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22年第1期|宋離人:暫離(節(jié)選)
宋離人,湖北宜昌人,機械廠工人。業(yè)余寫作二十余載,有零星作品見于《長江文藝》《清明》《長城》《芳草》等刊物,出版長篇小說《我們到紅旗廠看王二盛》。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暫 離
□ 宋離人
王漫云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尖如細針,讓李雷感到陌生。我真的要滑下去了,你到底行不行?李雷衣衫歪斜,滿頭冷汗,嗓子冒煙似的,心里早就不耐煩了,但眼神溫柔,滿臉堆笑。邊上跟著攝像呢,注意幸福的表情。李雷說,別抱怨了,都到這份上了,眼看革命要成功,咬牙堅持唄。說著,又往上顛了顛背上的王漫云。王漫云伏在他背上,滿臉油光,一驚一乍,焦躁多于欣喜。婚紗是租來的,質地一般,面料像絲綢,更像呢絨,一個特點,就是滑,像油,抹在兩人之間,迫使她一個勁地往下滑溜。王漫云像一個白色的仙子(她的手里不知何時多了一朵荷花),內心緊張,神態(tài)故作高貴地趴在李雷背上,但她不是仙子,仙子騰云駕霧,飛來飄去,沒有重量。王漫云百來斤,對外謊稱九十多,因為“好女不過百”。李雷背著王漫云,大約行走在去往市中心某酒店的街道上,很多人駐足觀看。大概新郎的樣子像極了一頭不堪重負的騾馬,又激發(fā)起男人的同情心。哥們兒,加油。有人鼓勁,語氣揶揄。李雷回以微笑,笑容里藏著苦澀和無奈,他自己知道。他只能彎下腰,偶爾抬頭瞟一眼路況。王漫云越發(fā)沉重,加上她不停地“哎呀哎呀”絮叨,表演味兒十足。她箍緊李雷的脖子,用力向上攀爬,一副即將落入萬丈深淵又垂死掙扎的模樣,也有要和李雷同歸于盡的態(tài)勢,手舞足蹈,讓李雷暗生厭惡。他只有更低地伏下身子,盡可能地與地面保持平行(如一只豹),以便挽救自己……于是他看到許多平時被忽視的事物,煙頭,鞋襻,井蓋上粗糙的花紋,一只被碾碎的蜻蜓,甚至一枚臟兮兮的五角硬幣,當然,還有自己滴落的汗珠——全因視線的改變——他追逐著腳步前方出現(xiàn)的所有物件,讓此時的焦慮游離。直到王漫云頭上的花冠落地,李雷差點一腳踩毀,錯步避讓,一個趔趄,反背的雙臂一松,新娘王漫云狼狽地跌落在地。
王漫云大街上掉了臉面,五官頓時錯位,惱羞成怒,咧著白牙朝李雷嚷嚷,不行你硬撐啥啊,存心的吧,不就是三千塊錢的事嗎,沒錢你結什么婚啊。李雷說,怨我了?之前不是說好的嗎,再說誰認識你?把自己當明星了。王漫云說,說什么呢,今天我不是明星誰是明星!李雷說,還耍大牌了,我靠,老子也不想背了,走去得了。王漫云一聽,不干了,手里的荷花朝李雷摔過來,李雷躲開,荷花落地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原來是一朵塑料假花。
王漫云呼天搶地,這婚老娘是不結了,你看著辦吧。李雷說,不結拉倒,嚇唬誰呢。王漫云沒想到李雷態(tài)度會突然改變,溫順變忤逆,始料不及,給人一掌卻扇在自己臉上了。不由分說,張牙舞爪地撲上來,臉色蒼白,臉相也換了,不再是王漫云。李雷說,等等,搞錯了,我不認識你,你誰?。 巴趼啤焙籼鞊尩卣f,你個臭流氓,見我沒一天就把老娘睡了,現(xiàn)在說不認識我,去你媽的,吃老娘豆腐,今兒非教訓你不可。李雷眼前一黑,閉眼的工夫慌亂朝來犯之敵揮出一拳,就聽“王漫云”哎呀叫喚一聲,嘴上說,痛快,打得好,打死我算了。說著,不管不顧,張著大嘴瘋了似的揪住李雷的一條胳膊,拼命伸嘴往上夠。老子不是王漫云。李雷無心戀戰(zhàn),百般辯解加掙脫。雙方的親戚聞訊從街道的兩邊奔涌而來,叫喊聲不絕于耳,間或可聞孩童慘兮兮的哭泣聲……李雷心中無比絕望,雙眼猛然一睜開,眼前的亂象消失,空間瞬間轉換,屋里異常安靜,李雷側臥于床,一條胳膊蜷在身下,長久壓迫,已然發(fā)麻,知覺喪失,除此,其上并沒有屬于王漫云的咬痕。
李雷翻身坐起,嘴里發(fā)出一聲咳嗽,正納悶為何有此一夢(夢中又是誰的化身),王漫云從客廳過來,腳步踢踏,手里端著一個水杯,見李雷倚靠床頭兩眼發(fā)直,說,看你幾次了,嘴里一直哼哼唧唧,像和什么人說話。李雷接過水杯,喝了一口,眼睛不離王漫云。王漫云被盯得臉泛酡紅,不自然地說,看啥看,有你這么看人的嗎?
李雷收住目光,念頭回到自己的夢境里。做了個夢。他說,夢見小說里的情節(jié)了,結婚的路上,新郎背著新娘去酒店辦婚禮,兩人一腦門子汗。王漫云說豬八戒娶媳婦才背呢。李雷說,真有這事,我同事就是這么干的,背著媳婦走老遠的路,街上一圈圍觀者,攢一路掌聲。王漫云說,真會編。李雷說,愛信不信,新娘也叫王漫云。王漫云說,我不要聽。李雷說,長相和身形不是你,五大三粗,脾氣不好,愛上火,但名字也叫王漫云,我也奇怪。王漫云說,胡扯什么呢。李雷說,幸好不是你。又兇又丑,愛動手,一言不合,夫妻倆當街打起來了,引來雙方親屬火拼,主要是扔鞭炮,巷戰(zhàn)一般,十分過癮。亂成一鍋粥,不知如何收尾。王漫云說,酒還沒醒吧?
午餐前,王漫云建議喝點酒,為后疫情時代的重逢慶祝一下。為此,她一頭鉆入廚房,還不讓李雷幫廚。不大一會工夫,餐桌上擺了幾盤菜,有紅有綠,還有一碗紅燒肉,飄搖著香氣。王漫云從酒柜里拿出半瓶酒來,將李雷面前的小酒杯酌滿。王漫云說,久別重逢,該慶祝一下。李雷說,簡直不敢相信,來,敬大廚。王漫云端著飯碗和李雷碰了“杯”。王漫云生理期,不能喝酒。李雷吃了紅燒肉,贊不絕口,故作詫異說,我靠,誰的手藝?王漫云說,你明知故問吧,我媽。李雷搖頭一笑。封閉期間,王漫云在微信嘚瑟過廚藝,幾個菜有模有樣,李雷還點了一串贊,評論留言:感謝“封閉”,誕生了一位廚神!王漫云回復一個捂嘴偷笑的表情。李雷心知肚明,王漫云和她媽在一起。這些菜都是她媽做的。
按王漫云的說法,她媽“封閉”前兩天來看她,打算陪女兒住幾天,因為王漫云春節(jié)不回家。王漫云春節(jié)要和李雷一起過。沒想到,鬧著鬧著,疫情突變,人傳人了,感染人數(shù)不斷刷新,醫(yī)院吃緊,滿城恐怖,突然就在半夜封城了。第二天一早,周邊縣市各種封城信息充斥手機,也就是說,王漫云和她媽哪也去不了了,只能居家隔離。于是接下來的春節(jié)和隨后的兩個月,母女倆極不情愿地被“關”在了一起。先是被各種揣度各種言論弄得惶惶不可終日,隨后,母女倆又在生活起居上“碰撞”出火花,作息時間的各異,起居習慣的不同,你咸我淡,我素你葷,林林總總,抵牾不斷。她媽嘴碎,抱怨不斷,嘮叨不停,搞得王漫云十分疲憊,開始懷疑人生。有次,她在電話里顯得情緒黯然:“是不是所有母親都會讓孩子煩?不在一起吧,想在一起,在一起了,有各種不適應,不想在一起。”李雷說了句“她是你媽,忍讓的是你”,之后,王漫云沒再說話。沉默了一會兒,王漫云就換了話題。之后通話再沒提及她媽。
這時李雷再提此事,說你媽臨走還給你做菜,也夠讓她操心的。王漫云說,誰讓她是媽呢?李雷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沒控制住,溢出不少。端著搖晃的酒杯,李雷吸了一口說,這酒好,可我不記得我喝過,瓶子沒見過。王漫云說,也許是我爸去年喝剩的。李雷說,記得你說過你媽也不會做飯,你爸是火頭軍。王漫云說,我媽不是不會,是我爸不讓她弄,寵我媽。李雷說,是這個理,和孩子在一起,母愛體現(xiàn)出來了,有媽的孩子就是幸福。王漫云說,媽來媽去的,有完沒完。李雷又抿一口酒說,兩個不巧,一是你媽昨兒走了,沒見著。王漫云呸了一聲說,你媽才走了。李雷說,是離開了。王漫云說,你媽才離開了。李雷說,怎么就不明白呢,是說你媽昨天回自己家了,沒見著。王漫云咯咯笑,那還有二呢?李雷說,第二個不巧,是你媽剛走,又來一個“姨媽”。
王漫云朝他一笑,小說寫完了?李雷說,差不多吧,但不知如何結尾。王漫云說,夢里背媳婦,大街火拼,有點意思,說來聽聽。李雷突然說,要不,你嫁我得了,有了親身體驗估計能寫出好東西。王漫云說,也背嗎?李雷說,那當然,連背帶抱,全套,腳不帶沾地,沾地重來。就你這身板?王漫云捂嘴而笑,眼神清亮。李雷說,雖說瘦了點,但力氣還是不小,畢竟天天掄錘。要不,抱抱試試?王漫云說,這招不好使,換個。李雷笑而不語,遞杯子的時候,猛地捉住王漫云的手說,怎么不在邊上陪我。王漫云說,陪也白陪,你能咋樣?李雷看著她。王漫云說,看著我干啥。李雷說,深情對望,找回感覺。兩個月沒見,變化挺大,以禮相待了,有點不習慣。王漫云說,你招呼不打,突然來了,安的什么心。李雷說,給你一個驚喜,沒想到驚喜變驚悚了。王漫云說,去你的,那不至于,主要是生理期,不在狀態(tài)。李雷笑了。其實,之前他上了一趟廁所,被尿憋醒。聽見王漫云在廚房接聽電話,聲音細小,隱約可聞。也沒驚動她。上了廁所又回房間躺下,卻怎么也睡不著,總覺得有些事沒有捋順,飄飄搖搖,像窗外的樹影。半睡半醒間還做了一個怪異的夢。這會兒,李雷說,迷迷糊糊聽見你在說話,以為和我說,又不像。王漫云說,這屋里還有第三人嗎?李雷說,在廚房和誰通電話?王漫云拍打他一下,你特工啊,時刻監(jiān)聽。是我媽的電話。李雷說,我起來上廁所,聽到你在講話。王漫云說,我媽數(shù)落我爸呢,把家里弄得一團糟。
從衛(wèi)生間出來,李雷聽了一耳朵,并非有意。王漫云說,別啰嗦,肯定不行,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讓別人怎么想?你好好跟他說,他只聽你的話,別沒事到處跑,在家老實呆著,陪陪姥爺。
李雷說,現(xiàn)在幾點了?王漫云說,四點多了。李雷說,晚上不用做飯吧。王漫云說,也行,餓了就吃剩菜,冰箱里還有“香妙齋”的粽子。李雷說,你有預感我會來?備這么多吃的。王漫云說,也不是完全沒有想到,但并不是,主要是前段時間超市配送了不少,家家不是如此嗎?李雷盤腿而坐,心里快速地想到了中午那只搖晃的酒杯。明滅的酒沫像起伏的心思一樣,最后歸于平靜,被他一口吞下。
是肉粽嗎?他這么說,我愛吃肉粽。
咸蛋不是你的最愛嗎?
今天想吃肉粽。他顯得有點賭氣。說完看著王漫云,王漫云說,誰讓你來得不是時候呢,天時不對,今天你就別想了。不容李雷反駁,站起來,嘩啦一下拉開窗簾。快起來吧,一會兒我們也出去透透氣,你看,湖邊散步的人不少,關了兩個月,都憋壞了。
李雷怔愣。
“來得不是時候”——是王漫云誤會了他的話意,還是對他不期而至的做法表達著隱晦的不滿?
兩人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于大半年前。年齡相仿,李雷大兩歲,他在宜昌郊外的一家工廠上班,王漫云在翼城,一家國企的財務主管。兩地相隔二百里,通高鐵,一小時就能見上面,一杯奶茶的慢啜時間,算不上“多遠”的異地,類似住大城市兩端的男女約會。李雷拗不過介紹人的熱心,“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也沒抱多大希望地同意了。相互加了微信,三日短五日長,斷斷續(xù)續(xù),聊得也不錯,有問必答。王漫云知識點收集得蠻齊整,涉獵廣泛,事事皆能接下句,也愛閱讀,讀過李雷寫的幾個小說后,也能說點不足,指出幾處不易察覺的硬傷啥的,錯別字更不用提,這讓李雷很中意,感覺又親近一層。有天,李雷心血來潮破例點了視頻請求,王漫云也沒拒絕,很快接通。王漫云似乎在衛(wèi)生間洗臉或者卸妝,手機擱在一邊,鏡頭對著自己,說,還滿意嗎?弄得李雷挺尷尬,掛也不是不掛也不是,最后還是王漫云給了臺階讓他下。王漫云的相貌中規(guī)中矩,皮膚白,長臉圓眼,眉毛自然,并非描繪,有著屬于三十五六歲的時尚,一頭大波浪,曲曲卷卷,在胸前述說心事的樣子,十分打動他。
第一次見面是李雷去的翼城。王漫云說要來車站接他,李雷出站時,并沒見到王漫云。車上預想的見面情景泡湯。李雷的電話適時響起,王漫云語氣急促,說自己有事耽擱了,在地鐵上,還有三站,馬上就能到,讓李雷在出站口等她一會兒。十分鐘左右,李雷在不停地張望中鎖定了目標,他看到了姍姍來遲的王漫云。人群中的王漫云不高不矮,長發(fā)約束腦后,劉海遮擋半邊臉,不時抬腕捋順,一襲白裙,束著細窄腰帶,貌似隨意,實則匠心獨具,沾點亭亭玉立的味道。逆向而來,人縫中沉沉浮浮,消失又出現(xiàn),像灰色浪濤中傲立不屈的白色蓮花。外形和之前介紹人提供的照片很符合。李雷迎著她的目光揮了揮手。
在李雷跟前站定,王漫云露齒一笑說,個兒挺高啊,老遠就看見,跟旗桿似的。李雷說,讓你失望了。王漫云說,倒是比鏡頭里要帥。李雷低頭,想起前不久那次莽撞的視頻請求,臉頓時紅了,哪里哪里,一般般,過獎了。王漫云說,來晚了,說聲對不起。李雷說,沒關系,你太客氣了,我反而有點緊張。王漫云說,緊張什么,又不是偷情。說完捂嘴就笑。兩人閑扯幾句,商定好去處。王漫云說話語速快,走路也急迫,步履匆匆,像趕著脫離出事現(xiàn)場或者擺脫跟蹤似的,和周圍景致不融洽。步行加地鐵,感覺要去的地方遠在天邊??偹阕哌M了一家西餐廳,面對面坐下,急行結束,點餐開始。王漫云說,我預先點好了,兩份,一人一份,請你吃西餐。李雷說,劉姥姥進大觀園,頭一回開葷,感謝。王漫云說,我偶爾來一次,這家屬意式西餐,味道還行,服務的清一色外國人。李雷打眼環(huán)視,果然來回穿梭的都是高鼻梁藍眼睛的異族小伙。環(huán)境安靜,只聽輕微的刀盤的碰撞聲,再無其他聲響。李雷內心的局促油然而生,感覺屁股上有細針扎著。侍者上前,一應擺上所需餐具。李雷看著面前的一杯檸檬水,拿不準是該喝還是不該喝,就想到“下馬威”這個詞。接待規(guī)格高了點吧?李雷說,川菜館就夠了,不必太破費。王漫云小聲說,不用我花錢,有招待券,不吃白不吃。李雷說,那我好受點。席間,侍者站一旁陪侍,倒酒換盤全不用自己動手,可把李雷難受壞了。一頓西餐吃出一頭汗水,王漫云并沒在意他的窘迫樣,不時插話,緩解他的緊張。好在很快結束進餐程序,侍者禮貌退出,把空間還給客人。李雷說,吃飯跟演戲似的,一板一眼,人都盯著,別扭死我了。王漫云說,讓作家體驗一回值得,其實隨意就好。李雷說,體驗深刻,如芒刺背。說話間,王漫云抬手捋了一下右側的發(fā)梢,近耳處冷不丁露出了一道傷痕,半截隱在腦后的發(fā)際里,李雷眼快,嘴巴也快,問起緣由。王漫云說,初中時爬圍墻被碎玻璃劃的,那會兒調皮,留下個記憶,也沒打算去整。李雷說,并不顯眼,無傷大雅。王漫云說,都藏著掖著呢。
飯后又并肩而行去了步行街,步行街離車站近,以便李雷有寬裕的時間返程。李雷買的當天四點那班的動車,眼下時間尚早,兩人前后走進了街邊的一家星巴克,王漫云在前,街上流動的濃郁的咖啡香味吸引了王漫云。她把李雷帶到了那面臨街的落地窗前坐下。
隨著裊裊的咖啡香味彌散,兩人的話題也鋪陳開來,林林總總,想哪說哪,各種看法,各種感觸。都是國企環(huán)境,話題好歸攏,又都經(jīng)歷過一些是是非非,觀點趨同。至于愛好,王漫云說自己喜歡清靜,節(jié)假日會去郊外有山有水的“旮旯”戶外,主要是選一家民宿住下,放空發(fā)呆。李雷說,你不用加班嗎?好像是財務主管吧。王漫云說,別聽姚瓊瞎說,哪門子主管?給我我還不當呢,落個清閑不好嗎。李雷說,有個性,不像刻板的數(shù)字女,更像女文青。王漫云說,你這是恭維我嗎?說完就笑。氣氛舒緩。
砰地一聲響,有人在落地窗外敲打玻璃,是一個孩子,細高個,十多歲的模樣。估計是沒走穩(wěn),不小心撞到玻璃上了,但又不像,孩子并沒有離開,而是鼻尖貼近玻璃朝里面張望,因為這個姿態(tài),李雷可以清楚地看到孩子那雙大得出奇的眼睛和高高的顴骨,是個十分瘦削的孩子。李雷以為孩子在找什么人,或許是孩子的母親在店里購物。他朝孩子友好地眨了一下眼睛,孩子卻并沒有看他,甚至是沒有看任何人,眼神空蒙。李雷揮揮手,算是打招呼或者善意地驅趕,但孩子還是沒有看他。一點反應都沒有,只是定定地望著前方。
他什么也沒看。王漫云說,不對,他在看,看玻璃。
看玻璃?李雷滿臉猶疑。他再次轉過目光望向孩子,他突然發(fā)現(xiàn),孩子的表情怪誕而專注,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顯得呆萌而遲滯。
我去下洗手間。王漫云突然站起來說,可憐的孩子。
這時,孩子的身邊多了一個三十多歲左右的女人,看神色應該是孩子的母親。女人輕輕拉扯著孩子,試圖要將孩子帶離窗口,畢竟是打擾了窗內的人,顯得唐突而有失禮貌,但孩子不為所動,身子因為她母親拉扯變得有些歪斜,可雙腿紋絲不動,很執(zhí)拗地堅守原地。一張臉因此變得更加乖張,似乎壞脾氣正在快速充盈,隨時就要爆發(fā)出來。女人只好湊近孩子,附在他的耳邊說著什么,眼神急迫,但臉色溫婉,似乎在極力控制著內心的焦躁,甚至還流露出討好的微笑。因為貼近窗口,女人自然看見了李雷,她朝李雷頷首笑了一下,似乎在替孩子表達歉意,李雷回以一笑,搖了搖頭。
女人最終帶走了孩子,孩子的腳步有些搖晃,在目力所及的范圍內,做母親的一直再沒松開孩子的手。
王漫云回座。
孩子鬧性子,做大人的只好妥協(xié)。李雷說,滿足愿望的不二法寶。
王漫云瞟了一眼窗外,路人熙攘,你來我往,面目模糊,腳步疾走,在窗口演繹出鏡像人生的百般況味……
可憐的孩子。王漫云的聲調輕柔地重復著。見李雷不明就里滿臉疑惑的樣子,又說,你知道自閉癥嗎?又叫孤獨癥,這孩子一看就知道不太正常。得了自閉癥的孩子都有一個相同的屬性,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有著不同常人的思維,且終生不能理解人類的交流方式,所以,他們是一群來錯了星球的天使。
那孩子有病……你怎么看出來的呢?
王漫云端起咖啡啜飲一口,抿了一下嘴唇,抬手捋了一下頭發(fā)后才不緊不慢地說,我太熟悉了,我同事家就有這么一個寶貝……
能治愈嗎?
王漫云輕輕地搖了搖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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