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2年第1期|趙雨:鲇魚(節(jié)選)
趙雨,80后,寧波人,寫小說,文字見《天涯》《小說月報》《江南》《十月》《作家》等刊物。
鲇魚(節(jié)選)
趙雨
1
我爸和我媽協(xié)議離婚那年,我媽找了個男朋友,我見過他一次,臂上弄著文身,聽說是個健身教練。讓我受不了的是這家伙戴著耳釘,皮膚白皙,像個基佬,我不知道原來我媽喜歡這種男人,我爸肯定也很意外,他沒說出來,那陣子他每晚喝得爛醉,把自己搞得人模鬼樣。還沒等他有機會對那健身教練發(fā)表任何意見,我媽就決定搬出去和對方同居了。那是四月初將近清明節(jié)的一個晚上,我爸正在搗鼓他的捕魚電網(wǎng)。這電網(wǎng)是他幾天前買的,他喜歡捕魚,年輕時釣遍本地各大河流,那時他的日子過得還沒那么糟,精神氣十足,幾十年的負重把他壓垮了。那晚他想去捕魚,適逢禁漁期,河道辦不允許任何人以非法形式捕魚,被逮到的代價不小,他在喝下一斤半燒酒后,毅然決定涉險。他找出那個奇怪的工具,一個大電包,兩根桿子,讓我跟他同去,作為幫手給他提水桶。我說沒問題。就在我們出門前,我媽跑出來對他說她的男朋友晚上會過來搬東西,明天她就住出去了,就是說今晚是她留在這里的最后一晚。她沒說別的,她不可能說如果還有什么話講,抓緊這最后的機會,別浪費在一場任何時間都能去干的捕魚上頭。我爸站在門口不過十秒,回了句,知道了。沒有改變他捕魚的決定,好像那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事。
他出了家門,避開大道,走上一條小路。從我家到巖河路程不遠,每一條道他都了然于胸,他在這一帶住了四十年,還將繼續(xù)住下去沒有別的打算。他背著電包,左手拿電極鉤,右手拿撈網(wǎng),穿著膠靴,我提著水桶跟在他身后。我們在與水岸齊平的河堤上走,隔三岔五坐著夜釣的人。我爸年輕時也對釣魚興趣盎然,備足干糧,一把小矮凳能坐一整天,不玩花樣,實實在在和魚較量,后來他坐不住了,為了幾條魚耗掉一天時間是他無法容忍的,耍起旁門左道,比如用雷管炸魚,用電網(wǎng)電魚?,F(xiàn)在他的背上猶如背著個炸藥包,走幾步,把電極和網(wǎng)插入水中,按下電門,電箱響起“吱吱”聲,水面泛起微瀾,一些水生物在電擊范圍內游動,被電到的魚在水中顫抖,肚皮翻白,一副痛苦的樣子。他用撈網(wǎng)撈起來,倒進我的水桶,沒有大魚,都是些拇指粗的小魚,以及比小指還細的河蝦。幾百公斤魚苗上陣子才被放入河中,這是巖河禁漁的原因。
水桶里的小魚蝦越來越多,我爸沒說一句話,一個黑色的背影始終在我眼前晃,我感覺水桶慢慢沉起來,看了一眼堆積在黏稠水泡中的魚,趁他不注意撿起一條甩進河里。這么小的魚我們根本不會吃,我爸的目的也不是吃它們,我覺得我們在做一場徒勞的無用功。接下來,他繼續(xù)往桶里倒魚,回頭我繼續(xù)把魚甩出去,半小時后,從巖河東段來到中段水域,兩岸的雜草齊膝高,踩一腳要仔細觀察前方的路。
我爸說他有點累了,我們去橋頭歇歇。
走上橋頭,視野寬闊,能望到很遠的地方,一截水域很明亮,另一截水域黑黝黝的。我爸坐下抽起了煙,看著夜空吐煙圈,我平時很少有機會像這樣跟他坐在一起,一種奇怪的氛圍彌漫,我不時提水桶轉圈。突然我爸說起話,他問我為什么選擇跟他?這是我最不愿涉及的話題,我爸和我媽辦離婚手續(xù)前,讓我自己選擇跟誰,我想了一個晚上,最后的答復是我爸。我知道對于這個決定他們都很意外,尤其是我媽,她原以為我肯定會選她。
“我?guī)缀鯖]能力照顧你?!彼f,香煙的紅光在夜幕中閃亮。
“我不需要你照顧?!蔽艺f。
“你才十五歲,以為自己長大了嗎?”
“你不愿帶我的話,我跟我媽也行?!蔽覔炱鹨粭l魚,在魚鰓上捏了捏。
“那不是,如果你要跟我,我是很感激的?!彼昧恕案屑ぁ眱蓚€字。
“我只是不喜歡那個男人?!蔽艺f的男人就是我媽的新男朋友,那個健身教練,一想到他耳朵上的耳釘就有作嘔的感覺。
“你覺得他人不好嗎?”我爸問,“我認為還行,你媽中意的,他當然比我強多了?!?/p>
“他是個娘娘腔?!蔽艺f。
“你不能這么說,”我爸笑起來,“不覺得他手臂上的肌肉很酷嗎?”
“他就是個娘娘腔,你比他威武多了?!?/p>
他丟掉煙頭,問我要水桶,我遞給他,他瞧了一眼問,怎么才這么些魚?我說,就這么些。他說,還以為有半桶了。我問,接著抓嗎?他說,當然,我們至少得抓到一條大魚,別讓你媽笑話。這時候他還想在我媽面前挽回一次面子,她現(xiàn)在可能正讓男朋友在她和我爸結婚的屋子里把東西搬到車上,去別處開始新的生活,等我爸回去,她可能都沒在了。想到這些,我特別窩心,特別想把整桶小魚扣在他頭上。
他拍拍屁股,站起來,兩三步下了橋,來到對岸。對岸黑燈瞎火,顯出荒蕪的面貌,斜坡成四十五度,走在上面重心不穩(wěn)。他下網(wǎng)的次數(shù)更頻繁,電包的“吱吱”聲更響。他剛從網(wǎng)上買來這件工具時神色亢奮,仿佛是下半輩子賴以生存的法寶。我一眼沒看出是什么,還以為是除蟲的農具,當時他接通電源,不顧觸電的危險,將電極桿在離我半米高的頭頂揮動兩下,我媽就在旁邊,她說:“我覺得把兒子交給你是最大的錯誤?!彼f:“小子甘愿跟我?!彼f這話露出了難得的得意神情。現(xiàn)在他一心想捉到一條大魚,我不知道什么叫大魚,他曾捉到過最大的一條魚是在他和我媽的感情還不錯時,我們三人在新路岙水庫邊野營,搭了個帳篷,晚上透過篷頂看干凈的天空,白天他架著釣竿釣魚。那條大魚上鉤時,魚竿彎成驚人的弧度,眼看就要斷裂,我媽上前搭手,兩人合力把魚弄上岸。他們累得氣喘吁吁,坐在地上笑,那條魚足有半只手臂大,吃了兩天,我忘不掉那次他們通力合作的樣子。
他走入巖河的岔道,借著對岸路燈的微光才能看清河面的動靜,他一次次把電網(wǎng)伸進水中,一次次弄上小魚小蝦。我很想勸他放棄,失去了繼續(xù)瞞著他丟棄小魚小蝦的興趣,反正這應該是我最后一次跟他捕魚了。
這時,一旁傳來他的呼聲。
“有了?!彼f,語氣中充滿抑制不住的激動。
我看向他下網(wǎng)的地方,撈網(wǎng)被什么東西絆住了,他往上掂了掂,那東西沒有出水,從竿子的動靜看,確實是個大家伙。在它周圍是一叢水草,我爸把網(wǎng)擱在水草下,竿子夾在胳肢窩,搓了兩把手,對我說:“沒錯,一條很大的魚,你不知道它有多沉!”我的神經也緊繃起來,看他打算怎么干?!笆蛛娡矊誓抢铩!彼f,要讓我親眼見證他捕獲一條史無前例的大魚的光輝時刻。我照他的話做,手電光直射水草,他慢慢將撈網(wǎng)挪離草堆,里面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
我把手電照在上頭,但他又一次搞砸了,那不是一條大魚而是一只不知怎么掉進河里的狗,已經死透了,全身的毛濕漉漉地裹在身上,兩條腿的肉爛了一半,嘴半張著,露出白森森的牙齒,一只眼睛半睜著,灰褐色的眼珠上趴著一只小河蝦。不管它是怎么死的,死后浸泡在一堆水草下,反正我爸在河里逮到的東西就是它,一條死狗。這事挺好笑的,但我笑不出來,我知道我爸的感覺一定糟透了,他的反應比我想的大,將電包從背上褪下來,甩在地上,發(fā)出很重的一聲,我擔心它會爆炸。
“這沒什么?!蔽艺f。
“不,這有什么,這太他媽欺負人了?!彼牟弊由弦桓嘟畋┢稹?/p>
“沒人會想到那里藏著一條狗?!?/p>
他抽了根煙,過了一會,我問他,是不是回去了?
沒等他回答,一束強光射過來,把他照得像稻田里的青蛙,強光射到我臉上,我睜不開眼,從眼縫里看到兩個人影沿著河岸走過來。
一胖一瘦兩個男人,穿著制服,我剛想警告我爸跑,太晚了,他們到了我們跟前,看到我爸的裝備,胖男人嘴角咧出個假模假式的笑,他說:“這么嚴令禁止,還頂風作案呢。”
“你們誰?。俊蔽野终f。
胖男人指了指臂上的警徽說:“派出所?!比缓笾钢慌缘氖菽腥?,“聯(lián)手河道辦共同執(zhí)法?!?/p>
“我沒做什么?!?/p>
胖男人朝我手里的水桶看了看,說:“剛放下去的魚苗,用電網(wǎng)捉,人贓俱獲,還想抵賴。”我發(fā)現(xiàn)這人喜歡用成語,顯得比別人高明似的。
我爸一時語塞,他本不是個善于言辭的人,翻來覆去念叨:“只是捉幾條小魚,沒什么大不了?!?/p>
那瘦男人把我爸拉到一邊,語氣比胖男人和善,他說:“兄弟是這樣,這事現(xiàn)在上頭抓得緊,我們是依法辦事,被逮到,扣你去派出所沒商量的。我看得出你是真不懂,這樣,你交個罰款,就算了,我們替你頂個風險。”
“多少?”我爸問。
瘦男人伸出一根手指。
“一百?”
“一千?!?/p>
“就這,要一千?”
“那你去派出所待一晚試試?”
“我身上沒帶錢?!?/p>
“打個電話,讓人送來?”
“沒帶手機?!?/p>
“那沒辦法,你再想想,實在不行,我們只好執(zhí)法了。”
我爸低頭想了想,把我拉到一邊:“你回家拿一千塊來。”我說:“他們是敲詐。”他說:“不管是不是敲詐,我不能進派出所?!蔽蚁肓讼耄f:“那行,我去拿錢。”他點點頭,過去和那兩個男人待在一起。我走了幾步,回頭看了他們一眼,他們背對著我。我趁他們不注意,撿起地上的電包,背在身上,兩根竿子夾在胳肢窩下,往家的方向跑。
2
跑到家,看到門口停著一輛拖斗車,車上載著一張電腦桌、一個書柜、一個衣櫥、幾把椅子和一張床墊,很難相信這是一個男人獨自搬完的——那健身教練正站在我家客廳,和我媽
說話。
我不知道怎么跟我媽說這件事,不急著進屋,來到卡車邊,把電包摘下來和撈網(wǎng)一塊放在地上,靠著車輪坐下,從口袋里摸出一根香煙。這是今天早上我從我爸的煙盒里偷拿的,還有一只打火機。經過一番奔跑,煙已一折兩半,兩根手指捏著斷裂處,將煙嘴叼上,打燃打火機,學著我爸的樣抽了一口。這是我頭一回抽煙,一半煙霧從斷口處冒走,另一半吸進肺里,咳了兩下。
抽完斷掉的半根煙,丟掉另外半根,我抓住拖斗車的護欄,踩著輪胎,翻身跳上車。車上三分之二的空間被家具占據(jù),彎著身子,在空隙間走了走,這些東西我太熟了,自記事起它們就在我腦袋里,把每個能打開的抽屜都打開,其中一個整齊地疊著我媽的內衣褲。我扭頭望了一眼擱在車輪邊的撈網(wǎng),就是我一路帶回來的那個,我爸從河里撈上來的死狗一直在網(wǎng)里。我跳下車,抓著護欄,把撈網(wǎng)提上車,將狗尸倒進衣櫥,讓它貼著柜子底部,抓起我媽的幾條內褲,覆蓋在尸體上,合上抽屜。
做完這些,我進屋,客廳的擺設空了一片,仿佛闖入別人家,健身教練光著上身坐在沙發(fā)上喝水,胸部和手臂全是塊狀的肌肉,淌著汗水,我媽在一旁翻找東西,問,你爸呢?我跑得滿頭大汗,花了兩分鐘告訴她發(fā)生的事。
“盡干這些不著調的事。”她說。
“能給我一千塊錢嗎?”我問。
“去救他?”她冷笑兩聲。
“趕緊,”健身教練說,“我跟你們一起去?!?/p>
“你去干什么?”我媽說。
“你讓孩子一個人去?”
“我去就夠了?!?/p>
“我怕你解決不了這事?!苯∩斫叹氄f。
五分鐘后,健身教練發(fā)動車子,我和我媽坐在他旁邊,載著一堆家具,往河岸開去。健身教練身上散發(fā)著一股很好聞的汗水味,這種味道我從沒在我爸身上聞過,我爸身上只有一種氣味就是酒味。我和健身教練之前見過一面,還在我媽幻想離婚后我會選擇她的時候。健身教練和我爸最大的不同是,我爸總是一副陰郁的樣子,仿佛全世界都欠著他,健身教練的臉上總是掛著笑容,讓人覺得傻兮兮的。他和我媽是在健身房認識的,那時我媽剛對健身萌生濃厚的興趣,她可能在我爸身上找不到安全感,想讓自己變得強壯起來,健身教練捕獲了她的心,這是我猜的。
“你爸真是背著一只大電包,在河里電魚?”健身教練回頭看了我一眼,笑道。我沒搭理,他接著說:“他是夠厲害的,叫人抓個現(xiàn)形,這事給我一百個腦袋都想不到。”
“別當著孩子的面說這種話,”我媽說。
這正是我想的,我不喜歡健身教練有個原因就是他老是帶著嘲笑別人的語氣說話,我爸不會這么做。
“我隨口說說,”健身教練說,“你爸這些年像是遭了霉運?!?/p>
“這倒是對的,”我媽說,“他這人運氣不好。”
“他做了很多別人想不到的事,對了,說起這個,你知道他和一條大魚的故事嗎?”他突然問我。
“知道?!蔽艺f。
“不,你不知道?!?/p>
“我當然知道,是在水庫釣的?!?/p>
“瞧,我就猜你不知道,不是那條,是另外一條?!?/p>
“哪一條?”我問。
“你沒跟孩子說?”他問我媽。
“沒有?!蔽覌屨f。
“你怎么會知道?”我問他。
“你媽跟我說的,你媽跟我說了很多你爸的事,趕緊講講,瞧他多好奇?!?/p>
我并不好奇,但我爸的事我媽告訴他不告訴我,讓我不好受。
“現(xiàn)在我不想說這種事?!蔽覌屨f。
“我想聽,是怎么回事?”我說。
我媽沉默片刻,轉過臉去,看著窗外,在拿著錢去給我爸交罰款的路上,她肯定不樂意當著她男朋友和我的面講我爸的往事,但她還是講了。
那是在我還沒出生,她和我爸還沒認識,我爸跟我現(xiàn)在差不多年紀時發(fā)生的事,我爺爺還在,也喜歡去河里釣魚,我爺爺釣了一輩子魚,做夢都想釣到一條大魚。傳說巖河有一種鲇魚,最大能長到一米長,釣到它的人能交好運。我爺爺那時運氣也不佳,他想靠那條魚翻轉時運。那天他帶我爸來到河邊,釣了一天,到傍晚,釣竿有了動靜,爺爺憑手上的力道察覺這魚不簡單,往上提了兩次,魚影子都看不到。爺爺開始放線,魚叼著鉤子往下拽,差點把爺爺拽下河。爺爺往回扯線,一扯一松,和魚較勁,釣竿彎得像條馬蹄磁鐵,他終于看到魚嘴浮出水面,那么大一張嘴!把魚拉到岸邊,向我爸喊,快,下到河里去。我爸愣了片刻,鞋都沒脫,沿岸邊滑下去,下面是灘涂和亂石,能站人。爺爺感到漁竿支撐不住了,朝我爸吼,抓住魚。我爸朝著水花亂濺的地方撲過去。
“他撲到了一個濕滑粗壯的東西上,趕緊用兩只手抱住。”我媽說,“他告訴我,他不敢相信那是一條魚,哪里會有這么大的魚,就像抱著一根大木樁。魚一個顛仆,上半身露出水面,他看到了魚的眼睛,他們對視了一下,那一刻他轉了念頭:如果把魚捉上來,免不了被吃,這么一條大魚無疑是有靈性的。他生了惻隱之心,沒錯,他就是這么跟我說的,‘惻隱之心’,我到現(xiàn)在還沒搞懂那究竟是一種什么感情,結果他手一松,把魚放了?!?/p>
健身教練笑起來,“就是這么回事,”他邊笑邊說,“知道這整件事哪里最讓我佩服你爸嗎,就是他和魚的眼睛對視了一下,好像那是一個魚怪,在水里求他,‘放了我吧?!??!?/p>
我媽白了他一眼,我知道她在照顧我的感受,這家伙如果不在適當時候嘲笑你一下就活不下去似的,以為自己渾身都是幽默細胞。
“那之后,第二年,你爺爺?shù)昧艘粓黾辈。懒?。你爸一直以為,他總走背運,源頭可能就在那條魚上,因為放跑了它,好運跟著沒了?!?/p>
3
車子停在南岸橋頭下,過了橋,事發(fā)地就在前方不到五百米。這會兒我有點后悔,我爸肯定不希望我媽和她男朋友一起出現(xiàn),來為他的過錯買單,他希望看到的是他兒子拿著一千塊錢,速戰(zhàn)速決。
到了我爸釣到死狗的地方,他正和那倆男人抽煙,倆男人坐在一根橫倒的枯樹上,我爸蹲在樹邊,像被兩名獄警押出來放風的罪犯。
我的預感沒錯,我爸見到我媽和健身教練就把腦袋撇了過去。
接下來的事我記不大清了,記不清它是怎么解決的,用什么方法解決的,有一點必須承認,健身教練起到了關鍵作用,沒有他,我爸估計真要進派出所,這比要了他老命還慘。他似乎并未感激人家,回去的路上,陰沉著臉,仿佛名落孫山的落魄子弟。健身教練則像剛打贏戰(zhàn)役的將軍,趾高氣揚,手扶方向盤,吹著口哨,很多年后,我已記不清他的長相,那種不可一世的樣子留在記憶中。
我爸半個身子靠在后車廂左側的車窗上,像一攤萎靡不振的爛泥,他如果有什么標志性動作,就是一動不動靠在一個物體上,凝視某個點,呈現(xiàn)一具靈魂出竅的軀殼??ㄜ囕d著一屋子家具一路過橋,朝著回家的方向駛去。健身教練吹噓了一陣,還無法顯示他在這件事上的重要性,扭頭說:“老哥,沒事了,放心?!边@句話終于把一種隱忍不發(fā)的東西點燃了,只見我爸的身子離開車窗,慢慢坐正,視線投到后視鏡上,和健身教練的目光碰到,兩人對視了幾秒鐘。突然他張開手掌,重重拍了一下前車座的椅背,挺起腰板,沖出一句:“誰叫你來的!”
我們都嚇了一跳,健身教練半個身子甚至輕微地彈了彈,我想糟糕,我爸要發(fā)作了。果然,說完這句,他不依不饒又拍了一下椅背,比剛才的力道更重,說:“到底是他媽的誰叫你來的!”健身教練扭過頭,半張著嘴,不知如何接話。我媽說:“你干什么,人家剛幫了你一個忙?!蔽野终f:“我讓他幫了嗎?”健身教練說:“老哥,我替你擺平一件麻煩事,如果沒有我,你要進派出所?!蔽野终f:“誰是你他媽的老哥。”我看到后視鏡上我爸那張憋得通紅的臉,猶如一只被炸透的老龍蝦,額頭兩根青筋,一粗一細,隨時要從皮膚背后暴出來。健身教練踩了一腳剎車,停車的地方離我家差不多還有一百米。
“你下車,”我爸對健身教練說,“我有話跟你說?!?/p>
“有話車里說?!蔽覌屨f。
“男人之間的事,你別給我多嘴?!蔽野趾鸬馈?/p>
“行?!苯∩斫叹毥忾_了安全帶,我爸已先一步打開車門下去,把門關得震天響?!澳惝斝模攘瞬簧倬??!蔽覌寣∩斫叹氄f。
“我心里有數(shù)?!苯∩斫叹氄f。
兩個男人各從車門一邊走向車頭前方,接著發(fā)生的事猶如一場滑稽電影,我爸先是指著健身教練的鼻子,罵聲連天,唾沫橫飛,關著車窗,聽不清他在罵什么。健身教練兩手插在胸前,漫不經心地瞧著他,根本沒把他放眼里。他突然失控一般,手舞足蹈,跺著腳,揮出一拳,打在健身教練胸口,我媽在車里“呀”叫了一聲,健身教練倒退一步,剛站穩(wěn),我爸又沖上去,予以第二擊。這下他沒得逞,健身教練提起手掌,抓住他的手腕,一甩,把他摔在了地上。他爬起來,再沖上去,被健身教練卡住脖子。車頭燈開著,我爸在一束近光中,被一個比他高出半個頭的魁梧男人用手卡著脖子,手腳并用努力想沖破防線,卻近不了對方的身,像一個張牙舞爪的跳梁小丑。他扭動的身影和健身教練不屑與之一戰(zhàn)的表情成為了那個晚上我最深刻的記憶,后來我媽下車,努力去分開兩個男人,我爸不依不饒,打不過對方又不肯認輸,接連被健身教練摔在地上兩次,他索性坐在地上朝天大號起來,那種伴隨著酒精刺激突然爆發(fā)的號啕讓他在前車燈耀眼的光亮中看起來像一只對月嘯叫的大棕熊,被獵人驅逐出了世代居住的家園,成為被遺棄的無所倚靠的一員。他的背脊扭曲、彎折,兩只大手掌扶地趴伏,雙腳盤曲,粗壯的脖子透出一陣陣震人心魄的聲響,然后慢慢站起來,蹣跚地離開,把所有人丟在后頭,不再過問。
4
十五歲發(fā)生的事,總會被后來的經歷篡改,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發(fā)對記憶的可信度產生懷疑。對于我爸的一生,我能列舉的事件僅限于那么幾樁,更多日常的瑣事都被遮蔽在久遠的塵埃里。我記不清在十五歲前他有沒有像其他父親一樣讓我騎在脖子上,去街上看人山人海;有沒有趴下來將自己當作一匹馬讓我騎在背上,我覺得這些都不是他做的事。他為了這個家干過很多活這是真的,他是個心思異??b密、感情非常敏感的男人,應該去干一些和腦力有關的營生,但生活簡直把所有粗活拋給了他,正如我媽說的,他交不上好運。他是在意識到一切東西都似乎在跟他作對時,開始和酒打上交道的。
捕魚事件后,他和我媽順利離了婚,我媽搬去了城市的北邊,第二年就和健身教練結婚了。我爸繼續(xù)有一搭沒一搭地混著日子,每天晚上,喝下一斤燒酒后,仍舊背上那只大電包去河里電魚,禁漁期結束了,河里的魚長大了。他在腰間綁了根自制的粗麻繩,水桶系在繩圈中,每回都有不少收獲,回家或煎或腌,下酒,我從未吃過一口。我已經不是那個跟在他背后幫他提水桶的小孩了,有太多事情要做。我讀完初中就不上學了,學校里的東西引不起我的興趣,坐在課堂上我會無緣無故朝著某個角落出神,被老師點到名不知道是在叫我。我對自己的名字感到陌生,對身邊的事物像名字一樣感到陌生,沒和我爸商量就退了學,找了一家小規(guī)模的手工作坊干起了一線工,以此養(yǎng)活自己,順帶偶爾給我爸一點酒錢,他沒有干涉我的決定。
在我媽再婚的第三年,一個夏季悶熱的晚上,下過雷雨,我爸又去電魚。出門前喝的酒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興致盎然非要讓我一起去。
“我不去了?!蔽艺f。
“怎么了,以前不是和我一起的嗎?”他說。
“沒空,忙?!?/p>
“你能忙什么?!彼贿呧止?,自個兒出了門。
我一早就睡了,做了個夢,是關于我爺爺?shù)摹N覐奈匆娺^爺爺,夢里的他是個須發(fā)皆白的老人,像南極仙翁,坐在一條魚的背上,從河里往天上飛。我知道那就是那條傳說中的鲇魚,它比一艘潛水艇還大,緩緩搖擺身子,寬闊的嘴巴一張一合,噴出濃霧狀的氣體,上下顎的四條胡須如緞帶一般飄動,尾巴處長著一叢五彩繽紛的羽毛,在空中留下一條比彩虹還絢麗的光帶。它馱著爺爺向上飛去,岸上,一個小孩一路追著奔跑,是比我現(xiàn)在年紀還輕的我爸,一邊追,一邊揮手叫喊,臉上掛著我從未見過的表情,滿是興奮。爺爺回頭笑著向他招手,天邊盡是鮮紅的晚霞。
一位鄰居的拍門聲吵醒我,我爬起來去開門,他說:“趕緊來,你爸出事了?!?/p>
原來那晚河水大漲,齊平河堤,我爸在電魚時,醉眼蒙眬一腳踩空,踏進河里,電門沒關,那一塊水域通了電,他沒上來。我跟著那熟人跑到出事的地方,看到岸上遺落著他的手電筒,拿起來往河面一照,他就躺在離我半米遠的地方,像一只玩具被水流推動著,臉色蒼白,眼睛盯著夜空。他四周,在強電流的作用下,大大小小的魚都慢慢漂浮上來,漂浮在他身邊,猶如圍著他的一圈花邊。找了幾個人把他撈上來,不用送醫(yī)院就知道沒救了,他被自己的電網(wǎng)生生電死在水中,一群魚跟他陪葬。
……
(未完,全文見《十月》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