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2年第2期|阿微木依蘿:現(xiàn)在這房子是我的了
現(xiàn)在這房子是我的了,再有二十分鐘她便從這個房間里搬走(我估摸著,她最后那點兒行李再有二十分鐘可以打理好)。她很不舍,望了望四周,包括光禿禿的墻壁——不,墻壁上有光,不算光禿禿,這個時候是晚上,那些光斑像秋天的稻穗。
她是個離了婚的老女人,大概快七十歲了,帶著孫女住在這間建筑面積只有六十四平方米的小房子里,她很孤獨,不用問我也知道,渾身上下的黑色裝扮已經(jīng)透出來那種涼水一樣的孤寂——生活早就浸濕了她的一生。可是我也同樣感受到,她那孤寂中的體面和尊嚴,她喜歡化精致的妝容,口紅色調(diào)恰好將她的面容襯托得年輕了好幾分,時尚的皮制高跟涼鞋,腳趾甲涂了顏色,頭發(fā)干干凈凈,燙成了這個年紀最適合的小卷發(fā)。在她身上,除了難免的孤寂的氣味兒,以及偶爾從她臉上一閃不見的疲憊,看不出被孤獨和生活的困境擊潰的樣子。
當(dāng)然,可能眼下這一刻,她內(nèi)心有點潰散,生活的重力撕扯了她。我不敢上去打擾這種“離別”,這是她與這套房子……不,是她與自己的生活作別的時刻;她之前有多想離開這兒,此刻就有多舍不得,這是很矛盾的心理,也許到了一定的年紀才會理解和參透她這種心境。
我站在一旁,搓著雙手,像個屠夫,像是來宰殺她好不容易喂胖的日子。
她嘆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嘆了一口氣,生怕自己一個莽撞的行為給別人造成不好的印象或麻煩。我當(dāng)時下決心買這所房子,正是因為她給我的這種感覺:小心翼翼。可我沒辦法安慰她,我沉醉在自己新生活的喜悅之中呢!人生就是這樣,過于同情一個人的時候,心窩子會痛,這種感覺我曾體驗得過久,導(dǎo)致心情抑郁,患了膽結(jié)石(當(dāng)然這更像是患病后找不到別的借口)。我是這兒的房主了,這六十四平方米的錢,分文不少地劃到了她的銀行卡上,她得抱著這一大筆錢,像是抱著一大堆打包好的生活,從四樓405號房間乘電梯下去,走出小區(qū)大門,她的生活就在外面重新開始了。我打定了主意不再同情她,不再觀察她的心里想些什么,內(nèi)心十分堅定地警告自己:讓她走,越快越好,她在這兒駐留的時間越久,對我越不利,會使我想起過去那些難熬的苦日子。
我已經(jīng)不打算回憶往事了,買了房子哪怕是舊房子,再去回味過去的生活恐怕是可恥的,這就跟一遍一遍地蹲在墻根下,老狗似的“嗚嗚”告訴別人,你過去的日子多么凄慘,讓人與你一同分擔(dān)……這種舉止令人厭倦。我不要這么回想了,已經(jīng)很厭倦去蹚過去那些苦水。只要我稍微催促一下,她就得早一些離開這兒——“走吧!”只要我狠心這么一說,問題就解決了。
可我啥也說不出口。
都怪我跟她是一類,都是小心翼翼,一方面想在生活里充當(dāng)一匹冷酷無情的狼,實際上,只不過是一只溫順的狗子,對任何事與人,僅僅齜了齜牙。
我突然在擔(dān)心,“繼承”她的房子,會不會還繼承一些別的,比方說,一個人在一套房子里住得太久了,總會遺留很多東西——當(dāng)然也說不清遺留了什么,可是作為一所房子,它其實是會“吃”掉很多東西的,比方說我們總是做夢,可是一早醒來誰也記不清做了什么,這些都是被房子吞掉了,它本身就是空蕩蕩地被人從地上壘起來,必須吞咽一些東西才能讓自己飽滿——這些無形的東西將會在往后的生活里,與我的氣息相融;就比如此刻,我也帶著女兒住了進來,花了一筆不小的錢,是我全部的積蓄,來繼承這套房子未來的所有時光。我們的一些生活習(xí)慣,可能會受到她們祖孫二人的影響,沒準(zhǔn)兒,從今天開始,我又會格外喜歡黑色的衣服。說我過于神經(jīng)質(zhì)也好,別的什么毛病也罷,總之我在想,人與人之間,相互傳染的不止是疾病,習(xí)性和命運都有可能相似。我從前一直喜歡黑色的衣服,剛結(jié)婚的第一年,我還喜歡淺色衣服,婚后一年之后,我竟然一直在買黑色新衣,仿佛生活從某個時候黑了下去。去年的下半年,我才告別了黑衣服,決定從暗淡的顏色里脫身。我可不想再重蹈她的覆轍——不,是我自己的覆轍——在這套房子里黑漆漆的生活。
我今天穿著喜慶的顏色,淡粉色,像一個十足的年輕人,心里裝著過去某個時候最新鮮的夢想。我希望以后,生命的鮮活可以從著裝里滲透出來,再也不要像從前,讓女兒指著我曾經(jīng)那頂黑色的帽子說:總是黑色的帽子,總是黑色,就不能買別的顏色嗎?
我招呼著孩子坐在窗前最明亮的位置,讓她感受一下,從今天開始,哪怕我們買的是一所舊居,可生活從此以后是個新的篇章了。我給她扎了可愛的沖天揪,看上去像一頭小牛獨角獸,讓她坐在那兒,她抱著她要用來買別墅的存錢罐里一千多塊壓歲錢,像個小小的土財主,架著二郎腿,窗戶外面的天空上云彩潔凈,風(fēng)把她頭頂一小撮頭發(fā)吹得飄來飄去。
老房主在伸手摸她的墻壁,我就知道她要這么做。
“我是個很念舊的人。”她有點抱歉的意思,“如果不是很缺錢,我不會把它賣了?!?/p>
“是的,我看出來,您是個很感性的人?!蔽艺f。
她很滿意我的回答。不過,她說話的語速還是有點快了。
“人在這個時候賣房子,就像一只老鳥在快死的時候把窩掀翻了,而她還沒有力氣重新蓋一個新窩?!?/p>
她的話讓我內(nèi)心震動?!拔铱梢岳斫饽男那?,放心吧,一切都會好起來?!蔽艺f。
她問我做什么工作,我不能說我在寫作,如果這樣回答,她可能就不會跟我說話了。我只能說,我是個自由職業(yè)者。她點了點頭。
隨后,她坐在舊沙發(fā)上,那是她自己的沙發(fā),本來打算搬走,后來又說不必了,送給我了。
我倒是希望她搬走,沙發(fā)舊得都快看到“骨頭”了。
她拍了拍墻壁,“看,多結(jié)實。”就像在拍一個人結(jié)實的臂膀,差不多可以理解成她要對你說,“看,多靠得住?!?/p>
我想對她說,走吧,拍也拍了,住也住過了,該騰地兒了。
她還是不走。由于一身黑衣,貼著墻壁站在那兒像根煙囪。
我坐了下來,在內(nèi)置陽臺跟前,對著強烈的陽光。我沒有給她倒水,我覺得恍惚,到底誰才是這個房子的主人,我倆都是,又好像都不是。我們干脆誰也不管誰了。
她丟給我?guī)装谚€匙,突然精神一振,臉色有點驕傲、不屑,再也沒有不舍的味道了。
“現(xiàn)在這房子是你的了!”她說,說得那么瀟灑,像個黑色的女王。
之后她踩著那雙時尚的高跟涼鞋從木地板上走到門邊,在那兒,含著笑,無比溫柔,毫無半分不舍的意思,對我和我的女兒說:再見,祝你們母女生活每一天都開開心心。
然后她開開心心地走了。
我跟女兒一臉茫然地互相看了看,然后,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女兒也哈哈大笑,但是她不知道我為什么要笑,她是因為我笑而跟著笑。她問我,你笑什么呢媽媽,還笑出眼淚花花了?
我停下來,我說,那個奶奶今天結(jié)束了她過去的一大段生活,她祝我們在這里的生活每一天都開開心心,所以,笑一笑吧,總是要禮貌一點的。你不希望她搬出去的生活也開開心心嗎?
“她會像我們一樣哈哈大笑嗎?”
“對啊,她會的,她會每一天都掛著一張笑臉?!?/p>
“她瘋了嗎?”
“沒有,為什么要這樣說,你覺得我們這樣笑,是瘋子嗎?”
“有點像。”
“人在生活里覺得疲倦的時候就會這么笑一笑。”
“什么是疲倦?”
“就是有點累的時候?!?/p>
“你們常覺得累嗎?”
“是呀,差不多是?!?/p>
“那為什么還要笑,累不是應(yīng)該躺下來休息?!?/p>
“就是因為沒辦法躺下來休息,才覺得累。”
“別人也這樣笑嗎?”
“是?!?/p>
“可我沒看見別人這樣笑呀。”
“他們不會在人多的地方,他們只會在人少的地方,一個人,或者像我跟你,兩個人躲起來傻笑?!?/p>
女兒對我的回答不滿意,她說她覺得也沒什么可笑,有什么可笑呢,挺無聊的。
現(xiàn)在這房子是我的了,我?guī)е畠旱綐窍掳釚|西,都是舊的,過去生活里用舊的物品——鍋碗瓢盆,衣物,書籍,花花草草,大包小包捆扎起來,從海邊的租房里打包運過來的,我們干得很熱鬧,看上去像是在搬一些土壤、種子,包括風(fēng)、陽光和雨水,好天氣或壞天氣,好像都被我們扛在了肩膀上。
阿微木依蘿,彝族,中國作協(xié)會員。1982年生。四川涼山彝族自治州人?,F(xiàn)居四川大涼山。先后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出山》《羊角口哨》《蟻人》等。在《鐘山》《作家》《散文》《小說選刊》《花城》《中華文學(xué)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雜志發(fā)表小說和散文。曾獲第十屆廣東省魯迅文藝獎中短篇小說獎,第二屆廣東省有為文學(xué)獎中篇小說獎,《民族文學(xué)》2016年度獎等。