的節(jié)奏烘托起來的安全感中,直到朗誦戛然而止。他幾乎快要忘記剛才煩惱的事了。老師點到了他的名字,請他將其中某段默背一遍,這是前一節(jié)課留的作業(yè)。他站起身,風(fēng)衣緊扣在身上,發(fā)出摩擦的沙沙響。他低下頭,看到腰部那兩個裸露的金屬環(huán)。背誦磕磕絆絆,旁邊冒出竊笑。老師有些惱怒地讓砂原坐下。
吃午飯時,砂原像是很熱似的,自然而然地將外套脫了下來,搭在椅背上,然后起身去外面拿飯。午飯是學(xué)校統(tǒng)一訂好的,裝在一個大塑料箱里。他認為自己的動作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刻意之處。然后到了下午第一節(jié)課,教室里的窗子似乎總是漏風(fēng),外面的天氣也很陰冷。砂原只好又將風(fēng)衣穿回身上。
一天的學(xué)習(xí)很快就過去了。我會習(xí)慣的,收拾書包時砂原想到,別人也會習(xí)慣的。不出兩天,他穿風(fēng)衣這件事就不會有人再去理會,就連他自己也不會再惦記。這件風(fēng)衣很快就會成為一件普普通通的外套,別人(起碼是同班同學(xué)們)將對它視而不見。人的注意力總是短暫、易逝的,對此他其實很清楚。就像是新買的鞋子,最開始可能不太合腳,但多穿幾天,它就會變得無比順從。
懷著這樣的心情,砂原輕快地背上書包,走出教室。天已經(jīng)暗下來了,白晝在縮短。他穿過陰暗的走廊,來到操場上,繼續(xù)慢吞吞地朝校門口走。樓房里的燈和路燈都已點亮,路旁蕭索的枝杈在深紫色的天空里微微搖晃。砂原看到李思儀正走在自己前面,他一出校門,就讓書包從肩膀上滑落,握在手里,從里面掏出了什么東西。接著,“咔嗒”一聲,昏暗中伴隨著火光一閃,大搖大擺地快步消失了。
某些時候(比如現(xiàn)在),砂原會有點羨慕李思儀。他活著另一種完全不同的人生,其中很多是砂原不敢想也不敢去嘗試的,或許這輩子都注定與自己無緣。但這種生活的代價是——他成為同學(xué)和老師眼中不折不扣的“異類”。
如果說砂原曾想過成為什么樣的人——或者說,什么樣的“大人”——當(dāng)然他也有過許多種想象,但那些想象大多已失去了生命力?,F(xiàn)在,他想到的是劉老師嚴肅但又時常表現(xiàn)出不動聲色的幽默的臉。他為人公平且通情達理。因此,學(xué)生們很愛戴他,學(xué)校也十分器重。許多次學(xué)校舉辦的大型活動,劉老師都擔(dān)任主持人。據(jù)說,就連串場詞都是他自己寫的。
砂原記得,有一回也是一個大風(fēng)天,劉老師胳膊下面夾著講義,穿著類似的風(fēng)衣(不過是深綠色的,款式也老舊得多),頂風(fēng)往教學(xué)樓走。風(fēng)掀開了他的風(fēng)衣,將他已經(jīng)半白的頭發(fā)向后吹去。劉老師瞇著眼睛,注視前方,神情堅毅。那一幕至今仍印在砂原的腦海里。
“砂原!”
他停下腳步,回頭看。回家的這條路上燈光黯淡,而天已經(jīng)快黑透了。一個身影從黑暗中慢騰騰地顯露出來。來者個頭不高、四肢瘦弱,看起來比砂原還要矮一點,穿著帶拉鎖的藍色帽衫,被書包壓得稍稍有些駝背。
“一起走吧!”張興來到砂原旁邊,跟他并肩而行。
砂原不自覺地加快了步伐。說實話,他不太喜歡張興,因為這個人總有些行為讓人感覺不舒服。比如說,他會突然拍拍砂原的肩膀,一本正經(jīng)地說:“借個火兒。”或者,莫名其妙地親昵地喊 “小原原”,令砂原覺得大失顏面……總之,砂原認為這些都是無聊的惡作劇,而且做惡作劇的人似乎也沒收獲多少快感,只是在用這種幼稚的方式發(fā)泄過剩的精力。
還有一點,張興一般都是跟李京一起放學(xué)走的,只有在被李京拋棄時,他才會找上砂原,這也使砂原非常不爽。
于是,砂原閉嘴不言,不去理會張興的喋喋不休。他希望這個人能識趣一點,然后閉嘴。
“這件風(fēng)衣是你自己買的?”沉默片刻后,張興突然扭過臉問道。
“我媽買的?!?/p>
“挺酷?!?/p>
砂原繼續(xù)悶頭往前走。他已經(jīng)認定張興嘴里沒有多少實話。
“呃……”張興變得有些扭捏起來。他走到一盞路燈下就站住不動了,難為情似的望著砂原。這倒讓砂原頗為驚訝,他第一次見到張興這副模樣。
“我……可以穿穿嗎?”
“???”
“就借我穿一下嘛,”他笑著說,“別那么小氣!”
砂原立刻想到這是個陷阱,但還是脫下外套,遞到張興手中。他看著張興興奮地脫下帽衫,換上了自己的風(fēng)衣。
“怎么樣?”張興眼中閃爍光彩,注視著砂原。
燈光下,張興細長的脖頸和雙手從風(fēng)衣里面伸出來。衣服勉強被身體支撐住,但是和長著青春痘的男孩的稚嫩面孔對比,有種強烈的不協(xié)調(diào)感,仿佛那顆小小的頭顱是從某個地方嫁接過來的,充滿了滑稽色彩。
“還好吧?”張興將外套還給砂原,“我其實也一直想買一件兒……你不冷嗎?”
砂原并沒有聽見張興的話。他緊抿著嘴,沉默地走著,衣服被胡亂團成一團,沉甸甸地攥在手里,好像剛剛從某個死掉的動物身上扒下來的。
李唐,1992 年生于北京。高中時期寫詩,大學(xué)時期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作品見《收獲》《十月》《人民文學(xué)》等。出版有小說集《我們終將被遺忘》《熱帶》,長篇小說《身外之?!贰对虑蚍康禺a(chǎn)推銷員》。曾獲“紫金·人民文學(xué)之星”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