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長篇小說》2021雙月號-5|石一楓:漂洋過海來送你(節(jié)選)
石一楓,1979年生于北京,1998年考入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文學(xué)碩士。著有長篇小說《紅旗下的果兒》《戀戀北京》《心靈外史》《借命而生》等,小說集《世間已無陳金芳》《特別能戰(zhàn)斗》等。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馮牧文學(xué)獎、十月文學(xué)獎、百花文學(xué)獎、小說選刊中篇小說獎等。
漂洋過海來送你
石一楓
第一部分:來自太平洋西
1
那年那豆二十三,在大酒店當服務(wù)員。他爸那三刀,在出租汽車公司開車。他媽馬麗蓮,在大方家胡同西口的清真肉店賣牛羊肉。那豆的爺爺也跟他們一家三口住,過去是北新橋醬油廠的工人,不過早退休了,現(xiàn)在連醬油廠都沒了。
所以爺爺?shù)木χ饕糜陴B(yǎng)鳥。
“隔輩兒親”,這說法有道理。那豆跟他爸也就那么回事兒,甚而隔三岔五還會鬧點兒別扭,但跟他爺爺關(guān)系好。直到在酒店上班以后,只要頭天沒夜班,他都會陪著爺爺去遛鳥。冬天的清晨,太陽還是紅的,胡同里尚凝著一團薄霧,倆人就出門了。這時街上幾乎沒車,空氣分外清新。爺爺走前面,左手一籠黃巧兒,右手一籠八哥,那豆跟在后面,穿著酒店發(fā)的門童制服,看起來像個小跟班兒。爺爺也的確有“范兒”,梳個半灰半白的大背頭,胳膊朝兩邊枝杈著,一副瘦而高的身架恨不得占了半個胡同,不時還會放個響屁,如同給霧里的孫子指引方向。
他們出了東四三條,往南拐上了朝內(nèi)大街,再奔東走到朝陽門環(huán)島。
環(huán)島邊上有個街心花園,就是爺爺遛鳥的地界了。爺爺把倆籠子掛在樹上,舒舒坦坦地坐在水泥臺階上,聽黃巧兒唱歌,教八哥說話。黃巧兒姑且不提,那豆比較偏愛八哥。這時的八哥已經(jīng)是爺爺養(yǎng)過的第三只了,前面兩只也能說話,不過在第二只上出了點兒差錯。那兩年那豆他爸愛罵街,罵著罵著就把八哥教會了。有時剛說句“恭喜發(fā)財”,下面就接一句“大傻逼”,還有時正說著“您吉祥”,跟著又是“小丫挺的”。這讓爺爺痛心疾首,說這叫“臟口兒”。扳了一陣子沒扳回來,爺爺只好把那只八哥給放了。八哥振翅高飛,飛出二環(huán)路,飛向CBD,滿北京地散布“大傻逼”和“小丫挺的”去了。
因而在那以后,爺爺格外注重八哥的教育問題。到了第三只上,八哥又有進步,學(xué)會了緊跟時事,還學(xué)會了舉一反三。這讓爺爺很驕傲,又問那豆:
“這覺悟,比你們單位頭兒怎么樣?”
爺爺問話時,那豆也坐在水泥臺階上,連鼻子帶嘴一塊兒往出噴熱氣。他瘦而長的軀干彎得像根扁擔,扁擔上掛了一枚如斗大頭,大頭里好像藏著許多心事。但這狀態(tài)并不妨礙他跟爺爺聊天,那豆說:
“比我們經(jīng)理強,但還趕不上貴賓樓的客人?!?/p>
這說的是實話,作為一家經(jīng)常負擔著會議任務(wù)的國營酒店,客人的身份自然不同凡響。有時聽他們在門口寒暄或在咖啡廳里神侃,說的那些話都能把那豆給繞暈了。
爺爺聽了那豆的評價,欣慰地逗八哥:“也不能對咱們要求太高,對吧?”
八哥倒不干了,連著蹦出一串兒“從嚴”。
就這么你一句,我一句,八哥一句,太陽也由紅變白,照散了環(huán)島上方的薄霧,照出了遠處立交橋下豐沛起來的車流。不多時,那車流又漸漸停滯了,開始了這片地方每天長達十幾個小時的擁堵。環(huán)島四周的地鐵站口也擁出人來,有時候那豆想,瞧這些人那烏泱烏泱的架勢,真說明他像新聞里說的,生活在一個泱泱大國。而這景象也說明時間差不多了,于是他站起身來,對爺爺說:
“那您歇著,我上班兒去了?!?/p>
爺爺就說:“小猴兒崽子,跪安吧?!?/p>
這么說話也是爺爺?shù)牧晳T。倒不是來源于祖上,而是來源于電視,但正是電視又讓爺爺想起了爺爺?shù)淖嫔?。有那么兩年,電視劇里演的凈是“宮里”的事兒,不是皇上就是太監(jiān),要不就是幾個娘們兒斗心眼兒,互相打胎,噼里啪啦往下掉孩子??戳四切╇娨晞?,爺爺?shù)目陲L忽然就復(fù)古了,拿腔拿調(diào)了,進而又說起了自己這家人在過去也是“有身份”的。可不么,要不是“在旗”,誰家姓“那”呀?
只不過話說回來,且不說那豆和他爸了,就連爺爺本人也沒趕上過他們家的好時候。爺爺?shù)臓敔斣缇桶鸭业變航o敗光了,靠的是一桿鴉片槍。也正是因為這個司空見慣的故事,爺爺在過去的年月里才沒吃“瓜落”,那豆他爸也還能被組織上派去學(xué)開汽車。話再說回來,就算祖上是有過一點兒“身份”的,畢竟離皇親國戚也還遠著呢,那些專屬于“宮里”的老詞兒,也輪不上他們說。一句話,你也配?
因此對于爺爺?shù)倪@個毛病,那豆他媽馬麗蓮曾經(jīng)指出:“擱幾十年前夠批斗的,擱幾百年前夠砍頭的?!?/p>
又對那豆他爸那三刀說:“我看你爸的腦子是糊涂了?!?/p>
但那豆和他媽持不同意見。他并不覺得爺爺那么說話是在懷舊,更不覺得爺爺有什么跟誰比祖宗的意思。懷舊和比祖宗都是要有現(xiàn)實基礎(chǔ)的,或者說,是那些混成了“人上人”的家伙在論證自己本來就該是個“人上人”。一個前醬油廠工人,也唱這么一出,那不是自取其辱么?活了一輩子,爺爺該懂這個道理。
但爺爺又圖的是什么呢?按照那豆的看法,其實很簡單,純粹就是圖個“玩兒”。
北京人尤其是胡同里的北京人,先天都有著“玩兒”的基因,甚而伴隨著他們逮著什么“玩兒”什么的努力,“玩兒”這件事情本身也成了一種精神,一種態(tài)度。而在諸多可“玩兒”的物件里,唯有這嘴百玩兒不厭、隨玩兒隨有。玩兒鳥玩兒多了鳥還累呢,一張好嘴卻永遠能夠花樣百出。伴隨著爺爺把孫子說成“猴兒崽子”,把回頭見說成“跪安”,把吃糖油餅說成“用早膳”,把吃多了胃脹說成“龍體欠安”,把串肚子放屁說成“出虛恭”,好像過日子的內(nèi)容沒變,但日子又不是本來的日子了。
只不過那豆又想,這種“玩兒”的基因似乎也是逐漸退化的,在爺爺身上還挺明顯,到了他爸他媽那輩人,就被日子磨礪得淡薄了下去,再到他自己,干脆連“玩兒”的興致也很少有了。相反,他老覺得自己在被別人“玩兒”。
因此那豆還有些羨慕爺爺。這也是他長大了還跟爺爺親的一個原因。
再說回倆人在清晨的對話。當爺爺允許那豆“跪安”,那豆便也回一聲“喳”,屁顛兒屁顛兒地跑向路邊,用手機去掃一輛小黃車。有時是小黃車,還有時是小藍車或小綠車。
這時爺爺卻在后面說:“瞧你這記性?!?/p>
那豆便“咳”一聲,又屁顛兒屁顛兒地跑回去。他看著爺爺掏兜,捻出幾張票子給他。
這也是爺爺?shù)牧晳T:只要那豆陪他遛鳥,那么早飯錢他管。爺爺?shù)囊馑寄嵌挂裁靼祝核炙麐屽X緊還“摳兒”,從小人家孩子有什么玩意兒他都沒有,那正好,早飯愛吃吃不愛吃不吃,攢下錢來還能買點兒可心的東西。那些錢的確也變成了他的日本漫畫、電子游戲機和四輪轱轆鞋,到職高畢業(yè)以后,居然還置了一臺二手電腦。只不過那豆又有點兒不明白:既是疼孫子,爺爺為什么不能自己攢下錢來,到時候直接給他一個整數(shù)呢?
對此爺爺也有一講。他伸出手來讓那豆看:“瞅我這手,縫兒大不大?”
那豆說:“手指頭是有點兒并不攏?!?/p>
“對嘍?!睜敔斦f,“這樣的人斂不住財,意志比較薄弱。那錢要擱我手里,還有你的份兒?我早買鳥兒去了。”
所以錢可以給,但攢錢的痛苦還得那豆承受??匆娺@個百爪撓心,看見那個又輾轉(zhuǎn)反側(cè),爺爺自己可不遭那份兒罪。但不管怎么說,這又是那豆跟爺爺親的一個原因??傊B也遛了,錢也拿了,那豆騙腿跨上了小黃車,或小藍車、小綠車。
但爺爺又說一遍:“瞧你這記性?!?/p>
說完又掏兜,捻票子,要把給過的錢再給一遍。而這個習慣就不是爺爺一直有的了,是今年夏天新添的……要不就是從去年冬天?
那豆跨在車上,樂了:“瞧您這記性?!?/p>
爺爺頗為認真地點了點票子,一拍腦門兒:“瞧我這記性?!?/p>
然后那豆終于蹬車走了。他騎得慢慢悠悠,但卻覺得風很足,吹得他渾身透涼,又夾雜著一絲來無影去無蹤的憂傷。這一路上,他還總覺得有人在后面看他,但他也不回頭,因為他知道,回不回頭爺爺都在那兒。同時,他也以為這種感覺將會天長地久,就像不管街景如何變幻,新的、奇形怪狀的大樓起來一座又一座,但每當他經(jīng)過北京站時,尖頂上的大鐘永遠會恰到好處地響起那首《東方紅》。
然而那豆想錯了。那個冬天過去,等一開春,爺爺就沒了。
用爺爺自己的話說,“薨”了。
后來回想,關(guān)于爺爺“薨”了的話題,倆人其實早有討論。最初還是在那豆很小的時候,他好像剛脫開襠褲。小小子都有槍,也就是一塊三合板鋸成槍的模樣,后來爺爺又給加工了一下,裝上皮筋能打紙球。饒是如此,威力巨大,當那豆向爺爺開槍,爺爺立刻撲倒在地,并聲稱“嗝兒屁了,嗝兒屁了”。那時爺爺還沒開始學(xué)電視劇說話。
那豆拽爺爺:“起來呀,我媽說趴凉地拉稀?!?/p>
爺爺說:“嗝兒屁了就起不來啦。”
那豆問:“什么是嗝兒屁了?”
爺爺說:“嗝兒屁了就是死了,不能動了?!?/p>
那豆問:“永遠睡覺了?”
爺爺說:“差不多這意思吧。”
這也是在那豆的記憶里,他第一次被迫思考起了關(guān)于生死、關(guān)于人生終極的問題。沒承想,那些思考還給那豆留下了心事,同時又有幾分可怕:不能動了,那要是耳朵眼兒里鉆進一只潮蟲可怎么辦,摳都不能摳了?永遠睡覺了,那糖油餅擺在桌上也吃不著了?這些想法在他的心里凝成了一團暗影,每每將他的魂魄一晃,人也不覺癡了。
這時他會突然說:“我可不想嗝兒屁?!?/p>
這話自然把聽者嚇了一跳。他媽馬麗蓮一驚一乍,薅著那豆的脖領(lǐng)子就是一巴掌:“瞎說什么呢,哪兒自個兒有咒自個兒的?”
他爸那三刀則相對客觀:“是人都會嗝兒屁,但你還早著呢?!?/p>
那豆便又看那槍,進而要求爺爺:“那您今天也別嗝兒屁?!?/p>
只有爺爺懂得那豆的心思,嘿嘿一樂:“行,今兒不嗝兒。”
但爺爺嘴欠,立馬又會接一句:“明兒再嗝兒?!?/p>
說得那豆就哭了。他哭也不是哇哇哭,而是一抽一抽。每抽一下,如斗大頭就會在瘦長的身子上晃悠一下。爺爺呢,又嘿嘿一樂,胡嚕一把那豆的臟臉,也不說什么了。他爸他媽則對視一眼,滿臉沒轍。這沒轍也不光是對那豆,還包括對爺爺。
但等后來那豆大了,再和爺爺論及此類問題,他的態(tài)度反而沒那么嚴肅了。
試舉一例,就在一年多以前吧,也是個冬天。當時他還沒到大酒店去當門童,而是成天在街面上晃悠著。晃悠久了,便晃悠出了一股煩躁的氣息。那時他倒還陪著爺爺遛鳥,冷著一雙眼,看著烏泱烏泱的車和人,臉上倒?jié)B出幾分狠氣。
一天正在發(fā)狠,爺爺突然搓手道:“老這么著,也不是個事兒呀?!?/p>
乍一聽,那豆還以為爺爺說的是取暖問題,具體地說是“煤改電”的問題。過去胡同里冬天燒爐子,后來變成了土暖氣,那兩年說是為了對付霧霾,政府又統(tǒng)一給改造成了電鍋爐。干凈當然是干凈了,但電鍋爐也有電鍋爐的缺點:因為線路老舊,夜里容易跳閘,一跳閘就得凍一宿,早上起來尿盆里都結(jié)著黃冰;此外還有電表走字兒太快,一冬天的采暖費得比過去多花好幾千,所以好多人家不跳閘也不敢開,寧可尿盆結(jié)黃冰。爺爺那屋又漏風,入冬以來,已經(jīng)被凍得往胡同口陰大夫他們家跑了兩趟。
但那豆又知道,爺爺擔心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些鳥。于是他說:“要不跟我媽說說,給八哥的籠子做副棉罩子?”
爺爺貌似首肯,答道:“棉罩子管用?!?/p>
那豆又支招兒:“不還有條舊電褥子么,我給剪吧剪吧鋪籠子底下,一插電照樣能熱?!?/p>
“那敢情好?!睜敔敻邮卓?,又轉(zhuǎn)向八哥,“你先用上地暖了。”
八哥就說:“消費升級,消費升級?!?/p>
討論完這個問題,倆人便停了嘴,爺爺繼續(xù)逗鳥,那豆繼續(xù)冷眼看著烏泱烏泱的車與人。但過了一會兒,爺爺忽然沉吟,又說:“不對呀?!?/p>
那豆說:“怎么不對了?”
爺爺說:“我剛才想說的不是這事兒?!?/p>
那豆說:“那您想說的是什么事兒?”
爺爺便五指分叉,攏了攏半灰半白的大背頭。與此同時,他還在一瞬間歪嘴皺眉,那表情既迷惘又古怪,好像一只鯰魚陷入了沉思。半晌過后,爺爺才說:
“我想說的是,你老這么著,也不是個事兒呀。”
那豆說:“我老怎么著了?”
爺爺說:“你也沒個班兒上……”
那豆說:“您不也沒上班兒嗎?”
爺爺說:“我那是退休了。再說醬油廠都沒了?!?/p>
那豆說:“醬油廠有的時候,也沒見您會做醬油?!?/p>
爺爺說:“工種不同,醬油廠也需要搬缸的?!?/p>
那豆說:“要不……我也權(quán)當自個兒提前退休了吧。”
這么說時,口氣不耐煩。有那么兩年了,一提到上班兒的事,他都是這么一副態(tài)度。這也就是跟爺爺,要是換別人,沒準兒早“竄兒”了。而爺爺呢,話說到這兒,一般都會不再言聲兒。但這天爺爺又與往日不同,他仿佛愣了愣神,目光有些發(fā)散,嘴角卻往下撇著。這又讓那豆感到,爺爺似乎是有什么話要說的。
于是他問:“您到底想說什么呀?”
爺爺仍半晌不語,然后突然說:“我要嗝兒了,你怎么辦呀?”
說時喉嚨發(fā)抖,儼然拖出哭腔。而那豆聽爺爺這么一說,就真不耐煩了。他知道爺爺“又來了”。近兩年爺爺還新添了個毛病,或者說,人老了都有這個毛?。河惺聼o事總愛論及生死,并且極其多愁善感。但那豆還知道,爺爺論生死,論的也不只是他本人的生死,而是三繞兩繞,又會繞回到自己身上。倒好像自己找工作是爺爺未竟的事業(yè),他一天不上班兒,爺爺就一天死不瞑目似的。這又是什么邏輯,難道他明白了該“怎么辦”,爺爺就能放心地去“嗝兒”了嗎?
那豆也不打算跟爺爺掰扯上述問題。他知道,掰扯也掰扯不清楚。
他反而說:“爺爺,您這話說得欠妥。”
爺爺說:“怎么欠妥啦?”
那豆說:“別老‘嗝兒了嗝兒了’的,那不符合您的身份。咱們這個民族,咱們這種人家,在過去可不是這么說話的。您看能不能換個詞兒,‘駕崩’行么?”
爺爺居然認真地想了想:“你怎么看的電視?天下只有一人能說‘崩’?!?/p>
那豆說:“那就‘仙去’?要不‘圓寂’也行?!?/p>
爺爺說:“我又不是什么宗教人士?!?/p>
那豆說:“您知道的多,要不您挑一個?!?/p>
爺爺又想了想:“干脆就‘薨’吧。那字兒太難,我也不會寫,不過大概用著合適。比一般人高點兒,又比最高的低點兒,中不溜兒。我這么說也不是沒根據(jù),我爺爺也就是你爸的太爺爺,光緒年間御賜過封號‘巴圖魯’?!?/p>
那豆不認識“薨”,也聽不懂“巴圖魯”,但他點了點頭:“得嘞,那就這么定了?!?/p>
八哥也附議:“按既定方針辦。”
這時那豆便把煙屁蹍了,又從煙盒里拿出一根新的。他把那煙在手里轉(zhuǎn)著,卻沒點上。煙自然不是什么好煙,一點零的“中南?!?,抽多了嗆嗓子。
而只過了這么會兒工夫,爺爺卻又說:“那我要‘薨’了,你怎么辦呢?”
剛才那豆想把爺爺繞開,可爺爺?shù)购?,三繞兩繞又繞回來了。因其形散神不散,那豆不免又想:難不成爺爺是認真在談這事兒?不免心里顫了一顫。但等顫完,他卻拿出了愈發(fā)嬉皮笑臉的神情:“我能怎么辦?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唄?!?/p>
爺爺有些失落:“那當然……你該吃吃,該喝喝。”
“不是那個意思,我哪兒能那么沒心沒肺?!蹦嵌怪缓帽響B(tài),但語氣仍是煩躁和疲沓的,“我說的是,我該哭您就哭您,該埋您就埋您,該打幡兒就打幡兒,該燒紙就燒紙。別人怎么對您我不管,我得讓您不枉當了回爺爺?!?/p>
爺爺又補充:“你自己也得好好兒的,起碼別給家里惹事兒了?!?/p>
那豆說:“對對。別人怎么看我我也不管,我得讓自己不枉當了回孫子。”
聽了這段表態(tài),爺爺又做了一番思索,然后說:“就是這個理兒。豆兒啊,記住嘍?!?/p>
那豆無可奈何地笑笑:“我看哪,還是您先記住了吧?!?/p>
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那豆也數(shù)不清,類似的表態(tài)他進行過多少回了。每回表完態(tài)沒多久,甚至連日歷牌兒都沒撕,甚至當環(huán)島的紅燈剛變成綠燈,爺爺便會又突然說:
“我要‘薨’了,你可怎么辦呀?”
而到來年又來年的春天,當爺爺真“薨”了,那豆還有一個感觸:對于生死,好像只有小孩兒和老人會常掛在嘴邊兒,這沒準兒是因為他們一個離生不遠,一個離死很近。夾在中間的人,由于兩頭不靠,反倒有些糊涂或者大可以暫時裝糊涂了。其實就是個距離的事兒。
至于爺爺“薨”的過程,就沒有討論“薨”的叫法時那么絮叨了。用街坊的話說,“干凈利索快,這是福分。”
當時天氣漸暖,滿胡同飄著白毛兒楊絮,天卻像入了秋一樣高遠,抬頭所見近于無限。“五一”還沒到,但胡同口早早兒斜插著小旗,地上還碼墩兒擺出了一盆一盆的“串紅”。北京的春天短,前后也就那么幾天,因而就算日子還是原來的日子,那豆卻有了種迫切地想把日子抓住的感覺。他醒得也比過去早了,一起床就去找爺爺。
院兒里三排平房,東西北三溜兒排開,他家占了兩間半。東邊北邊各一間,當中還夾著半間不東不北的,門開在小院兒的對角線上,是在拐彎處搭起來的違章建筑。這兩間半也不是他們家祖上留下來的,倒是后來政府分的,原先“帶下馬石的宅子”早不知從煙槍里飄到哪兒去了。那豆住的自然是那半間,因其角度歪斜,所以早上開門以后,看哪個方向都像斜的。都說北京人最分得清東南西北,但他是個特例,用爺爺?shù)脑捳f,“生把北京的街看成了天津的街”。然而住這兒也有個方便,左右兩邊的動靜都聽得真切。他爸他媽要是吵架,照墻踹一腳就能讓他們閉嘴,爺爺要是起夜踢了尿盆,他也知道用不用遞個墩布。
昨夜爺爺那屋沒聲兒,只有八哥冷不丁地喊句口號??磥硭眠€行。
那豆把牙缸子往左手邊的窗臺上一撂,轉(zhuǎn)身就去敲右手邊的窗戶。敲了幾下沒人應(yīng),這也不稀奇。爺爺?shù)挠X有時候像老人,夜里三點就開始翻騰,有時候又像小孩兒,直睡到太陽高了還賴著。趕上后一種情況,就得由那豆充當鬧鐘。
那豆便繼續(xù)敲,且喊:“叫起兒了,上早朝了?!?/p>
還說:“一會兒車都出來了,尾氣該熏著鳥兒了?!?/p>
屋里還沒聲兒。這當然也不稀奇,上了歲數(shù)的人耳朵都不靈。這時就需要那豆從北屋窗臺上的第三個花盆底下拿鑰匙,捅鎖眼兒進去叫爺爺。
開門以后,仍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樣。天氣真是暖和了,屋里蒸騰著一團熱氣,當然也充滿了尿味兒和屁味兒。那尿有股近似于蘋果的氣息,屁則混同于一般的豆兒屁、蘿卜屁。四下里擺設(shè)不多,一桌一床一柜子,糟朽得連晃悠出來的“吱吱”聲都有些發(fā)悶了。床頭還有一缸,缸上斑駁著一個“北”和一個“醬”字。
爺爺還在床上睡著,面朝墻,頭頂著缸,不動彈。
那豆就往里挪兩步,拿手輕拍爺爺腦袋底下翹起來的半個枕頭,邊拍邊叫:
“爺爺,爺爺,爺爺——”
但叫到第三聲,他的嗓音就變了:打顫,但卻不拖長聲兒,反而極其短促,好像剛吐出來就被吸了回去。他還意識到,大事可能不妙。然而對于大事不妙的反應(yīng),他也沒像電視里演的那么轟轟烈烈。相反,那豆還挺沉著——他先往前欠了欠身,伸手探了探爺爺?shù)谋窍ⅲ缓笾逼鹧鼇?,茫然四顧著眨了眨眼,這才翻身出去找他爸和他媽。
敲開東屋門,說的也不是“爺爺薨了”。那是他和爺爺之間的談話方式,不足為外人道也。面對滿嘴白沫的他爸那三刀和披頭散發(fā)的他媽馬麗蓮,那豆說:
“快去看看爺爺。”
他爸也挺沉著,出門拐進爺爺屋里,仍是先欠身探了探鼻息,又茫然四顧著眨了眨眼,然后才折回自己房里找手機。撥的是急救中心的號碼,講話倒比平時有條理。唯一暴露情緒的,是在電話那頭叮囑“別瞎動”時,他爸就問:
“我們別人也‘住住兒’的不能動?那就干坐著嗎?”
電話里說:“說的是病人,別瞎動,明白嗎?”
他爸說:“他也動不了呀?!?/p>
電話里就“咳”:“我是說不讓你們移動病人,你們不是專業(yè)人士……”
他爸就“哦”,又吼了正要奔爺爺?shù)谋蔽莸哪嵌挂簧ぷ樱骸皠e瞎動!”
于是就沒動爺爺,讓爺爺繼續(xù)睡著,面朝墻,頭頂著缸。
沒過一會兒,救護車的鳴叫聲就在胡同口響起來了:哇嗚哇嗚。這叫聲讓人心里煩亂。但在此后的救護過程中,不僅是他們家人,就連其他相關(guān)的、不相關(guān)的人等都表現(xiàn)得相當沉著:街道和居委會的干部來了,拿個表填寫情況;戴紅箍的志愿者來了,把急救中心的人往里引領(lǐng)。胡同里老人多,類似的事兒免不了,眾人也都早有經(jīng)驗了。
又沒過一會兒,救護車上的人便進了爺爺?shù)谋蔽?。其中有醫(yī)生,是個小平頭的年輕人,罩件白大褂。他們所做的事兒,也就不只是探一探鼻息那么簡單了:還摸脖子上的動脈,還拿小手電照瞳孔,還接上了心電圖,還輪流上去按壓胸口,還給爺爺打了一針,說叫“腎上腺素”。然而救護的結(jié)果卻是讓人失望的?;蛘哒f,專業(yè)人士所做的一整套工序,仿佛只是為了印證非專業(yè)人士們那最不好的猜測。
折騰了估摸半個鐘頭,醫(yī)生出來了:“誰是家屬?”
那豆他爸和他媽聚攏過去:“怎么樣?”
醫(yī)生說:“實話說,不是我們的事兒了?!?/p>
那豆他爸那三刀說:“這話兒怎么說的……你們來都來了?!?/p>
醫(yī)生說:“人已經(jīng)沒了,昨兒夜里就沒了?!?/p>
那豆他媽馬麗蓮說:“就那么肯定?”
醫(yī)生便不再說話,遞過一張單子讓他們看。那上面寫著一切檢查和監(jiān)測的結(jié)果,以及對爺爺施以救治的全過程。相對于口頭通知,白紙黑字也更加確定、更加權(quán)威地宣布爺爺已經(jīng)“沒了”。那豆他爸就開始叨叨:
“這就真沒了?也沒打個招呼就沒了?昨兒還說買二斤糖油餅?zāi)?,還說吃燒餅夾肉呢,還說晚上炒疙瘩呢……”
每叨叨一句,那豆他媽就在旁邊“咳”一聲,嗓門不高,但節(jié)奏很在“點兒”上。在那豆他媽的伴奏中,他爸人卻矮了下去,腦袋和肩膀都往下耷拉著。他們家的男人都是瘦而高的體態(tài),如果并排走在胡同里,好像老中青三根扁擔。現(xiàn)在扁擔們的姿態(tài)各有不同:一根直直地在屋里挺著,是爺爺;一根逐漸彎曲,是那豆他爸;還有一根早已折疊著打了好幾個彎兒,就是那豆了。不知何時,那豆坐到了東屋的臺階上,胳膊攏成一個環(huán),腦袋藏在胳膊里。他覺得自己正置身于一片人腿組成的森林里,森林里有無數(shù)只八哥正在說話。忽而森林又散開,一些人腿把另一些人腿往外讓去,那大概是專業(yè)人士們準備收工撤退了。
也就在這時,那豆重又起身,把自己的腿匯聚到了人腿的森林之中。
人們看見他幾步跨到院兒門口,一副身子撐滿了門框,也不作聲,迎面正對著負肩荷擔攜帶各種器械的醫(yī)生、司機和擔架員。他還穿著那身酒店制服,看著就是個門童,然而這個門童的眼神兒又發(fā)著狠。
對面的人們一慌。醫(yī)生說:“小伙子,讓讓道兒?!?/p>
那豆說:“回去救救我爺爺?!?/p>
他的口齒近乎嘟囔,但卻讓四周的人們離開了他爸他媽,一發(fā)朝院兒門口匯聚了過來。有人交頭接耳道,看來這家人是要“鬧”了。兒子不鬧孫子鬧,總歸免不了要鬧一場。
居委會的老太太插了一句:“豆兒啊,你冷靜冷靜……”
那豆反問:“我不冷靜了嗎?”
他眼一橫,老太太的菊花頭就一顫。那豆不冷靜的時候大伙兒也見過,附近幾個小混混兒腦門上的疤就是證明。他還徒手制服過一條“黑背”大狼狗,當時他才十六歲。
醫(yī)生又說:“我們有規(guī)定,人沒了就……”
那豆重復(fù)一遍:“回去救救我爺爺?!?/p>
說話間,他還把手攥在衣領(lǐng)上,嘩啦一扯,將那件工作服脫了。這時他就不像門童了,露出的是一件小背心和一身干巴肉:別處的肉也就是肉,黃不溜秋的證明了他的人種,唯獨左臂色彩斑斕,密密麻麻看不清圖案?;ū垡涣?,氣勢更加唬人,滿院兒都“嚯”了一聲。又有人嘀咕,看來不僅“鬧”是要“鬧”定了,保不齊還有一場傷醫(yī)案。
醫(yī)生的小平頭上也冒了汗。他的神態(tài)無可奈何,居然還有幾分“趕上了也就趕上了”的坦然。倆人就僵著,被人們圍在圈兒里。旁邊的那豆他爸他媽呆看著兒子,擔架員和司機呆看著醫(yī)生,都像投鼠忌器似的不敢發(fā)聲。太陽又從紅的變成了白的,從高處照散了薄霧,地上的柏油也發(fā)了亮。而爺爺還在屋里挺著。
直到胡同里又響起“讓讓,讓讓”的呼聲,人群的死水才起了微瀾。人們聽見院兒外有支自行車的聲音,又聽見菊花頭的老太太見了救兵似的詠嘆:
“陰大夫來了,陰大夫來了就好了?!?/p>
就連那豆也隨之側(cè)了側(cè)身,仿佛蜘蛛網(wǎng)被風吹開一角,把一個跟他爸歲數(shù)差不多、比他爸矮了一頭、戴著副大黑框眼鏡的瘦小男人讓進院兒來。這男人的臉上帶有一種認真的滑稽,他就是陰大夫了。陰大夫站在那豆和醫(yī)生中間,對那豆一笑:
“又‘耍叉’呢?‘耍叉’也得挑個時候呀。”
那豆竟滑出了委屈的腔調(diào):“那是我爺爺……”
陰大夫打斷他:“誰也沒說不是你爺爺,你都叫了二十多年爺爺了??赡銧敔斣趺礃恿耍F(xiàn)在別人說了都不算,得由大夫說了算,對吧?”
說完不看那豆,轉(zhuǎn)向了醫(yī)生:“我也是大夫,勞駕您再介紹介紹情況。”
醫(yī)生趁勢一回身,倆人就撇下那豆及一院子的人,又到北邊的屋里去。
對于陰大夫的發(fā)言權(quán),沒人能提出異議,就連那豆也不能。陰大夫過去是醬油廠的廠醫(yī),后來醬油廠沒了,他也被分了流,去私立的體檢中心給人做體檢,但醬油廠的“老人兒”有個頭疼腦熱,仍然習慣去找陰大夫。又后來,當陰大夫的愛人鄭老師和女兒陰晴前后腳兒離開了這條胡同,既為了找點兒事干又為了方便街坊,他還把自家的一間平房辟成了個小診所,專給開些市面上不好買但又便宜管用的老藥。別說爺爺了,那豆小時候支氣管老愛發(fā)炎,一發(fā)炎就喘,一喘也去找陰大夫打青霉素:一針見效,三針痊愈。
爺爺夸陰大夫:“靈得跟電線桿子上的性病廣告似的?!?/p>
而在陰大夫去看爺爺?shù)漠斂?,那豆仍然支棱在門框里,亮著他的花臂。他的腦袋有點兒發(fā)木:爺爺就這么“薨”了?此時再回顧剛才那一番“鬧”,其原因好像是他不能接受爺爺?shù)摹稗啊保趾孟袷撬诤蠡诖饲案鸂敔斢懻摗稗啊钡膯栴}時態(tài)度不夠嚴肅。那豆又想:再假設(shè)一下,倘若爺爺沒“薨”,那么爺爺是否愿意看見他“鬧”上這么一出呢?
這么琢磨著,那豆體內(nèi)的那股熱氣就冷了下去。
但當看到陰大夫從北屋里出來,他又趕緊把身子支棱了起來。
陰大夫走到門口,重新看了眼那豆:“人是沒了,心電圖一條線兒。要連這個都看不出來,我們這大夫也甭干了。再搶救就是浪費資源,人家醫(yī)生沒做錯;但你一時半會兒受不了,所以你也沒做錯。事已至此,我就勸你替你爺爺考慮考慮。怎么急救的你也看見了,胸外按壓有可能損壞遺體,人既然沒了,憑什么受那份兒折騰?你這是盡孝呢還是犯渾呢?”
那豆就說:“陰大夫,您說這理兒我都懂?!?/p>
陰大夫說:“懂理就行。懂理還得講理?!?/p>
那豆又說:“可我老覺得不甘心。我見過有的人死了,臉都白了腿也蹬了,結(jié)果救了一會兒又咳嗽了,咳嗽完了還跟他媳婦兒說話呢,說‘達令’……”
陰大夫一抖眉毛:“你在哪兒看見的?”
那豆說:“電影里……美國的事兒。”
陰大夫突然就把臉沉了,低聲說:“那你就把你爺爺扛美國去?!?/p>
說完扒拉開那豆,徑自出了院門。而那豆卻不堵門站著了,他跟著陰大夫來到胡同里,耷拉著腦袋。他那件門童制服又穿上了身,但仍敞著懷,前襟隨著貫穿胡同的風晃蕩著。趁這工夫,急救中心的人也溜出來了,頭也不抬,小跑著奔向幾丈開外的救護車。小平頭醫(yī)生的肩膀上還滲著兩塊水漬,那是剛才給爺爺按胸口時出的汗。那豆便怔了一怔,突然追上去,一把拽過人家手里的急救箱,替他拎到了救護車的后備廂里。然后他又抬起手來,“啪啪”抽了自己倆嘴巴,這才把臉朝向醫(yī)生。
挨了倆嘴巴,那臉似乎活泛了些。同時臉上流著兩道眼淚。
“今兒得罪您了。”他說,“我爺爺也跟我說過,人得講理?!?/p>
2
爺爺后來還是上了趟醫(yī)院,是那豆他爸那三刀又從院兒里攆出來,央著急救車給送的。他爸還對小平頭醫(yī)生指出,反正出趟車就有起步價,坐也得交,不坐也得交,背著抱著一邊兒沉,因此送一趟雙方都不吃虧:
“我也是開車的,這規(guī)矩我懂?!?/p>
醫(yī)生沒說什么也就答應(yīng)了。他只是強調(diào),急救車來得準時,搶救進行得及時,最后還“本著人道主義”遵從了患者家屬的額外要求,可別翻過臉來再找他們的麻煩。
那豆他爸拍著胸脯子保證:“這您說到哪兒去了,我們可不是那路雞賊的人?!?/p>
醫(yī)生嘆了口氣:“我也是怕了……”
他這一嘆氣,車廂里的那豆、那豆他爸和他媽也一齊嘆氣,三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擔架上的爺爺。所有人都坐著,只有爺爺躺著,蓋著白被單。他們的嘆氣仿佛是在進行一場即興的、小規(guī)模的默哀,還仿佛是給此后的大規(guī)模默哀做著彩排。
醫(yī)生便又說:“節(jié)哀吧,老人沒受罪。”
等把爺爺送到醫(yī)院,當然也不必再做什么搶救,而是為了暫時放置爺爺。這也是街道干部給支的招兒:城里的殯儀館早就搬到了郊區(qū),跑一趟得幾十里地,倒不如先使用就近醫(yī)院的太平間,這些天給老人“收拾收拾”也方便;此外,要開的證明也可由醫(yī)院一并開出,仍是為了方便。但醫(yī)院又給找來醫(yī)生,依照程序給爺爺檢查了一遍。這回的醫(yī)生是個女同志,比起急救車的醫(yī)生和陰大夫,她所做的說明更加詳細,宣布爺爺?shù)牟∫蚝芸赡艹鲈谀X血管方面,比如腦溢血什么的。
她又問:“老人以前有沒有這方面的問題?”
那豆他爸說:“沒聽說呀……就是一直血壓高,還有糖尿病,撒尿聞著像蘋果。此外就是腰不好,過去在醬油廠搬缸搬的……”
那豆他媽又補充:“我倒覺得他爸的腦子有點兒糊涂?!?/p>
“你爸才糊涂呢?!蹦嵌顾趾浅馑麐?,又轉(zhuǎn)向醫(yī)生,“當然我爸也糊涂?!?/p>
“問題還在高血壓和糖尿病上,由量變到質(zhì)變?!迸t(yī)生打斷了他們的聒噪,“真到出事兒的時候都很突然,也沒什么預(yù)兆?!?/p>
這就把爺爺?shù)钠匠顩r和突發(fā)情況建立了聯(lián)系。而要說爺爺撒尿聞著像蘋果,還是那豆先發(fā)現(xiàn)的——從小到大,每當爺爺夜里踢了尿盆,都是他過去幫著收拾。記得是在上職高的時候,那豆突然就說爺爺?shù)哪蛴泄伞包S香蕉”味兒,他爸他媽還出去顯擺,那意思是他們家沒給老頭兒虧過嘴,“瓜果梨桃換著樣兒來”。倒是陰大夫比較警覺,說這可能是糖尿病的癥狀,催著爺爺上他那兒去查血糖,后來果然給開了藥。自打吃上藥,爺爺?shù)哪蚵勚筒幌瘛包S香蕉”,而是改成“國光”了,酸甜口兒的,可見控制血糖的效果也很有限。
而經(jīng)三位大夫的三遍證實,那豆似乎才終于接受了一個事實:爺爺?shù)拇_“薨”了。就在剛才,在救護車上,他還老覺得爺爺被白布單蓋住的膝蓋似乎在打顫呢。
再說到醫(yī)院的太平間,這里像所有的太平間一樣位于地下,陰冷而昏暗,靜謐之中藏著無窮過往。水泥地的一頭立了一排鐵柜子,柜子上縱橫排列著無數(shù)道鐵門,每道鐵門里都是一個長方形的鐵箱子。爺爺這幾天就要躺在其中一個鐵箱子里了。爺爺冷不冷呀?擠不擠得慌呀?再想想爺爺所待的地方:從十幾平方米的北房轉(zhuǎn)移到寬不及一張床的鐵箱子里,再過幾天又要轉(zhuǎn)移到一個只有幾寸高的“盒兒”里了,可見人這輩子真是越混越憋屈,廣闊天地終與自己無關(guān)。這么想著,那豆的眼淚又下來了,他還哭出了聲。
這時他哭,就不像小時候那樣一抽一抽了,而是粗聲粗氣地嗚嗚著,好像大力扯著風箱。水泥地和鐵柜子之間頃刻傳滿了回聲。
他媽馬麗蓮就勸他:“現(xiàn)在別使勁兒哭,要不過兩天該哭不出來了?!?/p>
他爸那三刀也認為這話有理:“就是……咱們得節(jié)約彈藥?!?/p>
那豆索性仰起頭來,曲項向天歌:“可我節(jié)約不住呀——”
那豆的奶奶去得早,送時他都沒趕上,在他的記憶里,此前他們家還送過姥爺和姥姥。但那豆那時還小,不懂事兒,也不負擔著主要哭的職責,所以不知道人的眼淚在一定時間內(nèi)是有限的。后來才發(fā)現(xiàn),他爸他媽的話真是經(jīng)驗之談。
而直到下葬那天,一切倒都正常。正如那豆對爺爺?shù)某兄Z,“該怎么著就怎么著”。
收拾停當,爺爺便被送到了殯儀館。去時兩輛車,一輛是面包車,掛著黑花拉爺爺,另一輛還是面包車,由他爸開著拉親戚。在這兒還得介紹一下,那豆他爸所在的出租汽車公司很大,不只有街面上的“伊蘭特”,還有“金杯”之類的中型面包車和“金龍”等豪華大轎子車。他爸交著管理費的是一輛“伊蘭特”,再大的車也能開,這是因為他以前也在醬油廠上過班,當班車司機,那時開的是一輛“黃?!?。為了給爺爺辦事兒,他爸就向公司提出,想借一輛四十七座的“金龍”。結(jié)果這陣子是旅游旺季,領(lǐng)導(dǎo)只給了一輛十五座的“金杯”。不惟“金龍”變“金杯”,而且這輛車還得自己交一部分費用。
這種態(tài)度就讓他爸很憤怒,又在屋里叨叨:“大傻逼,小丫挺的。”
越叨叨越響,那豆聽不下去,就進了爺爺?shù)谋蔽?,把那籠八哥摘下來,徑自拎到院兒門口掛好。他想著,不能讓他爸再臟了這只八哥的“口兒”。
而因車不夠大,到了去送爺爺那天,親戚們坐著就很擠。那些親戚中的好多人那豆都沒見過,或者見過也早忘了:朝陽的姑奶奶家,豐臺的表叔家……最遠的一位來自懷柔的“喇嘛溝門滿族鄉(xiāng)”,那個矮胖老頭兒說是爺爺五服之外的兄弟,還據(jù)稱祖上是給哪個王爺看獵場的?,F(xiàn)在王爺都沒了,獵場自然不用看了,于是改行養(yǎng)了虹鱒魚。又因為都“在旗”,所以擠在車上的親戚們不免有些“老講兒”,說的是“他們這個民族,他們這樣的人家”以前的喪事該怎么辦。這些話不能細聽,一細聽就像是在“挑禮兒”了。
比如有人說:“也沒摔個盆兒,也沒吹個嗩吶,也沒來倆和尚?!?/p>
還有人說:“再往上幾輩還宰牲口呢,最次也得是只大公雞。”
在所有人里,就數(shù)那位虹鱒魚養(yǎng)殖專業(yè)戶的話最多,仗著跟王爺關(guān)系近,給大伙兒狠狠地普及了一整套“合規(guī)合制”的喪葬儀式。并且他的思路頗為發(fā)散,說著說著又說到了吃上,開始介紹北京名菜“炸鹿尾兒”的做法:
“這菜名里有個鹿,但跟鹿沒關(guān)系,須得把豬肝剁碎,拌上松仁兒……”
頭天晚上,那豆他爸就給他媽打過預(yù)防針,說他們家親戚“比較事兒逼”。一路聽下來,就像老火烹湯似的煎熬著那豆。他不僅僅是煩“事兒逼”,此外也不認為那些人跟爺爺有什么關(guān)系,甚而在他的家庭概念里,爺爺只不過是他的爺爺以及他爸的爸,并無義務(wù)再去擔任其他人等的表舅、堂大爺和十三不靠的“兄弟”。一個沒忍住,他就回了那老頭兒一句:
“我爺爺不吃炸鹿尾兒,他就愛吃糖油餅?!?/p>
“金杯”面包車的駕駛座旁鼓著個大包,那豆說話時,正蜷在那個大包一側(cè),為的是把座兒讓給親戚們。這一開口,那個矮胖老頭兒饒有興致地看了看他,問:
“這小伙子二十多了吧?在哪兒工作?”
那豆他爸趕緊從駕駛座上插過一句:“干點兒外事工作?!?/p>
那豆也不愛聽他爸這么說話,悶聲道:“在酒店給人開門兒?!?/p>
矮胖老頭兒的臉上就浮出了笑意,那表情似乎是“怪不得”。接下來的話題也不在喪葬儀式以及炸鹿尾兒上了,而是介紹起了他們家的倆孫子:大孫子開飯店,在“虹鱒魚一條溝”里有一號;二孫子剛考上了公務(wù)員,就為這公務(wù)員,家里還給他在城里買了套房。他的介紹又引發(fā)了車里其他人的輪番介紹,仿佛每家都有一兩個能拿得出手的孫子。而隨著這些介紹,那份兒“怪不得”也就很清楚了:一路上的擁擠,沒有嗩吶、和尚和公雞,不吃炸鹿尾兒,這都得賴那豆他爸和那豆。誰讓他們一個是開車的,一個是開門兒的呢。
那豆他爸和那豆就把腦袋耷拉了下去。那豆他爸的眼神兒發(fā)蔫,那豆的眼神兒發(fā)狠。而這時,那豆他媽馬麗蓮?fù)蝗话l(fā)話了。他媽說話卻是笑著的,嗓音清脆,說話的對象則仍是那個矮胖老頭兒:
“我們哪兒能跟您比。等您趕明兒‘辦事’的時候,那排場想都想得到。”
說得老頭兒的臉都藍了。不惟那老頭兒,親戚們有的臉紅,有的臉綠,有的臉發(fā)紫,儼然在車上開了一道彩虹。要說還得是那豆他媽,大面兒上比他們爺兒倆都提氣。要說還得是一家人,關(guān)鍵時刻懂得一致對外。隨著那豆他媽那一錐子下去,那豆和他爸本來耷拉下去的腦袋又抬起來了,他爸還嘀嘀按了兩聲喇叭。
但也許正因為車上的這個波折,才引發(fā)了殯儀館里的另一個波折。
順便還得介紹一下殯儀館的情況。誠如街道干部所言,那地方離城里很遠,從醫(yī)院開車過去足足花了兩個鐘頭。但那地方的景致卻很好,依山傍水,四周都是蒼翠的綠意,如果不是豎著幾根高而細的煙囪,絕看不出是燒人用的。與此同時,那地方的人還意外的多,每個廳里都簇擁著人群。人們自然有的在哭,有的默哀,但除了哭和默哀,這兒的“顧客”——這么說可能不合適,可實際情況又讓人聯(lián)想到他們其實就是“顧客”——所享受的待遇卻又體現(xiàn)著高下之分。有些廳極大,花圈的陣勢幾乎比得上園博會,放音樂用的也不是電喇叭,而是由身穿黑衣的鼓樂隊現(xiàn)場演奏。曲目無外乎《送別》和《友誼地久天長》,比較奇怪的是還有《難忘今宵》,不知是不是受了電視晚會的啟發(fā)。有些廳就要小得多了,里面鞠躬外面還得排隊,遠看倒像火車站的進站口,只不過送站的多,上車的少。
而那豆他們家占用的,大約是所有廳里最小的那個廳。甚而連“廳”也稱不上,也就是角落里的一間平頂屋子,面積比爺爺那間小北屋大不了多少。好在來的人也不多,就那么一“金杯”的親戚,外加原醬油廠的幾個老職工。醬油廠雖然不在了,可大伙兒的情分還在,這也足見爺爺?shù)娜司墐哼€行。穿過院子進了屋,爺爺早被擺在了正當中,大家便圍立四周,也不講究隊形,只由那豆一家人站在前面,領(lǐng)頭兒給爺爺鞠躬。鞠了三個躬,那豆便又被他爸他媽推著上前兩步,簇擁在爺爺身邊,“最后再看一眼”。
這就到了該哭的時候了。此時不哭,更待何時。于是剛鞠完躬直起腰來,那豆就聽見他爸和他媽“嗚嗚”上了,同時伴隨著“哎喲哎喲”的感嘆聲。他爸嗓子粗,那哭聲一度壓過了哀樂,震得周圍人的耳朵嗡嗡響;他媽嗓子尖,那哭聲從他爸的聲音里鉆出來,往小屋子的房頂上盤旋。再看倆人臉上,都掛著貨真價實的眼淚,只不過他爸的多點兒他媽的少點兒——因其數(shù)量不夠,就拿手勢來湊,所以那豆還看見他媽一個勁兒地揉眼睛。
然而那豆自己卻哭不出來了。他只是看著爺爺發(fā)呆。
爺爺躺在一副紙糊的棺材里,周圍沒擺花,面無表情,臉上格外紅潤,透出蠟質(zhì)的光澤。爺爺還換了身衣裳,穿的不是剛“薨”時的那件舊秋衣,而是一套厚實挺括的藍黑色中山裝,看起來倒像一個老干部。這身衣裳也不是新買的,而是從爺爺床頭的那個大缸里翻出來的,記得爺爺統(tǒng)共也沒穿過幾回。上次穿還是醬油廠“股改”成功、合影留念的時候,此外據(jù)說那豆他爸他媽結(jié)婚時,爺爺穿的也是這么一身。幾十年來,爺爺就這么一套體面衣裳,所以喪事喜事通用,連他自己的壽衣也一并擔當了。
那就快看爺爺一眼吧,往后就只能看照片了;再往后,沒準兒看照片兒都想不起爺爺是怎么說話、怎么走道兒的了。那豆心里對自己說,等著眼淚往外涌。
可眼皮子一直是干的。眼前的爺爺仍是清晰的、穩(wěn)定的。這不免讓他有點兒著急,但他又知道這事兒不能硬“努”,越“努”越?jīng)]用。他還想,要不也甭管有沒有眼淚了,先號上兩嗓子再說?可如果光打雷不下雨,又讓他覺得是在糊弄爺爺。別的時候糊弄也就罷了,這時候再糊弄,那就太不地道了。
而這時,他又覺得背后有人在盯著自己,是叫不出名兒的親戚們。那豆感到,那些人仿佛不是來送爺爺?shù)模菍3虂碛^摩他的哭、檢驗他的哭的。他又感到,盡管他已經(jīng)在自家院兒門口哭過、在醫(yī)院的太平間哭過、在被窩里躲著人哭過,但那些哭都是不作數(shù)的了——唯有在靈堂上哭,在眾目睽睽之下哭、在堂而皇之的場合堂而皇之地哭,才算盡到了他這個孫子的責任。于是那豆的臉上也發(fā)起燙來,兩手直揪褲腿。
他一緊張就愛揪褲腿,這個動作又讓他想起了很早以前的一件事兒。
那時他才上小學(xué),學(xué)校要去給烈士掃墓,每個班還得挑兩位同學(xué)代表大家發(fā)言宣誓。他們班本來定的是班長和陰大夫的女兒陰晴,她是學(xué)習委員。不想班長突然得了腮腺炎,臉腫得跟豬頭似的,陰晴就對老師說:
“要不讓那豆試試吧,他陪我排練過一下午呢,詞兒熟?!?/p>
老師本來看不上那豆,但聽陰晴這么說,也就答應(yīng)了??珊髞硎聦嵶C明,陰晴真不該信任他:等一上臺,那豆就說不出話來了。他也不是忘詞兒了,那些恢弘的、氣勢磅礴的語句就在腦子里盤旋著,然而他就是出不了聲兒。他像一把裝滿了子彈的手槍卻被卸了扳機。他只能扭動著扁擔般的身體,兩手使勁兒揪著褲腿。
陰晴小聲鼓勵他:“豆兒,別慫。怕什么呀?!?/p>
不說倒還好,一說他就更慫了,不僅越發(fā)用力地揪褲腿,而且打起哆嗦來。偏偏為了褲子能多穿兩年,他們家給他訂校服時又要了大兩號的,于是褲腰扎在身上松了一截,這時便順著他的胯骨褪了下去。他只覺得腰上一涼,屁股都好像著了風了。
臺下有個孩子大喊:“那豆在跳脫衣舞吶!”
事情的收場是沖上一個老師來,提溜著褲子把他拽了下去。陰晴卻臨危不亂,把那豆的那份詞兒也給背了,獨自完成了任務(wù)。
那事兒自然也讓那豆長久地抬不起頭來,記得他還跟爺爺討論過——
爺爺問:“后來老師說你什么了?”
那豆說:“說我給班級抹黑了,還說我對烈士沒感情?!?/p>
爺爺樂了:“這話有點兒重。那你對烈士有感情嗎?”
那豆說:“我都不知道他們是誰,老師也沒告訴我們?!?/p>
爺爺仿佛沉思,說:“那確實不賴你,你們老師馬虎了?!?/p>
那豆當時以為爺爺也就一說,沒想到后來,爺爺還真去了趟位于交道口的圖書館,借了本介紹北京各個烈士陵園的書回來查看。查完以后,爺爺告訴那豆:他們學(xué)校組織掃的那個墓,的確是個無名烈士墓,但雖然無名,意義卻很清楚,是為了紀念抗美援朝時犧牲的一批志愿軍;當時部隊已被打散,又遭了飛機轟炸,不要說犧牲了哪些人,就連犧牲的人數(shù)都搞不清楚了。然后爺爺又給那豆講了些其他烈士的故事,堵槍眼炸碉堡什么的,還有攔驚馬那個,雖然不是跟人搏斗而是跟馬搏斗,可也是個烈士。爺爺進而引申:因為烈士的犧牲,醬油廠才能做醬油,工人們上下班才能有班車,清真肉店才能賣牛羊肉;又因為有了醬油、班車和牛羊肉,他們一家人才能有吃有喝,才有兩間半平房住。
不過那豆想:難道沒有了烈士,人們就不打醬油、不坐車、不吃牛羊肉了嗎?也不知這是個什么邏輯。并且那豆還想:爺爺在醬油廠搬缸、他爸開班車和他媽賣牛羊肉,這些事情好像也沒被別人多么瞧得起過。他們班上的同學(xué)成天凈擠對他身上有味兒——醬油味兒、汽油味兒和膻味兒。也不知再有人擠對他,能不能找烈士說說理去。
但這些話他也沒跟爺爺掰扯,他知道,再掰扯就是抬杠了。剛上學(xué)的時候,他也跟老師抬過兩回杠,越抬杠越招老師不待見。況且對于很多事兒,在爺爺那兒早有定論。比如他爸也凈說開班車不好,想去給領(lǐng)導(dǎo)開小車,爺爺就問他爸:
“就你那張嘴,就你那眼力價兒,干得了那份活兒嗎?”
還說:“你老覺得咱們不好,我怎么覺得咱們挺好呀?!?/p>
可難道爺爺越俎代庖地教育那豆,也是為了把這種“挺好”的看法傳遞給那豆嗎?那豆卻覺得不止于此。他從小就懂得,爺爺除了希望自己“挺好”,還希望自己能夠“更好”。在對他爸和他的期許上,爺爺明顯是偏著心的。爺爺似乎認為,那豆他爸“也就那么回事兒了”,但那豆可不能認命,所以在外面還得要強。因此爺爺又鼓勵那豆:
“來年再到陵園掃墓,你還報名發(fā)言。讓他們見識見識咱們的覺悟?!?/p>
只可惜爺爺?shù)倪@個期望落空了。到了第二年,班長的腮腺炎已然痊愈,不再腫得像個豬頭,而面對那豆的主動請纓,老師是這么回答的:
“祖宗,你就別裹亂了。”
如此這般,思緒在腦子里兜了一圈兒,又回到了逼仄的靈堂里。
當那豆揪著褲腿又擠了擠眼睛,卻發(fā)現(xiàn)眼皮子仍是干的。如同一場失敗的祈雨,他當眾“哭”上一場的努力徒勞無功。也正在這時,就瞥見一個穿黑西服的殯儀館工作人員溜了過來,又聽見那人對他爸嘀咕了一句:
“差不多得了,后面還有排隊的呢?!?/p>
他爸止住號,很沉著地應(yīng)道:“這就到點兒了?”
工作人員也沉著地點了點頭。殯儀館的“服務(wù)”分了許多“檔”,而他們家選了最便宜的那一“檔”,所以時間緊迫,沒再給那豆留下醞釀的余地。
至于那豆隨后的心情,就沒有了窘迫、尷尬和焦躁,全然只剩下一片羞愧。他覺得對不起爺爺。如果說過去在陵園說不出話是因為不知烈士們是誰,但爺爺可是他的親爺爺呀,他陪爺爺遛鳥,跟爺爺聊天,還日復(fù)一日地從爺爺手里接過不買早點的早點錢;然而當他理應(yīng)正經(jīng)八百地為爺爺哭上一場的時候,他卻只能無動于衷。那豆只覺得眼睛漲得發(fā)疼,還感到身后那些目光都快在他的背上戳出窟窿來了。他又瞪著眼,孤立無援地看了看爺爺。
爺爺躺著,面無表情,臉上反射出蠟質(zhì)的光澤。
這時,那豆他媽塞過來一樣?xùn)|西:“豆兒啊,捧著。”
是爺爺?shù)南嗥?,黑白的,一尺來高,剛才立在靈堂里對著門的一張條案上。那豆便托著那照片,轉(zhuǎn)身往外走去。他如同在將爺爺做著最后一次展覽,然而真正的爺爺已被留在了身后。那豆仍是蒙的,也沒留意腳底下的快慢,幾步就把他爸他媽以及那許多人甩開了,導(dǎo)致他們不得不小步快捯地追著。
饒是如此,人們的聲音還是傳進了他的耳朵,有一陣兒沒一陣兒的。
有人說:“這就完事兒了?真夠‘從簡’的?!?/p>
又有人說:“辦事兒前也不商量商量,否則我們一準兒不答應(yīng)?!?/p>
最刺耳的是那個虹鱒魚養(yǎng)殖專業(yè)戶:“別的事兒倒還罷了,他們家也就這條件。關(guān)鍵是個態(tài)度。就那么愣杵著,一滴眼淚也沒有,那像親孫子嗎……”
聽了這話,那豆便覺體內(nèi)騰地一熱。他停步,轉(zhuǎn)身迎著人群走了過去,單單攔住了那個矮胖老頭兒。攔住了卻不說話,眼里冒出了兇光。
嚇得老頭兒一哆嗦:“你干嗎?”
說著往左一閃,那豆也往左。
老頭兒又問:“你什么意思?”
說著又往右一閃,那豆也往右。
老頭兒就慌了,他扭向那豆他爸他媽:“你們看看吶。”
那豆他爸卻把眼一斜,又豎起一根小手指頭伸進了耳朵眼兒,轉(zhuǎn)兩下,啪的一聲,從尖而亮的小指甲上彈出了一塊兒什么東西。相形之下,那豆他媽倒像有些顧全大局的精神,她掐著嗓子喚了兩聲“豆兒,豆兒”,然而腳下卻也不動,臉上還有兩分發(fā)怯似的。這副神情更加提醒著對方一個事實——這孩子要是犯起渾來,那可誰都攔不住。
老頭兒的羅圈腿都打晃兒了,但仍嘴硬:“有人養(yǎng)沒人教是不是——”
說這話時,那豆已經(jīng)騰出了一只手,把爺爺?shù)南嗥瑠A在了那條“花臂”底下。但正當他將要有什么動作或者思考著應(yīng)該采取什么動作時,眼前卻又一晃,只見那老頭兒“庫喳”一聲坐在了地上。不僅坐地炮,而且側(cè)滾翻,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伴隨著打滾兒,他還高一聲低一聲地號啕了起來,一波三折,抑揚頓挫:
“我的老哥哥呀——你可睜眼看看呀——讓我怎么辦呀——”
這反而把那豆嚇了一跳。此時他們站在靈堂外的一條岔道上,身旁是殯儀館的環(huán)山空地,連來來往往的其他人等也被老頭兒吸引住了。人們不時慢下腳步,驚愕地投來一瞥,旁邊一個廳里的樂隊還被帶跑了音兒。那豆還看見,在離他們不遠的另一條岔道上站了一群人,都是些精壯的漢子,貌似也是剛從哪個靈堂里出來的。那些漢子卻沒穿黑衣,而是一人一套灰色工作服,全身上下綴滿了口袋。他們本來都掛著呆滯的、有些無所適從的表情,這時像受到了矮胖老頭兒的啟發(fā),突然有了聲響。一個與那豆年紀相仿的年輕人大張著嘴,喉結(jié)亂跳,發(fā)出了悠長、顫抖但卻口齒不清的吟哦:
“我的‘老鍋鍋’呀——”
他身后的其他漢子們一發(fā)呼應(yīng):“你可睜眼看看呀——”
有樣學(xué)樣,南腔北調(diào),那共鳴聲渾厚而蒼涼,直往遠處的山上飄去。此情此景,就像兩支隊伍正在遙相呼應(yīng)地比賽哭喪。矮胖老頭兒先是有些詫異,隨后倒像覓得了知音似的,感到自己有義務(wù)給對方示范一場正宗的哭,于是翻滾及號啕得越發(fā)忘我了。
那豆剛才還在發(fā)狠,此時卻不知所措。幸虧過了一會兒,終于有一個工作人員過來,催促他爸:“讓這大爺?shù)葧涸俪?,你們還有個字兒得簽?zāi)亍!?/p>
又幸虧有個小個子男人走近,站在了那豆和那矮胖老頭中間,卻是陰大夫。
他壓著嗓子對那豆說:“今兒送你爺爺,別讓人看笑話?!?/p>
又對老頭兒說:“早上看見孩子的眼睛沒有?腫得跟桃子似的。所以您也不能說孩子沒哭,更不能說孩子不傷心,對吧?”
說完也不看老頭兒,拽著那豆就走??迒士偹愀嬉欢温洹?/p>
而在那豆的記憶中,這場風波雖然場面熱鬧,但比起接踵而至的另一番變故,其實也就算不得什么了。借用他們酒店里那些南方客人的口頭禪來說:
“毛毛雨,灑灑水啦?!?/p>
……
第二部分:前往太平洋東
11
密歇根湖上吹來的風是硬的。
那豆走在湖邊的甬道上,頭上扣頂棒球帽,帽子正中央頂著個碩大的英文字母“B”。這條路卻是近日來走熟了的——哪兒佇立著幾棵高壯的雪松,哪兒隱藏著一個畫滿了涂鴉的公共廁所,他心里早已門兒清。他也知道,有道防波堤上的視野尤其開闊;從堤上往北望去,盡是一片煙波,東南西三個方向則是城市的邊緣,每天天還沒黑就亮起了燈,彎刀似的閃著寒光。湖邊雖然到處是樓,但卻難得見到烏泱烏泱的人。
見不著人,活物兒倒是不少。除了松鼠和野鴨,更有氣魄的是湖面上盤旋的水鳥,它們翼展極寬,一晃不晃,像風箏似的掠過空曠、遼闊的天空,以極其冷靜的目光審視著這片大陸。在那目光里,天空無聲,大陸無言。
那豆站在堤上,每當此刻,他的人也不覺“癡”了。他需要重新確定一遍自己在哪兒,以及自己到底為什么在這兒。
前一個問題并不復(fù)雜:當他回頭往東望望,便能看見“五十七街”那片低矮的二層小樓,那兒是他每天吃飯睡覺的地方;當他再一回頭往西望望,從“科學(xué)博物館”開始,稀稀疏疏地延伸開來若干龐大而古舊的建筑,就是陰晴所在的大學(xué)了。那么北京又在哪個方位呢?當那豆因為寒意而打了個哆嗦又跺了跺腳,就會意識到從他的腳跟往下,穿過土壤巖石,穿過地心地幔,穿過巖漿潛流,總會找到另一個城市,那個城市和他目前所在的地方相隔著空間與時間雙重意義上的遙遠距離:一萬公里,一個晝夜。
至于后一個問題,則是至今仍令那豆頗感驚異,也頗感困惑的。怎么就從北京來了這兒呢?他長了二十多年,可是連二環(huán)路都沒怎么出過的呀。但也怪了,來了也不覺得生疏。這還真不是自作多情,從小到大,他早已跟著電視、電影乃至于電子游戲造訪了無數(shù)遍“美國”。和那些光怪陸離、驚心動魄的“美國”相比,此刻這個美國既沒有街頭槍戰(zhàn)更沒有外星人入侵,那就沒什么讓人發(fā)怵的了。因此當那豆從防波堤上轉(zhuǎn)身,穿過湖濱公路走向那片大學(xué)時,步態(tài)一如他晃悠在二環(huán)路里的胡同中那樣輕松自如,透著“不見外”。
他是去找他的“發(fā)小”陰晴。
途經(jīng)一座鐵路橋下,便聽見橋洞里響徹叮了當啷的回音,那是一個黑人在敲桶。桶是汽油桶,也沒鼓槌,徒手拍擊。這聲音也是聽熟了的——不僅在這些天的這條路上,他還想起在他看過的一部電視劇里,姜文扮演的大提琴手來了美國混不上飯吃,每天也上街去聽黑人敲桶。那片子都是多久以前的了?當初他還是個小屁孩兒,現(xiàn)在他都長成了扁擔般的瘦高個兒;當初爺爺還在,現(xiàn)在爺爺都“薨”了。然而當初黑人敲桶,現(xiàn)在黑人還敲桶。這又給他一種錯覺,仿佛過了這些年,美國竟像全沒變樣似的。
見他一時恍惚,那個穿越時空的黑人卻從黑影里齜出一嘴白牙,跟他打了個美國招呼:“Hey man,what′s up?”
這廝安敢犯我。那豆用發(fā)音相似的北京招呼予以回應(yīng):“我——操?!?/p>
在叮了當啷的敲桶聲中,那豆的心里卻也“楞里格楞”地打起了板兒。一邊給黑人的鼓點兒伴奏,一邊又有許多往事涌了上來。
往事順藤摸瓜,有遠的也有近的。記得當初李固元登門拜訪,先給“收兒”鞠了仨躬,又將那豆爺爺“盒兒”里出了差錯的經(jīng)過講了一遍。這個殯儀館司爐工的說法一時讓那豆覺得撥云見日,不過稍后還是覺得不可思議:怎么人活著的時候都知道誰是誰,等到化成灰就變成了另一個人呢?并且差錯一出,一家人的事兒就變成了三家人的事兒,北京的事兒就變成了美國的事兒——這也太不靠譜兒了吧。
正如他爸的形容:“就好像我去醫(yī)院治雞巴頭子,結(jié)果他把我指到了前門樓子?!?/p>
他爸也是話糙理不糙;話要是不糙,理還說不明白了。而那豆還有一個感觸:恰因差錯出在了人生路的終點上,那么是否也寓意著從本質(zhì)上來說,整個兒人類的生活都是不合規(guī)矩、毫無章法的呢?然而就算心里犯嘀咕,他卻認為自己必須相信李固元。這不僅是因為李固元給出的解釋嚴絲合縫,同時也是因為“沒人會拿這事兒開玩笑”。不知怎么搞的,他對這個黑紅臉、栗子般的小老頭兒總抱著一種親近感,而那親近感又演化成了信任感。
那天他對李固元說:“去了美國的聯(lián)系不上,您就先把能找著人的電話給我得了——誰的親屬?沈樺的還是田谷多的?”
李固元就說:“田谷多的。沈樺的家人去了美國?!?/p>
那豆一拍巴掌:“那正好。按您的說法,我爺爺?shù)墓腔移鋵嵕褪窃谒麄兪稚系摹袃骸锬匕桑课覀兒么跸冉由项^,商議商議這事兒怎么辦?!?/p>
李固元便給了他兩個號碼:一個是座機,北京區(qū)號,說是田谷多生前單位的電話;另一個是手機,但機主也不是田谷多的家人,而據(jù)稱是田谷多的工友。李固元又叮囑那豆:“跟人商量的時候別急,有點兒耐心……那孩子跟你不一樣,太‘軸’……”
等李固元告辭,那豆還把他們一家送到了胡同口。李固元說“甭麻煩了”,他默不作聲,李固元說“你快回吧”,他直瞪眼。當初的錯覺又重演了一遍:李固元演了爺爺,小女孩兒演了陰晴,他還演他;只不過是長大的他演了小時候的他。而李固元的女兒呢?難道正在客串陰晴她媽鄭老師嗎?嗯,別說,還真有點兒像。除了一個腿腳好一個腿腳不好,倆人都是白凈的臉龐,眉眼秀氣,與人說話也都是未言先笑、未笑先羞,仿佛心里藏著事兒。那豆深以為,這種女人和他媽屬于截然不同的兩個類型。他媽馬麗蓮,當年也是胡同一枝花,可那豆自己都覺得這枝花插在他爸這攤牛糞上一點兒也不委屈。他媽為了減免六塊錢的衛(wèi)生費就能跟人飛媚眼兒,為了多切塊兒小指頭大的牛蹄筋就能跟人罵街,而無論飛媚眼兒抑或罵街,嘴角上那個風情萬種的痦子都會跑得滿臉都是。他媽的痦子是不生根的,這很不尊貴。那豆又深以為,女人還是尊貴一些的好,哪怕只是自己覺得自己尊貴呢。
但也很諷刺,恰恰是尊貴的鄭老師,后來卻不給陰晴當媽了。他那個滿臉跑痦子的媽,現(xiàn)在倒仍然還是他的媽。而正在有的沒的瞎琢磨,公共汽車就來了。李固元一家相互攙扶拉扯著上了車,那小女孩兒還隔著窗戶對他皺了皺鼻子。
那豆恍神,對李固元揮手:“李師傅,留神您的‘美尼爾’。”
又等溜達回了家,就見東屋關(guān)著門,他爸他媽一定正在屋里嘀咕。不用看也知道,他爸又在嘴角泛白沫子,他媽又在滿臉跑痦子。
至于嘀咕的內(nèi)容,則無外乎討論李固元所言的可信度,以及他們應(yīng)該如何應(yīng)對眼下的新形勢——最重要的一條兒,假使李固元說的是真的,而李固元又是殯儀館的司爐工,那么這起差錯不還是殯儀館的責任嗎?事過境遷,原先簽訂的那份“保證再不追責”的聲明不也可以就此作廢了嗎?而既然要追責,對方又應(yīng)該怎么補償他們?這可就得是實實在在的“索賠”而不是遮遮掩掩的“撫恤”了——具體地說,得是多大的數(shù)兒?一涉及此類數(shù)學(xué)問題,他爸他媽這兩個打中學(xué)起算數(shù)就沒及過格、至今給客人找零錢也常出錯兒的后進生卻煥發(fā)出了莫大的熱情,于是那道木門也攔不住他們的聲音了。
他爸說:“也怪不得咱們翻臉不認賬了。誤工費、差旅費,一個都不能少——咱們也給他們丫來個‘于法于理’。”
他媽說:“還有精神損失費呢。電視上播打官司,老有這一條兒?!?/p>
他爸深受啟發(fā):“精神也值錢?那你說值多少錢?”
他媽卻又心虛:“也不知道該怎么衡量,按說咱們家這精神境界……”
而當里面?zhèn)z人正在估算自己的精神價值,那豆便摔門進了不東不北的小半間。他又照墻踹了一腳,踹得房梁一震,窗外喵嗚一聲,大概有兩只浪漫約會的貓奸情敗露,倉皇而逃。他爸他媽就一時噤了聲。隨后,那豆從兜里掏出手機。他似乎要用實際行動向隔壁的倆人表明,這才是眼下的當務(wù)之急——爺爺在哪兒呢?那可是他的爺爺、他爸的爸,其重要性哪兒能拿錢衡量呀。
事后回想,也正是從這個電話開始,那豆就算踏上了那段千里萬里的征程。
先撥的是座機號碼,現(xiàn)在使座機的人已不多,基本都是單位。盡管按照李固元的說法,他已經(jīng)事先跟田谷多的單位聯(lián)系過了,但那豆卻仍覺得,眼下應(yīng)該由自己再來詢問、核實一遍。這也不是信不過李固元,而是那豆認為,越是方向不明、深淺難辨的路,就越得一步一個腳印兒地走,這才不至于從頭兒上就掉到溝里。
撥通之后,聽筒里果然傳出了辦公室里雜亂的人聲。接聽電話的卻是個輕聲輕語的中年男人,說話帶戲腔,并且還是“青衣”。他問那豆是誰;那豆想了想,反問對方是誰。這讓對方有點兒不滿,電話里刺啦一響,仿佛甩了個水袖,說:
“你不說你是誰憑什么問我是誰。”
說的也是。但那豆卻轉(zhuǎn)換了問題:“你們這兒有個叫田谷多的吧?”
“我給你查查?!睂Ψ降购鼙M職,似乎拿手戳著一本花名冊,嘴里隨之咿咿呀呀;但片刻又說,“沒這人呀。在職的我都認識,我又看了下退休的,也沒有。”
那豆就說:“他也沒退休,他才三十七……他死了?!?/p>
對方差點兒急了:“死人你到我這兒來找?”
那豆還沒來得及解釋,卻聽見對方身旁又有一人插嘴:“是不是……那個?”
電話那頭的倆人嘰咕幾句,又由“青衣”舉起話筒:“確實有個田谷多。不過他雖然跟我們單位有關(guān)系,但其實也不是這兒的人——所以剛才沒反應(yīng)過來?!?/p>
接著又解釋,他們是北京一家建筑公司的工會,至于田谷多,則是公司下屬一個項目的工人。如今建筑公司的活兒一律外包,所以嚴格地說,田谷多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隸屬于勞務(wù)公司。不過田谷多在工地上“出事兒”以后,建筑公司方面也本著“勇于擔責”與“人道主義”的精神,對死者的“善后事宜”盡了應(yīng)盡的責任。
那豆就知道,田谷多大概死于工傷。而對方大概也秉承著對于此類事故的一貫口徑,雖然態(tài)度沉痛,但話卻說得滴水不漏。責權(quán)利分清,又是“于法于理”那一套。
他便又問:“我就是想知道,田谷多的骨灰在哪兒?”
“青衣”又一愣。電話旁的另一人卻粗著嗓門兒說:“這兩天怎么盡是問這個的?”
“青衣”也不免警覺起來:“你到底是誰?”
那豆索性胡謅:“我是田谷多的親戚,我管他叫‘收兒’……”
說著還帶出了河北腔,他從李固元那兒現(xiàn)學(xué)的:朝出其不意的方向拐著彎兒。之所以沒說真話,是因為那豆覺得“盒兒”被裝錯了這事兒就算他信了,人家恐怕也不信。聽他這么說,電話的另一端卻換了個人。那人從“青衣”手里接過聽筒,再開口時更顯出了鑼鼓喧天的粗嗓子,聽著像個“花臉”。這個“花臉”徑直問道:
“田谷多不是沒親戚嗎?現(xiàn)在倒好,冒出來一串兒。你管他叫‘收兒’,前兩天還有一個自稱是他的‘收兒’的——”
田谷多的“收兒”自然就是李固元了??磥硭搽[瞞了實情,至于隱瞞的原因,就不知是怕對方不相信,還是怕栽了“勞?!钡拿孀恿恕D嵌挂仓缓美^續(xù)謅下去:“我跟我‘收兒’好些年不聯(lián)系了,這兩天才聽見消息……”
“花臉”又問:“田谷多是貴州人,你和他那個‘收兒’怎么都是河北口音?”
那豆便說:“我們祖上不安分,騎著馬到處下崽兒……跟播種機似的?!?/p>
這倒也是那豆他們家的實情。對方“哼”了一聲,又把話題轉(zhuǎn)向了田谷多?!盎槨备嬖V那豆,田谷多的喪事是由他代表工會出面操持的——勞務(wù)公司靠不住,那些家伙說白了也就是包工頭。通知親屬、聯(lián)系殯儀館、組織追悼會,這些事宜都打著北京總公司的旗號進行,雖然田谷多“級別不夠”,喪葬儀式的規(guī)模沒法兒跟那些頭頭腦腦相比,但總算也享受了一把“編制內(nèi)”的待遇?!盎槨庇痔氐貜娬{(diào),田谷多的遺體是從國外運到北京的,為了這個緣故,工會還出面讓殯儀館開綠燈辦了“加急”。
言下之意,算是對得起他“收兒”了。但那豆卻認為自己沒有資格替他“收兒”表示感謝,他反倒對田谷多“被運回來”這個環(huán)節(jié)產(chǎn)生了好奇:
“你是說……田谷多死在了外國?哪個國家——也是美國嗎?”
“花臉”不禁“啊”了一聲,似乎是對那豆的那個“也”頗感意外。而他隨后說:
“美國倒用不上他們……你‘收兒’是在埃及出的意外。按照慣例,國外身故的人應(yīng)該就地火化,但他的工友卻不同意,說出去一個人,回來一把灰,這么做對不起死者。還說既是中國人,那么就算要燒,也得等回了中國再燒。當時他們的情緒挺激動,公司也很為難,后來還是由上級單位的‘外事辦’出面協(xié)調(diào),這才滿足了大家的要求。原本還想把遺體運回貴州,但當?shù)貐s反饋說田谷多光棍兒一條,并沒有接收遺體的親屬……再考慮到他們老家交通不便,如果繼續(xù)轉(zhuǎn)運的話,遺體很容易在路上腐壞,經(jīng)過多方商議,這才做出了一到北京立刻火化的決定。同時也是因為沒有親屬,田谷多的骨灰就交由一位工友代為保管,據(jù)說田谷多死前都是那人照料,田谷多還托他把自己的遺骸帶回原籍……”
這時,那豆不禁念了遍李固元給的那個手機號碼,又問:“這是不是他那工友的電話?”
“是呀,我正想告訴你呢?!薄盎槨睉?yīng)聲道,但隨即又納悶,“你這不都知道了嗎?知道了還問我們?”
“是我‘收兒’的‘收兒’告訴我的?!蹦嵌贡闾氯氨疽膊辉撀闊┠?,可畢竟人命關(guān)天,‘惟送死可以當大事’,作為親戚,我還是想聽聽當事人怎么說?!?/p>
“那你們把我當什么了,復(fù)讀機嗎?”對方嘟囔一句,但也是無可奈何的口氣,“再說我這兒也沒什么一手信息,關(guān)于你‘收兒’到底怎么走的、走時情況如何,你還是得問他的那個工友……他叫何大梁,跟你歲數(shù)好像差不多。”
那豆追問:“這個何大梁又在哪兒?去了貴州嗎?”
“花臉”說:“貴州當然要去,他得安葬田谷多嘛——不過還有個情況,他所在的施工隊走得很急,據(jù)說因為后面還有工程在等著。這個何大梁也告訴我們,他要先跟著隊伍去工地干活兒,等工程告一段落之后再去貴州,替你‘收兒’料理后事。這也能理解,人家也要掙錢吃飯,總不能為了死人而耽誤了活人的生計,對吧?”
那豆又問:“那他說的那個工地……又在哪兒呢?”
“花臉”卻說:“這我們就不知道了。埃及的項目已經(jīng)竣工,像他們這種臨時拉起來的隊伍,往往和不止一家建筑單位有合作,再加上老鄉(xiāng)介紹、朋友牽線,現(xiàn)如今又都是網(wǎng)上聯(lián)絡(luò),所以行蹤很難掌握。人家也沒義務(wù)向我們通報?!?/p>
說到這兒,電話里就沉默了片刻。等對方再開口,便恢復(fù)了例行公事:
“請你們節(jié)哀……人死不能復(fù)生。”
這話近日來已經(jīng)聽了許多遍。而人家說的是田谷多,倒讓那豆想起了爺爺,于是他搶白似的回了一句:“可就算死了,也不能一了百了吧?!?/p>
但對方偏又“哼”了一聲。這就讓那豆心里一虛:難道人家已經(jīng)看穿了他這個冒牌親戚嗎?而還沒等他咂摸出其中的意味,對方卻清了清嗓子,向他宣布:
“一了百了還是死而不絕,這就跟我們沒關(guān)系了。再跟你透個底,田谷多剛出事兒時聯(lián)系不上家里人,去世以后卻有不止一個‘親戚’找上門來,這也給我們的工作增加了不少麻煩。對于你們這些人,我重申一遍,田谷多不幸離世,公司已經(jīng)為他盡了相關(guān)義務(wù),從搶救到治喪到賠償,并沒虧欠過死者一分一毫。既然他的身后事都已交由何大梁代為處理,你們?nèi)绻€有什么訴求,那就去跟何大梁協(xié)商解決吧?!?/p>
說完“啪”的一聲掛了電話。座機就是這點好,掛起來可比手機有氣勢多了。
那豆卻被掛出了一頭霧水:說得好好兒的,怎么突然變了臉?然而他也有了個經(jīng)驗,那就是凡事不與“單位”多做理論。人家是什么人?壓根兒就不是人,而是一個系統(tǒng)、一個體制——或云,是處在“咱們”對立面的“他們”。他算是越混越明白,跟“他們”打交道,往往是有理沒處講,有情沒處訴的。別說他了,就連爺爺不也如此嗎?讓你搬缸就搬缸,讓你出資就出資,讓你賣股份你就得賣股份。但爺爺又與他不同,爺爺反而會站在“他們”的立場上說服“咱們”。在說服“咱們”這方面,爺爺甚至比“他們”本身更加擅長。而從那豆的角度看來,爺爺?shù)倪@個習慣就實在是多此一舉了:反正橫豎都是個“服”,說也得“服”不說也得“服”,何必再繞那么一個圈兒呢?
所以對于“他們”,那豆的態(tài)度是:不理解、不糾纏、不反駁。往深了說,這是一種以合作的形式體現(xiàn)出來的不合作,或以不合作的形式體現(xiàn)出來的合作。
再具體到建筑公司,那豆甚而有些后悔跟他們打交道了。反正對方都是讓他去找何大梁,那么不如剛開始就去找何大梁。但又一轉(zhuǎn)念:通過“青衣”和“花臉”,他好歹也算得知了死者田谷多的一些情況,諸如田谷多是貴州人,生前在工地干活兒,發(fā)生了一場施工意外,等等。尤其重要的是,田谷多還死在了國外——這似乎就讓情況變得更復(fù)雜了,不僅北京的事兒變成了美國的事兒,并且抽冷子還插進來一檔子埃及的事兒。對于埃及,那豆隱約有印象,那地方是在非洲,有金字塔有獅身人面像,人死了還會被做成木乃伊——不過這種手藝,田谷多大概是無福消受的,所以才有了遺體腐壞的風險。又由此,那豆還整理出了一些頭緒:恰因田谷多的遺體被千里迢迢地轉(zhuǎn)運回國,而他所在的施工隊緊接著還要轉(zhuǎn)奔別處,這才導(dǎo)致了他必須被加急火化,從而也才導(dǎo)致了他在殯儀館里被臨時分配給了李固元。
如果不是這個原因,田谷多和爺爺還真是八竿子也打不著的關(guān)系。
而下面要做的,當然是聯(lián)系田谷多的工友何大梁了。又從只言片語中知道,那個何大梁與他歲數(shù)相仿,但卻不大好打交道。這倒沒什么可擔心的,那豆在別人眼里也不是什么“善茬兒”。大不了是倆“各色”的人碰到一塊兒,看誰更“各色”吧。
那豆暗自醞釀了一番,這才撥了何大梁的號碼。
和座機不同,何大梁的手機鈴聲熱鬧非凡,號碼雖是貴州移動,卻傳出一個東北人聲嘶力竭的“左邊兒跟我一起畫彩虹,在你右邊兒畫個龍”。但耐下性子聽了半首歌,電話卻一直沒人接。那豆掛了電話重撥,又聽了半首歌,又沒人接。
看來何大梁還挺忙。這也能理解:施工隊嘛,其工作環(huán)境可不像辦公室那么清靜,一時聽不見也有可能。那豆便把手機揣在兜里,出門去了東屋,該吃飯吃飯,該聽嘀咕聽嘀咕。而他爸他媽呢,自然也嘀咕不出個所以然來。于是他爸說:
“要不……還是再請陰晴她爸過來議議?”
他媽反駁:“你們家這點兒爛事兒,非得鬧到全胡同都知道不可?我還嫌丟人呢?!?/p>
那豆卻反駁他媽:“怎么就成了爛事兒了?怎么就丟人了?我爺爺又不是自己成心鉆到別人的‘盒兒’里去的——再說陰大夫又不是外人?!?/p>
他爸卻又反駁那豆:“雖說不是外人,可人家也有人家的事兒。今兒我還看見陰大夫又跑郵局去了,估摸著是寄出去的包裹又從美國退回來了……陰晴也是,原來多懂事兒一小丫頭,怎么大了倒讓人那么不省心……還不如你呢。”
聽人說起陰晴,那豆的心就怦怦跳了幾下。而反駁之反駁,否定之否定,再請陰大夫“議議”的計劃卻無疾而終。那豆扒拉了幾口飯,重又回到了自己的小半間,蒙頭睡了一覺,再一睜眼竟已日頭偏西,門外的棗樹都被鑲了一層金邊。時間倒正合適,估摸著工地也該下班了,他又拿起手機,接著打何大梁的電話。
鈴聲仍是“左邊兒跟我一起畫個龍,在你右邊兒畫一道彩虹”。然而這輪呼叫卻變成了一場更加漫長的較勁——對方不接,他就接著打,對方還不接,他還接著打——那豆的“軸”勁兒也上來了。在此時此刻,他還不免對那個何大梁不接電話的動機產(chǎn)生了懷疑:就算一時沒聽見,難道一整天也不看手機嗎?看見了給他回一個就那么難嗎?難不成何大梁是在故意吊他的胃口?再難不成,何大梁是拿著別人的骨灰卻另有什么企圖?
這還真不好說。雖然何大梁據(jù)稱是田谷多的“工友”,但人心隔肚皮,這年頭誰能信得過誰呀。就像姚廠長的兒子“姚表舅”,原先跟大伙兒也親著呢,可誰能想到他竟能放狗咬了那豆,還害得陰晴……算了,不想陰晴了,一想他就好像突然岔了氣兒??偠灾?,對那個何大梁,必須多留著個心眼兒。而再想想田谷多,這人也真夠冤的,死都死了,“盒兒”卻落在了一個非親非故的外人手里。
更別忘了還有他爺爺呢,爺爺可是代替了田谷多,連骨灰都讓何大梁給拿走了。
這么一想,那豆就焦躁了起來。那焦躁如同小火燒干了鍋底,直將他在“睡板兒”時培養(yǎng)出來的那點兒耐心和涵養(yǎng)煎熬殆盡。他索性又給何大梁發(fā)了一條短信。
說的是:干嗎不接電話?后面跟了一串兒驚嘆號。
原本也沒指望對方有響應(yīng),不想過不多時,手機嘀嘟一響,何大梁回信了。
就倆字兒:你誰?
可見何大梁的確不是沒聽見,他不接電話是故意的。這更印證了那豆的猜疑,并且愈發(fā)催生了那豆的焦躁。他又發(fā)過去一條,直奔主題:
甭多問。你就說,骨灰是不是在你那兒,你現(xiàn)在又在哪兒?
對方又回:關(guān)你啥事。
那豆又發(fā):那骨灰是我爺爺?shù)模业媚没貋怼?/p>
對方又回:放屁。
那豆的腦袋騰地一熱,其狀態(tài)和當初在殯儀館鑿了客服經(jīng)理的禿頂時非常相似。但他的憤怒也只能通過文字表達:
你放屁——又是一串兒驚嘆號。
何大梁則說:我放屁,你聞嗎?后面居然還有一個齜牙咧嘴的笑臉。
對方倒跟他逗上悶子了。如果何大梁在他面前,沒準兒一拳早捶上去了。那豆又狠狠按了撥號鍵,讓“左邊兒跟我一起畫個龍,在你右邊兒畫一道彩虹”重新響了起來。與此同時,他的嗓子眼兒里早已預(yù)備好了一整套的詞匯:既粗暴又巧妙,既骯臟又清脆。
想跟北京人比罵街?那就讓你見識見識,什么叫胡同“范兒”的粗口饒舌。
然而子彈上了膛,對方卻不給他發(fā)射的機會。何大梁干脆地掛了電話,又先后給那豆發(fā)過來兩條短信。這兩條短信澆滅了那豆腦子里的火,并且讓他魂飛魄散。
何大梁先說:骨灰我隨身帶著呢,但我在哪里,你也別問了。
何大梁又說:你要再胡攪蠻纏,我就把骨灰撒到河里去。
……
尾聲:上
在后來的印象里,美國之行卻又一蹴而就地收了場。
當然,這也只是那豆的個人感受,而事實總和感受有所出入。且不說別的,單說他等候和黃耶魯會面,就空耗了日復(fù)一日的時間。只不過那等候過于沉悶也過于困頓,隨后的那場彌天大禍又發(fā)生得如此突然、迅猛、猝不及防——兩廂一對比,在那豆的記憶中,似乎他在美國的經(jīng)歷就只剩下了短短幾分鐘的驚心動魄。
而實際上,當他走進位于芝加哥城郊的“奧黑爾”國際機場時,神色還顯得有些優(yōu)哉游哉的呢。雖然夢多,好歹覺是睡足了的;“入關(guān)”也痛快,小格子里“啪啪”一蓋章,那豆就算從法理上正式踏入了美國領(lǐng)土。這期間,行李還要再過一遍儀器,而他又得感謝身處太平洋另一頭的那個中年人了——也沒人詢問什么,也沒人盤查什么,一個同樣制服筆挺、有棱有角的美國安檢人員威嚴地甩了甩下巴,讓他迅速通過。而試想如果金屬碎片還帶在身上,在美國人的監(jiān)視下又報了警,那豆還真不知該怎么跟人家掰扯。
機場不大,比起北京的機場甚而有些陳舊。鋼筋和玻璃組成的幕墻之外,是一片陰沉但又通透的天。他沒過多會兒就見到了陰晴。
原來陰晴還是那個陰晴,起碼一眼就能認得出來。她遠離接機的人群,站在一扇落地窗前,手插在磨舊洗白的牛仔褲口袋里。她身上的棉布方格襯衫和雙肩背包都是學(xué)生樣式,腦后仍然垂著那條馬尾辮。望見陰晴率先揮起胳膊,那豆覺得,仿佛他們昨天才剛見過面。那豆便晃了過去,倆人互相看看,先比了比個兒。
他覺得陰晴又長高了,膚色卻有些蒼白,一雙眼睛倒比他這個遠方來客更加透出倦意。她手里拿著一本皺巴巴的厚書,衣裳也皺巴巴的,仿佛在美國倒把自己給活舊了似的。那豆還注意到,在陰晴的雙肩包背帶上,別著若干個塑料徽章,它們的大小形狀各異,上面的圖案也各異。有些是人像,比如戴船形帽的拉美大胡子或者干瘦的印度老頭兒,根據(jù)在“南鑼鼓巷”買文化衫的經(jīng)驗,他記得這倆人大約名叫切·格瓦拉和“圣雄甘地”。另一些徽章上連人像也沒有,而是小飛機形狀的簡筆畫和歪歪扭扭的手寫英文“我們是百分之九十九”,這些那豆居然也略知一二,他在網(wǎng)上聽人解釋過,前者象征著“反戰(zhàn)”,后者則來自于一場名為“占領(lǐng)華爾街”的集會游行。記得在過去,陰晴從未往身上掛過零零碎碎的小物件,但這些小小的變化也沒讓那豆感到多么突兀:就像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他也沒指望能見到和過去一模一樣的陰晴。
似是出了會兒神,陰晴才先開口:“你倒沒變樣……”
口氣低沉,如同嘆息。隨后,倆人就坐上年久失修的“紅線”鐵路,駛向大學(xué)所在的芝加哥南區(qū)。在咣當亂響的車廂里,陰晴像個公事公辦的講解員一樣介紹了種種注意事項,諸如在有房頂?shù)牡胤讲荒艹闊?、買酒精飲料先要出示證件……她還遞給那豆一張二十美元的綠票子,讓他用來應(yīng)付隨時有可能發(fā)生的搶劫案。
“別跟人瞎‘起范兒’?!彼龑iT叮囑那豆。
說完這些,陰晴又從書包里掏出一頂正中間印著個“B”、代表波士頓的棒球帽,送給那豆作為“訪美紀念”。她在波士頓上的本科,卻在芝加哥把這頂帽子贈予那豆,這也讓那豆稍感錯亂。但關(guān)于爺爺、關(guān)于“盒兒”里的東西,他們卻只字未提。仿佛存在著一種默契:既然來了,那就莫談過往也莫問前路。
交代完畢,倆人默然坐著,身體時而發(fā)生步調(diào)一致的傾斜,就像兩個并排擺放的不倒翁。當輕軌駛過一片廣袤的叢林,陰晴才瞥向窗外的幾棟建筑,重新開口:
“都說芝加哥治安不好,可唯獨這塊地方夜不閉戶——很諷刺吧?”
隨著她的目光,那豆也看見了那些城堡般的住宅,以及堪比足球場的花園草坪。房子堂皇而古舊,門口闃無人跡。而自從和陰晴接上了頭,那豆就發(fā)現(xiàn),她總愛用“諷刺”這個字眼兒來對某些事物加以評價。房子又有什么“諷刺”的呢?難不成它們都是國內(nèi)常常爆出的豆腐渣工程,轉(zhuǎn)眼就塌嗎?他怕露怯似的沒開口問,陰晴卻自顧自地解釋了起來:這些興建于幾十甚至上百年前的豪宅很少有人居住,但卻加裝了最先進的安全警報系統(tǒng)——與之相反,人滿為患的貧民區(qū)則面臨著嚴重的警力匱乏……
那豆還發(fā)現(xiàn),說這話時,陰晴的口吻是淡漠的,仿佛所說的事兒與己無關(guān)。她過去就常顯露從世間出離的神態(tài),只不過出去了還有回來的時候;而現(xiàn)在,她似乎學(xué)會了以純粹超然的態(tài)度隔岸觀火。這個發(fā)現(xiàn)反倒讓那豆有幾分心驚。他呆望窗外,不由得出起了神。隨即,陰晴的另一句話引起了那豆的注意:
“不出意外的話,黃耶魯就住這兒。”
但沒等那豆再細打量,那些住宅已經(jīng)消失在重重蒼翠之中了。轉(zhuǎn)眼就進了城,城里對于那豆而言反倒熟悉:無非是些高聳入云的摩天大廈。一座橋頭,人群像螞蟻般攢動,原來也是烏央烏央的。陰晴又告訴他,這兒被稱為“華麗一英里”。但他們?nèi)晕聪萝?,繼續(xù)前進,不久之后便行駛在了一片煙波浩渺的湖邊。湖面廣闊,遠超目力所及,湖邊的建筑卻陡然矮了下去。公路把建筑物分割成截然不同的街區(qū),其中一些還好,另一些卻是毫不掩飾的衰頹,許多小矮樓都是鐵皮屋頂,污漬斑駁的木板墻上畫滿涂鴉。
這兒也就是那豆的落腳處了。陰晴領(lǐng)他下了輕軌,把他帶進那些寒磣的小矮樓里格外寒磣的一棟。小樓的主體分為兩層,再往上還有一個閣樓,那兒有提前為他收拾出來的一個房間。聽陰晴說,閣樓原來的住戶也是一個中國女留學(xué)生,最近恰好不住這兒了,于是房東同意臨時短租。對于那豆拒絕了黃耶魯?shù)氖乘薨才牛逍羌壘频晔裁吹?,她無疑持一種默默贊許的態(tài)度;她本人也住在這棟小樓里,但也不是一樓二樓而是地下室,挨著隆隆作響的洗衣房。閣樓大約十平米,屋頂極低,呈四十五度角傾斜,那豆也只有在房間一側(cè)才不至于被磕了腦袋,如若往另一側(cè)挪兩步就得大幅度地佝僂著,甚而還得四腳爬行。這就相當于只剩下了一半空間,但不是面積上的一半,而是高度上的一半。
跟陰晴倒不必見外,他說:“在北京半間房,在美國也半間房?!?/p>
陰晴嘴角一抿,言下之意似乎是在提醒他,“條件也就這么個條件”。
“反正待不長,怎么湊合不是湊合?!蹦嵌惯€得替陰晴寬心,又問她,“對了,你還沒跟我說過,你來這邊上學(xué),學(xué)的又是什么呀?”
陰晴反問他:“你覺得我該學(xué)什么?”
那豆說:“爺爺說過,學(xué)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陰晴卻又似笑非笑,接著就講起了她在美國大學(xué)里的“專業(yè)方向”。那門學(xué)問名叫“符號傳播學(xué)”,具體到陰晴,研究的是她背包帶上那些徽章圖案的源頭、流變與影響。而要想弄清“符號”本身,又不可避免地涉及它們各自產(chǎn)生的社會背景,為此,她不僅要泡在圖書館里查閱資料,此外還得開展“田野調(diào)查”。比如最近,她正在準備一篇和美國“階層分化”有關(guān)的論文,這就需要她對這個國家的種種社會問題深入了解,此外還得緊密跟蹤各處此起彼伏的抗議示威。敢情還有研究這個的,那豆固然聽得一頭霧水,但恰因為此,他才更加“不明覺厲”。他在中國還沒活明白呢,陰晴卻開始替美國人操心了。也和小時候一樣,當他由衷地吹捧陰晴,就連自己也“與有榮焉”了似的:
“我就說——到哪兒你也得是學(xué)習委員?!?/p>
陰晴的臉上劃過一絲冷笑,隨即又歸于淡漠。她低聲嘟囔了一句:“不過一點兒用處也沒有……這也很諷刺吧?”
她的“諷刺”不僅指向別人,也指向自己。這一刻,那豆又覺得陰晴不是過去的陰晴了。當然,陰晴并沒冷落了他,她還親自下廚房,給他做了兩個美國勞動人民常吃的煎肉餅,吃飯時話也照說。但給那豆一種感覺,通過那些不相干的就事論事,她將自己包裹了起來。如此這般一個陰晴,無疑給那豆帶來了新的疑問,而除此之外,那豆還被更多的疑問困擾著。當他吃飽喝足又補了一覺,自然就琢磨起了一件事兒:“盒兒”還被放在閣樓房頂和地板之間的夾角里呢。終于按捺不住,那豆提醒陰晴:
“‘那孫子’怎么還不露面?可是他巴巴兒地讓我來的?!?/p>
陰晴這才道:“我也催過黃耶魯,可他說現(xiàn)在不方便跟你聯(lián)系——另外,他還表示可以在‘特朗普大廈’給你訂個套間,吃飯也簽他的單……”
“還是那話,少來這套?!蹦嵌篃┰甓矚獾鼗亟^,“他當我打秋風呢?”
于是他也只好窮且志堅地滯留在閣樓里。這貌似滿足了他和陰晴獨處的私心,但很快,連這個念頭也落了空——隨著“春假”結(jié)束,一場風起云涌的抗議席卷了美國中東部,各路“白左”風餐露宿,或奇裝異服或赤身裸體地在各大院校里宣揚“普世價值”。機不可失,除了上課,陰晴還得繼續(xù)進行“田野調(diào)查”,搜集那些新近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標語符號,因此回來的時間就更少了。有時那豆感到,他簡直像個被丟棄的孤魂野鬼。
那棟小樓倒是摸了個門兒清:一樓兩個房間,二樓三個,住的都是華人留學(xué)生或“訪問學(xué)者”。人家也像陰晴一樣繁忙,每天一大早就都出了門,相形之下,那豆成了方圓幾里最無所事事的中國人。怕他在閣樓里待著憋屈,陰晴把她那間地下室的鑰匙也給了那豆,于是他可以白天進去上上網(wǎng)什么的。那豆也本想借機搜尋一些關(guān)于陰晴的蛛絲馬跡,然而一無所獲。在陰晴那間沒有窗戶的斗室里,除了兩樣簡單的家具,堆放的就都是書了;英文的他不認識字,中文的字不認識他。光溜溜的桌上扣著一臺筆記本電腦,不僅沒有陰大夫和鄭老師的照片,就連她本人的也沒有。仿佛屋里住的是個沒有過去的人。
而在室內(nèi),唯一一次與陌生人的狹路相逢,發(fā)生在某個晚上。在芝加哥南區(qū),天黑以后盡量不要出門,但因為曠日煩悶,那豆又犯了煙癮,再想起陰晴關(guān)于抽煙的告誡,便硬著頭皮從閣樓上爬下來,打算到外面找塊空地。他才剛下到樓梯半截兒,忽聽腳邊一聲慘叫,再一扭頭,便見有個胖姑娘站在二樓過道里,牛奶麥片潑了一地。
還沒等他打招呼,對方已經(jīng)飛快地閃進了房門。那神情真像見了鬼似的。
經(jīng)歷過這次偶遇,那豆倒在屋里耗不下去了。當白天來臨,他就像只鉆出下水道的老鼠,開始嘗試著探索一墻之隔的外部世界。他記住了“五十七街”那棟小矮樓的門牌號,又在手機地圖里標注了定位,這可以保證他不至于迷路。在湖邊的防波堤上,他檢閱了由松鼠、鴨子和水鳥組成的陸??杖?;在“科學(xué)博物館”,他伙同一群小學(xué)生跟機器人對話,并像他爸臟了八哥的口兒一樣教會了機器人說“你大爺?shù)摹?;在通往大學(xué)的林蔭干道上,他也曾費力尋找過黃耶魯?shù)哪禽v加長“林肯”,一天還真碰上路邊停著輛類似的,但等扒著窗戶往里看時,見到的卻不是司機保姆,而是一個相當浪漫的場面——后座上,兩條金發(fā)大漢相依相偎,纏綿熱吻。嚇得那豆撒腿就跑。
而在天擦黑時,他的游蕩則會以去學(xué)校接陰晴“回家”而告終。以前他就接她下學(xué),現(xiàn)在還是。他在圖書館的拱門下等她,在人影憧憧的草坪空地上等她,在流動餐車前買好了一份“垃圾三明治”等她,等著了就結(jié)伴往回走去。
路燈閃爍,街道卻仍昏黃。在一路上,陰晴步履無聲,一臉淡漠,但在這種時刻,那豆又覺得她并不像她所表現(xiàn)出來的那樣沉靜了。她有如雕像,但卻質(zhì)地纖弱,仿佛一碰即碎。而不久以后,那豆的直覺也得到了印證。一天,他們剛鉆出那座轟鳴的鐵路橋,路邊卻響起一陣更聒噪、更有節(jié)奏感的轟鳴,一輛破舊的“雪佛蘭”轎車緩緩駛過,播放著震耳欲聾的英語數(shù)來寶。只一晃神,他卻發(fā)覺身邊陡然空了,再回過頭,就見陰晴呆立在幾步開外,一動不動。她滿臉煞白,喘著粗氣,一手捏住襯衫前襟。在湖面刮來的硬邦邦的風里,她好像被人當胸狠捶了一拳。
那豆走回去問:“你怎么了?”
陰晴在一瞬間恢復(fù)如常,邁開步子:“沒事兒?!?/p>
那豆拽了把她的雙肩包,又問:“你到底怎么了?”
加了一個“到底”,問的就不是眼前的事兒了。而他清晰地看到,陰晴眼里劃過一道光,冷得瘆人。他還聽見陰晴反詰他,口吻也變得怒氣沖沖:
“我跟你說了又有什么用?”
憑空一懟,那豆竟不知如何作答。他過去在人和狗的雙重襲擊下護住了陰晴,但現(xiàn)在卻被她看成是“沒用”的了。當他看著陰晴木然又往前走,也只好無聲地跟了上去?;亓诵“珮牵粋€往上,一個往下,各自藏身。后來的幾天,也沒提起那事兒。
在這期間的唯一收獲,是那塊金屬碎片又回到了他手里。
此前雖然得到了機場工作人員的保證,但當一份來自北京的特快包裹送上門來,那豆心里還是莫名一跳。剛到美國,他就用微信把陰晴的地址發(fā)給了那個中年人,對方也只回了一句“在辦”。忽然一天下午,那豆出門,在臺階上踢著了一個包裹,而美國快遞員早開著卡車跑沒影兒了。包裹外面寫著英文地址,還有他的姓氏拼音“na”,里面除了用塑料袋包好的金屬碎片,還附有此前提到過的“鑒定證明”。開具證明的部門不止一家,除了機場安檢,還有郵政系統(tǒng),此外又包括了警方的什么下屬單位。這陣勢更加深了那豆的疑問,他反身回到閣樓,在細讀那份鑒定之前,不禁瞥了瞥房頂和地板夾角中的“盒兒”。
三言兩語,轉(zhuǎn)眼看完。那豆又朝那“盒兒”投去一瞥。
鑒定上白紙黑字,寫得很清楚,原來那塊金屬碎片屬于“彈片”。專業(yè)人士還指出,該彈片采用精煉鋼鑄造,可隨沖擊波飛行上千米,對戰(zhàn)場人員實施殺傷——當然,那種可能性只有在炸彈被引爆的情況下才會發(fā)生,孤零零的一片并不具備軍事意義。因此給出的結(jié)論是“經(jīng)批準后可以郵寄”。
驚愕之余,那豆便想起了李固元描述中的老太太沈樺。李固元說過,在照片上,他那位“姨兒”面目清瘦,怎么看怎么斯文。而現(xiàn)在,因為知道了金屬碎片是彈片,那豆不由得猜測,老太太沈樺有過不同常人的過往。他又有話想對那“盒兒”說說。
這次說的是:奶奶,您受苦了……沒想到您還挨過炸彈。
說完這話,原本被懸置的焦躁又變得一發(fā)不可收拾。數(shù)數(shù)日子,在美國已經(jīng)待了快半個月,該辦的事兒卻毫無進展。當初彈片帶不上飛機,他擔心會“屎殼郎碰上拉稀的”,現(xiàn)在彈片從國內(nèi)寄來了,仍然面臨著“白來一趟”的風險。而說來說去,還是要賴黃耶魯,連那豆這個外人都遠渡重洋,他卻依然蹤影全無。再想想老太太活著時遭過的罪,“那孫子”還配叫個孫子嗎?
然而急也是一頭兒急。在這種心境下,那豆能做的也只有繞圈兒。
這時再繞,卻在湖邊。出門穿過鐵路橋,把那頂帶著個“B”的帽子往草地上一扔,扎了個姿勢,腳下游走不休。橋下有一黑人在敲桶,而他伴著那急促的節(jié)奏,興之所至,還會來個側(cè)手翻。他心里響的是楞里格楞,身上演的是鏘了個鏘。不知折騰多久,他才略喘口氣,腦袋頂上升騰出一團薄霧,又彎腰撿起帽子,卻見里面多了幾個鋼镚兒。敢情有人以為他在搞“街頭藝術(shù)”呢。再把這點兒收獲放在國際關(guān)系里來衡量,不知會不會增大中美之間的貿(mào)易順差,只不過在現(xiàn)行經(jīng)濟秩序下,中方賺取的外匯每每又會回流到美國——那豆晃悠到鐵道橋下,將那些鋼镚兒扔進了黑人腳邊的一只破桶。
然后,他回到湖邊眺望片刻,等天漸漸黑了,這才溜溜達達地去接陰晴。
進了校園,便碰上烏泱烏泱的抗議人群:無非發(fā)發(fā)傳單、舉舉招牌,還盡是彈著吉他唱歌兒的。胖保安們也不緊張,端著紙杯咖啡遠遠兒看著。當然他也聽陰晴說過,這種做派只屬于“白左”,如若趕上哪個神經(jīng)病制造了槍擊案,那就連“國民警衛(wèi)隊”都得出動了。而那豆逡巡許久,也沒找到陰晴,等天色又黑了一層,才接著了陰晴的電話。陰晴告訴那豆,她已經(jīng)提前回了住處,還讓他也趕緊去跟她會合。
他又聽見陰晴說:“黃耶魯來找你了?!?/p>
也很奇怪,這消息并沒讓那豆欣喜若狂,反倒讓他半天沒緩過神兒。腳下卻是一路狂奔,當他回到“五十七街”,果然見到小矮樓的門口站著一人。
先看見的卻不是人臉,而是一頂歪歪斜斜的棒球帽,帽子上赫然印了個碩大的字母“B”。恍惚之間,那豆不禁抬手扶了扶自己頭上的帽子,這時才見對面的帽檐略微揚起,露出一張年齡與他相仿,但質(zhì)地截然不同的臉——那臉又白又軟,臉上的零件上一律都小,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小得混沌不清,兩腮上還各掛了一嘟嚕“嬰兒肥”;眉毛則是又黑又短,乍看倒像兩只毛毛蟲爬上了一個糯米團子。
而這就是黃耶魯了。他像只拔了毛的肉雞,支棱起兩條短胳膊,屁股斜靠在一輛汽車的發(fā)動機蓋上。車卻不是“林肯”,而是“保時捷”。他瞇著本來就是一條縫兒的眼睛,眼神先冷后熱,迸出一句“感冒味兒”的北京話:“兄弟,你可算來了。”
那豆反盯黃耶魯,眼神先熱后冷,也道:“你可算來了。”
接著,黃耶魯還向那豆伸出手來。伸手卻不握手,而是五指攥攏,頂?shù)侥嵌姑媲埃庥麃砩弦挥浢绹谌耸降淖踩?。那豆又注意到,黃耶魯?shù)氖稚线€套著個圖章似的鑲鉆大金戒指。這件首飾也和黃耶魯那身“blingbling”風格的嘻哈裝束相搭配,而后來那豆才知道,它居然是一枚貨真價實的芝加哥公牛隊“總冠軍戒指”。
但初見之下,那豆卻對黃耶魯?shù)氖竞脽o動于衷。他無疑還在跟對方慪氣,冷著臉一扒拉,就把黃耶魯?shù)氖謷叩搅艘贿?,又拿眼瞥向門廊里的陰晴。陰晴的“諷刺”進而傳染了他,于是他的腔調(diào)更加不陰不陽:
“勞您的架,還得親自來接您奶奶的骨灰。您可真是受累了?!?/p>
黃耶魯卻毫不發(fā)窘:“可不么。你不知道我來一趟得有多難,移民局成天盯著我呢。你這兒又不好找,芝加哥整個兒就一大農(nóng)村……”
接著抱怨起了貧民區(qū)的臟亂差——由此可見“美國已經(jīng)衰落”。他的表現(xiàn)倒讓那豆犯起了含糊:不會碰上了個傻小子吧?怎么連好歹話兒都聽不出來。而說了好一通,黃耶魯?shù)乃檫恫抨┤欢梗疵讏F子般的臉上堆起了笑:
“兄弟,東西帶了吧?”
“東西”指的是什么,自不必說。那豆也不答話,徑直進門,噔噔噔上樓,又噔噔噔下樓,回來時手上便多了一“盒兒”,那塊彈片也一并捏在手里。他又和陰晴對視一眼,這才把東西往“保時捷”的車屁股上一蹾:
“你看看,對不對。”
而他心里一含糊:這就到了交接的時刻嗎?黃耶魯卻湊上來,總算換上了肅穆的神情。貧民區(qū)的街頭,豪華汽車,現(xiàn)場驗貨,這場面又好像黑幫電影里的販毒場面。好在黃耶魯沒有把“盒兒”打開,再把里面的東西擦到鼻子上吸兩口,他的注意力只集中在那塊彈片上——把它捧在手心,凝視良久,半張著小嘴兒呼哧直喘。而確認了彈片,也就確認了“盒兒”里裝的是誰,盡管“盒兒”上刻的是那豆爺爺?shù)拿M,貼的是那豆爺爺?shù)恼掌?。與那豆異曲同工,他也對那“盒兒”說起了話,而且還出了聲兒:
“奶奶,這東西總算給取出來了……可惜您看不見了。”
與剛才的沒心沒肺相反,此刻黃耶魯嗚嗚哼唱,貌似力圖擠出眼淚。當然這也很難實現(xiàn),那豆想提醒他,哭不出來就別硬逼。而他還沒開口,卻見黃耶魯一拍巴掌:
“得嘞,齊活?!?/p>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